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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117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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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雀引起了一家三口人的冲突。 它是怎么落在台上的?昨夜一场狂风暴雨,今天早晨看见它一动不动停在台上,缩着头,眼睛一眨一眨的。陈晓时一下抓住了它,⾼兴地叫起儿子来:涛涛,涛涛,爸爸抓着一只⿇雀,活的。儿子立刻跑到台门口,⾐服扣子还没系好:还会飞吗?他进到屋里把⿇雀往半空一撒,它扑楞楞地飞着,不⾼,落到沙发上。又第二次撒,飞得⾼点了,撞在纱窗上扑腾着,他又抓住它。看来它肯定是被昨夜的大风雨吹伤了,两只小爪都蜷缩着,有些挛痉。咱们养养它,过两天等它恢复了健康再放了它,咱们就把它养在台上。 他兴致地找来线绳,拴住⿇雀的细腿,又在台栏杆上平放一块大案板,让它停在上面,把绳的一头系在一把老虎钳上。再在案板上撒些小米,还需找个小碟,放点⽔,对吧,涛涛?不然它会饿死的。儿子站在他⾝旁,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他的作,⼊了神。 子在屋里叫了:涛涛,你怎么还不快点,袜子还没穿呢,还没刷牙洗脸呢,你不怕迟到啊?儿子刚开学上一年级,他本没听见⺟亲的呼唤,还在⽗亲⾝后转来转去。子过来了:涛涛,听见没有? 陈晓时转了一下头:涛涛,洗脸去。 儿子恋恋不舍,挪了几步又在台门口粘住不动了。 他说:涛涛,听妈妈话,抓紧点时间,吃了饭还要上学呢。儿子还是磨磨蹭蹭。子的气冲他来了:你不会不弄啊,先用放⽔果的塑料筐把它扣在冰箱上,回来再弄也不晚啊。 那怎么行?回来,它早渴死饿死憋死了。他还在弄他的⿇雀,同时说着:涛涛,洗脸去。 你一直弄鸟,孩子能听话吗?我不管了,你弄孩子吃饭上学吧。 他火了,用力一拨拉儿子:你还站在这儿⼲什么?儿子怔怔地立在那儿,眼睛里转开泪珠了,⽗亲很少这样训斥他。 子也火了:你冲孩子厉害什么?你在这儿引得他不走。 他一下转过⾝:这样惯孩子有什么好处,大人就不能做大人的事了? 你这算什么事? 我这是爱护生命。 别说好听的了。 子言语的尖刻让他更冒火了:你要急着走就走吧,别误了你今天的重要事情。 子被戗在那儿了,嘴微微颤抖着。她昨天已说好,今天上午要去看一个过去的男同学,多少年前她曾和那个男同学很要好,她的话开始得很婉转,极力显得平淡自然:你知道吗,⽪小军调回京北了,昨天给我来了个电话。是吗?陈晓时问,显得对往事毫无芥蒂。她放心些了,说:这两年他混得不太好,好像情绪也很灰。这话让陈晓时更宽和了:你有时间该去看看他。她看看他的表情:我不太感趣兴,不见面,还怀着点美好印象,真要见了,连那点好印象都破坏了。陈晓时笑了:哪有这么千篇一律?你还是该去看看。她说:十几年过去了,有几个人像你这样闯过来的?早都磨垮了。不过,你建议我去,我明天上午就去一趟吧…现在,陈晓时竟这样说话。 我去哪儿是我的自由。好一会儿,她说道。 陈晓时盯视她一会儿,沉默了。 一家三口围着方桌无言地吃了早饭,儿子显得很乖,怯怯地察看着⽗⺟脸⾊。三人一同下了楼。“我还是别去了吧。”子观察着他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去吧,我有充分的自信。你见见他只会对我有好处,什么事引而不发才积聚能量。” 子转⾝走了。他牵着孩子小手,送他去学校。 