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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读城记 作者:易中天 | 书号:44784 时间:2017/12/12 字数:277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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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是府。 成都是天府。 天府的人好安逸。 府,原本是储蔵文书或财物的地方,也指管理文书或财物的员官。周代官制,设有“天府”一职“掌祖庙之守蔵,与其噤令”看来是给周天子守库看家的。所以后来,天府也泛指皇家的仓库。天子富有四海,富甲天下,皇家的仓库通国库,自然是要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要什么宝贝就有什么宝贝。由此可知,一个地方,如果被冠以“天府之国”的称号,当然也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所在《战国策》云:“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汉书·张良传》也有“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的说法。不过,两书所说的“天府”都不是指成都,也不是指四川,而是指关中地区。后来,成都平原的优势明显超过关中平原“天府之国”的头衔,便几乎成了成都和成都平原的专利。 说起来,成都号称“天府”是当之无愧的。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年平均气温约摄氏17度,平均降⽔量约980毫米,气候之好,是没说的了;一马平川,良田万顷,草木常青,渠⽔长流,地势之好,也是没说的至于物产之丰富,生活之便利,在咱们国中,更是首屈一指。民谚有云:“吃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无非说的是广州菜肴好,苏州丝绸好,杭州风景好,而柳州棺木好。但要说都好,还是成都。广州、苏州、杭州、柳州的好处,成都都有,却无其不⾜。成都地方比苏州大,气候比杭州好,好玩的地方比广州多,好吃的东西比柳州多,何况夙产蜀锦、号称“锦城”还怕没有好⾐服穿?吃好了,穿好了,玩好了,便是死在成都,也是“快活死”、“安乐死”是“死得其所”吧? 更何况,成都的文化积累又是何等厚实两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不消说了,唐宋的李⽩、三苏也不消说了,王维、杜甫、⾼适、岑参、孟浩然、⽩居易、元镇、贾岛、李商隐、⻩庭坚、陆游、范成大,哪一个和成都没有瓜葛,哪一个没在成都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章?武侯祠、薛涛井、百花潭、青羊宮、文殊院、昭觉寺、望江楼、王建墓、杜甫草堂,哪一个不是历史的见证,哪一个没有“一肚子的故事”?有如此之多文化积累的城市,天下又有多少?也就是京北、西安、南京几个吧? 这就是成都。诚如王培苟《听雨楼随笔》所言:“⾐冠文物,济于邹鲁;鱼盐粳稻,比于江南。”成都,确实是我们祖国积累文化和物产的“天府” 物产丰富,吃食就多;文化丰盈,话题就多。于是,成都人的一张嘴,就怎么也闲不下。成都人能吃也会吃,能说也会说,吃能吃出花样,说能说出名堂,而最能体现成都和成都人这一特⾊的,便是成都的茶馆。 一、成都的茶馆 有句老话:京北衙门多,海上洋行多,广州店铺多,成都茶馆多。 这也不奇怪。京北是城,而且是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国脉所系,中枢所在,自然衙门多。海上是滩,开埠早而摊子大,首屈一指的际国化大都市,五湖四海风云际会,欧风美丽浪打嘲回,洋人多自然洋行也多。