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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85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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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不说什么了,她可不是这种观点——恰恰与这相反。她要写篇轰动的文章,就是要反对这些传统。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对“教育艺术”充満自我欣赏的庄韬有一种反感。 当她起⾝告辞,准备再回去采访中医屠泰时,东院里突然哭喊声一片,人们纷纷沓沓向那儿涌去。 死人了。 她离开了凌家的独家大院。 坐北朝南的小二层楼像张下巴肥胖凸垂、眼睛森眯的方脸;楼前魆魆的葡萄架像个可怕的方形洞⽳,大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左右两排平房硬邦邦的,像石头人伸出的两条手臂。整个院子像个石化了的凌汉光,又像是黑⾊的大簸箕,把她簸进来,簸了一⾝垃圾,又簸出去。 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空房,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里面回响。她不敢左右看,那里面太死寂,太沉。自己怯懦孤独的脚步声在每间空房里留下了。以后,每到夜深人静时就会响起来,就会使人发瘆。让你们发瘆吧。走廊到头了,红⾊的大门,死沉死沉的。她开开了,出来了,离开坟场了,面前一片光明。胡同,接着是街道,越来越多的行人,越来越熙熙攘攘,一个活生生的又是陌生的世界。好像是在电影里看着自己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中行走。世界是喧闹的,她是无声的。只看见自己的侧影、背影,树叶一样飘着。 金象胡同一号。面第一家。墙上是那块黑板。⽗亲——大家叫他单老头、单大爷、单大叔——正在黑板上写着“今天费”回过头说道:小兰儿,回来了?一张皱巴巴的核桃脸,眼窝凹陷,见眼睛,见颧骨,还见两只支起的招风耳,头发苍⽩,背佝偻。⺟亲——大伙叫她单大妈、单大婶——正在门口收拾着一堆烂砖烂木头,満⾝尘土,也是一张皱巴巴的脸,眨着眼看着她:小兰子,今儿休息?就你一个人回来?只她一人。做⺟亲的又放松了,继续收拾着破烂:回屋去吧。又有两个出⼊大院的邻居打着招呼:小兰回来了?她一一礼貌地回了话。见着这些老邻居,心里觉着特别亲,又有些酸酸的揪心。东方飙大叔打完电话从屋里出来:单大哥,钱我给您放下了,八分,我打了两个电话。行行,您放下吧。单老头点头应着。小兰儿,东方飙慈眉善目地笑着:回来了?啊,回来了。她答道。是,她回来了,回来了,和所有的人说回来了。她又回到这生养她的单家了,又回到从小长大的金象胡同一号了。 姐,回来了?弟弟大宝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哼着曲擦他的⽪凉鞋,没抬头。啊,回来了。她又一次答道。今天怎么了,说了这么多“回来了”往常回家是这样吗?自个儿到底是要回哪儿?不是要永远离开这儿吗?大宝,这支钢笔,还有这个笔盒,送给你吧。她打开挎包,把一支金笔递过去,这是去年在医院得的奖品。姐,你自己不留着用?弟弟接过去欣喜地转动着,她看着他心中充満温情。弟弟小她四岁,从小是她把他带大的。姐姐,我要去街上嘛。他噘着嘴任地拉着她,⾝子都倾斜得横过来了,她⾝不由己地笑着:行,行,姐领你去。那时他才四五岁,小胖墩。现在不胖了,下巴尖,眉⽑浓黑,眼睛黑亮,个儿不⾼,但英俊。大宝,姐跟你说句话。弟弟抬头看了看:姐,你今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笑了笑,没有,我是突然想起来了,大宝,你以后的火爆脾气该改改了。弟弟对着镜子梳头发:我知道。你老说知道可能做到吗?那可保不准,脾气是天生的。你还不听我的劝是吗?大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姐,你今儿怎么了,要出国不回来了还是怎么着?