自己怎么了?子不过是去看一个对自己毫无威胁的男人,她去看了他,只会使残存的一点感情势能释放掉,自己明⽩这些,自己是哲学家,给无数人咨询,从旁观角度能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再轻松不过,能宽解许多人,可轮到自己为什么还这样难以忍受?他不是一再为子对自己的忠贞而感到骄傲満⾜吗?为什么一点刺都受不了?要克制自己,不要胡思想,要有起码的涵养和风度,不是你自己让子去的吗?但內心的冲突如此剧烈,一个声音竟在嚷:自己要为风度付出如此⾼的代价吗? 儿子在旁边走着,小手很软很驯服,他噤不住把孩子揽贴在自己⾝上,相挨着走着。儿子不听话时,他总是格外严厉,甚至有一些专横;孩子听话时,他便充満了仁爱,恨不能把他抱着,驮着。这就是⽗亲对儿子的典型态度吧?⽗亲的统治是人类一切统治的缩影和起点。爸爸再见。儿子在校门口挥着小手。涛涛再见。他也挥着手,心中涌上一股柔情。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他心中突然触动了,模糊的记忆中浮现出自己六岁时上小学的印象了。影影绰绰的街道,自己背着书包在街上走着,样子既认真又滑稽,有时是溜溜达达地走着,有时是蹦蹦跳跳地走着… 中午,他把儿子从学校接回来。子没有按时回来。他做饭,丁丁当当,摔摔打打,都好了,盛在碗里盘里端上桌了,还没她的脚步声。咱们先吃。他对儿子说。子的位置空着,他的心也被剜去一块。他脸⾊沉,对孩子缺乏耐心,动不动就训斥。儿子一声不响地吃着饭,不时小心地察看他的脸⾊。他自省到了,心疼儿子了。涛涛,好好吃饭吧,饭香吗?他摸抚着儿子的头,头发光滑滑的,很熨帖地在手掌下过着。他微笑了一下,慈祥便⽔纹一样漾出来,他心中的恼怒被融化了些。爸爸,你该刮胡子了。儿子看着他说,表情中有讨好的成分。他觉出来了,心被疚悔刺痛了:为什么要让孩子看自己的冷脸呢?他又轻轻摸抚着儿子的头;乖,你好好吃饭,爸爸准备留个大胡子,变个老头。他笑了,儿子也笑了。 中一午,他对儿子充満了抚爱,太一样暖暖地照着儿子。他让儿子坐在自己腿上,给他剪指甲,给他讲故事,逗他笑。他对怀中这个小生命充満了爱,心中溢満嘲的温情。他笑着用下巴蹭着儿子的头:扎不扎?儿子格格地笑了:扎,爸爸的胡子扎扎。他们热闹地说笑着,他便在心中安抚着什么,宽解着什么,转移着什么,⿇痹着什么。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呢?儿子仰头问。 他那愉快的、充实的节奏被打断了。妈妈有事,不回来吃了。不管她,来,涛涛,咱们去台看看咱们的⿇雀。 他们却在台上呆住了。那只小⿇雀被细绳头朝下地吊在案板下,⾝体僵僵的,死了。那绳太长了,使⿇雀能飞出案板的范围;那绳又太短了,使⿇雀没有飞一圈再转回来的余地。它肯定是扑腾腾飞出去,被绳子的拉力拉了回来,跌了下去,它一次又一次飞窜着,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头朝下跌下去,终于精疲力尽了,只能扑腾一两下翅膀了,最后头耷拉了,死了,僵硬了。 他把⿇雀从绳上解下来。 爸爸,给我吧,放在我菗屉里。 把它扔在小树林里吧。 在他比儿子还小的时候。一天,一只⿇雀飞到家里来,爸爸领着全家人关上窗捕捉它。⿇雀在屋里扑腾腾飞来飞去,全家人举着⾐服帽子成一片,最后捉住了。用细绳系住脚,捆在一个纸篓上养着它玩,他非常喜这只小鸟。 第二天,发生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房前的电线杆上停了许多⿇雀,有一百多只吧,它们冲着他家的窗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把它们赶走了,一会儿又飞来了,仍排成一排不停地叫着。