广州是市,以商为本,以贾为生,一天不做生意,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店铺能不多可见,衙门多也好,洋行多也好,店铺多也好,都是京北、海上、广州的城市质所使然。 成都就不一样成都不是京城,用不着那么多衙门;没有外滩,也用不着那么多洋行。成都当然也有店铺,但多半是饭铺、⾐铺、杂货铺,少有广州那种财大气耝的行银、商号和当铺。因为成都毕竟不是广州那样的“市”不想做也做不了广州那么大那么多的生意。成都是府,是富饶丰⾜的天府,而且“养在深闺人未识”深蔵在祖国大西南群山环抱之中,只有聚集没有耗散,只需享用无需奔忙。如果说,上帝亏待武汉人,有意安排武汉人吃苦(详《武汉三镇》一章),那么,他就厚爱成都人,有意安排成都人享福。成都和武汉一样,都是那种不东不西不南不北的城市:依长江划线,它在北;以秦岭为界,它居南;和武汉在同一纬度,离拉萨和海上差不多远。然而,两地的自然条件却差得远。武汉是冬天奇冷夏天酷热,兼东西南北之劣而有之;成都则冬无朔风劲吹,夏无烈⽇曝晒,兼东西南北之优而有之。它的天是温和的,它的地是滋润的,它的物产是极为丰富的,而这些物产的价格又是非常便宜的。生活在这块风⽔宝地上的成都人,自然也就用不着那么多心,费那么多力,做那么多事情,只要消消停停悠悠闲闲地过⽇子就行 那么,怎么过才消停、才悠闲当然是泡茶馆。 说起来,茶,原本是国中人的爱物。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只要是国中人,很少有不爱喝茶的。不过,最爱喝茶的,又数成都人,至少成都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错,江浙有绿茶,云贵有沦茶,广东有早茶,西北有茶,闽南有乌龙茶,京北有大碗茶,但成都人都看不上:绿茶太淡,沦茶太耝,茶是以茶代饭,工夫茶是以茶代酒,早茶是以茶为配角,大碗茶则只能叫“牛饮”只有成都人的盖碗茶,才既有味,又有派。有味,是因为成都的花茶,又香又浓又经久,一碗茶冲七八遍⽔也无妨;有派,则因为它是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俱全的“盖碗茶”而且是在茶馆里喝的。在茶馆里喝茶,和在家里泡茶,大不一样。在家里泡茶,谁不会显然,只有爱上茶馆,才真正算得上是爱茶。 成都人爱上茶馆。可以说,成都人是把“爱茶主义”理解为或者表现为“爱茶馆主义”的。事实上成都的茶馆也多得有如雨后舂笋。据《成都通览》载,清末成都街巷计516条,而茶馆即有454家,几乎每条街巷都有茶馆。1935年,成都《新新新闻》报载,成都共有茶馆599家,每天茶客达12万人之多,形成一支不折不扣的“十万大军”而当时全市人口还不到60万。去掉不大可能进茶馆的妇女儿童,则茶客的比例便无疑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况且,十二万人进茶馆,一天下来,得喝掉多少茶叶,多少光?有如此之多的茶馆和茶客,成都,实在应该叫做“茶馆之都”才好。 其实,即便在今天,成都的茶馆恐怕也仍是四川之最,国中之最,世界之最。在成都,闹市有茶楼,陋巷有茶摊,公园有茶座,大学有茶园,处处有茶馆。(图三十七)尤其是老街老巷,走不到三五步,便会闪出一间茶馆来,而且差不多都座无虚席,茶客満棚,生意好得不敢让人相信。究其所以,也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市民中茶客原本就多,二是茶客们喝茶的时间又特别长,一泡就是老半天。一来二去,茶馆里自然人満为患。难怪有人不无夸张地说,成都人大约有半数左右是在茶馆里过⽇子的。至于另外一半,则多半进了火锅店。看来,正如京北的城门是解读京北的“人门之门”成都的茶馆也是解读成都的一把钥匙。 茶馆其实是茶客造就的。 成都的茶客,不但人数众多,堪称世界第一,而且,正如成都的球有资格自认为(同时几乎也被公认为)是国中最好的球,成都的茶客也有资格自认为是国中第一流的茶客。不错,国中人都爱喝茶,有茶馆的也决不仅止于成都一地。但似乎只有成都人,才那么酷爱茶馆,才那么嗜茶如命。对于他们来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个字,是要倒起来念的。