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喜福会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喜福会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2  时间:2017/12/12  字数:15028 
上一章   ‮哀悲的太太姨‬    下一章 ( → )
  姨太太的悲哀

  ——许安梅的故事

  一

  昨天,我女儿对我说:“妈,我的婚姻…完了。”

  现在,她唯有眼巴巴地看着它完。她躺在心理咨询医生的检查上,没完没了地哭泣。

  她只是一个劲地⾼叫着:“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她不知道,她应该再努力试一试,假如不这样,她会永远失却机会的。

  我可太知道了,因为我是以‮国中‬生活方式长大的;我被培养成清心寡,呑下别人栽下的和自己种下的苦果,正所谓,打落了牙齿,连⾎带牙往肚里咽。

  虽然对我女儿,我完全采用另一种相反的方式教育她,但可能因为她是我生的,而且,她又恰巧是个女孩子,因此,她⾝上,还是显示出那种东方女的优柔寡断。

  我们就像是台阶一样,一级接着一级。

  我知道,该如何保持沉默,如何观察和聆听这个世界,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

  当你不想看什么,你可以闭上眼睛。可如果你不喜听什么,那你能怎么办呢?至今,我还听见六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那次,在宁波的舅舅家,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妈。对我来说,她像是个陌生人。

  可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亲,因为我能感觉到她那份痛苦。

  当时我舅妈就警告着我:“你本就睬都别睬那个女人,她把自己那张脸⽪都扔⼊大海去了,她哪还有一点心肝?只有一副奥⽪囊!”

  事实上,我的妈,完全不像他们所形容的那般不堪。我很想轻轻触摸一下她的脸庞,她瞧着跟我像。

  只见她穿着古怪的外国⾐服,在我舅⺟恶言呵斥她时,她并不回嘴。我舅舅,因为她叫了他一声哥哥,便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也不做声,只是把头更低地垂着。

  外婆去世时,她哭得死去活来,虽然多年前,就是外婆把她从家里赶出去的。外婆的丧事一完,她便听从舅舅,马上又回到天津去了。去那里,当她的四姨太去,完全违背了一女不事二夫的常道。

  为什么她不把我带去呢?可我不能问。我是一个孩子,我只能多听少问。

  就在她离家的前夜,她将我抱在怀里,把我的头捂在她前,好像要保护我躲避一个无形的灾难似的。她让我就这样偎在她怀里,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安梅,你看见我们养在⽔池的那只乌⻳吗?”

  我点点头。我常常在池边用小木敲着⽔,引着那蔵在石头底下的乌⻳游出来。

  “我像你这般大时,那乌⻳已在那里了。”我⺟亲说“那时,我常爱坐在⽔池边,看着它浮出⽔面,伸出尖尖的小嘴昅气,那是一只非常非常老的乌⻳了。”

  “这只乌⻳是通人的。”我⺟亲又接着说“有一天,那时我不过也就你这样的年龄,外婆就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已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因此不可以再四处跑,也不能掏蟋蟀挖鸟蛋,遇到不称心的事不能嚎哭,我必须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否则,就要把我剃光头送到尼姑庵去做尼姑。

  “外婆就这么冲着我说了一通后走了。我快快地来到小池塘边,终于哭了起来。

  这时,我看见这只乌⻳浮上来了,只见它嘟起尖尖的嘴巴,把我滴落在⽔面的泪珠一颗颗呑下去,三颗、四颗、五颗…然后它慢呑呑地爬出小⽔池,爬上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开口讲话了。

  “那乌⻳说:‘我呑了你的泪⽔,所以我也知道你在受苦,但我得警告你,如果你经常这样哭,那你的一生,将会有许多痛苦和忧伤!’

  “然后这只乌⻳把嘴一张,吐出一、二、三…一共七只珍珠般大小的蛋,然后蛋壳又毕剥一声一只只裂开,从里面钻出七只小鸟。它们一出壳就开始啁啾着曼声歌唱,无忧无虑地。那雪⽩的肚⽪和动听的歌声,我猜出它们是喜鹊,那种专门给人们捎来喜讯的喜鹊。当我伸手想逮住其中一只时,它们都扑打着翅膀一只只扬翅飞走了,在空中留下一长串快乐的叫声。

  “‘现在你看!’那乌⻳说着,又笃悠悠地回到⽔池內,‘哭有什么用呢?你的眼泪并不能洗尽你的悲伤,反而喂养了别人的乐,所以,你必需学会呑下自己的眼泪!’”

  但在我⺟亲讲完这个故事后,我看见她自己正在流泪,这惹得我也哭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就像两只养在⽔底的乌⻳,隔着汪汪的⽔面,有如用涟涟的泪眼,来看待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大声的怒骂——不是喜鹊的啁啾——吵醒,我立即扑到窗棂边。

  外面院子里,只见⺟亲跪在那儿,双手绝望地在碎石砌成的小道上抓扒着,在她面前直地站着她的哥哥,我的舅舅。他正在那里大发雷霆。

  “你想带走你女儿?你想毁掉她吗?”他气得连连跺脚道“你早就该去死啦!”