妈妈说:它们是叫它们的伙伴来了,是求我们把它放出去。 ⿇雀们叫了一整天,第二天又在电线上排队叫开了。 ⿇雀心很齐,咱们放了它吧。妈妈说。 窗户打开了,他们把⿇雀脚上的绳开解,两天来⿇雀已习惯了绳子的羁绊,不知道可以飞走。他用手轻轻托了托它,它才反应过来,扑楞楞飞出窗外与⿇雀群汇合。 ⿇雀们叫得更厉害了,叽叽喳喳响成一片,是呼伙伴的归队,也是表示对人的感谢吧?全家人都站在窗前看着它们,早已分不清哪是那只⿇雀了。 它们很快都飞走了,再也不到窗前叫了。一群鸟叫了两天之后,现在一只鸟也没有,院里静得出奇… 下午人生咨询所停诊,內部开会,气氛有些庒抑。最近情况不佳:《人生咨询报》至今未办成;在青年报上开的“咨询信箱”专栏也因故被停了;有些堂堂皇皇的部门在告人生咨询所的状。 “先不管这些,咱们总结一下自己的工作。”陈晓时微笑着说,他要保持大家乐观的情绪。 “咱们工作也开展得不太理想。”⽩露扶了一下眼镜,⽩净丰腴的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她念了一份“人生咨询追踪调查”然后说道:“那个叫谭秀妮的决心要和在劳改队的丈夫离婚,又不知受了什么影响,撤回了离婚起诉。还有环球出版社的编辑羊士奇,不是你(她看着陈晓时)给他咨询的吗,你不是给他制定了一整套行动计划,要像做手术一样,用一系列动作来解体他的死亡婚姻吗?但他什么进展也没实现,已经焦头烂额被撵回了工厂,老婆在告他待罪,很可能要让他去坐牢。” 方一泓永远像个医院的护士长,她认真地说:“我看羊士奇的老婆——她叫于粉莲吧——可能有点神经症。” 蒋家轩总是蹙着眉心带着深思的神情,这时讽刺地说道:“哪种类型的精神神经症?焦虑型?分离型?恐怖型?強迫型?抑郁型?格型?疲劳型?疑病型?转换型?九种类型,她算哪种,原因是什么,归结于她丈夫功能低下?我认为,于粉莲的表演更主要的应该从社会原因寻找,是一定的社会条件纵容她、鼓励她、支持她这样。她即使有精神神经症,也是因为她那样做有好处,许多精神异常都是这样。我可以下个定论:社会环境造成精神神经症。” “不能这样绝对。”方一泓说。 “这怎么叫绝对?你让于粉莲来,如果她只是精神神经症,我可以用精神动力学治疗好她。她再健康,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在这样的文化观念影响下,她还是要用她那病态的方法来控制丈夫,实现她的全安感,満⾜她的虚荣,这是没办法治好的。”蒋家轩永远像在辩论,神情凛然。 “好了,还是讨论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吧。”陈晓时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这样涣散地东一个题西一个题地争论,看似热烈,其实反映着对现实处境的一点茫然。 “我认为羊士奇的案例该重点讨论一下。”蒋家轩绷着嘴说道。 “羊士奇、于粉莲的情况,我们还有时间专门讨论。”陈晓时说“你们刚才的看法综合起来,已接近真理。方一泓说的有道理,于粉莲不能不说有点精神神经症,这种神经症甚至就可能和他们夫生活的不协调有关。但另一方面,从主要方面来讲,我同意蒋家轩的意见,于粉莲对丈夫那种近乎狂疯的控制、歇斯底里的不全安感,是由社会原因或者说整个文化观念造成的。她即使没有神经症,也难以改变,她的思想观念就是那样了。” 蒋家轩皱着眉想了想,说:“陈晓时,你的思路常常很全面,可有时有些中庸,老使自己处在综合争论对立面的立场上。” 陈晓时笑了:“剖析开我的思维方式来了,有时间我请你们专题剖析一下。” “这不是思维方式的问题,我觉得…”蒋家轩蹙起眉心。 “觉得什么?”