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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灶神之凄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4  时间:2017/12/12  字数:11772 
上一章   ‮儿女个四的边桌 章十二第‬    下一章 ( → )
  还记得艾德娜·冯吗?她常到我们教堂来,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医生。她在宝宝的订婚晚会上穿了件红⾐服。

  海伦说,艾德娜刚刚发现她的一个儿子有精神问题。是艾德娜的儿子有问题,不是海伦的。尽管海伦说她总是替弗兰克担心,前途没有把握。可她一听到艾德娜的儿子有问题,心里就好过多了。说到弗兰克,不是说到艾德娜的儿子,她说,"我至少该⾼兴,不用为我们家里的人这份心。"

  我心里想,这不是⾼兴,这是一个借口!在‮国中‬,人们都喜用这种理由,看到人家的痛苦,你就不必再考虑自己的问题了。

  你⼲吗要用这种方式比较?这种思路只会使你感到害怕。你只想到你会失去更多,而不去希望拥有更好的东西。

  我要是在‮国中‬这么想,就还会待在那儿。因为我看到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过得比我更糟。

  比方说在‮海上‬,战争结束后,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乞丐,许多是女的,坐在路边。有些人挂着写有她们遭遇的牌子,像广告似的:这个是被丈夫赶出来的;那个全家在战中死光了;这个的丈夫昅上了鸦片,把家产全卖了,连孩子也卖了。

  或许有些故事是夸张的。但是你知道我想过什么吗?有一次我对自己说,我宁可去要饭,也要离婚!

  我怕了,要是我知道我出走能找到更好的生活,情况就完全两样了。可我没有这种出走的希望。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你知道我是怎么决定的吗?我还是想离婚!真的。一天晚上我躺在上,让月亮为我作证,对自己发了誓。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也许是顽固吧。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和文福生活下去了。你瞧,我在找到我所‮望渴‬的东西以前,早就打定了主意。

  我打算先去一趟崇明岛,看看老阿婶和新阿婶,然后就离开。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

  但我刚想动⾝,淡若发⾼烧了,然后又转为⻩疽。接着我也染上了同样的⽑病。我想,这病早在我们离开昆明,与胡兰和家国一路同行的时候就染上了。我知道这个,因为家国来过一封信,提到了他们的新居以及他在新职位上取得的成绩。信的末尾,胡兰用孩子气的笔迹写了几个字。她说家国的⽗⺟待她很好,她买了张新桌子,漂亮得没法说。最后她说,她⾝体很好,但最近她一直生病。家国加了句,她人⻩得像田里的麦子,瘦得像砍麦子的镰刀。

  所以你瞧,我认为这是胡兰吃了长沙的小河蟹的缘故。我们也是吃了这东西而得病的。它一直待在我们肚子里,现在终于发作了。

  不管怎么说,淡若得病后,我只得带了一个口信给老阿婶和新阿婶,告诉她们我们去不了的理由。战后,‮海上‬和崇明岛之间还没通电话。

  过了一星期,我收到了老阿婶的一封回信,是用弊脚的中文写的。像胡兰一样,老阿婶没上过学。她直到长大后才学会写信,所以她的中文不是你学的那种正规的写法。她不知道怎么遣字造句,而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你的这位老阿婶,"她写道,"一见那男的站在门口,就担心得要命,差点把信撕成两半。你怎么能说只不过是小⽑病,不要紧呢?⾝体好总是最要紧的,大家的⾝体都很好,不像缪太太。你可记得她,就是给你和文家做媒的?事情就发生在上个礼拜。她站了一会儿,说是有个苍蝇着她,过一会人就躺地上起不来了。真是作孽呀。后来缪太太的先生下楼去打电话请郞中。他叫呀,叫呀,叫呀,可就是不通!线路全占了!他又是叫呀,叫呀,叫呀。没用。⼲是他跑出门外,冲一个小孩喊,嗨,快去叫郞中,快,给钱。那孩子就跑去了,像赛马场上的马一样,这是隔壁的女人说的。谁知道郞中⼲吗拖这么久哪?谁知道他在给谁治病哪?反正不是给我。过了两三个钟头,郞中总算进了缪家大门。你猜他看见什么来着?缪太太正趴在她丈夫⾝上哭呢,他躺在地上⾝子已经冷了,死了。你想想看,他是以为老婆死了,给吓死的。她没死,他倒死了,死得不明不⽩。我告诉你叔叔,所以你要相信我,我们该修修电话了。打仗那会儿,电话不灵了。那会儿你叔叔在厂里,我正想给他打电话呢,可就是不通。这会儿你叔叔说,谁要电话呀?我的⾝体不大好,他是晓得的。我要是倒地上,不知会怎么样?雯雯,不要为我担心,但你要是来这儿,千万跟你叔叔讲,阿姨说得是,该修修电话了。你要问他,哪个要紧,是电话,还是老婆?我说了,⾝体最要紧。你快来。要是发冷,就吃点热东西,要是发热,就吃点冷东西。什么时候来写信告诉我。现在我得打住,参加缪先生的葬礼去了。问大家好。"

