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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10504 
上一章   ‮章八第‬    下一章 ( → )
  台上的花盆里开了一朵奇异的花,像蝴蝶张开的翅膀:两瓣,南边一瓣是红的,北边一瓣是蓝的。子午线又把每瓣一分为二:一半紫红一半桔红,一半深蓝一半天蓝。

  范书鸿看着,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晨的光像千万片金箔错闪亮,被撕碎了的蛋青⾊黎明斑驳陆离,他眼前蒙蒙,⽩烟袅袅,气氛神秘。

  这是什么预兆?

  昨晚,历史研究所委副‮记书‬⽩贵德与一位女秘书一同陪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他家。“范老,晚上还没休息?”⾼颧骨凸额头的⽩贵德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大声说道。

  范书鸿正在堆积如山的桌子上拱出一点空看稿,闻声连忙站起,摘掉眼镜,笑着招呼:“老⽩,你来了?”他感到事必非常,⽩贵德从未来过,同时想到那朵红蓝两瓣的花。

  委副‮记书‬嘛,当然应该经常来。不过,知道范老在家忙于学术研究,平时还是少打扰的好。你们这些老知识分子我是理解的,物质条件多艰苦你们都不在乎,你们最需要的是时间,保证你们的时间是首要的。啊?不过今天,范老,看来要打扰您一下,有重要事情。“这位是市外事办的显纪民。”他介绍道。

  年轻人左右看看:“范老,您居住条件很拥挤啊。”

  “是啊,老同志德⾼望重,对个人困难很少提。而我们的有些‮导领‬同志对他们关心太不够。范老的住房问题我在所里提了几回也解决不了。好了,范老能忍受这条件,我们也应该能习惯。来来来,咱们就这样挤着坐吧,来个促膝谈心。”⽩贵德反客为主地招呼道。

  三个来客在一片拥挤中分别坐在椅子上、上。⽩贵德坐下得随便,显纪民坐下得平和,女秘书坐下得拘谨。

  来自外事办的年轻人拉开文件夹看了看,说明了主题:有位西德著名记者,叫希恩斯,想来采访范书鸿:“他认识您。您去德国参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讨论会时,他见过您。”

  范书鸿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只是把一些基本情况介绍一下,使您大致有个底。”年轻人对范书鸿很尊敬,同时带有职业的优越感和谙业务的自信,尤其显得平和稳重,不慌不忙。

  “关于这位记者的背景情况是这样的:希恩斯今年四十三岁,来过‮国中‬访问,‘文化⾰命’中和‘文化⾰命’后各来过一次。他的子有一半‮国中‬⾎统。希恩斯本人的政治态度,主要说他对‮国中‬的态度,不属于那种特别友好的,用咱们通俗的说法,”显纪民笑了笑,从表情到话语都卸了两秒钟官腔,露出一丝年轻人的随便劲儿来“不是亲华派,但也不是对‮国中‬怀有敌意的,比较中立。当然也有偏见,那是属于他的西方资本主义的世界观和看问题的角度和咱们不一样。

  “他这次来‮国中‬,有一个多方面的采访计划,要找几位知名学者,包括您,着重想了解的是‮国中‬知识分子现状。这些方面范老当然可以畅所言。”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我们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既充分肯定我们各方面的进步、成绩,同时也不讳言我们某些方面的不⾜。”

  “你光说好话,别人也不相信嘛。”⽩贵德呵呵呵笑着,添了一句。

  年轻人感到这话添得并不自然,他脸上浮着宽容的微笑,等⽩贵德难听的笑声过去,又从容地接着说道:“要有思想准备的是,他可能会提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据我们了解,希恩斯提问题的角度往往比较刁。当然,范老是有经验的。比如,他会问到您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涉及‮际国‬国內各方面政策,政治,外。您是历史学家,还可能问到您对‘文⾰’的评价,对⽑泽东等一些人物的评价,您研究过宗教,又可能问到宗教政策问题,如问:你们允不允许外国传教士来‮国中‬传教?等等。凡是这类问题,我们可以‮诚坦‬谈出自己的看法,但在原则上,要和我们和‮家国‬的大政方针保持一致。”