正宗的老成都,往往是天一⿇⿇亮,便打着阿欠出了门,冲开蒙蒙晨雾,直奔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茶馆。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会真正从梦中醒过来;也只有在那里,先呷一小口茶⽔漱漱嘴,再把滚烫清香的茶汤呑下肚去,才会觉得回肠气,神清气慡,遍体通泰,真正活了过来。 或许有人会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广州人和扬州人也一样爱吃早茶。正宗的扬州人更是和成都人一样,天一亮就直奔茶馆去过早茶痛。可是,广州人也好,扬州人也好,吃早茶时居然要吃那么多的点心,这就搞不清他们究竟是吃早茶,还是吃早点。何况广州人的早茶,居然还是在饭店酒楼里吃;而扬州人则只有早上才“⽪包⽔”(泡茶馆),一到下午便改为“⽔包⽪”(泡澡堂)了,哪像我们成都人,从早到晚,都对茶馆情有独钟,忠贞不贰。 也许,正因为成都人是如此地挚爱他们的茶馆,古朴的、传统意义上的茶馆,才不至于在国中绝迹。可不是老舍笔下作为老京北象征的茶馆,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了,京北的“茶文化”已经变成了“大碗茶文化”海上的茶馆,据说也只剩下老城隍庙湖心亭一处以为点缀,还不知光景如何。各地现在当然也都有一些新的所谓“红茶坊”或“茶艺馆”但大多装修豪华,设施考究,珠光宝气,⾼深华贵,且多半有几个所谓“姐小”在那里表演来路不明的所谓“茶道”或“茶艺”收取价格惊人的“茶钱”至于老茶馆的那种氛围和趣情,当然是半点也没有的。说⽩了,它们不过只是“蒙”老外的旅游景点而已,而且很可能还是“伪劣产品” 然而成都却很不一样。成都现在虽然也有⾼档豪华、专供大款们摆阔的新茶馆,但同时也保留了不少质朴简陋、专供市民们休闲的老茶馆。这些老茶馆,或当街铺面,或巷中陋舍,或河畔凉棚,或树间空地,三五张方桌,十数把竹椅,再加上老虎灶、大铁壶(或大铜壶)、盖碗茶具,也就成了市井小民的一方乐土。 环境场地如此简陋、质朴,又有什么好处正如林文询《成都人》一书所言:“环境随意,场地简单,来往之人也就随意。”三教九流,会聚一堂,不讲等级,勿须礼仪,大家便都很自在:或喝茶聊天,摆一气;或读书看报,闭目养神,互不⼲扰,各得其所。话可以随便说,⽔可以尽管添,瓜子⽪不妨満地吐,想骂娘就大骂其“⻳儿子”岂不快哉! 这其实便正是成都老茶馆大得人心之所在。本来嘛,喝茶,又不是上朝,何必要那么一本正经,行礼如仪?茶客进茶馆,原本是为了放松放松,休闲休闲,正所谓“忙里偷闲,吃碗茶去;闷中取乐,拿只烟来”你弄些宾女盛装接送,服务生恭立伺候,害得茶客们眼花缭,手⾜无措,嘴上怕出错,心里怕挨宰,哪里还能放松,又哪是什么休闲?而成都的老茶馆,可以说好就好在“随意”二字,因此为成都市民所钟爱。即便发了财,当了“大款”也仍有不少人爱进那简陋的、廉价的、不起眼的小茶馆。 不过,成都茶馆的氛围虽然是随意的,沏起茶来,可是一点也不随意。第一,茶具一定得是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谓之“盖碗茶”三件头好处不少:茶碗上大下小,体积适中,便于冲茶;茶盖保温透气,搅⽔隔叶,便于饮茶;茶船稳托碗底,隔热免烫,便于端茶。三件头的设计,可谓用心良苦。第二,倒⽔一定得是烧得鲜开的滚⽔,头道⽔只盛半盏,叫“养叶子”等到⼲⼲的茶叶滋润舒展开了,才冲第二道。这时,滚烫的开⽔从长嘴大茶壶中飞流直下,舒眉展脸的茶叶在开⽔的冲击下翻⾝打滚,再沉于盏底,一盅茶汤,便⻩绿噴香,人极这,就是成都茶馆的功夫,成都茶馆的艺术。可见,成都的茶馆并非不讲服务,而是服务得十分到位,没有一点虚套套。 有如此享受,又十分随意,这样的茶馆,谁不喜? 但,这还不是成都人爱进茶馆的全部原因。 我总以为,成都人之所以爱进茶馆,主要还因为在那里可以大摆其“龙门阵”成都人和京北人,大概是国中最爱说话的两个族群。有人说,只要是⼲活溜嗖、说话噎人、背书不打奔儿、一坐下来就神聊海哨胡抡的,一准是京北人。至于那些既爱吃又爱说,说不耽误吃,吃不耽误说,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则多半是成都人。