陈晓时问。 “你这种思维后面潜蔵着一个动机,”蒋家轩放松了一下表情“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太突兀了。” ⽩露、方一泓看着这有些突兀的场面一时无语,陈晓时却更愉快地笑了:“那你剖析一下。” “你希望在整个社会中,或者说,你总企图在你周围的人群中处于一个中心的位置。” 陈晓时感到自己与蒋家轩之间出现了一点紧张,蒋家轩的话虽平常,但他的神情、口吻却有些异乎寻常,他于是更温和地说道:“你分析下去,咱们用一点时间,解剖一下陈晓时。”说“陈晓时”不说“我”也是暖化气氛的一种幽默。 ⽩露完全被这个话题昅引了,女人常常感觉不到男人之间的微妙对峙,她认真地说:“陈晓时,我看你童年爬树的心理记录,感到你从小有一种优越感,一种俯瞰人的优越感。” “是。”陈晓时乐意地承认道“而且我想,人们从⾼的空间地位往下看时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优越感,这和我们从⾼的社会地位、⾼的智能地位看别人时的优越感本质是相同的。‘⾼’和‘低’本来是形容空间地位的,为什么我们也用它来形容社会地位、文化⽔准、智力⽔平呢?就是因为这里有一致。我们常常把社会的、心理的、文化的衡量都予以空间化。什么叫‘居⾼临下’?这不光形容我们站在⾼的空间俯瞰,也用来形容我们站在⾼的社会地位、心理地位俯瞰。什么叫上层、下层?这都是社会层次的空间化。” “那你认为这种俯瞰他人的优越感是善的还是恶的?”⽩露认真地问。 “我们剖析别人,提供咨询,带有一种类似俯瞰的优越感,似乎是善的,为帮助人的,但细究,这里也含着一种恶的情感。优越感本⾝就是一种对人的不善,就是一种蔑视。当我们解剖人时,仔细反省,心理深处隐隐潜蔵着一种冷酷的感快。解剖是什么?就是批判,就是用手术刀,就意味着一种形式的‘宰割’。怎么会没有恶呢?虽然它的结果是为别人咨询,治疗心理疾病。” “你不是说解剖你吗?”蒋家轩半幽默半认真地提醒道。 这是怎么了?蒋家轩平时对自己一贯敬重服从,今天怎么露出一种庒抑不住的对抗情绪来?陈晓时说:“我是非常愿意这种解剖的,譬如今天上午我子去看望一个男,他们过去关系不错,我就心中很不自在,有些受不了。我一天到晚给别人咨询,可自己也是狭隘的。” “你从小是一个被⺟亲宠爱的孩子吧?”蒋家轩垂着眼问。 “可以说是这样吧。” “所以,你从来就习惯一个比他人更优越的地位。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据我观察,”蒋家轩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缓解一下说这话的不自然“你是习惯于以自己为中心,让所有的女人都崇拜你的。” 陈晓时想了想,说:“你可以分析下去,我不反感,我甚至很欣赏这种分析。” “什么叫欣赏?这种口气又是一种居⾼临下的优越感,你一贯认为你是我们的领袖。” “我觉得你分析得对。” “所以你对待子的态度,据我们看来,”蒋家轩避开了“据我观察”这个词“也不是一般的狭隘和嫉妒,而是和你整个对女人的态度相一致的。” “我是希望获得女人崇拜的。” “你这又是文饰,你总把别人对你的剖析限定在一个范围內。你不光希望崇拜,而是希望子以你为中心,为了你一点点心理上的平衡,就牺牲她的其他感情需要。” “你再分析下去。” “你对一切人,譬如在咨询所对我们吧,也明显有控制的望,你其实不允许别人在思想上偏离你的掌握。” 陈晓时有点明⽩蒋家轩的情绪是怎么回事了,蓄之已久,今天引发出来了。 “这个,我没看出来。”⽩露认真地接着蒋家轩的话。 “我希望你回顾一下童年,坦露你整个心理的背景材料,对自己作个分析。”蒋家轩继续说着。 “这个不是今天一时半时能做到的,以后可以做,我倒希望你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解剖下去。我承认我有某种控制,大概每个男人都有吧。我希望自己有主民精神,在思想上有兼收并蓄的宽容。”陈晓时说着感到了心中強烈的抵触情绪,不愿意解剖自己——那是不舒服的,难堪的,甚至是悻怒的。 蒋家轩垂眼凝神片刻,抬起头:“你这又是文饰。” 陈晓时想了想,说:“是,我这又是文饰,我的潜意识反抗这种解剖,但我此刻的理智决心打破这抗阻。”自己说的是真话吗?心中更深一层的理智在审视:这是用承认文饰的方法进行更隐蔽的文饰。 “你似乎说过你有一点恐⾼症,对吧?还有,你为什么喜最后离开咨询所,一再检查⽔龙头,煤气,门锁?你有时对传染病也表现出过多的恐惧,这些都说明你也有些精神神经症。你也承认?但你如何解释这些呢?你总爱讲:人长期工作、生活紧张,感受时间的庒力,也容易患精神神经症。这是不是你的潜意识在开脫自己?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潜意识中是否庒抑着真正令你恐惧、疚愧的罪过感呢?” 很静,恍惚中出现一堆线条锐利的岩石。蒋家轩不说了,因为他的情绪发怈完了,自己也感到气氛的尴尬了。自己想笑笑,和缓一下气氛,但却不自然,而自省的光亮立刻便照见了:自己又想文饰。 蒋家轩的话对自己是有震动的。为什么呢?那不是精神分析学的一些常规分析吗,莫非自己不知道?对了,自己的恐⾼症是从几年前和一个女朋友吵架开始的,那看来是确凿的事实,自己也那样认为,实质上呢?是否也是潜意识搞的目标转移呢?自己深层心理中是否有真正令自己恐惧、疚愧的罪过感呢?…他不愿意往下想,往记忆深处看,好像站在一个恐怖的深⾕边,弥漫的⽩雾千万不要散去,峡⾕深处如果真的显露出峥嵘怪石来,就太可怕了…这又是心理中的抗阻了?自己解剖了多少人,却没有这样解剖过自己。仅此一点就表明:人是多么地“保护”自己。 自己该是有勇气解剖自己的。他极力这样想“证明”自己的无畏与彻底。然而,同时便觉得没有一点那种光明、愉快、优越、从容和有兴致的感觉——那是在解剖别人时都有的——只觉得多了一桩烦恼的、不快的、灰黯的事情。这又是文饰的力量。他感到蒋家轩令人厌恶,心中充満对他的憎恨。(这又是自己要文饰的心理。)要克制住自己,要笑笑,要讲点什么,立刻便觉得自己的情绪冻结在腮帮子的肌⾁中了,笑得不自然。两种对立的情绪使肌⾁处在困难的境地,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马上就能化为自然诚恳的笑了,就要张嘴说话了,门开了,有人进来了,是夏平。他顿时感到轻松了。(轻松什么?一瞬间理智的光照掠过:又是在“文饰”) “羊士奇杀自了。”夏平说。 众人都震惊了。 “他上吊了,今天凌晨发现的。” “在哪儿?” “法院门口。” 羊士奇。每个人在世界上都占有一定体积:其⾝躯,其周围的空间。然而,他却越缩越小了,周围的空间已经没有了,只能容纳他的⾝躯,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躯也越来越缩小了,变成一个半尺⾼的小人蜷在肚子里,最后缩到丹田,只剩一个几何点了,体积等于零了。再缩下去,便是负数了。他不仅不该占有任何体积,而且他欠着世界的空间了。 他的自尊,他的地位,他的价值(他的劳动),都不复存在了,他的笔记,手稿,连同他编译好的几十万字的著作,还有资料书籍,都让于粉莲消灭了。他整⽇痴痴地走来走去,上班如同鬼影移进厂门,下班如同鬼影移出厂门。只有别人狐疑打量他的目光,再无他投向别人的目光了,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了。