  当我带着淡若终于到达崇明岛的时候,已经过了1946年的新年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小时候我的婶婶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所以我一直以为她们不怎么关心我,她们把我看作是讨厌鬼,一个⽩吃饭的。我一直以为我对她们也是没有強烈的感情的。我⼲吗要去?

  所以你想想看,当我们的平底船靠近那个岛屿时,我惊讶地发现眼泪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冷风吹的。但是我一见到她们——叔叔、老阿婶、新阿婶——在码头上向我招手,又是喊又是叫的,"她在那儿!"我才知道不是风吹的。

  他们看上去都老了,尤其是老阿婶。她已经失去了早年的那种精明⼲练。连她那双本来乌黑的眼睛也失去了早年的神采。新阿婶头上生出了好些⽩发,每笑一下脸上就露出深深的皱纹,就像蜘蛛网似的。叔叔好像是在梦游似的,每走一步人家就要提醒他,"当心!走这儿!"

  实际上,我一见到叔叔走路的样子就觉得他和我⽗亲实在太像了。他们的神志同样恍惚,格同样懦弱。他们的眼神迟钝,在听取别人的意见时,自己拿不定主意。这使我想到他们俩在这方面总是那么相似。那么多年来,他们只是装出当家的样子,当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就大声吼叫,当他们自己害怕的时候就恐吓别人。

  老阿婶在我的脸上摸了又摸,跟我说,"哎!哎!瞧你,又⽩又瘦!这孩子,不会就是你的儿子吧,已经这么大了?"

  淡若上前一步,把我买的礼物,几克很珍贵的人参送给老阿婶。"给您的。"淡若说。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想起他该说的话:"祝您长命百岁。"他又皱了皱眉。"⾝体永远健康。"他又加了句。他又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头来问我:"说完了吗?"我点点头。

  老阿婶和新阿婶拍拍他的头,笑着说,"你最近的来信中好像没说起他新年才六岁。怎么可能呢?他聪明得很。瞧瞧他的眼睛,跟小功一个样。"

  我不知道是岁月的流逝使她的心肠变软了,还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吃的苦太多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小功和小⾼在哪儿?"我问道,"他们肯定有——多大了——十五六岁了吧?"

  "一个十九,一个二十!"新阿婶说。

  "已经那么大了!他们在⼲什么?上名牌大学了吗?"

  老阿婶和新阿婶互相看看,好像在考虑怎么回答才好。"他们眼下在造船厂⼲活,就从那条路下去。"小婶婶终于说。

  "是在修船,"老阿妹又加了句,"但他们不久就要上大学去读书了。"

  "实际上,不是他们自己在修船,"老阿婶说,"他fll把铁带给其他工人。一个装料,另一个推手推车,工作很辛苦的。"

  我竭力想象着这个场面,两个被宠坏的孩子现在长大了,在于这么重的苦力活。

  "哎,雯雯,你瞧是这么回事,"新阿婶拼命解释,"战期间你叔叔的生意很不好。许多机器都烂掉了,又没钱修好,让工厂兴旺起来。所以你瞧我们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说,"大树死了,树底下的草也枯了。"

  "哎,"我说,"听到这些真叫人心里难受。"

  "更难受的你连做梦也想不到。"大婶婶说。她们陪我和淡若在屋子边走了一圈,到了老东角和新西角,给我看看她们说的意思。

  大房子已经破败了,墙上的石灰剥落,地板也开裂了,露出下面的烂泥。中间全都深深地陷下去了,也没钱把棕绷绷紧一下。但最使我伤心的还是那个暖房。

  所有的小窗户不是裂了就是破了。木架子上的油漆剥落像碎片一般。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里面所有的东西不是烂了就是蛀得发黑。变化真大呀。

  看着这一切,听着她们说家里发生的变故,我怎么能责备老阿婶和新阿婶给我撮合了这么一门亲事呢?我怎么能要求她们帮我摆脫我的痛苦的生活呢?不,我不能向她们提这个要求。

  我们站在暖房外面,忽然我想起了花生。"你们的女儿怎么样了?"我问新阿婶,"她还住在海德路那幢房子里吗?我最后收到她的一封信是在两年前。每封信上她都要道歉说没及时回信,另外就没说什么了。花生!真是个傻姑娘!"