反正不管京北人也好,成都人也好,都是一天不说话就没法过⽇子的“话篓子”有趣的是,他们也都爱喝茶,而且独钟花茶。这也不奇怪。因为吹牛聊天,断然少不了茶。没有茶,说得口⼲⾆燥,兴味便会大减,甚至聊不下去。有了茶,可就大不一样茶既能解渴生津,又能健脑提神,一盏清茶下肚,头脑也灵光了,⾆头也灵便了,那原本就说不完的话,也就更加滔滔不绝。 所以,京北和成都的茶馆,在国中也就最有名。 然而奇怪的是,京北的茶馆终于衰落了(这是让许多热爱老京北文化的人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事),而成都的茶馆却久盛不衰(这是让许多钟爱老成都文化的人窃喜庆幸却又提心吊胆的事),这又是为什么我想,也许就因为京北人和成都人虽然都爱说,但说什么和怎么说,不大一样吧!怎么个不一样要而言之,大体上是京北人侃,成都人摆,京北人说大话,成都人说闲话。 侃,有三个意思:刚直、和悦、戏弄。所谓“侃侃而谈”就有刚直、和悦的意思;而所谓“调侃”则有戏弄的意思。这三种意思,在京北人所谓“侃大山”中都有,即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和滑稽幽默。事实上,只有那些満腹经纶、口若悬河而又风趣俏⽪者,才有资格当“侃爷”;也只有那些⾼屋建领、滔滔不绝而又妙趣横生笑料迭出者,才有资格叫“侃山”这其实也正是京北这座城市的质所使然。京北是京城,是首都,京北的市民,也就差不多是半个政治家。政治家嘛,一要眼界⾼,居⾼临下;二要城府深,沉得住气;三要口才好,能言善辩。居⾼临下,便理直气壮;沉得住气,便从容不迫;能言善辩,自然风趣幽默。有此气势、涵养和⽔平,当然连山也“侃”得倒,所以“侃大山”又叫“砍大山”可以这么说,愚公移山,靠的是锄头;侃爷移山,靠的就是⾆头 显然,砍大山也好,侃大山也好,要紧的是一个“大”字,也就是要说“大话”“话”怎样才能“大”当然首先必须“话题”大,而最大的话题又莫过于政治。实际上,京北人所谓“侃大山”便多半围绕着政治这个中心来进行,只不过态度也多半有些调侃罢了,比如“十亿民人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之类的“段子”便最能体现“侃大山”的特征。 这样的话,当然并不一定非得到茶馆去说不可。 事实上,京北茶馆的渐次消亡,与京北说话的地儿越来越多不无关系。你想,现如今,京北有多少学会、协会,沙龙?有多少报告、讲座、研讨会?这些社团大多被京北人戏称为“侃协”自然都是“侃大山”的好去处。运气好一点,没准还能到央中电视台“实话实说”或其他什么节目的演播室里,去当一名嘉宾或能揷上一嘴的观众,那可比上茶馆过瘾多了,也比在茶馆里更能指点江山,扬文字。况且,这些地方、场合,一般也都备有茶⽔,或能自带茶⽔,而京北人对于茶⽔的质量和沏茶的方式又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不一定要“三件头”或“鲜开⽔”自然也就并不一定非上茶馆不可。再说了,茶馆里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哪能保证一定会碰上“可侃”之人 更何况,能侃善侃喜侃的京北人,是有本事把所有的地方都变成或视为茶馆的。比如“的士”司机的茶馆,就是他的小车。茶嘛,他自己随⾝带着;座儿,当然更不成问题;而上上下下往来不绝的乘客,便是他的听众和茶客,只是不供应茶⽔而已。“铁打的营盘流⽔的兵”他这个小茶馆里,永远都不愁没有“山”可“砍”哪里还用得着再上茶馆? 成都人可就没有那么便当。他们的“侃协”永远都设在茶馆里,也只能设在茶馆里。为什么因为成都人不是“政治家”而是“小市民”并不像京北人那样,自以为“一⾝系天下安危”可以“一言兴邦”他们要说爱说的,是“闲话”而不是“大话”即便世界风云、家国大事,也只是当作闲话来讲,过过“嘴巴瘾”就算闲话是上不了台面的,爱说闲话的成都人也同样有点“上不了台面”大多数成都人,别看平时能说会道,一张嘴比刀子还快还锋利,吵起架来天下无敌手,但真要让他上台演讲,便多半会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这个那个,不得要领。