  ⺟亲只是匍匐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的脊背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就像⽔池里那只乌⻳圆溜溜的背部。她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也紧抿着嘴,将那咸苦的眼泪往肚里咽。

  我急忙穿上⾐服,跑下楼梯跑到前厅,我⺟亲已准备要离去了,一个佣人正在替她把箱子搬出去。舅⺟则攥着我弟弟的手站在一边观看。“妈!”我失声叫了起来。

  “看你,”舅舅一下惊叫起来“把女儿都给教坏了!”

  ⺟亲低着头向我瞥了一眼,我噤不住眼眶一热,眼泪淌下来了。我想,妈妈一定看见我哭了,因此她把,显得比舅舅的个子还要⾼,她向我伸出双手,我立即拔腿向她奔去。她以一种慈爱平静的口吻对我说:“安梅,我并不強求你,我只是对你说,我要回天津去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舅舅立时咬牙切齿地说:“跟着你?让这小姑娘跟你一样?安梅,别以为你能看见什么新鲜的世面。你坐上一辆崭新的马车,但前面拉车的,还是那只老驴,你一生,就像你前面这只老驴!”

  舅舅那番话令我更铁了心要走。因为我切切实实知道,在我前面所能看见的,就是我舅舅那幢黑魆魆的令人庒抑不快的房子,那儿充満种种莫名其妙的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恐惧。我缓缓回过头去看妈妈。

  舅舅顺手抄起一只瓷花瓶:“你真准备跟着她走?你将一辈子抬不起头了。”说着,将花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哗”一声,碎片溅了一地,我吓得打了个哆嗦,⺟亲轻轻将我揽过去。

  她的手是温暖的。“走吧,安梅,我们得赶快。”她说着,抬头看看天⾊。

  “安梅!”舅⺟在我⾝后悲哀地呼唤着。“算啦!”舅舅一下打断了她。“算啦”在中文里,就是完了的意思“她早已变了。”

  在我即将跨向一个崭新的生活时,我开始怀疑舅舅所说的:我将永远抬不起头。

  于是,我试着把头抬起,我抬起来了。

  这时,我的目光触到被舅⺟牵在手里的弟弟,他正在一边嚎陶大哭。⺟亲不敢把弟弟带走。一个儿子,是永远不能走进任何异姓人的家里的,否则,那会真正毁了他。但我知道此刻他还想不到这些,他之所以恸哭,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因为觉得委屈,因为⺟亲没有把他带走。

  舅⽗的话没有讲错,当我看见哭得不过气的弟弟,我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们雇了辆人力车,匆匆地往火车站赶去。在车上,⺟亲轻声对我说:“可怜的安梅,只有你知道妈妈心中的苦楚。”我听了后觉得很是骄傲。

  直到上了火车,我才了解,‮生新‬活离我,还是十分遥远,这使我很是恐慌不安。

  我们在路上一共花了七⽇七夜:一天火车,六天⽔路。一路上,我频频回顾扔在⾝后的逐渐逝去的道路,一边听⺟亲兴致然地讲述天津。

  她数落着小吃担上种种好吃的:元宵、煮花生等等。而⺟亲最爱吃的,是一种中间打上一只蛋的薄煎饼,然后在上面涂上一层黑糊糊的⾖瓣酱,再把它卷起来,就这样火热滚烫地拿在手里吃!

  她还细细向我描绘了这个港口城市和它的可口的海鲜,并认为要远远超过我们在宁波所能吃到的。那‮大硕‬鲜肥的蛤⾁、对虾、螃蟹,还有各种海鱼和淡⽔鱼,完全是一流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外国人来到这个港口呢?

  而在这个港口里,还有各个外国租界:⽇本人、⽩俄、‮国美‬人、德国人…但他们都是各管各,不相往来。他们各自保持不同的生活习惯:有的讲究清洁卫生,有的邋邋遢遢,连他们的住房样式,也各自不同,形状⾊彩各异:有的漆成‮红粉‬⾊,也有如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一样,还有那种漆成⽩⾊的木头雕花屋顶,看上去就像象牙屋顶一样。

  在冬天,我将会看见真正的雪。⺟亲说,再过几个月,就是寒露季节。那时便要下雨,然后渐渐地,雨珠会变成片片⽩⾊的‮瓣花‬,那就是雪。不过没有关系,她会把我包裹在⽑⽪镶边的大⾐里,裹得暖暖的。

  第五天,船开始驶近天津港,⻩浊的⽔波不时拍打着船舷,随着天津港的靠近,⽔波的颜⾊开始变深,最后变成黑糊糊的,而且,船⾝开始剧烈地晃动着。我觉得害怕,而且恶心。这污黑的⽔流,让我忆起舅⺟所说的:把自己的脸⽪扔⼊大海里。

  那污浊的⽔流,那么脏,那么奥,人一沾上它,怎么还洗得⼲净?舅妈说过,那会砧污了我,我真怕她的话会应验。我躺在上,惶恐地盯着⽔面,我发现⺟亲的脸一下于变得沉起来。她只是扭头望着黑魆魆的海面发呆,我心头越发沉重和惶惑了。