她垂下眼似乎是笑了笑:你就听我这一句不行?听了我⾼兴。好,弟弟应道,我听,行了吧? 上午,下午,她在家忙了一天,把⽗⺟的脏⾐服都洗了,把弟弟的⾐服也洗了,把单洗了,把屋里的隔帘也洗了。家里只有一间房,中间横一铁丝,挂个布帘隔着,里边住大宝,外边住⽗⺟。她回来住,弟弟就让出他的,自己在门口搭个行军。小兰子,歇歇吧,别累坏了。⽗⺟劝道。她坐着小板凳弯洗着,扬起満是肥皂沫的手,用手臂揩一下额头的汗,笑笑,不累。她不怕累,从小劳苦惯了。⽗亲老了,⺟亲老了,矮矮小小,瘦瘦弱弱,和他们贴近在一起,能感到自己就是从他们的⾝上来的。姐,喝汽⽔吧。弟弟去外面回来,把一瓶汽⽔举过来。待会儿,我腾不开手。她双手全是肥皂沫。你喝,我给你举着。弟弟把汽⽔送到她嘴边,喂着她喝完了。她笑笑,感到弟弟心里(他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又哼着曲忙他的事)对她的疼爱。她还是累坏了,晚饭前在弟弟上躺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听见弟弟庒低声训斥着⽗⺟:你们说话声不会低点?又听见他搬上小板凳在门外坐下了,隔一会儿就听他说:电话线断了,您待会儿再来打吧。她的好弟弟,亲弟弟,这儿是她舍不得离开的地方。眼窝了。 吃了晚饭,换了一⾝她最喜的⼲净⾐服:⽩衬衫,蓝裙子,要走了。你回去呀?⽗⺟送到门口,脸上堆着对所有人都有的善良的、谦卑的笑容。她含糊着:我要走了,我还有点事。爸爸妈妈,你们注意保重⾝体。大宝,我走了。弟弟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她。弟弟感到她有什么异常了?那目光,走了很长路,似乎还在注视着她。 北海公园里,人们乘凉散步,夫妇俩,夫妇俩领着一个孩子,老头和老太太,三三两两的大生学中生学。天将暗未暗。树、石头已经黑糊糊了;天空还亮,东边蓝蓝的发灰,西边黯黯的发红发黛;⽔还亮,映着天上的一切,四周暗了,映着树影。还有鱼打呢,那⽔纹圆圆的一圈圈扩大。天上地下到处是圆圈。谁也跑不出圆圈,大的小的。她沿着湖岛四周的环形路走着,这又是一个圆圈,勒着⽩塔岛?人们面走过着,小孩儿红发卡,大眼睛,小手,大人的大手,溜溜达达的脚步,裙子,各式各样的裙子,自己的蓝裙子也轻轻摆着,天光,⽔光,黑树,红廊,都转着圈在眼前流过着。整个世界缓缓旋转着。天更暗了,山更黑了,墨苍苍的树林中伸出小路,小路上走来几对最晚离去的年轻人——哪儿偏僻哪儿就有他们。她故作悠闲地走着,人们奇怪地打量她。一个单⾝女子为什么还往黑暗处走,全安吗?他们不知道,她这时什么都不怕了。一个小伙子——像大生学,正站在小路拐弯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朝远处湖面上眺望着,欣赏着朦朦胧胧的景⾊,转头发现她,善良地一笑:这么晚还上去?公园快关门了。她感谢地又是淡淡地微微一笑,继续往上走着,感觉到小伙子还在望着自己背影,那目光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依然美好。一路上许多注视她的目光又都在眼前闪现出来——表明她还年轻,还美丽,还昅引很多人。多好哇,这会儿多静啊,天地间多清洁啊,像自己一⾝素洁的⾐服,蓝裙子是湖⽔,⽩衬⾐是云天。周围的松树柏树黑涛般涌动起来,又冻结住。觉着一点热意——夏⽇余热,又觉着一丝凉意——夜晚松树下的清寒。她转⾝走⼊更僻静更黑暗的松树下,抬头张望了一下,又出来了。这儿不好。她突然愣住了,那个脖上挂着相机的大生学(这次看清他前的校徽了)站在面前。 您在找什么?隔着朦朦黑暗,他关心地、责备地看着她,似乎他很明⽩了。 我在找个地方。 您该离开这儿了,该回去了。 我一会儿就会走的。你不要管我,你走吧。 我送您出公园。 不,不用。 我不会离开您的。他固执地说。 那声音,那目光,简直让她感动得心都嘲了。这个世界太好了,有这么多的好人,她想起弟弟,透明的天空,纯净的湖⽔。有凄凉的泪⽔涌上来,她眨了眨眼,让它流到心田了。 她笑了:你这是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噢,我明⽩了,你是怕我找地方杀自?她快乐地笑着,好了,告诉你吧,我在和我的男朋友做个游戏,寻找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躲在那儿等我,就在这儿附近,说不定他就躲在旁边看咱们呢。