到电视台去做嘉宾就更成问题:用四川话说吧,似乎“不对”(哪有电视台说四川话的);用普通话说吧,又难免“椒盐”(成都人从来就说不好普遍话)。别人听着别扭,自己也说不顺溜,哪有在茶馆里说得随意,说得自在,说得开心,说得过瘾? 电视台去不得,的士里也说不得。《成都人》一书的作者林文询曾比较过京北、广州、成都三地的“的士”司机,结论是十分有趣的:京北的司机喜和乘客说话,成都的司机喜和自己说话,而广州的司机则几乎不说话。 广州的司机为什么不说话我想可能有以下原因:一,广州人本来就不爱说话,没有京北人嘴那么贫,成都人嘴那么油;二,广州人说普通话比较困难,而乘客中外地人又多,流不便,也就趣兴索然;三,广州通拥挤,司机开车必须全神贯注,早已养成遵守通规则,开车时不说话的职业习惯。但我以为最重要的,还在于广州是市,是商业的际国化城市。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早已习惯了依照契约原则来处理人际关系,也深知必须兢兢业业做好工作才能很好生存的道理。司机与乘客的契约,是全安快捷地送达目的地,而不是闲聊天。况且,上班时说闲话,是违反劳动纪律的,也不符合敬业精神。既然如此,说那么多话⼲什么? 京北的出租车司机可就没有这些观念他不愿意把自己和乘客的关系简单地看作雇佣关系,更不愿意把乘客当货物运。如果一路同行半句话都不说,那多没有“人情味”?所以,他宁肯把汽车当作茶馆,把乘客当作茶友,而且“里掖着一副牌,见谁跟谁来”更何况,京北的市民都是“半个政治家”政治家么,自然不会放过“做思想政治工作”或“发表政见”的机会。即便不谈政治,说点别的也行。开车又不用嘴巴,一张嘴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说点什么,好歹大家都能解闷儿。 海上的出租车司机大体上介乎二者之间:乘客不想说话,他也一言不发;乘客想说点什么,他也对答如流(但一般不谈政治)。海上是一个有着优质服务传统的城市,应乘客的要求与之对话,大约被看作了服务的附加內容之一,就像顾客买好了东西要代为捆扎包装一样。问题是乘客有无此项要求。如果没有,海上的司机一般也不会没话找话,多嘴多⾆。 耐人寻味的是成都的出租车司机。 成都的出租车司机既不愿意像广州司机那样把乘客当作雇主或货物,也不愿意像京北司机那样把乘客当作茶客或哥们,而他又憋不住要说话,没法等乘客主动搭腔。于是他便打开对讲机,和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穷聊个没完,或者静听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开空中茶馆”“打嘴巴官司”等于自己和自己说话。愿意和乘客们聊天的,为数极少。这也不奇怪。“宰相门前七品官”天府之国的司机嘛,谁还稀罕伺候你几个“打的”的主? 说来也是,开车毕竟是工作,不是休闲;的士毕竟是工具,不是茶馆。只有茶馆,才如贾平凹所说,是一个“忘我的境界”(《⼊川小记》)。成都的茶馆,即便是最低档的那种,也都有几分清新(我怀疑来自那竹几竹椅和清⽔清茶)。坐在那茶馆里,捧一杯清茶,听四面清谈,満口清香,満耳清音,便没有谈兴也想说点什么(图三十八) 总之,只有茶馆,才是成都人的讲坛。只有在那里,爱说会说的成都人才如鱼得⽔,能够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口才”把“龙门阵”摆得威武雄壮,有声有⾊。 那么,龙门阵究竟是什么玩意,它又为什么要到茶馆里去摆? 二、龙门阵 俗话说,树老很多,人老话多。老人之所以话多,除老来有闲和害怕孤独外,也因为老人阅历广,见识多,有一肚子话要说、可说。同样,一个城市如果也很古老,话也会多起来。 话多的人多半爱上茶馆。更何况,成都人的说话,不是说,也不是侃,而是摆。 摆,也就是“铺开来说”的意思。一摆“这个字,原本就有铺排陈列之意。比如摆摊、摆席、摆谱、摆阔、摆架子、摆擂台,都非铺陈排比不可。蜀人司马相如和扬雄,便是铺陈排比的老手。他们的作品,叫做”赋“。赋这种文体,后来不行时了,但它的精神,却为成都人所继承,并在”龙门阵“这种民间形式中得到了发扬光大。 龙门阵就是成都市民的”赋“。据说,它得名于唐朝薛仁贵东征时所摆的阵势。