  一听到花生的名字,叔叔好像醒过来了,他轻蔑地哼了哼鼻子,然后站起来走开,回屋去了。"花生已经死了!"他回过头来冲我们喊道,把我和淡若吓了一跳。

  "什么!真的吗?"我喊道,"花生——死了?"

  "你叔叔还在生她的气。"新阿婶解释说。

  "淡若,"老阿婶问,"你饿了吗?"

  淡若摇‮头摇‬。

  "跟你二爷回屋去。"大婶婶说,"叫烧饭阿婆给你一碗面条。"

  淡若看看我。"听婆婆的话。"我说。

  淡若离开后,新阿婶说,"花生从婆家跑出来了。她跟一帮坏人混在一起,那帮人说什么要帮助女人脫离封建婚姻。"

  "哼!她可不是封建婚姻!"老阿婶说,"她是自己答应的。她想嫁人!那些帮助她的人没对她说实话,至少一开头没对她说实话。要晓得这样,她小的时候我真该多给她吃几个巴掌。"

  "当然,她丈夫就把她休了。哼!他⼲吗还要她回来?"老阿婶说,"然后他在‮海上‬大大小小的报上登了声明,说:'我宣布和江华珍这个私奔的子脫离夫关系。'你那可怜的叔叔,正在吃中饭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声明,一下子被一块小萝卜卡住喉咙,差一点就呛死了。"

  "所以你叔叔认定,她这么做是有意要把我们全家人活活气死,"新阿婶说,"这不是真的,她心肠还是好的。只是鬼心窍了。"

  "这么个傻丫头!"大婶婶说,"我教她的那些东西全当耳边风了?自己一点没主见。她小时候我真该接她揍得更厉害点。"

  "她离婚了?"我说,"我听到这个心里真难受啊。"

  我嘴上这么说,可你猜猜我心里怎么想的?当然!我不知道花生怎么离婚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问问她,我怎么才能像她一样离婚。

  出于礼貌,我和淡若在我叔叔家住了两星期。住少的话,他们会以为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在到岛上来之前,我已经去过‮行银‬,把剩下的所有陪嫁钱全取出来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战后‮国中‬的钞票已经不值钱了。我记得我大约还剩下两千元钱,当时只值两百美元。我就用这笔钱来款待我的亲戚朋友。

  每天我都和老阿婶新阿婶一起上市场。每天我都买些昂贵的蔬菜和⾁类,我知道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这种东西了。每天我和新阿婶都要在摊贩面前大声争吵,抢着付钱。每天都是我付的钱。

  有一次在去市场的路上,我终于告诉我的婶婶们,我想见见花生。

  "不可能,"新阿婶马上说,"太危险了。"

  "我是不会让你去的,"老阿婶说,"这傻丫头不值得你去看。"

  我和淡若要走的那天早上,新阿婶很早就到我们房间里来了。她要淡若去和叔公说声再会。

  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她开始长篇大论地跟我讲了花生的事,好像我还想去看她,好像她的错全是我造成的。

  新阿婶解释说:"她的影响还是很不好,就像一个得了传染病的人。所以你不能去看她。"

  我听着,没说什么。新阿婶说完,叹了口气,"我晓得和你争也没用。好吧,我拦不住你,至少你不要让我挑担子!"她在上扔了一张纸条,就走了。上面有地址,还写了坐几路车,找哪条巷。

  突然,新阿婶又出现在门口。"可不能让你老阿婶知道这东西是我给你的。"她悄悄说了句,又走了。于是我就知道她自己已经偷偷地去看过花生。

  过了一会儿,老阿婶进门了。"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她说着把一个小包裹放在上,"这东西我是很久以前从一个朋友那儿借的。我从来没还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你菗得出空,兴许可以带给她。"包裹上的地址跟新阿婶给我的地址一模一样,还有个名字"李‮姐小‬"。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老阿婶含着眼泪说,"可不要告诉别人。"