  那黑浊的⽔流真的改变了⺟亲。本来,她穿着一⾝‮国中‬式的孝服,可待快靠岸时,她再回到顶屋甲板的起居室时,却似完全换了个人。她描了浓浓的眉⽑,各向两鬓⾼⾼地挑上去,还涂着黑眼圈,衬着那张脸越发显得苍⽩,再配着二片⾎红的嘴,显得完全是个陌生女人了。她戴着一顶棕⾊小毡帽,帽檐上横揷着一支棕⾊羽⽑,前额上,垂着两排整齐的刘海,远看就像一对漆器的木雕品,⾝上穿着一件领口上镶着直垂至间的⽩花边的棕⾊长裙,际别着一朵绢制红玫瑰。

  这是十分犯忌的,因为,我们还在戴孝呢!但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怎么可以指责自己的⺟亲呢?看着她如此毫无顾忌地华服盛妆,我为她感到‮愧羞‬。

  这时,⺟亲拿出一只油⾊的大纸盒递给我。“打开它!”我看见盒子上印着“英国精制各式时装·天津”⺟亲只是不出声地盯着我笑:“快点呀!”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我用这只⻩⾊的纸盒来贮蔵信件和照片时,我还是十分困惑不解,当年,⺟亲在与我分隔开那么久以后,怎么会确信,我会跟着她走,而当我跟着她走时,我需要穿一⾝完全不同的新⾐服?

  一打开盒子,一切我的不安,为⺟亲感到的‮愧羞‬,顿时都消失了。盒子里,是一套崭新的粉⽩⾊的裙子,另外,还配着一双长统⽩‮袜丝‬、一双⽩⽪鞋及一只⽩⾊的大绸结。

  但是,盒子里的一切对我,都太大了一点。我的肩膀简直可以从领圈里耸出来,⾝大得可以装下两个我。可我不在乎这,她也不在乎。我扬起双臂笔直地站着,她拿出针线替我把宽大部分小,又用软纸塞进我的⽪鞋尖。穿上这样一⾝新的装束,我感觉上似乎也长出了新的手和新的脚,而且,需要用一种新的步子走路。

  不过马上⺟亲的脸又转得沉了。她叠着膝坐着,默默地眺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

  “安梅,你要准备着过一种新的生活,你会住进一幢新房子里,你将有一个新⽗亲,许多新的姐妹们,还有一个小弟弟。你会穿好的、吃好的,⾼兴吗?”

  我只是点点头,没有做声,我想起了远在宁波的弟弟,他哭得那样伤心!我⺟亲夏然住口,再也不提什么有关我将面临的这个新家庭的事,因为这时铃声响了,船上的听差报告着,船已靠岸了。⺟亲很快地叫过搬运工,把我们两只小箱子指点给他,同时付了他们小费。她做得那么顺手,好像天天在做似的,对这一套已十分得心应手。随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只盒子,我看见里面躺着五六只死狐狸,它们张着小嘴,瞪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后面,拖着一条蓬松的尾巴。⺟亲却把这骇人的玩意围搭在她颈脖上,然后紧紧拉着我顺着人流下了甲板。

  “安梅,跟上,你怎么走得这样慢!”她频频对我说。我拼命拖着双脚跟上,可我的鞋大大,使我觉得十分吃力。人群哄哄的,人们提着沉甸甸的柳条箱或包袱,吆喝着在人群中抢着道,也有穿着打扮与⺟亲一样的外国女人,挽着他们丈夫的臂肘紧张地移着步子;有钱的太太们大声训斥着跟在他们后面的女佣人和听差…

  天⾊已近中午了,虽然外边很暖和,可天上却布満了灰云,层层叠叠的。

  我们站在马路边等了半天,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力车不时从我们眼前掠过,可就不见一个来接我们的人影。⺟亲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招了一辆人力车。

  ⺟亲和车夫讨价还价了半天,我们终于登上了车。一路上,她不住地抱怨着飞扬的尘土,街上的臭味,坑洼的路面,被耽搁了的时间和她的胃病,然后,她又把抱怨引到我⾝上:我的新⾐服上已经有了一个污点了,我的头发也是蓬蓬的,还有我的扭扭歪歪的蛇一样的两只长统袜。我试着要改变她的话题,便不时跟她打岔,一会指着个小公园问她那是什么地方,一会指着拖着长长的两节车厢的电车…

  她更不耐烦了:“坐好,安梅!别看热闹。我不是带你出来看热闹的,我们只是回家去。”

  待我们终于到家时,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了。

  二

  打一开始起,我就料到我的那个新家决不会是一般的小家小户,⺟亲早就跟我说过,那个叫吴青的男人,是个很有钱的商人,专门经营地毯。他住在英租界的一幢华屋里,那是天津市最上等的地段,离马场道不远。

  那房子,是外国人建造的。吴青十分洋派,喜洋货,因为是外国人令他发财的,所以为什么我⺟亲也必须穿西式⾐服。‮国中‬的暴发户,都喜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阔气。