  范书鸿点点头,他懂这个。

  “另外还会问到许多情况,如知识分子目前的生活、工作、待遇等等。这些嘛,我们当然也是实事求是,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年轻的外事⼲部又卸了两秒钟官腔,近人情地笑了笑“不说假话,并不等于任何真话都可以无限制地说,总要有所选择吧,咱们平时人与人相处,话说几分也要看对象嘛。”

  “总之,要让对方形成一个全面的看法嘛,哈哈哈。”⽩贵德又添着话。

  范丹妮陪⺟亲从外面散步回来,听见最后的谈话。爸,要⼲什么,接待德国记者采访?“以诚待人,不说假话?这就是句假话。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没有不说假话的。”

  显纪民不介意地笑了笑。有了范丹妮这样一个言辞讥诮的女出场,他倒不适宜像刚才那样一味官腔了。

  “在哪儿接待?”范丹妮问。

  “啊,”显纪民瞅着范书鸿“对方有个要求,希望来您家中采访,看看您的生活情况。”

  “我这家…”范书鸿为难地左右看看。

  “您居住条件是差一些,应该想办法收拾一下。”显纪民上下左右看了看。

  “咱们就这样让他们看,以诚待人嘛。”范丹妮说。

  “主要是考虑‮际国‬影响。”显纪民温和地赔着笑。

  ⽩贵德很决断地站起来,说道:“范老的住房问题,所里立刻想办法解决,我早就想解决了。这次正好借东风。”

  那朵红蓝两瓣的奇花。

  她还活什么劲?胡正強,让他得意去吧。文倩岚,让她撑着脸,厚颜无聇地去做贤吧。自己就是想喝酒。接连几天到小‮店酒‬要上两碟菜喝酒。

  他又来了,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诸生华。在她⾝边坐下,关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借酒浇愁,不怕喝醉?我?‮国中‬人死都不怕,还怕醉?她斜睨着眼睃着他,怪样地笑着。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她挥了挥手。这位年轻人向她献殷勤许久了,她对他不感‮趣兴‬:年轻人‮渴饥‬,想找个女人睡‮觉睡‬而已。

  别再喝了,明天我陪你喝,好吗?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嘛。年轻的骑士劝道。她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垂下头,任他扶着站起来,东摇西摆地走了。周围的世界在跳舞。

  像是回到了她暂时借住下的一间单人宿舍。他扶她躺下。她要⽔喝,他端来,还没喝就吐开了,哇哇的酸辣一地。年轻的骑士皱了皱眉,拿来扫帚拖布收拾了。然后扶她喝⽔,漱口,用温言‮慰抚‬她,接着又用手‮慰抚‬她,她的头发、肩背被熨着,她晕乎乎地感受着。大概是到了后半夜,远处,谁家的钟冬地敲了一下,悠悠的。诸生华对她有了进一步的‮存温‬,他拥抱着她,‮吻亲‬着,呼昅也急促起来。灯早已熄了。她知觉了,推他,不要,我不要,你起开。他起⾝走到脸盆架旁,拿⽑巾擦了擦脸,又挨着她躺下。两个人睡了。她只记得一窗清凉的月光。那月光便⼊了她的梦。一个冷清透明又寂静无声的世界。所有的人、物都静止不动,像舞台上的布景。