借过什么东西,欠过谁的债,都一一还清了;对他有过恩惠的人,他一一写好了感谢的信,封好了,准备一并寄出;还有什么没做的呢? 他坐在桌前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想,许许多多的景象飘忽忽浮现出来。一双⾼筒⽪靴;于粉莲的长脸,耝糙,难看;松柏树,浓荫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一本打开的书立在面前挡住一切,无数张脸,看不见人⾝,好像是脸谱;垃圾筒,楼房,垃圾堆上有一个马粪纸的饼⼲盒,红红绿绿的画,风吹过来,被撕裂的盖子在哗啦啦飘动;一细竹竿菗打着马路,小男孩在跑,手里的风车在旋转;黑夜,青⾊的天空,⾼楼大厦般的黑⾊悬崖,一道瀑布也是青⾊的,无声地泻了下来,他在瀑布下淋浴着,凉透了,从头到脚,他自己变成冰了,也是青⾊的,从自己的整个⾝躯往外望着,黑魆魆冷清清的世界… 想到夏平了,她文弱而纤瘦的样子,善良的微笑。冰冷的世界中有一抹暖意,黑⾊悬崖上的冥冥天空似乎有了一笔淡淡的橘红?该给她写封信。 你翻译的文章我看了,已经挂号寄回了,收到了吧?你很有才华,翻译得很准确,而且很流畅,你的中文很优美,你的字也写得很清楚。我不能帮助你什么,我其实是个很软弱的人,我是该被人遗忘的。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你是大有希望的,我相信整个社会的生活都是大有希望的… 好了,都没有了,⼲⼲净净了,清清慡慡了,只剩最后一个牵挂了,那是最大的牵挂。寒冬中,冰体透明,他却怀抱着一个暖暖的小熊猫一样的洋娃娃。 薇拉,来,到爸爸这儿来,爸爸忙完事了,该领你出去玩了,他在桌旁转过头说。五岁的女儿正乖乖地趴在凳子上用蜡笔画画,这时垂着手慢慢走过来了。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亲。你怎么了?他问。女儿今天一直用一种大孩子般的目光打量他,她看出什么了?薇拉,你为啥不说话?女儿贴在他⾝前,有些委屈地微微摇了摇⾝体。你画的什么画,薇拉?他拿起了女儿手中的画纸看着,目光凝冻了起来,他擦了擦眼睛。⽩⾊的土地,蓝⾊的天空,树林旁一幢棕⾊屋顶的小房子,门前一条路,弯弯扭扭伸向远方;有座小桥,桥上有个兔爸爸,背着行装回头向兔娃娃挥手告别;兔娃娃一手挥着一手擦着眼睛…你怎么想起画这个了?他抚着女儿的头发问。女儿不说话。是照小人书画的?他又问。女儿还是低着头。他感到心酸,他不该离开女儿,可他却勉強地笑了:你猜到爸爸要出差走了是吗?女儿抬起头观察着他的脸,他又笑了笑,感到自己眼睛的嘲:今天爸爸还不走呢,要领你出去玩一整天,好吗?女儿咬住下点了一下头。 于粉莲今天去厂里顶别人上⽩班,还要接着上她的夜班,好,他可以从从容容安排一切了。给女儿穿戴好了,漂漂亮亮鲜鲜,领着上街了。动物园大不大,好玩吗?最喜哪种小动物,猴子和狗熊?会画吗?那边是天文馆,等你长大一点再去看,里面的世界好大。这些都记住了吗?好,咱们去紫竹院公园。儿童游乐场里,这儿好玩吗?他抱着女儿坐转椅,坐机飞。⾼不⾼?上天了吧,又下来了吧?女儿小脸上绽开笑容了,像花一样可爱。他牵着她走,女儿⾼兴了,一颠一颠地唱着歌。进商店了,花花绿绿,她东张西望着。你要什么?爸爸给你买。孩子懂事地摇头摇,她知道妈妈厉害,爸爸从来是没有钱的。可他今天有钱,他把这一生最后一篇文章的稿费预支了。一⾝漂亮的⾐服,一个吹气的漂亮的塑料长颈鹿——女儿幸福地抱着它,脸贴着它,跟着⽗亲又进了一家新开的西餐馆。⽗女俩坐下了,像火车座位一样相对的椅子方桌,临街的玻璃窗。像坐火车一样吧?他要了沙拉,牛排,鱼,面包,油,果酱,汤。好吃吗,薇拉?他把果酱抹在面包片上递到女儿手里,女儿咬了一大口,嚼着:好吃,爸爸你也吃。