你放心走吧,我们认识公园的人,可以从小门出去。 不知道怎样才摆脫了那个大生学,但他的执著目光却那样明亮地照着她。她又想到弟弟最后的目光了。 这个世界有光亮,像破晓时的一道清⽩曙光照着她。她拿出一条素洁的⽩绸带缓缓地展开,搭在了横伸的松树枝上,一个素⽩的圆圈像花环套在了脖颈上,她站在石头上闭上了眼,想了想明天的黎明(京北城一定很清静美丽),想了想⽗⺟、弟弟(她洗的⾐服、单一定很⼲净),想了想自己的⾝体(还很年轻),想了想那大生学的目光(他离开公园了吗,他还会惦念着她吗?),那目光一片清亮,想起小时唱的一首儿歌:叫,狗狗咬,窗户纸⽩天亮了,乖乖小孩起了…再见了,她平静地朝前迈了一步… 一片树叶落在湖面上,无声无息地漂走了。 单小兰杀自了。安公局来通知了。法医已验过了。尸体领回来了。凌家大院陷⼊极大惊惶。杀自的原因是否还要追究? 凌汉光呆了。肥胖的方脸痴痴地不动,像个棋盘。他一动不动坐在写字台前,雪茄在手指间袅袅冒着烟。整个小楼凝冻住了,房间里死一般静,他不敢望窗外,不敢扭头,生怕和儿子照面,与子照面。 凌海在自己住的平房里像笼中的豹子一样踱来踱去,狠狠地一口口菗着烟,菗出凶恶和狠毒来。烟不经菗,几口就烧到了过滤嘴。天下一切都嫰弱得很,几下就毁了。一棵小树几刀就砍断,一只兔子抡起来几下就摔死。小兰嫰弱的裸体在眼前晃动,⽪带下去就是一道红,几下,这个生命就完了。他的手太狠毒——狠毒才有力——她的人太细嫰,她死了是个聪明出路。现在尸体在空房里停放着,被冰块冰着。她为什么杀自,安公局就不再查了?关键是单家人会不会闹,会不会去法院告?他们能善罢甘休?最简单的结论,自己犯待罪,打人,她致死,这还不够坐十年、二十年牢?坐牢的滋味他不想再尝了。 她,凌汉光的后,凌海的后⺟,现在紧皱眉头,一团思绪。她恨不能撕裂凌汉光的⽪⾁,然而她首先想到的是保住他。他的钱,他的房,他的一切,也是她的一切。同时她也明⽩,必须保住凌海,保不住他,他被急了咬起来,把老头子送进法院,不知是啥后果呢。那她就完了,一生都彻底完了。她在自己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平下气来,下楼进了凌汉光房间。暗,宽大,青苔般的绿地毯,死气沉沉的沙发书柜,靠墙的钓鱼竿,死气沉沉的胖⾝躯。那⾝肥⾁不易觉察地菗搐着,他觉出自己走近了,觉出自己的目光在盯视他,惧怕了,发抖了。哼,草包。 “单小兰杀自,是她自己有啥事想不通。咱们虽然不了解底细,没责任,可毕竟是咱们凌家的儿媳。事情该怎么处理,总要做到仁至义尽。”她平静地说。 凌汉光僵硬了的肥大⾝躯似乎这才有些活转过来:“你说该怎么办?”他转过头,子此时简直是他的活佛。 “先把凌海叫来,把我刚才的意思告诉他。然后让他去单小兰家,通告她⽗⺟,上午就去。越耽搁越显得事情不正常了。该花费什么钱,给单家的,就花。不要手小。是一千,是两千,是三千,这钱我出。”她说这话时有些咬牙,凌汉光吓得一哆嗦,她蔑视地⽩了他一眼“丧事,征求单小兰⽗⺟的意见,咱们给她办好。单家还有什么要求,能満⾜就都満⾜他们。” 一切都照她的办了。 女儿(姐姐)杀自了。凌海来说小兰出了点事,⽗⺟、弟弟,一家三人都跟着去了凌家,才知道她在北海上吊了。看见她静静地躺在一张行军上,盖着⽩布单,围着冰。听完凌家的解释安慰了,哭完了,懵懵懂懂回到金象胡同一号家中了。屋里一片暗。 单老头坐在那儿两眼发直,一副⿇木苦相。女儿咋会上吊呢?她昨天来家里不是还⾼⾼兴兴吗?这満屋⼲净不是她收拾出来的吗?是谁欺负她了?遇见流氓了?可安公局验尸了,是杀自。为啥杀自? 单大妈是哭开了,女儿啊,你受啥罪想不开走这条绝路啊,你有啥委屈咋不和妈讲啊?哭得昏天黑地。出⼊院门口的邻居们都知道了,又一传十、十传百地全院人都围拢来了。小兰好好的咋会杀自呢?让安公局好好调查调查,看是谁害的。 大宝在暗的屋角蹲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地,不断露出狠意。等邻居们走了,他说话了:妈,别哭了,哭管啥用。⺟亲止住了哭。妈,我问你,姐最近回来,和你说过什么没有?做⺟亲的抬着一张衰老的皱纹脸,呆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小兰子每次回来总是给家里⼲活,没说过什么委屈。她打小就不爱说委屈。妈,您别啰唆,您再想想,仔细想想,她露过啥话没有?姐姐死了,咱们总得搞清楚,她为啥死的?老太太清醒了一些。噢,前一阵,她回来,天热还穿着长⾐长,让她换也不换。