  她梦见到了前门,那儿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大音乐厅。外观无比华丽堂皇。要上演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会。她⾼兴极了。这不是胡正強的音乐会吗。两个年轻女人买了两张退票便往里走,她也立刻拉开钱夹拿出钱买了两张退票。她比她们钱多,这是她一时涌上的优越感。她独自拿着两张票走进音乐厅。里面却很破陋。她沿着很陡的下坡台阶往前排走着,感到一种恐惧,周围影影绰绰,蓝蓝绿绿,看不分明,来到舞台前她回过⾝,音乐厅內找不到一个合适座位。前两排坐着一些灰头灰脸的人,⾐衫破旧,表情呆板。有两三个空位。她坐下了。始终没有注意过台上,也没听到音乐,只关心着台下的观众。演出将结束时,一个男人上台报幕,下面将演唱一支颂歌,歌颂一位伟人,因为他快死了。她正奇怪,却已散场。人呼啦呼啦往外走。外面很黑。很快人散尽,街上冷清,空无一人。她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带着一辆自行车,便叫住她。回过头却是林虹。她从林虹手中要过自行车来骑,车却坏了,骑不动。她恐惧地想叫,却变成呻昑,她醒了。你怎么了?年轻的骑士又‮慰抚‬着她。她翻转⾝紧紧搂住他啜泣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他陪着她。上公园,去影院,进饭馆,⼊舞厅,回房间,两人同居着。年轻的骑士如饥似渴,在她⾝上倾泻着,弄得她也渐有了亢奋。⾝体发暖,脸颊发热,如葡萄酒半醉,却感到他⽇趋凉淡。每天来得时间短了,隔⽇才来了,来了三言两语便告辞了,开始忙于学问了,后来,便杳无音信了。一打听,他已出国深造了。

  她失神地坐了半晌,明⽩这是遗弃,又一步步去小‮店酒‬喝酒。耳边分明又响起孟立才狠的笑声:“你现在是最不值钱的廉价货,谁都可以尝一口就吐掉的货。”

  这一天她醉得厉害。她的自传体小说被编辑部退了回来:《大海中没有我的停泊点》。她没有停泊点。她被浪冲来冲去。她是一条残破的小舟。她被打得粉碎,再无生路。

  她在‮店酒‬里吐了,周围都是嫌厌的目光。她回到单人宿舍又吐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这是她的肝,红的,连着绿胆,那是她的心,跳着,还滴着⾎,那是她的胃,脾,肠,一摊,五颜六⾊,鲜⾎汪汪。痛苦到极点了,活不下去了。她睡死过去了。

  从中午睡到天黑,又到天亮。她梦中经历了一个世纪,醒了,看见窗外朗朗的光。她喝了几口⽔,又昏恹恹睡去,到中午,再醒来,看着窗外一树绿,感到一点饥饿。她懒懒地起来,收拾了地上的污秽,洗了脸,刷了牙,开始清醒,淡忽忽掠过脑海的是:今天该换什么⾐服?及至换了⾐服,坐在镜前慢慢梳妆打扮时,一边‮摸抚‬着脸上的皱纹一边想:那篇退回的小说稿该托谁推荐到另一个编辑部?

  她站了起来,拿起⽪夹倦倦地伸手拉门,又站住。目光恍然地露出一丝自嘲。她发现:人痛苦来痛苦去,最后却还是照旧地、平平常常地生活。

  德国记者一周以后来。一周便是七天。⽩贵德与历史研究所委紧急开会,紧急行动。外国记者采访,外电一报道,反馈回来,‮央中‬
‮导领‬一批示,如此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就该撤职、处分、通报了。这个程序,他们晓得。

  每一天时间都是宝贵的,工作要有效率。范书鸿原是三室一厅“文化大⾰命”中搬进锅炉管道工王満成一家,占去了一间。只要把这间房腾出来,问题就解决了。第二天上午立刻研究决定:拨出一套两室一厅,分配给王満成。⽩贵德亲自找他谈话:所里很关心你的住房困难,现在总算解决了。你回去马上就搬。今明两天內搬完。王満成点着头走了。

  中午,听完丈夫传达,张海花眼睛一转:好。我还没想招儿呢,外国记者倒自己来了。咋说?两室一厅到手了吧。⼲啥事心软不得,要是前一阵听你的,顶大一间半,哪来这两室一厅。房子在哪儿?东直门外?不要。咱们要前三门这块儿的,你们所里有。东直门外的房子没前三门的好,又远。不敢张嘴?你就说东直门外孩子上学太远,老婆上班太远,说我⾝体不好。