  但待我真的来到吴青的家门口,还是给那种气派给镇住了。

  他家的大门,完全是石头砌成的‮国中‬式拱门,乌黑油亮的黑漆大门,配着一个⾼⾼的门槛。门內的院子,着实让我开了一番眼界月B里既没柳树也没飘香的⾁桂,更不见楼台亭阁或荷花池之类,只见沿着砖石砌出的宽阔的走道两边,是两排葱葱郁郁的矮冬青,冬青后边分别是一片碧毯般的草地和噴泉,过道尽头,是一幢西式的三层楼洋房,每一层都凸出一个长长的铁栏杆露台,房顶四周,伸出四只烟囱管。

  一个年轻的女佣人巴结地出来:“太太,你回来啦!没想到!”声音尖尖的,把我耳膜都刺疼了。这是杨妈,⺟亲的贴⾝女佣。她一口一声地称⺟亲“太太”这是‮国中‬对主妇的尊称,这样显得⺟亲像是吴家的正宗太太,而不是小老婆似的。

  杨妈一边大声叫其他佣人来帮我们拎行李、泡茶和放‮澡洗‬⽔,一边急急地对⺟亲辩解着:“二太太说过,太太您至少还得待一个星期才回来。看呀,竟没有能来接你!二太太她们,去‮京北‬走亲戚了。哎呀,这是您的女儿吧?多漂亮,跟您长得一模一样,她害羞了。大太太,还有她的女儿,去庙里烧香去了。还有…”

  房子里陈设讲究,令我眼花缭:一个大圆弧的楼梯很气派地透迄而上。天花板上,精雕细刻着各种图案。错落迂回的长廊通向各个房间,一间套一间的。在我右边就是一个大房间,里面置満了菗木家具和沙发,而这大房间又通向另一间狭狭长长的房间,也是布満各种家具古董,一道又一道的门框,弄得我晕头转向。屋子里不时来回闪过几个人影,杨妈就在一边介绍着:“喏,那年轻女人是二太太的贴⾝娘姨,那一个,什么也不是,只是大司务助手的女儿,这个男人,是管花园的…”

  我们上了楼,来到一间大起居室內,再往左穿过门厅,踏进另一间房间。“这就是你妈的房间,”杨妈骄傲地对我说“你就睡在这里。”

  房里第一样抓住我视线的,是一张豪华的,它看着又沉重又轻曼,上面垂着玫瑰⾊的帐慢,四角支着四深⾊锃亮的木质龙柱,龙柱底座是四只蜷伏的狮于。

  我一头栽⼊凉飕飕的罩上,⾼兴得哈哈大笑,我发现那柔软的褥子,比宁波上的还要软十倍。

  坐在这样一张上,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小公主。房间里有一扇落地玻璃窗直通台,窗前,是一张与配套的同样木质的圆桌。一个佣人早已把茶和甜点准备好,此刻,他正怄⾝替我们生火取暖,那是一种烧煤的小火炉。

  这里不像我们宁波舅舅家那般寒酸,实在太阔气了。我不明⽩,⺟亲嫁了个如此有钱的男人,为什么舅舅还要骂她不要脸呢?

  正在我纳闷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冷脆的铿锵之声,接着响起了一阵音乐,那是对面一口大红木钟发出的,只见钟门突然打开,里面现出一间挤満宾客的小房间,一个戴着尖帽子的大胡子坐在桌边饮汤:一、二、三…边上一个穿蓝⾐服的姑娘,也一再俯⾝给他加汤:一、二、三…而另外一个穿裙子和短外套的姑娘,则前后摆着⾝子拉小提琴,她老拉着一首听起来不甚愉快的曲子,以至许多年以后,我依旧还能记得那旋律:尼——呵!啦,啦,啦,啦——尼——那!

  这是一只十分奇妙的钟,只是在第一次听到它报时辰时,我觉得很新鲜,再多听了,我就觉得那报时声十分讨厌,弄得我晚上都睡不好。渐渐地,这养成了我一种能耐:凡对我毫无意义的一切叫唤,我都能听而不闻。

  开初的几天,我真觉得快乐无比,当我与⺟亲一起躺在这张宽大柔软的上时,我想起留在宁波的小弟弟,心里十分为他惋惜难过,不过,这房內每一件新鲜事物,很快又分散了我的心思。

  我惊异地看着⽔龙头一开,热⽔就哗哗地流出来。菗⽔马桶也使我觉得新奇,只要⽔一冲就行了,不用佣人去清洗它们。这里每一间屋子,都像⺟亲房里一样精致讲究。杨张氏向我一一介绍着:哪一间是大太太的,哪一间是二太太的,有些则仅仅只是客房。

  不过很快,我就觉得一切新鲜的东西已不再新鲜了,我很快就厌倦了。“呵,这道菜我前天已吃过了。”“这甜点心我已吃腻了!”我不时向杨张氏抱怨着。

  ⺟亲重又变得快乐了。她穿着‮国中‬式旗袍,嵌着⽩镶边,那是为外婆戴的孝。

  ⽩天,她指点给我看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并教会我它们的名称:浴缸、⽩朗尼照相机、⾊拉叉、茶巾等。晚上,我们便围炉闲谈,谈论着各个佣人:某人聪明、某人勤快、某人忠心耿耿等等。我们在火炉上烤蛋、烘山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甜香。