  我回到‮海上‬后,过了一个星期才去看花生。但是,我没告诉任何人。我穿着平时的⾐服出了门,好像是去菜场买东西,或是去公园散步。我一穿过两条马路,就跳上了‮共公‬汽车。

  我已经跟你讲过一点花生的情况,她爱各种各样的舒服享受,只留意漂亮的服装和脸上的粉霜。她总是喜赶时髦,可她自己心里又没个辙。所以当汽车越开越远,一直开到城区最糟的地段,你就可以想象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我在山路下了车,然后不得不从这儿走进小汽车都开不进的狭弄里,那里挤満了自行车、三轮车和手推车。她住在⽇本区,那儿的建筑七拐八弯,就像一条长龙似的。所有的建筑看上去全差不多,都是带尖顶的两层砖房。这些弄堂里没有人行道,小路上到处是煤灰和痰。

  你也许会想,既然⽇本人占领‮海上‬那么多年,这儿应该是城里最好的地段。当然有些地段还不错。但大部分地区的房子都是战前造的,我觉得这儿臭气熏天,垃圾遍地,拥挤不堪。你要是问我的印象,我只能说这儿比华人区只好了一点点。

  我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生学‬、作家和艺术家都喜住这儿。或许他们觉得这儿比较浪漫——要是你没东西吃,可以吃人家的思想。这儿女也很多,但档次没南京路上那些住在夜总会里的女⾼。这些女人被称为"路边夫人"。好像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家只有三条板凳的饭店,或是一家和门面同样宽的‮店酒‬,或是一架陡梯,通向二层楼上的茶室。

  然后我进了一条満是小摊贩的街上,很多人在卖旧书、旧地图、旧杂志——有历史的、言情的、诗歌的、政治的。

  "噤书!"一个男子冲我喊道。说着他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本杂志。封面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哭,一个男的鬼影抓住了她。我没看下去。它们跟我和花生以前在暖房里经常读的故事一模一样。我站在街上回想这些故事,说的都是姑娘不听⽗⺟劝告,为爱情而结婚,诸如此类。结局总是悲惨的,用道德说教结束:"不会控制,⽩⽩送命!""坠⼊私情,坏了名声!""丢开家庭观念,丢了自己脸面!"我想起那些读后使我哭泣的故事——我总觉得大多数女主角的结局跟我⺟亲同样悲惨。

  就在这时候,我明⽩了,所有这些故事都是编出来的,只不过是故事罢了。像花生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我曾经为我⺟亲想象过一个不幸的结局。像花生那样,我曾经被这些悲惨的故事所吓倒。但看看实际发生的情形,它并没有阻止灾难落在我的头上。恰恰相反。于是我就这样想:也许我⺟亲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或许我也还能找到同样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我老实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这就是我为什么总以为接着发生的事情不仅是巧合,还是一个征兆,它说明我终于有了自己‮实真‬的思想。因为接着就发生了下面的事情。

  我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去,一开头我还不认识这个微笑着的男人。"雯妮?"他说,"还记得我吗?"

  我寻思,这个名字,雯妮,好像很悉。你瞧,我还以为他在说他自己的名字呢。我拼命回想着。

  然后他就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给你带来的⿇烦。"

  什么?这男人在说些什么呀?

  然后我认出了他的嗓音,这个华裔美‮军国‬人,吉米·路易,就是他给我起名为雯妮的。

  是的,是的,就是你⽗亲!就有这么巧,五年后,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在‮海上‬一条陌生的街上碰撞在一起了。你能想象得到吗?要是我不去看花生,要是我不停下来看一本傻杂志,要是他不是正在找一张报纸——一分钟后,我们的生活就会擦肩而过。我问你,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好多年以后,我对你⽗亲说过同样的话,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多幸运啊,命运把我们带到一起。可你⽗亲并不认为这是命,至少不是‮国中‬人的命运观念。

  "所谓命,"他告诉我,"就是说另外有个人在替你决定你的生活。我们的爱情比这要伟大得多。"这儿他用了一个‮国美‬字"命运"①,某种无法避免的东西。

  ①该词英文原文为"DESTINY",意为"命运"、"定数",不同于另一个同义词"FATE",意为"命运"、"运气"。

  不过在我听来命运和命是一回事。他坚持说这是两码事。于是我告诉他,"或许同一样东西,你在用‮国美‬方式看,我在用‮国中‬方式看。你说,'瞧,碗里有条漂亮的鱼。'而我则说,'瞧,漂亮的碗里有条鱼。'用什么词无关紧要。反正是同一只漂亮的碗,同一条漂亮的鱼。"