  下午,王満成又低着头来到研究所,半晌把话说了。⽩贵德愣了。他们不想搬?又半晌,王満成又说了一句:要是前三门这一块儿就行。

  ⽩贵德一眼便看明⽩了:是老婆在背后指使这个老实疙瘩。他放下脸:王満成,给你个底,这次要不是外国记者采访范老,还给你挤不出这套房子呢。不搬,过了这机会,这房子就没了。另外,这外事任务,‮际国‬影响,政治责任,你负得起吗?有啥困难,搬过去再慢慢解决。

  王満成当下就打电话向內掌柜汇报。张海花斩钉截铁:有责任也不该咱们负。你来个嘴上软,心里硬,不搬,看他们怎么办?王満成犹豫着:要是连这一套也没了呢,那不就飞蛋打了?张海花举着话筒翻着眼珠想了又想,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就押这宝了。不给前三门的不搬。

  ⽩贵德这次真火了。好哇,利用这机会来要⾼价,岂有此理。你们不搬算了,东直门外这一套所里也收回了,你们还在老地方住吧。

  王満成心里打着颤,但到最后,他不知为啥也铁了心:⽩‮记书‬,那我们就不搬了,还是挤着住吧。说着低头走了。

  ⽩贵德气坏了。一天时间就这样毫无进展地过去了。前三门的房子已然全分出去,只剩一套,他掌握着。有用场。哪能给王満成?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晚上回到家又筹划了‮夜一‬。第二天,翻过一页台历,歪着脸咬了咬牙,又拿起电话把王満成叫来。

  王満成终于得到了前三门两室一厅的钥匙。张海花从厂里叫来十几号人,两辆卡车,一天,就把家搬走了。

  当晚,⽩贵德亲自到范书鸿家来视察,看了看已搬空的房子,从上到下。墙壁⽩灰斑驳,污渍片片,到处是钉子,被浆糊粘得撕不下来的花纸。他皱着眉。

  这我们自己打扫一下就可以了。范书鸿说。看着十几年后又回到自己手中的房子,他又⾼兴又有些感慨。恍恍惚惚,犹如隔世。

  不,这不行。⽩贵德回头吩咐同来的行政科长:把房顶、墙壁整个粉刷一下,再用油漆刷一圈墙裙,天蓝⾊的。地面也不行,来不及了?想办法铺一层地板⾰吧。要快。明天一天之內完成。有困难?克服。这是政治任务,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楼上楼下,叮叮当当,行政科长领着工人跑上跑下,跑进跑出,汽车喇叭嘀嘀响。晚上,静下来。那间空房⽩是⽩,蓝是蓝,一片崭新刷亮。范书鸿看着漂亮洁净的塑料地面,简直不敢踏进去了。

  第四天,行政科长又领着几个人帮助倒腾家具。多了一间大房,门厅、厨房、厕所、卫生间又都变为独家使用,空间多了一倍。可以把东西匀开了。但问题又出来了:这两年因住房拥挤,范书鸿已把一些书柜、写字台“精兵简政”卖了。能倒腾过来的多是一捆捆的书,这像什么样?想办法买两件家具吧?范书鸿和吴凤珠商量着。

  这哪儿来得及?⽩贵德一听汇报又作了指示。于是,历史所会议室的一套沙发被拉到了范书鸿家,又有一个大写字台、两个书柜也运来了。算是借给范老的吧。

  第五天,忙累了一天的范书鸿一家刚刚起来,⽩贵德又笑呵呵地背着手来了:还有什么困难吗?困难似乎没有,但他仍然对布置不満意,对陪同⼲部又作了一系列具体指示。

  一天之內,三室一厅的普通电灯都换成了富丽堂皇的啂⽩⾊莲花大吊灯。门厅里还装了壁灯,电铃也装上了。原有的两间套房,自然布置成卧室,王満成搬出的这一间,布置成范书鸿的书房兼会客室。沙发、茶几、书柜自不必说,又从所里的花房搬来几盆花,绿幽幽青翠翠地摆设上,挂上了一幅竖轴山⽔画:烟雨⻩山。那原是委会议室的。好不气派。

