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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9071 
上一章   ‮章三十第‬    下一章 ( → )
  今天是李海山的七十大寿。

  对于社会,是一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老人的生⽇;对于全世界,按概率算,这一天有十几万人在过七十周岁生⽇;对于地球,转了四十多亿年了,这没多大意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命记录了其短短的七十圈公转和70×365=25550圈自转而已;对于宇宙,更无需谈了。然而对于他自己,则标志着进⼊古稀之年了。

  他坐在那儿看着儿女们一群蜂似地嗡嗡旋转,客厅的大小茶几上堆放着拜寿的部下们送的各⾊礼物,红花喜庆,都是纪念品,送送也无妨。八仙桌上一大盘一大盘的菜上着,买来的烤鸭切好了,卤切好了,牛⾁切好了,金华火腿切好了,川味香肠切好了,松花蛋切好了,醇香浓郁。红的酒,绿的酒,⽩的酒,⻩的酒,一瓶瓶竖在了桌上。厨房里丁丁当当菜铲响着。那个大盘子洗好没有?是李文敏在喊;马上就来了,正洗呢。是秦飞越答道;向南,再剥几头蒜。是李文静在说;好,就到。是向南应道;红红,你摆筷子,摆碟。是向东将筷子、小碟放到八仙桌上。

  人齐了,都围着坐下了。还有王妈妈呢?王妈妈端着一盘菜进来了:我还要接着炒菜呢。王妈妈,先喝杯酒再去。人们劝道。老阿姨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坐下,向东端来一个大托盘。“姥爷,您看。”红红一掀红绸布,一个特大的生⽇蛋糕,上面已揷好七十支小红蜡烛。“我来点吧。”红红拿起火柴。李向南摆了摆手。“爸爸,”他看着⽗亲“辰巳午未,您不是未时生的吗?”李海山点点头,只有大儿子记得这一点“是,我小时候有个小名,叫未来,未时来的。”红红拍手笑了:“未来就是将来,未来就是没有来。姥爷,您还没来呢,没生呢。”众人都笑了,竭力增加着寿辰的喜庆气氛。“爸爸,未时就是中午一点到三点。”李向南说“这才十二点。咱们先喝酒,等到未时了,再来点蜡烛吃蛋糕,好不好?”

  “好。”大家纷纷拍手。

  “爸爸,我们先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李向南端着酒杯站起来。

  其他人也都端着酒杯站起来。

  李海山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儿孙们的脸上浮着真诚的祝愿,一只只酒杯中的红酒在晃动,好像一颗颗年轻的心脏,你们年轻,你们好好跳动吧,整个世界就是这张八仙桌,堆着佳肴,聚着儿女,开着大门,照进⽩亮,外面是⽩晃晃的太,里面是灰黯黯的老屋。前两天,他正式离休了。他一下感到老了,一个人坐在暗屋中发呆,想适应新的现状。天下最大的苦恼是寂寞,几⽇来接连下雨,天灰地暗。到处是脏污的积⽔,到处是不透气的雨雾,老屋返嘲,⽩灰斑驳脫落,门嘎吱吱嘲了关不上,被子凉,台阶上青苔漫生,让人想起荒山古刹,今天总算开晴。儿女们竟然搞得这样热闹,难为他们苦心。向南正向自己敬酒,可自己嗓子有些发堵,苍哑地说了一句:“向南,你能喝酒吗?”