  但你⽗亲仍坚持,一我们俩一见钟情,这就是我们俩的意志合在一起,互相寻找对方的原因。"

  打那以后我就不说什么了。我怎么能告诉你⽗亲,说我对他并不是一见钟情的。不是在昆明,不是在舞会上。我不知道有那么一种瞬间产生的感情,又怎么能感觉得到呢?当然,当我第二次和他不期而遇的时候,我对他的爱情很快就产生了。

  所以或许我们俩都说对了,对我来说是命,对他来说是命运。

  但后来你⽗亲做了牧师,他说这是把我们俩带到一起的上帝的旨意。所以现在我无法再解释我们究竟是怎样走到一起的。我只能说,我当时在‮海上‬的一条小马路上,你⽗亲也在同一个地方。

  我们在那儿不期而遇后,就站着说了一会儿客气话。然后吉米·路易——早年我还是连名带姓叫他吉米·路易,像‮国中‬人似的——请我到马路对面的茶店里喝点茶,坐下歇会儿。我同意了,但只是出于礼貌。事实上,我没想到事情就从这儿开始了。

  我们坐在一家小小的楼上茶店里,一个我觉得很脏的地方。我看到女招待从一张桌子上拿过几个茶杯,用冷⽔洗了一下,就上満茶,递给我们了。我不得不用热茶把茶杯泡了两遍。也给吉米的茶杯泡了两下。你瞧,还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在担心他的胃了。

  我们静静地喝了一会儿。然后他向我问起了文福,"他还在用那个犹大的名字吗?"

  我笑起来了,然后又假装责备他,"你太坏了。我丈夫很生我的气。"

  "可名字是我给他起的,又不是你。"我不好意思提醒他我们在一起跳舞的事,也没告诉他朋友们怎样取笑文福,说我已经被一个‮国美‬人勾去了。我不能告诉他后来我和文福吵架的事,尽管我一想起这件事脸还是气得发红。吉米·路易肯定是看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因为他马上接着说:"太可怕了,瞧我都⼲了些什么。真对不起。"

  "不,不,"我说,"我是在想另外事。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就是没变好。"吉米·路易知道我们不该再谈这个话题了。于是我们就谈起了另外人。我告诉他家国在哈尔滨找到了新工作,胡兰还没有孩子。他告诉我他的大多数空军朋友都被派到‮京北‬帮助接收⽇本人的投降事宜去了。他还在‮国美‬新闻处为‮国美‬总领事馆提供报刊消息。

  "这可是个很重要的工作呀。"我说。

  "不过是名气大罢了,"他说,"我每天读各种各样的报纸,注意每天的新闻报道。"然后他说,"你瞧,我是个间谍。'当然,他不过是在开玩笑!他老是喜捉弄人,你记得你⽗亲就是这么个人。我不明⽩为什么海伦至今仍以为他真是个间谍。他不是!别听她的。要是他真是间谍,⼲吗他公开开这种玩笑?

  不管怎么说,我们喝了很多茶,喝了又喝。过了一会我不知不觉把我叔叔的工厂的情况也告诉他了。我说到他们现在有多穷,我的堂兄弟现在也不得不⼲活。吉米·路易没有瞧不起他们,也没有可怜我们家。他富有同情心。他说战争就像一场大病,战争结束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一下子恢复健康了。

  我跟吉米·路易谈起了花生。我说她离婚了。吉米·路易并没有说,"花生这女人真不好。"他说许多婚姻都给战争毁了。

  最后我跟他讲了我⽗亲的事,他因为跟⽇本人合作而惹了⿇烦。他说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悲剧,战时使人们犯了他们在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错误。

  你瞧他怎么样?我觉得自己把什么都一古脑儿说出来了,心情也舒畅多了。对于一个‮国美‬人来说,他可算是富于同情心的了。但我还没有跟他提起我的婚姻,还没有。

  "你怎么样?"我问,"回家后,你家里好吗?你子和孩子想你吗?"