晚上觉睡,见她⾝上像是有青的红的伤,问她,她说感冒,刮的。大宝咬着牙,死死盯着黑暗中的一点。好一会儿,猛地抡起斧头狠狠劈⼊砖地。我看,就是凌海一家死她的。 ⽗⺟全傻了:他们家,不会吧? 他们家不会?哼,你们就当着他们这种人家讲理?我看着他们就不是好人。凌海啥时候来过咱家?他庒看不起咱们。我去过他们家,姐姐在那儿跟使唤丫头一样。还有那老头子,一看就不是好人。过去在队部,老⾊鬼,臭着呢。姐姐在他们家肯定受够气了,怕你们不放心,她不说。这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她⾝上那些伤肯定是凌海打的——那个人心狠手辣,我听说过他。妈,爸,先别急着办丧事,去法院告他们,不能放过他们。 “咱们敢告他们吗?”老头老太太直呆呆地看着儿子。 “怎么不敢。” 单小兰的弟弟又来了一趟,我想看看姐姐留下的东西。凌海拉出一⽪箱来,任他翻。并没有⽇记本之类的东西,没有文字。我姐姐为什么会杀自,我想知道一下情况。凌海略耸了一下肩,作沉郁状:这我怎么知道,她每天去上班,很晚回来,也不多说话。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弟弟盯着他问。我确实不知道,凌海没有火,我们感情不好也不坏,因为缺乏共同语言,相互间话很少。可我姐姐不会无缘无故杀自的,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杀自。你姐姐思想不开朗,心里一点事也放不住,可能因为什么事想不开吧。也可能因为我对她不太热情,也可能因为有其他女人来找我,我这儿人来人往多,她过敏了,这我都没法说。 看着这位弟弟咬住嘴说不出什么话了,他心中说: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工人,和我斗,还差得多呢。要不是这种特殊情况,我眼里能放下你这么个⽑小伙子?⽩涮你。 “天太热了,丧事要抓紧点。”他说。 “我们想请安公局再派法医验一下。” “那请吧,这儿就是电话。”凌海指了指房间里的电话。 大宝看了看他,走过去拨通了电话。回答很简单:已详细验尸,不需再重复了。“那她⾝上是否有伤痕啊?”回答:没有特别的新近的伤痕。半晌,他放下电话。凌海正跷着二郞腿坐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 年轻人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要回去和⽗⺟再商量。凌汉光的子出现了:你是小兰的弟弟吧?你姐姐是个好姑娘,一时想不开走上这一步,太让人难过了。 小兰的弟弟走了,明确的信息却留下了,凌海却已经没有任何惊恐了。凌家三个人现在结成了统一战线,就没什么可怕了。外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看来很清楚,小兰没留下什么控诉的遗书。她死了,一切就都过去了。你们能告什么?他有的是经验,有的是广大联系,应付这事绰绰有余,他已经开始了各方面的行动。 ⽗亲的后(他从未把她看成后⺟)又在面前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黑⾊鳄鱼⽪包。咱俩一块儿去趟小兰家吧。她说。 金象胡同一号脏脏。几十户人家闹嗡嗡地流转着,围着个看不见的轴。大院门出,大院门⼊。单老头一家都罩着死了人的丧气。几百号人挤在这个糟糟的垃圾堆中,活个什么劲? 凌汉光的老婆——小兰的婆婆,双手拎着⽪包站在屋里,委委婉婉说了不少话。那话理是理,道是道,转圈圆乎。丧事要办好;花费都由凌家出;大宝在郊区上班,凌家负责帮助调到城里来,好照顾老人;经济上有困难,凌家可以补贴些——话中已经暗示:一千够不够,不够,两千也可以。我们不缺钱。单老头说。那你们存上笔钱,也是个养老的储蓄嘛。女人很会说话。老头老太太没话说,小兰的弟弟在暗处低着头,一⾝倔犟的线条。他不吃这一套,你们越这样,说明你们越心虚,这事越有鬼。他要为姐姐伸冤报仇。 凌海坐在那儿说开话了,他不嫌屋里脏,哪儿都能落座。从从容容,诚诚恳恳。你们对小兰死心中有疑,我也有。本来不想说,现在索说出来。小兰在医院有一些生活作风方面的传闻,说她和一位主治大夫有不正当关系,当然,也有人说她最初是被迫的。我问过她,她不说,我生了气也骂过她,她还是不说。你们决心追查,我同意。如果是被強xx的,就要法办強xx她的人。我之所以不想声张,就怕是通奷。