  可以说直到那时,我再没过到比这更快乐更舒服的⽇子了:没有烦恼,没有恐惧,也没有求,我的生活,就像那玫瑰⾊的大褥一样温暖舒适。但很快,我就不快乐了。

  就在两星期后的一天,我正在后花园踢⽪球,只听到远远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花园里两只狗顿时撇下我,快乐地叫着奔了出去。

  一直坐在我⾝边看着我玩的⺟亲,脸⾊霎时变了,只见她霍一下站起⾝,匆匆走进屋子。我奔出去,只见大门口停着两辆乌黑油亮的人力车,后面则是一辆黑⾊的汽车。一个男佣人忙着在人力车上卸行李,另一辆人力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侍女。

  佣人们全都出来簇拥在汽车四周,锃亮的车⾝映出他们一张张谦卑恭敬的脸面。

  司机打开车门,先跳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留着短发,后面烫着几道波浪。这女孩子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全⾝是成年女人的装束,配着长统‮袜丝‬蹬着⾼跟鞋。我看看自己沾着⻩绿⾊草汁的⽩裙子,觉得很难为情。

  随后,佣人们慢慢扶出一个大块头男人,他个头不⾼,但很肥胖,气吁吁的,看着比我⺟亲要老多了。他的前额油光光的,鼻翼边一颗大黑痣。只见他⾝穿一件西式外套,里面一件⽑背心紧紧地绷着⾝子,子倒很肥大。只见他费劲地蹬下地来,傲慢地往屋里走去,睬也不睬那些候着他的人。人们纷纷为他开门,也有帮他提着包,夹着他的长大⾐的,浩浩地尾随着他。那个年轻姑娘则脸露得意的笑容挨着他,并不时频频回首打量着⾝后的随从,好像他们的那些殷勤和尊敬,都是献给她的。她刚走进去,我就听见一个佣人在议论着她:“三姨太太年轻了,她除了个妈外,本没有什么其他的佣人。”

  我偶尔一抬头,只见⺟亲正站在窗台上观望,一切她都看见了,吴青又娶了第五房姨太太。妈倒一点也不妒忌这个女孩子,她没必要这样。⺟亲并不爱吴青,在‮国中‬,一个姑娘往往不是为爱情,而是为地位而结婚的。但我⺟亲在吴家的地位,我后来知道,是最低的。

  自从吴青带着五姨太回来后,⺟亲终⽇⾜不出门,埋头刺绣。有时下午就带我坐车出城,为的是寻觅某一种颜⾊的丝线,或者她本讲不清它的颜⾊,有如她也无法讲清她自己的一切烦恼和不快。

  因此尽管一切看来平静如故,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你可能会奇怪,怎么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也能感觉得出?现在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我好像天生有一种能预测灾难的特异功能,十五年后,同样的功能,使我能听见⽇本人扔在远方的炸弹,从而知道一场无可避免的战祸开始了。

  吴青回来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我被⺟亲轻轻摇醒。

  “安梅,乖孩子,”她疲惫地说“去杨妈房里睡吧。”

  我睡眼惺松地眼睛,看见房里晃进一个黑影,那是吴青,我哭了。

  “别哭,没有什么,快去杨妈房里、”妈轻声说着,把我抱在冷冰冰的地上,那座木头钟又开始唱了,吴青嘟嘟哝哝地抱怨着这寒冷的天气。我给带到杨妈房里。

  次⽇早上,我看见五姨太绷着脸,就和我一样。早餐桌上,当着众人面,她的怒气爆发了,只见她耝暴地大声训斥女佣动作太慢,吴青则像⽗亲般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她便菗菗搭搭地哭了。不过后来到了中午时分,五姨太又咯咯笑了,穿了一⾝新⾐服和新鞋子,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

  当天下午,我和⺟亲又乘上人力车,去买绣花线,第一次,⺟亲向我倾吐了她郁结的不快:“你看见了,我过得多窝囊!”她哭着说“看我在家里多没地位,他带回来的那个新姨太,是个下等女人,黑黑的,又不懂规矩!他只是花了几块钱把她从乡下,一个砖瓦匠家里买来的。晚上当她还不能満⾜他时,他便到我这里来,我从他⾝上闻到那个货的土气。

  “现在你看见了,我这个四姨太就是不如五姨太,安梅,你得牢记住这一点。

  我曾是个明媒正娶的太太,一个读书人的太太。你的⺟亲并不生来就是个四姨太的。”

  那“四”字,恶狠狠地从她牙里进出来,那字听起来,就和“死”的发音一样,我只觉得起了一层⽪疙瘩。这令我记起,外婆曾说过“四”是一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因为如果你以一种怒冲冲的声调说出这个字,听起来就颇像那个晦气的字。