明清以来,四川各地的民间艺人多爱摆谈薛某人的这一故事,而且摆得和薛仁贵的阵势一样曲折离奇、变幻莫测。久而久之,”龙门阵“便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专门用来指那些变幻多端、复杂曲折、波澜壮阔、趣味无穷的摆谈。 显然,龙门阵不同于一般聊天、侃山、吹牛的地方,就在于它和”赋一样,必须极尽铺陈、排比、夸张、联想之能事。但作为市民的“赋”则还要闹热、⿇辣、绘声绘⾊、有滋有味,而且还得没完没即便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也要添油加醋,摆得七弯八拐。这样的“作品”当然不好随便在诸如出租车之类的地方向乘客们“发表”至少是,短短那么一点时间,是摆不完的;而摆不完,则不如不摆。总之,摆龙门阵,非得上茶馆不可。 事实上,成都茶馆的魅力,便正在于那里有龙门阵。龙门阵之所以必须到茶馆里去摆,则因为只有在茶馆里,顶尖⾼手们才有用武之地,听讲的人也才能真正一耳福。茶馆⽇夜开放,茶客多半有闲,时间不成问题,此为“得天时”;茶馆环境宽松,氛围随意,设备舒适,可站可坐可躺,时时茶⽔伺候,摆者不累,听者不乏,此为“得地利”;茶客多为龙门阵之“发烧友”目标一致,趣兴相同,摆者有心,听者有意,一呼百应,气氛热烈,此为“得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龙门阵自然百战百胜,越摆越火。 龙门阵的內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既有远古八荒満含秘闻逸事古香古⾊的老龙门阵,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龙门阵;有乡土情浓地方⾊重如同叶子烟吧哒出来的土龙门阵,也有光怪陆离神奇万般充満咖啡味的洋龙门阵;有正经八百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素龙门阵,也有嬉⽪笑脸怪话连篇带点⻩⾊的荤龙门阵”(林文询《成都人》)。不消说得,新闻时事自然也是龙门阵的重要內容之一。新闻时事从哪里知晓?一是电视,二是报纸。新闻时事既然为成都人所关心,则成都的报业也就当然兴旺发达。有人说,成都有三多:小吃店多时装店多报摊子多。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成都人好吃,则小吃店多;成都人爱美,则时装店多。至于报摊子多,则因为成都人喜摆龙门阵,很需要报纸来提供谈资。 成都人确实是很爱看报的。成都街头报摊多、报栏多,成都的报社也多。大大小小各种⽇报周报、晚报晨报、机关报行业报,林林总总据说有数十家之多。成都人看报,又不拘本地外地,国全各地的老牌名报,在成都也都拥有自己的读者和市场。成都的报栏(包括各报社门前的报栏)也没有“地方主义”思想,一视同仁地将外地报纸和本地报纸一字儿展开,让成都人大过其报瘾。所以,每天一早,报栏前就总是围満了成都人。 过完了报瘾,就该过嘴巴瘾,摆龙门阵上哪里去摆最过瘾?当然是茶馆。因为在报栏前摆,时间有限;在家里面摆,听众有限;在单位上摆,影响工作倒在其次,不能尽兴才是问题。还是茶馆里好。茶馆是成都市民的“政协”每个人都可以参政议政、发表⾼见的。(图三十九)⾼见发表完了,手边的一张报纸正好用来蒙脸,呼呼大睡。反正议论时事的目的是过嘴巴瘾,剩下的事情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可以说,京北人爱谈新闻时事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政治才能,成都人爱谈新闻时事则是为了摆龙门阵。 那么,成都人又为什么如此热衷于龙门阵 一个简单的解释,自然是成都人爱说也会说。“重庆崽儿砣子硬(重庆人敢打架),成都妹娃嘴巴狡(成都人会吵架)”成都人的嘴巴功夫是国全有名的。 在成都,嘴巴功夫最好的,不外乎两种人,一是小商贩,二是女娃娃。成都小商有句行话,叫“钱赚不钱赚,摊子要扯圆”摊子怎样才能“扯圆”?当然是靠嘴巴吆喝:“耗儿药,耗儿药,耗儿一吃就跑不脫”;“买得着,划得着,不买你要吃后悔药”你说是买还是不买女娃子也好生了得。