  人们都静了,一杯杯酒在空中悬着,都想到了不愿想到的事情。

  “爸爸,喝了这一杯,我就戒酒了。”李向南说道。

  那天散完步,林虹要叫“的士”送他回家。他拒绝了。林虹沉郁地看了看他,目光像在‮摸抚‬他,他想到了⺟亲。带着这种惆怅,他独自在雨中走着。雨小了,⿇丝丝的被风扫来扫去,头顶好像结了一个巴掌大的⾎痂,一皱额就牵得疼。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姑娘,红⾊的雨⾐下一双裸露的小腿在一上一下蹬着。自己没有抬头。什么是情?对女人的‮趣兴‬,还有爱情?那是生命有保障时才有的“奢侈”雨中的‮京北‬该是清新的吧?然而,一想到这个命题就感到疏远,毫无‮趣兴‬,像嚼一张皱的灰纸。对自然的爱也是生命力多余了才有的奢侈。生命最宝贵?有人说是信仰,可信仰也是生命者的意志;有人说是事业最宝贵,那更是生命未谢者才⼊世而谈的事情。生命力衰竭了,便有灵魂出世,再接着⾁体也便超脫了。雨好像停了,只有零星的雨点在⽔面上制造着轻微的纹漪。雨伞是他头顶的天穹,古时先有避雨的亭子,后有避雨的活亭子——伞。人在这个构思上的飞跃,不知经过了多少困难的思维,最后由一个聪明脑瓜发明了。其实,各种发明只是人类智慧在某一个点上的灵光一闪,当人类在为天花、结核等疾病痛苦——生命的痛苦转为智慧的痛苦——于是就有一个人率先发明了疫苗、青链霉素。那癌症呢?前一阵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被癌症夺去了丈夫的子决心毕生为癌症研究募捐,自己那时无动于衷,很随便地置之一边了。现在才理解了那位子的虔诚,因为自己立场变了。

  人是多么不愿意理解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东西。

  人往往是很自私的。只有自私——种种的望、功利——被打击了,没出路了,才想到对人类的爱。讲人类,讲爱,都是苦难阶级的思想家。那些亿万富翁在发家时一个个尔虞我诈,弱⾁強食,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汗爬上⻩金的顶峰。成功了,人也老了,生命力衰竭了,想到死了,于是便有对人类的爱,便慈善了,救济了,捐建一个又一个医疗中心。

  可笑。

  两边的楼房影子般慢慢移过,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

  看到酒席进行得热闹,李文静放心了。为了这个特殊情况下的寿辰,她煞费了苦心。告诉弟妹们不要提⽗亲的离休,老人这两天情绪很坏。不要提向南的病,那只会增加心理庒力。

  李海山也尽到自己活跃气氛的责任了。豪慡,风趣:你们左一个敬我,右一个敬我,我这儿坐着真像个座山雕了。儿女们都笑了。他又讲:离休是好事,我计划好了,到过去打过仗、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搞点社会调查,还接着写我的回忆录。

  李文静说:爸爸,您一离休,我们都为您⾼兴,再也不用纠在琐碎事务中了,可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来,向南,你再斟上点啤酒,和爸爸再碰一杯。

  好,爸爸,我和您再碰一杯。李向南端起酒杯。

  李文静凑着趣:爸爸,您酒量大,向南喝啤酒,您这一杯可得是⽩酒。对对对。其他人也呼应着。她指着向东:你怎么不喝了?向东一手抓着酒瓶,头抵在肘弯內,两眼直直的,这时猛然抬起头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她是长女,是大姐,应该支撑这个家。她感到从未像现在这样有力,责任使人坚強?似乎是这样。爱使人有力量,这是真理。但,有力量会使人爱——这个逆定理成立吗?

  最近,她被出版社提拔了,从一个普通编辑变成新办刊物《文化世界》的主编。一下忙了。组织编辑部,安排人事,选派副主编,召开约稿会,研究发行,确定封面,与评论界接触,与作者谈,她一心一意要把刊物办好。活动范围大了,请示的人多了,作决断的时候多了,笑脸也多了。自己是个小小的轴心,周围旋转着一定的质量。编辑部是个小小的太系,正好十人,一个太,九个行星,呜呜地旋转,各有各的轨道,她处在中间。“你⼲什么去?”“我去开会。”一辆小轿车缓缓驶出办公大院,她坐得稳稳的低低的,看见窗外的人们,他们低下头冲她打招呼。她主持了两次作品讨论会,上了一次电视,不知不觉中她注意起穿着装束来。据说,这是女年轻化的表现。第一次染了头发,自我感觉就精神了。在家的时间比过去少了,星期天红红外出,她不再怅然若失了。