  寒露到了,天气更冷了,二姨太和三姨太,带着她们的孩子和佣人,回到天津来了。吴青同意让他的新汽车去火车站接他们,当然,一辆汽车哪装得下这大队人马?所以汽车后面走着一长串的人力车,就像一串蟋蟀跟着一只肥大的甲虫。

  ⺟亲站在我⾝后接着她们。一个穿着一⾝普通西服的女人,带着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孩年纪与我不相上下。

  “这是三太太和她的三位女儿。”⺟亲介绍着。

  那三个女孩子比我还要怕羞,只是低着头依偎着她们⺟亲。可我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们,她们跟自己⺟亲一样朴素,一律长着大牙齿,厚嘴,两道耝眉⽑,就像两条大⽑虫。三太太热情地与我们寒暄着,还同意让我帮她提一只包裹。

  “还有,这是二太太,”我明显地感到⺟亲搭在我肩头的双手变僵了。“可她会要你称她大妈。”她轻声对我说。

  我看见一个穿着件黑⽑⽪长大⾐的女人,非常时髦,她怀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两岁左右。

  “他就是小弟,你最小的弟弟。”⺟亲对我说。只见那小男孩子戴着一顶与他⺟亲的⽪大⾐一样的小⽪帽,一边用手指玩弄着她垂在前的珍珠串。我很奇怪她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尽管二姨太很漂亮,似乎也很健康,但她已有相当岁数了,起码四十五岁开外了。

  她笑盈盈地对我点点头,华贵的⽪大⾐随着她款款的步子闪烁着,她仔细打量我一番后,只见她的纤纤细手优美地一扬,便摘下脖子上那串珍珠套在我颈上。

  呵,这样的珍宝,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它完全是西式的,长长的一串,每粒珠子的大小都一样,颗颗満晶莹,用一只银子搭扣把两端连在一起。

  ⺟亲立即推辞着:“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呢,这样的礼物太贵重,太贵重了!她会把它们弄碎的,甚至会把它们弄丢的。”

  二姨太只是淡然一笑,说:“这样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该要打扮打扮她啦!”

  我立时发现,⺟亲的脸显得不大⾼兴。她不喜二姨太。我得注意点,不要让⺟亲觉得二姨太已把我争取过去,可我內心深处,还是按捺不住对二姨太持一份特别的好感。

  “谢谢大妈妈!”我对二姨太说,脸上还是绽出快乐的笑容。

  下午与⺟亲一起在房里吃茶点时,⺟亲对我说:“留点神,安梅,这个二姨太景会一手遮云,翻手作雨了。她这是在收买你呢!”我知道她生气了。

  我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任凭⺟亲的话由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把项链给我。”突然,她对我说。

  我看着她,没有动弹。

  “你不信我的话,就把项链给我,我不会让她以这么的价钱来收买你的。”

  我还是一动不动,她便站起⾝劈手抢走那条项链。不及我阻拦,她便把项链扔在地上用⽪鞋脚猛踩,霎时,这串几乎已收买了我⾝心的珍珠项链中的一颗,给踩得粉碎,变成一撮玻璃屑。

  然后她仍让我把这串项链戴上,她要我连着戴一个礼拜,以不时提醒自己,怎么几乎良莠不分,把假当真,差点把自己都出卖了。然后,她打开自己的首饰盒:“现在,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珠宝吧!”

  她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蓝宝戒指放在我掌心,宝石‮央中‬,闪烁着一道星状的寒光。

  不久,大太太也从‮京北‬回来了,在‮京北‬她与两个未婚女儿一起住在吴青的另一幢公馆里。大太太一到,二太太就没声气了。大太太是这里的领头、准则和法律。

  但大太太实在对二姨太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她又老又衰,着小脚,穿着过时的⾐饰,布満皱纹的脸面倒是十分朴素实在。现在想起来,她其实也并不太老,不过就吴青这点年岁,约五十来岁吧。

  刚刚遇见大太太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瞎子。她似本没看见我,也看不见吴青,看不见我⺟亲。她眼中只有她的两个女儿,两个尚未出阁的老姑娘,她们至少有甘五岁了。此外,她就只看见两条狗。

  “大太太的眼睛怎么搞的?怎么有时视力很好,有时却像瞎子似的。”一天我问妈妈。

  “大太太说,她只看得见佛光,看得见菩萨的显灵,她对多数人世的罪孽,则是视而不见。”杨妈说。杨妈还告诉我,大太太之所以对人世持如此眼开眼闭之态,是因为她的不幸的婚姻。她与吴青拜过天地,因此,他们属明媒正娶、⽗⺟之命而结合的。但婚后一年,她生了个女儿‮腿两‬有长短。这个不幸使大太太热衷烧香拜佛,布施捐赠,祈求菩萨开恩,让女儿的双脚恢复正常。菩萨动了恻隐之心,又赐给她一个千金,这个千金的‮腿两‬完全正常,但是呀,在脸庞上却有个巴掌大般的胎记。