  ⽩‮记书‬工作既果断又过细。第六天,他发现一个重大细节:范书鸿家还没电话。这在‮际国‬上太说不过去了。电话不是说安就能安上的。没关系。范家楼下住着历史所的一个委委员,把他的电话拆了,移到范书鸿家便可。优先照顾⾼级知识分子,会成典范。还有什么困难?⽩贵德再次亲临视察,背着手在门厅里左右看着。

  有。想买冰箱一直买不到,招待起外国客人有困难。范丹林说道。他自然懂得“借东风”

  怎么不早说?⽩贵德转过脸来。冰箱时下是紧俏货,有钱也难买。这难不住他,有整个委‮导领‬的力量呢。下午,雪花牌冰箱就运来了,钱当然是个人付。同时还运来一盆青山秀⽔的盆景。行政科长着手:⽩‮记书‬说,放在你们门厅里。

  第七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楼道里开始打扫卫生,自行车通通搬走。楼外也有人在打扫,坏了几年的单元门和楼梯窗户也在赶着修理。范书鸿全家则忙于采购烟酒菜肴,准备明天招待外国客人的家宴了。

  这时,刚装上的电话响了,⽩贵德打来的。

  范老啊,我们这两天又专门讨论了您的⼊申请。您的组织问题,我想会很快解决的。这是您几十年来的要求。现在,您个人要做的,是再写一份⼊申请书。过去您是写过,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但,以前申请书中的有些话,您了解,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现在已不适用了…

  范书鸿放下电话,疲倦地坐下了。

  红蓝两瓣的花。

  怎么,要发展你⼊了?吴凤珠瞪大眼问。她感受到強烈的刺。她⼊的事呢?

  万红红得精神病了。

  听到姐姐带来的这个消息,范丹林直直地站住了。好一会儿,他转过⾝,一言不发走到窗前,双手揷在兜里,皱着眉笔直立地看着楼下。

  丹林,你帮阿姨收拾鱼呀,别袖手旁观嘛。⺟亲在背后唠叨。不用,让弟弟想事情吧,我忙就可以了。保姆连忙说道。丹林,你是不是去看看她?她⺟亲舍不得她住精神病院,就在家守着她呢。丹妮说着。去看谁,万红红?怎么了,精神病?那有什么可看的。⾎统论的牺牲品,那几年,她们一家差点没把丹林弄成精神病。⺟亲又唠叨着,丹林,你怎么不帮忙啊?明天要请外国客人。

  “我没时间。”范丹林转过⾝,不耐烦地递出一句,然后,目不斜视径直出去了。听见很闷的关门声。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然后,⽔果店,百货店,书店,副食店,破着人流进进出出,不知买什么,提了満満一网兜,上了无轨电车。

  …傍晚,火车在一个山脚小站停了。他们一起揷队的十几个知青都下来活动。这是冬闲到山里修筑三线工程回来。范丹林与一个卖蛋的老农民蹲着聊天。他喜社会调查,竟没听见开车铃,车开了,他听见喊声,才转⾝站起来,是万红红站在车门口挥手喊。他赶不上了,后边的车门一个个都已关上,车速也越来越快。只见万红红从前面跳下车,扬着手跑来了。

  “你怎么也下来了?”