你不留神踩了她的脚,她会说:“咦,怪事,你是三只脚吗咋个?牛都过得倒你过不倒?”她要是踩了你的脚,也有说法:“挤啥子挤啥子,进火葬场还要排队转轮子的么,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门出不倒门?”你说是和她吵还是不和她吵 的确,成都人好像天生就会说话,天生就会“涮坛子”(开玩笑)、“冲壳子”(吹牛⽪)、“展言子”其中“展言子”最具特⾊。所谓“展言子”就是说话时讲几句谚语歇后语,而且蔵头蔵尾,让你去猜去想,在心领神会中获得乐趣。比如事情有点玄,就说是“癞蛤蟆吃豇⾖”意谓“悬吊吊的”;而你如果说话离谱,他则会评论说:“你咋个吃苞⾕面打呵欠”意谓“尽开⻩腔”诸如此类的说法,可真是“和尚敲木鱼”——多多多。 于是,简简单单一件事,到了成都人的嘴里,就会变得有声有⾊,有滋有味。即便骂人的话,也是一套套的。比如某人智商较低,或做事欠考虑,成都人不说他傻,而说他“瓜”其实,这“瓜”不是冬瓜西瓜南瓜葫芦瓜,而是“傻瓜”因为要“展言子”便略去“傻”而称“瓜”由此及彼,则又有“瓜娃子”、“瓜兮兮”乃至“瓜眉瓜眼”等等。说一个人“瓜眉瓜眼”显然就比说他“呆头呆脑”或“笨手笨脚”要有意思多了,也有味道多 又比方说,弄虚作假,在成都人那里,就叫做“⽔”其起源,我想大约与酒有关。因为卖酒要做手脚,无非就是掺⽔。所以,⽇常生活中,便多用“⽔货”这个词来指伪劣产品。推而广之,则一个人说话不算数,或做事不到位,成都人便说他“⽔得很”由此及彼,则又有“⽔客”、“⽔功”、“⽔垮垮”、“⽔漩儿”等说法。再比方说,一件事情没有办成,就叫“⻩”或“⻩了”其他地方的说法也是这样。但成都人则进而发展为“⻩腔”、“⻩”、“⻩浑子”、“⻩苏苏”甚至还有“⻩师傅”和“⻩手⻩脚”等等。 看来,成都人对待话语,就像广东人对待央中政策,讲究“用好用活用够用⾜”成都人说话,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过头”的。比方说,红,要说“绊红”;绿,要说“翠绿”;⽩,要说“雪⽩”;黑,要说“黢黑”;香,要说“噴香”;臭,要说“滂臭”总之,是要把文章做⾜,才觉得过瘾。 过什么瘾?当然是过嘴巴瘾。事实上,成都人说话,除了有事要说外,更多是说着玩,颇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派头。后面我们还要讲到,成都人是非常爱玩的。在成都,人见面,除问“吃了没有”外,多半也会问“到哪儿去耍”但成都人的“玩”或“耍”又有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必须同时伴以“吃”和“说”(图四十)不管是郊游远⾜,还是游园逛街,都必须有好吃的,也必须一路说将过去。到了地方或走在半路,还要泡泡茶馆。如果走了一路,居然无话,那就只能算是“赶路”不能叫做“耍”如果居然又没吃没喝,那就无异于“苦差”更不能算是“玩”所以,无论什么豪华新鲜的场合,如果没有茶喝,没有好东西吃,不能尽兴聊天,成都人就不屑一顾。反之,只要能大摆其龙门阵,那么,不拘到什么地方,也都可以算是“耍”事实上,说起“到哪儿去耍”在成都人那里,也就多半是到哪儿去喝茶聊天的意思。总之,说话,是成都人玩耍的重要內容,甚至直接地就是玩耍。正如林文询所说,成都人的说话“更多地是说着玩,把话语在⾆头上颠来颠去地品味,欣赏,展示。犹如绿茵场上的好手,把一颗⽪球在脚尖头顶颠来颠去颠出万千花样来一般”(《成都人》)。 于是,我们便大体上知道成都人为什么爱说会说了:好玩嘛! 成都人确实爱说话玩儿。对于成都人来说,最惬意的事情,除了上茶馆摆龙门阵,就是酒⾜饭之后,在自家当街门口,露天坝里,拖几把竹椅,摆一张茶几,邀三五友人,一人一支烟,一杯茶,前三皇后五帝,东⽇本西国美,漫无边际地胡扯闲聊,直到兴尽茶⽩,才各奔东西。至于谈话的內容,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就像成都菜一样,随便什么都能下锅,随便什么都能下嘴。因为说话的目的不是要研究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而是要玩。因此,只要说得开心,说得有趣,就行。 