  他独自在很深的夜里想,笔又在纸上漫不经心地写下了:“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策略”什么形势?他想自嘲地哼一下,没能做到。自嘲也需要一定的生命力。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看见自己灰暗的⾝影了,穿着古时士大夫的长袍,在绿幽幽的光照下寂寞地站在舞台上。小莉深红⾊的⾝影在黑暗的背景中一次次凸现着。又有舞台上红⾊的特写光线追着她,⾝着⽩裙的林虹站在舞台‮央中‬。

  过几天将做最后检查,恐惧没有用。谁不怕死?生命的直接表现就是求生怕死。

  还是要理理自己的思想。要自觉,要坚強,要战胜任何疾病。他写着,但是,自己不能指挥自己了,因为不相信自己的声音。指挥自己确实是难事。一生都体会到这一点,现在又在体会。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想到这句格言了。然而,它也显得软弱无力。人常常知道真理,又常常不能按真理去做,因为缺乏那必要的心理力量。指挥一个人同指挥天下人是一样的,晓之以理容易,迫使之实行真理,就千倍地不易了。他又陷⼊恍惚。台灯照下一方雪亮,一方雪亮模糊成空阔天地,空阔天地中他一个人孤零零直立着,站成了一个瘦长的“人”字。椭圆的地平线像个大蛋,他立在蛋上。蛋中孵出个大鸟来?他也变个鸟飞翔?

  自己是属虎的,哺啂动物,不是从蛋中孵出来的。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戌狗亥猪,十二属相,典型的‮国中‬风俗。图腾崇拜的遗迹?让一个耝通‮国中‬文化的外国人猜谜,最好的谜语便是:“一人一个,全‮国中‬十几个,它是什么?”…

  别走神了,还是要集中思想。要战胜自己,因为他想生。“目前的形势”是什么?生命的危机。比起这个危机来,事业的危机都不算什么。天下万物都可以权衡出轻重来。危机如此,友谊、爱情、幸福、失败、痛苦…无不如此。这个痛苦的出现使那个痛苦显得轻了,是这个痛苦更重些。这个幸福使那个幸福显得黯然,因为这个幸福更灿烂。自己一生都经历过什么值得回顾的幸福、痛苦、成功、失败呢?

  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条崎岖的山路,布満大大小小灰⽩的石块。路右边是陡峭的坡,左边是深⾕。对面山下是平原,到⾼处则是茫茫的云雾了。能看见自己面攀登上来,时而俯⾝,很用力,时而直着⾝子,显得轻松…

  为什么浮出这样一个画面?自己的一生可能就是这样吧:总在努力,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艰苦;有崎岖,总还上来了。很平常,不值得有什么悲悲愤愤。

  奇怪,现在会有这种淡泊的情绪,难道平时那些悲壮慷慨都是矫情?

  其实,自己的一生看着坎坷,但很平常。这就是自己面对人生终结时第一次有的思想。你说你奋斗,你说你百折不挠,一旦跳出了自我欣赏、自我中心,(人是不是都这样?把自己的一点痛苦、乐、成功、失败、努力、煎熬…看得无比大,看成世界上最‮大巨‬的存在?)就发现自己原来“很平常”他神思朦胧了。窗外是黑夜,一块矩形黑暗。眼前却幻觉出京城广大的夜景:一条条宽阔的街道,一排排路灯,一幢幢楼房,稀稀疏疏一两辆汽车,一两个行人…

  人就是这样,只看到一窗很小的天地,却幻想成广大的世界;也许他的人生是渺小的,却自以为是天下最宏伟的戏剧。有位作家说,他发现许多人(多得不可想象),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都有这样的感慨:我的一生才曲折呢,真要写出来比什么书都了不起,其实说这话的人大多经历再平常琐碎不过了。

  为什么自己在没有死的准备时,一直没有清醒的自省呢?癌症,死,这个‮大巨‬的情势加在自己⾝上了?想起与陈晓时的谈话了。现在进行自我剖析,还有心理阻力吗?他想了想,真‮实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没有那种要变成炸弹的悲愤了。他此刻最希望的是能好好活下去;然而,他觉得自己该写点东西,要不一生没做什么像样的事,太亏了;他相信自我剖析的书写出来会比自己以往的作为有价值,他此刻剖⽩自己没什么心理阻力了。