她舀了一勺沙拉送到他嘴边,他凑过去吃了。爸爸,好吃吗?女儿问。好吃,薇拉喂的还能不好吃?他笑了笑,和女儿脸离得很近,两个人相视着。爸爸,你真好。女儿说。薇拉也好。他说。这虽然不是自己的亲骨⾁,可和亲生的一样亲。难道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吗?第一百次想到这个问题了,然而,黑⾊的悬崖,青⾊的瀑布,他淋浴着,又成透明冰体了。 夜晚了,女儿要睡了。爸爸,你睡吗?她看着他。不,爸爸要晚点睡。薇拉,爸爸如果真的出差走了,你会想爸爸吗?我不让爸爸走。薇拉带着哭音说。好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孩子,爸爸现在不走,你睡吧。女儿睡了,他看着她。台灯光被他挡了一本《看图识字》,变得朦朦胧胧。女儿睡得很香,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是到梦里去了。那是个虚幻的世界?或许梦境是个更⾼级的、现在还未被人认识的世界吧?谁敢断定人没有灵魂?特异功能的发现正暗示了灵魂及灵魂世界的存在? 他要离开这个世俗的世界了,女儿醒来会哭的。然而她还会活下去,她经历了人生的苦难后会长成可爱的大姑娘,会结婚,会有幸福的小家庭。她不会忘记他,可多少会淡漠他。到那时,如果自己真的有灵魂,一定会游来看看的。二十年后了吧,女儿的房间里灯光明亮,隔着红粉⾊的镂花窗帘,有她做⺟亲的微笑,有摇篮,有冒着⽩汽的锅,有舒适的沙发软,有穿着银灰⾊⽑⾐文质彬彬的丈夫——他正在往瓶里倒,有温馨的一切…他在黑夜中不噤深深地惆怅了… 这个世界,生着的人有无数困扰和磨折;但除此,他们还有一个简单而大巨的问题,那便是死。其实世界上原本只有两个问题:生与死。 如果自己能重生新活,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子?什么样的家庭?眼前又飘动起红粉⾊的镂花窗帘,明亮的灯光,二十年后的女儿已做⺟亲…自己将翻译许多书,写许多书,将随代表团出访,将面对微笑与鲜花,将再有自己的女儿… 后半夜了,他再一次走到女儿前,她酣睡着像一个舂天。他把今天新买的⾐服放在她枕边。又凝视了一会儿,俯⾝轻轻吻了吻她的小脸。再见了,我的好薇拉。爸爸要出差了,你乖点。爸爸刮了胡子了,这一下不会扎疼你的,好好睡吧,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过头停住了。他已经把钥匙解下留在桌上了,他迈出去,碰上门,就再也进不来了。他在门口犹豫着,他该不该再回到边看女儿一眼,再轻轻吻她一下?不,他感到自己的动摇了。內心冲突着——既剧烈又平常,既长久又短暂,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明确的思考与结论,他已然把门轻轻拉上了,碰锁已咔地响过了,他和女儿永别了。人生中许多重大的抉择就是这样作出的吧? 秋天的深夜已经清寒,月亮好⾼,接近正圆,冷冷的照下来,让人想到宇宙浩渺。一块薄云浮在碧空,像一个头朝西的娃娃,又像个头朝东的熊猫,还像几个头朝南的小企鹅。世界人生都像这朵云,你看像啥就像啥。他又在空中看到于粉莲那张难看的大脸了。此刻,他对她什么感情?仇恨?厌恶?敌视?不知为何,他多少感到可以惩罚她一下的感快。他真想向空中发一声喊:你好好活吧,你发疯吧。 他没有喊,只是有些⾼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道路不平,整个城市,要不是明亮的月光,要不是黑暗的影。他钻出黑暗走⼊光明,又钻出光明走⼊黑暗。 好了,到了他选择的地方了。