  “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啊。”她快活地说,被一冬寒风吹红的脸绽开笑容。

  两个人沿着铁路‮夜一‬步行三十多里到了县城。一路上,他们不知夜黑山险不停地聊着,冻得受不住了就跑一程,然后搂紧着往前走。两边的山黑魆魆的。寒风在夜空呼啸,星星冷得哆嗦。铁路森地闪着青光,枯草从头顶飞过,沙砾打得脸疼。他们聊着,他只听见她的笑声,感到她⾝体的温度…

  他一级级上着楼梯,最后一级,悉的门。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敲门。门开了,是万红红的⺟亲何慕贤。她扫了一眼他手里提的东西。

  “我来看看万红红。”范丹林说道。

  “不用了,她有病。”

  “我知道,我…”

  “不用了。”

  “那把这东西…”

  “也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门关上了。他垂下眼想了想,把一网兜东西轻轻放在门边,下了楼。他在楼下来回走着,不时抬头看看三楼上万红红房间的窗户。

  万红红听见了刚才⺟亲开门和说话的声音:“妈,谁来了?”

  “一个走错门的。”

  “妈,是不是范丹林来了?”

  “不是。”

  “我不信,是范丹林。他现在肯定还在门口站着呢。”万红红说着从上起来。

  “就算是他,也早走了。”

  “不,他就在门口,我觉着了。”万红红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何慕贤不放心地跟上来。门打开了,没有人。

  “你这不是看见了,哪儿有人?”

  “我就是觉着了嘛。”万红红眼睁睁地指着眼前的空气“这不是他站在这儿,右手提着东西?”

  何慕贤感到恐惧:“红红,回屋去吧,那是你的错觉。”

  “不是错觉,他在这儿站过。他手里提着东西,他后来走了,把东西就放在这门口了。”万红红一下僵住了,何慕贤的目光也一下冻住了。随着女儿的手指,她看见在门边的那一网兜东西。

  做⺟亲的感到发瘆:“他是来过,走了。”

  “不,他就在楼下走来走去。”万红红说着急步回到房间,拉开窗帘。

  “红红,他知道你⾝体不大好,早走远了,不会在楼下的。”何慕贤忙赶过来。然而,当她站在女儿⾝后往窗下一望,惊呆住了。范丹林正在楼下走来走去,树时断时续地遮着他⾝影。时钟停了,万籁俱寂,何慕贤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

  万红红咬着嘴,下巴打着颤。做⺟亲的感到了女儿的动。

  “要不要妈妈请他上来?”她小心地问。

  万红红一动不动,过了几秒钟,猛然把窗帘拉上:“不要,我不要,我要死。”

  “红红…”

  “我就是要死。”

  “你听妈妈说…”

  “就是你要我死。”

  “妈妈想要你活得好好的…”

  “就是你们要我死,你们不要在这儿,我不要。”

  “好,那妈妈出去,你好好休息。”何慕贤看了看早已钉死的窗户,拉上房门,到隔壁房间去了。

  房间里空无他人了。窗帘把⽇光也遮暗了,范丹林肯定还在楼下走来走去。一个自天而垂的‮大巨‬钟摆形如铁锹,在摆来摆去。她秋千一样攀在了钟摆上,手抱“锹把”脚踏“锹头”一南一北,一北一南,楼群在左右反复倾斜着,马路、立桥在反复倾斜着,整个‮京北‬城在来来回回倾斜着,圆形的地平线来来回回倾斜着,变成无数的椭圆。她头晕了,天地云雾在眼前掠来掠去,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她越摆越⾼⼊了云端,要被甩出去了,⾝子一阵阵发飘,脊背一阵阵冷汗。她紧紧抱住钟摆闭上了眼,风声越响,⾝子越飘,已分不清南北,钟摆一搂耝,又硬又凉,是铜的?是橡胶的?她用力搂着,云中可能有雷电,钟摆上有⿇⿇的电感传到⾝上。她哆嗦着,这一下甩到九霄云外了。她手脫了,抛物线自⾼空急速坠落,漉漉的云雾自下而上急速扫过她的脸。下面是大地了,是⾼耸的千楼万厦,像林立的剑丛戳向她,飞速地接近,一下摔在上面了,粉⾝碎骨了,她啊地大叫了一声。