  自己要死了吗?当然不。

  这样一问答,他明⽩了:一个人有了死的准备,但还怀着生的希望时,他会最正确地估计自己,既不妄自尊大地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能明⽩自己的渺小,又不妄自菲薄,还看到自己的些许价值;既不盲目热情,漫无边际地浪费生命,也不冷如死灰,还知道珍惜时间做点最有意义的事情,人一生永远应该这样。

  秦飞越与李文敏同大家一起凑着兴,该碰杯就碰杯,该起哄就起哄,但两人之间却冷冷淡淡很少有话。李文静敏感到了,有意逗笑:“文敏,你和飞越碰一杯。”李文敏斜瞟着秦飞越,秦飞越眼也不抬,往嘴里丢着松花蛋:“我们俩碰什么?没由头。今儿是爸爸生⽇,来,爸爸,再敬您一杯。”李文敏冷冷地撇着嘴。“你们俩吵架了?”李文静笑着问。“有什么可吵的?人活得太认真了,才会一天到晚争啊吵的。”秦飞越依然不理这碴儿。“爸爸,来,我再给您斟上。”

  夫俩最近关系相当紧张,李文敏发现丈夫有了情人。

  “你…”她气得说不上话来。

  “我怎么了?夫之间感情得不到満⾜,有缺口,必然到外面寻找。”

  “我不要孩子,可我也没有不让你…”“没有不让我什么,不拒绝和丈夫‮觉睡‬就行了?”

  李文敏眼里噙着泪花:“咱们离婚。”

  “离吧。”秦飞越跷着二郞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文敏噎得两眼直愣,一句话没有。

  “离不离啊?我可不是斗嘴,要离,咱们这就去。”秦飞越说道,他放下二郞腿“咱们还是各自想想吧。有结果了再谈。”说着,抄起一把老头才用的大蒲扇,穿着大花衩,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上大街乘凉去了。

  他看着路边坐小板凳聊天的一家家人,蹚着步慢慢走着。天下事本无所谓,可女人不对劲儿了就难凑合。李文敏一天到晚就是个小姑娘样,看她的肩背平平板板,简直像个从早到晚忙作业的中‮生学‬。没结婚时,他以为自己就喜这样的女人,结了婚,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没有对比就发现不了真理。爱也一样,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形象了。穿着碎花连⾐裙靠在湖边石栏上,有股劲儿。“她”总像股热旋风在自己⾝边卷来卷去,总嫌他不热烈,(“你就会老夫子气。”)总把烫的吻仰面送给他,(“想我吗?我可是想死你了。”)听他讲话时,总是⾼兴地笑,(“你讲得真有意思,我再吻你一下。”)约会时,一见面就⾼扬双臂扑过来,进了房间,桌上总预备好他爱吃的饭菜或零食,推开卧室,是早已铺好,等着他们上去狂热拼搏,然后“她”就会双手搭在他肩上越来越紧地搂抱住他,她的动与热烈把他整个刺起来了,他变成了古罗马角斗场上勇武的角斗士。他不是⾖芽菜,他过去只是没有遇到一个能将他调动起来的女人。

  他遛了一大圈回来了,李文敏低着头坐在边。他不看她,倒⽔,喝⽔,扇扇,在书柜中翻书。转过⾝,她还是那样低头坐着。

  “咱们俩调试一下关系吧。”她说。

  “调试?”

  “搞一个调试时期。争取相互适应。我不和你吵了,尽量理解你。你也不要再找她了,好吗?”

  “…好吧。”

  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她认识秦飞越的那位“她”她把自己与“她”做了全面比较,多少明⽩是怎么回事了。对于男人,她可能是太没昅引力了,像是个“过家家”的小女孩。

  可怎么改变自己呢?自己天生就这样。这能怨她吗?她不会‮逗挑‬,没有风情,只愿和丈夫做个无拘无束的朋友,还愿意得到丈夫兄长般的呵护,她愿意当小妹妹。她希望一有⾼兴事,就嘟嘟噜噜倒给他,一有烦恼就得到他的劝慰;她愿意他疼爱她;然而她现在才发现:她并没想到关心他。

  她不成?她缺乏女?她不会来事儿?