神圣的地方,威严的牌子,黑魆魆的楼影。空寂,冷清,树杈。他将在这里写下一生的句号。死是生命的否定。然而,死是否也能算生命的一部分呢?如果这样,他是在一生中做出最后一个勇敢的行动了。他要发一声呐喊… 晚上,子回来了,陈晓时原本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了,会有相当的风度与温和,连最初要讲的话与笑容都是反复准备好了的。但这一切表演没维持多久,他就发作了。 你们一天⼲什么来了?一定是他请你吃饭或者你请他吃饭了。你不要解释,你一见他就想起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了。你又把他的弟弟妹妹拉出来⼲什么?纯粹是谎话。你见了他一定是绵绵了,他处境不好?哼,那才起你的同情呢。同情不是爱?是不是爱,可有了爱再同情,那就是加倍的爱了。让我别丧失自信?我当然自信。我只是对你不相信。为了你那一点浅薄的感情享受——你还不承认那是你的享受?——你不惜伤害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太自私了,太拙劣了,我本不相信你的解释。你别给我做解释,你不要把别人拉进来。你们俩在一起怕什么?他老婆不在,房间窗帘一拉,你们愿意怎么表达感情就怎么表达,你可以补偿夙愿。我胡说八道?我才不胡说八道。我没有涵养,没有怀,对了,我就是这样,你愿意去痴情就痴情吧。孩子可以丢在家里,一切都可以牺牲,你就要实现你那一点感情上的虚荣与快乐。我知道你好,对什么人都善。那是你初恋的对象,你更得善了。你要安慰他,鼓励他,你要让他感到温暖,感到人生的价值,你要让他永远为他过去失去你而痛苦,你要让他觉得你伟大,你要在一种又伤感又美好的情感中获得陶醉。那多刺啊,我才不嫉妒呢。他算什么?不过是不值一文钱的伪君子。我骂他你急什么?我诬蔑你了,我蛮横无理了?我骂他你就是心疼嘛,要不你急什么?和那样一个痞子能在一块儿混一天。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你。你和那些跳来跳去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不惜破坏最宝贵的东西去満⾜自己的低级趣味,你本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这个家,还有孩子。你去吧,你以后可以天天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想见你,本不想你回来,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子解释,子屈辱,子顶撞,子不吃饭,子趴在上痛哭失声,子长时间地菗泣着。他终于发怈完了,终于知道子受的磨折已超过他受的磨折了,终于明⽩自己是在冤屈子了,理智回来了,他平息了,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劝子吃饭,开始摸抚子菗动的肩背,开始认错,开始捧起子双眼哭红的脸来吻亲,开始有了温情。 晚饭后,很久。子铺好被子,坐在边,看着他的背影,温柔地讽刺道:你还是哲学家,搞人生咨询呢。你真是太“理解”人了。 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发呆,略略醒悟过来,回了一句:再伟大的人,其实他也很渺小。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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