  “红红,你怎么了?”⺟亲闻声进来。

  她直愣愣地看着前面。粉⾝碎骨的她变成千万块美丽的⾎⾁向四面飞散着,整个城市都被炸碎了,在宇宙缤纷横飞着。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摔碎了,你们也死了,这个世界都炸碎了,要等待重新组合了。过一百多亿年,又有一个新的太系,再过四十亿年,又有一个新的地球,再再过一百万年,又有新的人类社会。

  我没有说胡话。你们才是神经病。你们所有人都在胡说八道。你们的脸在假笑,你们的嘴在说假话,你们假装着握手,你们没有说过一句真话。我过去和你们一样。现在我清醒了,我这样轻松极了,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骂就骂。

  人们都怕她,都哄她,都由着她发脾气,都看她脸⾊,她不用看别人脸⾊,(这是多轻松的事情。)不用回答别人问题,(这又能卸掉多沉重的负担。)不用解释自己的任何言行举止,一个人每天为这数不清的解释,有多么劳累紧张。为什么要笑,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脸⾊悒郁,为什么眼里看不见人,为什么穿这件⾐服,为什么不想看电影,为什么这样看他,为什么那样看她,为什么和他一块儿走不和她一块儿走,为什么又为什么。现在都不用回答了。她这一下如释重负。她要松开捆了多少年的绳索,任意伸展自己的⾝心。

  妈妈,⼲你的事去吧。我刚才有点幻觉,见有个大钟摆在天地间摆。现在清醒了。我神经很正常。只要你们别我。你们成天有数不清的问题问我,十几年来,把我问烦了。你们以后少管我,我就不会歇斯底里了。我现在比一般人更清醒。我就是怕你们问,在家里问,到班上问,从小问,大了还问,口头问,书面问,问题多得没完没了。你们管我呢,我想怎样就怎样。

  可能有人看我可笑,我还看你们可笑。你们人人都在忙碌,都在钻营。有多大意思?就说你吧,妈妈,几十年来你扮演了一个多可笑的角⾊?你和爸爸每天晚上研究形势,研究人事关系,研究对策,不就为那点地位?哼,你也承认?十几年前,你把范丹林关在门外,今年你又一而再地写信请他来,不是势利眼?你仔细看看自己,像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不可怜、可悲、可笑吗?

  好了,是妈妈不好,妈妈糊涂。

  所有的人都糊涂。她突然感到什么,急忙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范丹林走完最后一个来回,手揷在兜里站住,似乎在想什么。停了一会儿,没再转⾝,略低着头朝远处走了。

  忙了一天,总算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明天西德记者希恩斯来访。范书鸿松了一口气,刚坐下,电话来了,是历史所委办公室来的。因为希恩斯患病,未能来‮国中‬,他这次访华计划取消了。对范书鸿的采访自然也取消了。

  听了这个消息,全家人一时都静得没话了,相视着,心理休克了。

  “这倒好,⽩⽩给咱们解决了房子问题。”过了好一会儿,范丹妮打破静默讽刺地说。

  “那你的籍问题呢?”又过了好一会儿,吴凤珠问。

  范书鸿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讽刺的冷意。

  这时,有人敲门。是住在楼上的邻居,四十多岁的一位中年女,与吴凤珠同在心理研究所工作。她礼貌地笑了笑:“老岳让我告诉您,今天所里开会研究,已正式批准您的退休申请,明天他们来家里看您。”

  我什么时候提出过退休申请?吴凤珠的手哆嗦起来。

  有关退休的一些具体手续,为照顾您⾝体,所里也会专门派人来家里办。

  再没别的事了?

  没了。

  这就是说,她要退休了,⼊本无望了。

  来客拉门走了。吴凤珠心慌头晕,天旋地转,倒在了众人急伸上来的手臂里。

  红蓝两瓣的花,深红一半桔红一半,深蓝一半天蓝一半的花,还在台上浴着⻩昏静静地开着。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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