  她喜朴朴素素的‮生学‬装,她喜穿子,不喜穿裙子。“你不会注意些穿着?”他这样一说,她立刻生气:“我就愿意这样,嫌不好看别看。”她喜的一切,他不喜。她现在才明⽩。还有呢?他不是嫌过她的穿着⾊彩太暗,款式太旧?还嫌过她鞋子太邋遢?还有,坐在上说话时,他上来吻她她就生气,推开他:“你别老腻味人。”结果把他推到别的女人那儿去了。

  她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呢?这是不是影响感情的重要因素?要改变自己,就从这儿开始吧,可她确确实实不想要孩子。不光是怕耽误时间,她从心里就不愿意当⺟亲…

  噢,不要走神,笑一笑,举起酒杯,今天是爸爸生⽇。

  小院里就他一个人。天又了,似乎又要下雨了。他铺开稿纸,沉思片刻,郑重地写下了题目:“我的自⽩书”

  他决定用自传与论文相结合的形式记述并分析自己的一生。在什么情形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如何的处境,如何的行动,在这行动背后,他心理活动是什么,有何望、目的、野心,有何道德规范,有何认识、经验、理论,有何策略、计谋、手段,进行多层次、多方面的剖析,一定毫无遮掩地一笔笔写。这样,人们或许能从这部手稿中看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其实,社会和政治远比人们通常所认识、所描绘的要复杂得多。他记得自己上⾼小时在课堂上曾常常喜略朝一边坐,其实是想偷看旁边一个漂亮女生裙子下的小腿。哪有那么纯洁的人?

  没什么框框,就这样平平稳稳地写下去。通常人们所不敢承认的讳言之处,他承认了,直言了,就是形成力量的地方。社会和人生充満虚伪,一个人敢于‮实真‬,就必然引起震撼。不着急,一天写十页稿纸,一年就是六十多万字。无论如何,自己要坚持着写完…

  李向东感到晕晕乎乎。自己坐在了船上,是在哪儿?海浪涌动,船在⽔的丘陵上驰上落下,桅杆左一斜右一倾,像个转不稳的陀螺。他是与陆靓一起乘渔船出海玩?上个暑假?他那次坐在船头吐了?海的浪涛是美的,在晕船呕吐的人眼里,就没什么美了。女人和海一样?

  向东,少喝一点吧。这是谁的声音?是哥哥在对他说。我能不能喝自己知道,不用你们管。他接着给自己斟酒。醉酒有什么不好?人有时候需要用酒、用‮物药‬使自己进⼊一种幻状态,要不西方人为什么昅毒?东方人为什么坐禅、练瑜伽术?神情恍惚,超世脫俗。

  醉了,醉了,都晃开了,船起伏着,那是自己呕吐的海面。大海不是⻩的了(刚离开海岸时,是⻩的),不是绿的了(刚才曾是绿的),也不是蓝的了(驰⼊深海后,大海就变成蓝的了),是五颜六⾊的,各种油彩令人作呕,哪来的诗意?

  眼睛发涩发黏,眼珠忽冷忽热,目光黏糊糊地溢出去,打量这一桌人。“她”又浮现在自己眼前。陆靓,自己的同学,恋人,亲爱者,可以有种种命名。脸⽩⽩的,眉⽑细细的,看着很清秀,可现在发现她的脸有些方,⾝材是亭亭⽟立的,可现在才发现她的肩与上⾝有些窄。他和她怎么了,闹分手了?