  "没子,也没孩子。"他说,"没那么幸运。"然后他拿出一张小照片。照片上四个年轻姑娘坐成一排,从小到大,服装和发式都很时髦。她们是他阿姨的校友,梁太太的女儿。他告诉我,这位梁太太说他可以在她的女儿中挑一个做他的子。"每个女儿都很有教养,"吉米·路易说,"每个女儿都会弹钢琴,每个女儿都能用英语读《圣经》。"

  "很有魅力,也很有风度。"我说,"那么多姑娘任你挑,眼睛都看花了吧,你看中了哪一位呢?"

  他笑了,然后严肃地说,"你,"他说,"可惜你已经结婚了。"

  真的,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可以选择这四个姑娘中的任何一位,她们个个天真年轻,都没结过婚。但是他看中了我。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我的脸红了。因为我没敢抬头看他,我假装看手表。

  "哎呀!"我说,"如果我现在去看花生,一到那儿就得往回走了。"

  "最好明天再来看她。"吉米·路易建议。

  "只能这样了。"我同意。

  "那么明天我在马路对面的书店里等你,然后和你一起去,保证你的‮全安‬。"他说。

  "不,不,太⿇烦了。"我说。

  "不⿇烦。我每天到这儿来找报纸。"

  "每天?"

  "这是我的工作呀。"

  "我想我可能在十点半来。或许对你来说太早了。"

  "我会早点过来等你,免得你比我早。"当我们两个站起来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他把那张有四个漂亮姑娘的小照片留在桌子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心中又⾼兴又动。我想我的生活好像要有所变化了。我不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但肯定是要有所变化了。

  但这些念头马上就消失了。淡若的尖叫声穿过整幢屋子。一个佣人把他带到我⾝边,说他摔了一跤,头朝下从楼梯上滚下来了。我正哄我的儿子,三妈跑来喊我,说我⽗亲的⾼烧退了,神志也清醒过来了。于是我赶紧跑到我⽗亲房间里去。过了一会儿,厨师跑进来了,她说她还是走了的好,实在受不了文太太的责骂。我站在房间里,听到文福正在大声吼叫,然后就是什么东西扔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下楼看见盛早饭的碗的碎片扔得満地都是,椅子上全是泼掉的面条。

  我想哭。我的生活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了。我永远要为别人担惊受怕,没有时间考虑我自己的问题。我肯定所有这些小打小闹说明,今天我是不可能离开这屋子的了。

  但生活就是这么奇怪,它能让你这么想,也能叫你那么想。因为我正想放弃那天的计划,我的机会又来了。我上楼去照顾我⽗亲的时候,他正在读一张报纸,只因为我上去打断了他,他很生气。"他肯定在梦中和自己打架。"三妈说。

  我下楼的时候,文福已经看赛马去了。那个生气的厨师呢?她已经把垃圾打扫⼲净,上街买晚上吃的小菜去了。小淡若从他的上喊我,他想起了。他已经忘了他头上的肿块,现在他想起了文福的⺟亲答应他,今天带他去看一个朋友,她有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孙子。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屋子了!但我看到现在要改变我的生活已经太迟了,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我竭力把心思集中在看花生上,重新见面会是多么⾼兴啊。我拿起老阿婶要我带给她的包裹。我在上面又加了五双袜。花生见到该会多么⾼兴啊。

  当然,我心里还是不断在想茶室对面的那个小书店。我仿佛看到吉米·路易正在翻书,一面不耐烦地看着手表。我想租一辆出租车。然后我想象吉米·路易又看了一下手表,然后离开了书店。我决定不忙着去赶肯定已经无人等的约会。于是我庒下我的希望,等‮共公‬汽车。

  等我赶到山路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強迫自己慢慢地平静地走过去。快走到书店门口的时候,我又強迫自己不抬头看。一直走吧,走吧。

  我不过气来了。我对自己说,别犯傻了,他已经走了。还是走吧。

  我竭力不向两边看,我的眼睛盯住路中间。别看,走吧。

  我走过书店,没回头看。我闷着头走,走过一条马路。我停下来,叹了口大气。我的心口隐隐作痛,我意识到我已经让某些希望从这儿溜走了。我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我很难过。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是放心的叹气,但不是我的叹气。我转过头去。

  我看到了他的脸!他満脸欣喜!

  我们没说话。他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不放。我们两个站在路上,我们的眼睛被乐的眼泪打了。无需开口,我们就知道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

  现在我得打住了。因为我每次回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独自哭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事当初叫我那么⾼兴,现在又叫我那么伤心。也许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样的。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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