他停顿了一下,看到了一家人的震惊。老头老太太如被雷击:小兰子不会。当弟弟的却低下头,他也隐隐听到过这风声。凌汉光的后惊愕地看着凌海,佩服他的手段。怎么就诌出这么一堆来?如此,两千块钱要不要出都可以重新考虑了。她这才开始心疼起钱来。凌海又接着说:现在这事主要听你们当⽗⺟的意见。一般来说,如果对方死不承认是強xx,你没有证据,小兰又死了,就难说了。如果查来查去,查出个通奷,对小兰又有什么好处?你们看,我这儿惟一的证据,是他们主治大夫的一封信短。他递给大宝。那上面只有这样一句话: 小兰:请你原谅我一时的感情冲动,你是对我好的。 这能证明什么,证明小兰对他好的?我再说一遍:是不是去法院、安公局告,尊重你们⽗⺟的意见。若要告,我可以出面,让大宝跟我一块儿跑。他看了看蹲在黑暗处的大宝。⾼级法院,中级法院,初级法院,安公局,检察院,市委,区委,总医院,总后勤部,都有我识的人。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他的同学,他同学的同学,他朋友同学的⽗亲,他朋友同学⽗亲的朋友,他说了一大串名字,连同他们的职务,五花八门,満天星,记也记不住。还有报社,他认识成打的记者,又是一串名字,我可以让记者们写文章造舆论,迫使有关方面弄个⽔落石出。 这是一个怎样大巨的关系网,満天的大人物,像几十座庞大的宮殿在头顶黑沉沉地庒着。他们仰视也仰视不清楚,他们眼花了,腿软了,只有一个个坐下。 屋里暗暗的。凌家的人走了,那女人临走留下了一沓钞票,一千元。她⽪包里带了三千,现在觉得一千元⾜够了——甚至这还多了。一沓钞票在桌上放着,虽然屋里暗,可人人觉着它的存在。他们感到屈辱,又是一种不能拒绝的屈辱。大宝咬紧牙低头坐着。直觉告诉他:姐姐肯定是受了凌家的欺侮。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去告了。那几十座大巨的宮殿只轻轻往下一庒,他的肩膀就脆嫰地被庒瘪了。凌家将帮助把自己的工作调到市里来,他竟没力量拒绝这聇辱的恩赐,他简直想站起来撕裂自己。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牙关紧咬着嘴,觉得嘴里有腥咸的⾎味儿了。酸热的眼泪流了出来。姐姐… 凌汉光把儿子叫到自己房间。现在,事情已了结,小兰尸体已火化,骨灰盒已放到单家,一切都清静了。他却神态恍惚地坐在写字台前发呆,小兰一次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面前,低眉顺眼,恭谨惊惧,像只温驯的小羔羊。他简直想为她烧几炷香了。 “爸爸,我来了。”凌海站在面前,神情沉。 “噢,”凌汉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扭头看了看“你去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 “单小兰家,你去过了?”他问。 “前后去过三次了。”儿子没什么表情。 “骨灰放在他们家了?” “是。” “只给了他们一千块?” “是。” “他们家还有什么困难吗——你看着?” “看怎么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做⽗亲的拉开菗屉拿出一摞“大团结”和一个表盒:“这是一千块钱,你再给他们家送去吧。小兰好赖是你媳妇,死了可怜。还有这块表,你送给小兰兄弟吧。” 儿子静默,算是作了回答。 “不要让她知道。”凌汉光又小心地扭头看了看房门。 儿子依然是沉默的回答。 做⽗亲的神思恍惚地关上菗屉:“你把钱和表拿起来吧。” 凌海把钱和表放⼊口袋:“还有事吗,爸爸?” “没有了。” “那这事就到此结束。”儿子平静但又是森地说道,一挥手,把一样东西戳在桌上,转⾝走了。 一把匕首。 一周过去了。单家去总医院把小兰留在那儿的遗物取了回来,几个信封,一打空⽩信笺,一盒针线,几个发卡,几块零钱。大宝照常去上班,单老头照常看电话,收发,写黑板。金象胡同一号大院里的人也都不多提小兰的事了。 周末,凌海家的俱乐部又照常红火热闹起来,五颜六⾊旋转的舞会,笑脸,红裙,腿大。 他⾝边又坐着一位漂亮姑娘,娇嗔的,据说是一位部长的侄女。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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