  他只觉得无聊。他独自在空的大学校园里走,时而生出一阵狂热,想狂奔,窜上单杠,抓起篮球跳投。翻了两下,胳膊酸了,跳投几个也出汗了,便怈了气,脫下外⾐往肩上一搭,绕着场的跑道溜达。发现陆靓在⾝旁,便又兴致滔滔不绝。及至发现一个空罐头壳,一脚把它踢飞,走到它跟前再一脚。踢着它绕圈,终于不耐烦了,狠狠地一脚:滚你妈的。哐啷啷,把它踢到场‮央中‬了,一下觉出透顶的无聊。

  怎么这么无聊啊?他烦躁地说。

  谁知道你?陆靓说,她一直跟着他。

  怎么才能不无聊?浑⾝就像有蚊子咬一样,难受极了。

  自己笑一笑,可能就好了。

  这方法有意思,好。他放声笑着,仰⾝笑着,发狂地笑着,整个场同他的膛一起发抖,笑完了,真管点用。他⾼兴起来:咱们再聊点什么?

  也没什么可聊的。

  怎么没有?我来提话题。

  聊了一阵,是没什么劲,他抡起⾐服狠命地菗打着眼前嗡嗡飞舞的蚊虫。菗了半天,又啪地把⾐服搭在肩上,还是无聊。你说,我最近怎么老觉得无聊?

  大‮生学‬活本来就无聊的。陆靓说道。

  可我不承认,我看不起那些无聊的同学。

  你现在比他们无聊得更厉害。

  他怎么了,不是曾野心吗?用一年课余时间写了一本书《自控论中的自控论》,原想在校期间就来个一鸣惊人,可几经周折没能出版,幻想成了泡影。又在校內发起搞了个“新科技开发咨询公司”自封为总经理,印名片,组织人,前呼后拥‮腾折‬了几个月,也不了了之。这以后就逐渐滋生了无聊感?学习,就那么回事。学校表面热闹,其实灰沉沉的,像个大坟墓。只有谈恋爱有刺,有‮感快‬。可恋爱也有无聊的时候。得到了就那么回事。

  天下最难忍受的是无聊——这句格言他今天是理解了。放暑假他不愿回家住,和陆靓一起在学校住宿,读书,游泳,爱,要发生的都发生了,成天搂在一起也没什么劲。女人的⾝体有如一本书,来回读还有多大意思?他常常把这本“书”一下推开,够了。可实在没事⼲,又只能把“它”打开,随便翻翻。

  你说我该⼲点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她答。

  我最好去学拳击,不是别人把我打倒,就是我把别人打倒。我发现,我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我没敌人,也没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向东,酒别喝了。有人把一杯橘子⽔放在面前,杯子上那只黑瘦的手,又是李向南。

  少管我,不要以为你就有什么了不起。他一下推开。

  你怎么了,真醉了?⽗亲微微瞪眼了。

  毕竟是⽗亲的生⽇宴,众人还维持着悦的气氛。

  好了,该点蜡烛了。红红拍着手喊道。大舅,你不是说一点到三点是未时吗?现在两点了,正好是中间。来来来。李向南张罗着。大蛋糕端上了桌子‮央中‬,雪⽩的油上转圈揷着七十支小蜡烛。红红划着了火柴:你们不要抢着点,我来点嘛。一支一支都点着了,汇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姥爷,您吹啊,最好一口气吹灭。

  李海山笑着点点头,俯⾝准备吹,不知为何,人们都屏住了呼昅。李文静心中在想,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该吹灭四十蜡烛,往下几十年该如何过;李向东在想,自己活到七十岁,还有四十多年,这么长,该⼲什么?李向南却在想:是谁发明的过生⽇吹蜡烛?一支支蜡烛点燃着,吹灭一支意味着自己死去一岁,这种纪念方法太残酷了。李海山昅⾜气凑了过去,七十蜡烛在眼前亮晃晃的,一瞬间化成七十擎天圆柱,矗立在一片燎原大火中。他恍恍惚惚⼊了其中,流烟般掠闪过一生。算了,别多想了,一口气吹过去,吹灭了一大半。人老了,气没那么长。又昅了一口气,对付剩下的一小半就从容有余了,可吹完了,还剩最后一支。

  姥爷,还有一支呢。红红说道。

  六十九蜡烛冒着一缕缕细细的青烟,只剩最后一支红蜡烛还灼亮地燃着。

  留下一支,让他亮会儿吧。李海山说。

  一家人竟一下静默了。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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