  这一来,大太太更是热衷吃素念佛。吴青为她特地在千佛岭和泡泉竹林附近买了一幢房子,因此一年两次,只寒暑两季,她才回天津丈夫处,忍受种种世俗的罪孽来‮磨折‬她的视力。即使回到家里,她也是只呆在自己卧室內,像一尊菩萨般盘坐着,菗鸦片,自言自语,连吃饭也不下楼。她常常戒斋,或者只吃些素斋。吴青每周只去她房里一次,通常在午饭前去,然后在那儿喝杯茶,与她闲聊寒暄几句。晚上,他从来不去打搅她。

  这个⽩⽇幽灵般的老女人,按理不至会令我⺟亲不安的,事实上,她只是把一切深埋在自己心里。但我⺟亲则认为她在这个家里已受尽煎熬,除非她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幢房子或许不该设在天津,而应该在天津的偏东一点,在北戴河!那是个人的海滨地,处处是漂亮的别墅,住着有钱人的遗孀。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银⽩的雪花寂然无声地飘散着,稠密地飘积在我们房子四周。⺟亲穿着件翠绿的⽑⽪镶边的绸袍,⾼兴地对我说:“我们将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了。它没有这里大,小小的,却很精致,但那将是我们自己的世界,只有杨妈和几个悉的佣人,吴青已经答应我了。”

  我们都厌烦了严寒冰雪,冷风飕飕的冬⽇,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敢轻易去屋外。杨妈警告我,那样冷的大风,会把我⾝上割出千百道口子的。常常听到佣人们谈论着:某商店的后门口,又被一个冻死的乞丐堵住了。这样的冬天,常有乞丐倒毙在街头。他们肮脏的⾝子,覆上一片晶莹的⽩雪,每颗晶霜都在熠熠闪光。

  因此我们天天呆在屋里,想出各种办法来打发这漫长的严冬。⺟亲终⽇翻阅外国时装杂志,将看中的样式剪下来,然后下楼去与裁合计。

  我不喜和三姨太的女儿玩,她们大规范大拘谨就像她们的⺟亲。她们食终⽇,无所事事,只知道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太升起又落下,仅此而已。杨妈则陪着我在火炉上烤栗子,谈天说笑。她有时还会以一种做作的腔调,学着二姨太吊嗓子。二姨太喜唱京戏,每次家里请客,她总少不了要伊伊呀呀唱上几句,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

  “二十年前,她曾是山东一个红歌女,一个很受宠的女人,尤其对那些常去泡茶馆的已婚男人。尽管她并不漂亮,却很聪明妖,她的小曲唱得很动人,还配上各种撩拨人心的动作,把那些男听客听得痴醉酥软。吴青娶她,并不是出于爱情,只是出于一种夺魁的虚荣。而她跟从他,也是因为他的财富和那不中用的大太太。

  “从一开始起,二姨太就知道如何纵他的钱财。她知道他怕鬼,而且也知道以‮杀自‬要挟是一种十分有效的手段。因此有一次当他拒绝给她钱时,她便假装呑生鸦片‮杀自‬,吴青没办法,只好给她一大笔钱。

  “她就这样‮杀自‬了好多次,便占有了这幢房子最好的一间卧室,也有了自己独用的包车,甚至为她自己的⽗⺟,也争得了一幢房子。

  “但有一件事任凭她如何‮腾折‬也没用,那就是孩子。她知道吴青‮望渴‬着生个儿子,以延续吴家的香火。因此聪明的她,抢在吴青开口前就对他说:‘我早已替你物⾊好二个合适的太太了,她一定会给你生个儿子的。她还是个⻩花闺女呢。’这话倒是真的,只是三姨太相当难看,甚至没过脚。

  “三姨太自然从此对二姨太百依百顺,两位姨太太相处‮谐和‬。三姨太为吴青生了三个女儿。但吴青却要个儿子,并以此为借口又在外边寻花问柳。于是,二姨太又替吴青找了第四个姨太太,那就是你⺟亲。”

  “二太太使了什么法,才使我妈嫁给吴青呢?”我怯怯地问。

  “小姑娘家,别问那些事!”杨妈沉下脸说。但很快,她自己说开了:“你妈呀,实在对这个家太好了。五年前,你⽗亲才去世一年,她和我去杭州六和塔。因为你爸爸是一个有名的学者,而且笃信该塔祀奉的六个美德。因此你⺟亲对着这座古塔起誓,保证恪守妇道,贞洁娴静,忍耐和不贪钱财。就在我们游西湖时,我们遇见了一对夫妇,那就是吴青和二姨太。

  “吴青立时被她的美貌住了。那时你妈真是漂亮,特别她的⽪肤,光洁⽩皙,即使她因为守寡而不能浓妆服,但她那种天生丽质的美貌,还是光彩四照。然而在‮国中‬,寡妇是低人一等的,她不能再嫁。

  “但二姨太很快就设了个骗局。她先设法与你⺟亲接近,然后请她去灵隐寺吃素斋,饭后,又约你⺟亲一起打⿇将,直至深夜。这时,她就殷勤地劝你⺟亲就在她房里过夜。半夜你⺟亲一觉醒来,发现⾝边躺着吴青。

  “第二天清早,你⺟亲就潸然含泪离去,二姨太却四下对人诉说,一个寡妇如何‮引勾‬了她的丈夫吴青。一个寡妇,她还能怎么申辩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吴青做四姨太,为他传宗接代。你⺟亲回到宁波老家,对着她哥哥叩了三个头道别,结果她哥哥踢她,她⺟亲唾骂她,并且将她永远赶出家门。就这样,你⺟亲当了四姨太。三年后,她生了个儿子,被二姨太收养去了。我也就跟着你妈过这边来了。”

  自从听了杨妈这番话后,我懂了许多事。

  我总算看透了二姨太的本了。

  她经常假装热心,陪五姨太去她贫穷的山村老家“摆威风”然后一转⾝,又对吴青绘声绘⾊地描摹五姨太娘家人的贫困和耝俗,嘲笑吴青怎么会被这样一个穷姑娘所惑。

  她对大太太关怀备至,为她提供大量的鸦片,并躬⾝为她装烟烧烟,我这才明⽩,为什么大太太烟瘾越来越大,而且⾝子⽇益衰弱。

  二姨太把我⺟亲的儿子抱在怀里,当着我⺟亲的脸‮吻亲‬着他,说:“好儿子,有我这个妈,你这一世将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将来你长大了,我就把这个家全部给你,靠你养老了。”

  而⺟亲所盼望的那幢房子,终于因为二姨太的又一次‮杀自‬,而成为泡影。二姨太以呑鸦片来威胁吴青收回那个许诺。

  我真为⺟亲难受,我希望她大声指责吴青、指责二姨太,也应该指责杨妈——她不应把实情告诉我。⺟亲总应该起来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她甚至没权力这样做!

  旧历的小年夜,天还没亮,杨妈就带着哭声把我推醒。“快,快起来!”

  我睡意矇眬地跟着她来到⺟亲房里,只见房內灯火通明,她躺在上手脚菗搐,⾆头⿇木。吴青、杨妈、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和医生围在她边。

  “醒醒吧,妈妈。”我哭了。

  “她呑吃了过量的鸦片,”杨妈哭着说“医生说,已没有办法了。”

  四周死一样地静寂,唯有那架大木钟,里面窜出那个拉小提琴的姑娘,奏出一串重复的令我厌倦的声响。

  ⺟亲继续在作着痛苦的菗搐,我想这时,我该说些令她⾁体和灵魂都能安宁的话语,但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木头样呆呆地站着。我又忆起⺟亲讲过的乌⻳的故事。她叮嘱过我,哭是最没有用的,我试着呑下自己咸涩的眼泪,一滴一滴的,但我的眼泪太多,涕泪滂沦的我,终于哭倒在地。

  糊中,我觉得自己也变成⽔池里的一只小乌⻳,成千只喜鹊在啄饮池里的⽔,那些⽔,全是我的眼泪。

  过后杨妈告诉我,我⺟亲是听信了二姨太的教唆,呑生鸦片作假‮杀自‬,结果弄假成真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她才不会上这个坏女人当。我知道,⺟亲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她是故意选定小年夜‮杀自‬的。死对她,变成一种武器。她把毒药拌在元宵里呑下去了。记得她在吃元宵时,还感慨地说过:“唉,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一长串吃不尽的痛苦

  元宵把毒药黏在她⾝子里,她无法得救。在小年夜当晚,他们把她停放在过道的一块木板上,她装裹得十分豪华,比生前还要奢丽体面,戴着纯金和琉璃⽩⽟缀成的头冠,鞋尖两端各缀着两颗‮大硕‬的珍珠。

  在最后与她诀别时,我扑上去大哭。她的双眼慢慢睁开了,我一点也不惧怕。

  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我用手将她眼睛轻轻合拢,心里暗暗对她说:“我会坚強起来的。”

  按习俗,人死后的第三天,灵魂将回来讨还宿怨,⺟亲殁于小年夜,她的灵魂,将在大年初一来上门讨债。因此那天,吴青很有点神⾊不安,他戴了重孝,应诺将小弟和我,视为正出,也应诺将⺟亲作为明媒正娶的夫人看待。

  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天,我给二姨太看了被妈踩碎的那串假珍珠项链。她的头发,就是那天开始变⽩的。

  也是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大声反抗。

  三

  做人,要振作。

  女儿,你不需要什么精神咨询医生。这样的医生不是要你振作起来,反而让你过得更糊涂。实际上,这种医生就是靠你们这班人的眼泪喂肥的。

  我的⺟亲,她吃尽了苦头,丢尽了脸。她想千方百计地隐蔵着这一切,而最后,这一切又汇成庒倒她的更大的痛苦。那就是从前的‮国中‬。她们没有选择,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一切都认为是命定的。不过现在她们不一样了,这是最近的‮国中‬杂志上说的,她们翻⾝了。

  那种靠人们眼泪来喂的家伙,再也不敢坐享其成。‮国中‬的‮民人‬起来赶走他们。

  你的精神治疗医生,听了我这番话后,会说些什么呢?  Www.IsJxS.CoM 
上一章   喜福会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谭恩美创作的小说《喜福会》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喜福会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喜福会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