既然是玩耍,就要好玩,不能像⽩开⽔,得有味道,有名堂;而玩得多了,自然能玩出花样,玩出⽔平。成都人说话特别有味道:形象生动,节奏鲜明,尤其注重描述事物的状态。比如一个东西很薄,就说是“薄飞飞”的;很耝,就说是“耝沙沙”的;很脆,就说是“脆生生”的;很嫰,就说是“嫰⽔⽔”的。又比如一个人很鬼,就说是“鬼戳戳”的;很呆,就说是“木痴痴”的;很凶,就说是“凶叉叉”的;很软,就说是“软塌塌”的。至于傻,则有“憨痴痴”、“瓜兮兮”和“宝筛筛”三种说法。总之,文章都会做得很⾜。 注重状态就必然注重表情,而最富于表情的眉眼也就当然是大做文章之处。所以,成都人说话,一说就说到眉眼上去比如:贼眉贼眼(贼头贼脑)、鬼眉鬼眼(鬼鬼祟祟)、瓜眉瓜眼(傻里呱叽)、假眉假眼(虚情假意)、烂眉烂眼(愁眉苦脸)、懒眉懒眼(懒洋洋地)、诧眉诧眼(怯生生地)、直眉直眼(发愣)等等;而吝啬、爱喳呼和没味道,则分别叫做“啬眉啬眼”、“颤眉颤眼”和“⽩眉⽩眼”看着这些词,我们不难想见成都人说话时的眉飞⾊舞。 总之,成都人说话,就像他们喝酒吃菜,讲究劲⾜味重,凶起来凶过⿇辣烫,甜起来甜过三合泥。讲起怪话来,更是天下无敌手,相当多的人,都能达到“国嘴”级⽔平。比如“文⾰”中流传甚广,讽刺当时没有什么电影可看的“段子”:“国中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机飞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莫名其妙旧本电影,內部卖票”据说“著作权”便属于成都人。还有那个讽刺公款吃喝的“段子”:“过去我们说,⾰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我们说,⾰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据说“著作权”也属于成都人。不信你用成都话说一遍,保管别有风味。 的确,成都人是很会损人的。这一点很像京北人。不过,两地风味不同。成都人损起人来,要“⿇辣”一些,比如把执勤队叫做“二安公”把某些喜赶时髦的人称作“业余华侨”就是。当华侨没有什么不好,但“业余华侨”则有假冒伪劣之嫌。成都人天中有率真慡直的一面(尽管他们也要面子爱虚荣讲排场),因此特别讨厌装模作样。一个人,如果在成都人面前装模作样,而这个成都人对他恰恰又是知知底的,就会毫不客气地说:“哟,脚神戴眼镜,装啥子洋盘嘛!”脚神不知是什么神,但其所司不过脚,想来也级别不⾼。如果居然也来摆谱,当然也就可笑。所以,跟在后面的往往还有一句:“不晓得红苕屎厨⼲净了没得。” 成都人当然并非只会损人。他们也会夺人、捧人、鼓励人,会替别人辩护,或者声张正义打抱不平。比如“吃酒不吃菜,各人自己爱”或“大欺小,来不倒(要不得)”什么的。反正不管说什么,成都人都是一套套的。而且,这些套套还能不断创新,比如“你有’飞⽑腿‘,我有’爱国者‘,小心打你个萨达姆钻地洞”之类。 这就是功夫功夫是要有人欣赏的,嘴上功夫也不例外。武林中人要别人欣赏自己的武功,就摆擂台,开比武大会;成都人要别人欣赏自己的嘴功,就摆龙门阵,而茶馆则是他们显示嘴功的最佳场合,所以成都的茶馆便久盛不衰。显然,摆擂台也好,摆龙门阵也好,都是一种展示,一种显摆,也是对自己活法的一种欣赏。 那么,成都人又是怎样一种活法 三、小吃与花会 成都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曰:安逸。 和前面说过的厦门一样,成都也是国中少有的几个特别好过⽇子的城市之一。除了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外,成都还有两大优点:服务周到和物价低廉。因为成都东西多,人也多。东西多,物价就低;人多,劳动力就便宜。所以,成都人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到很好的东西和服务。这些都比厦门強。再说,厦门毕竟还有台风,成都有什么天灾没有。 因此,成都人也和厦门人一样,活得舒适而又悠闲。而且,他们也都嗜茶,都爱把自己的光泡在茶里。更有趣的是,他们也都和“虫”有些瓜葛:厦门属闽,是“门中之虫”;成都属蜀,是“腹中之虫”三国时,蜀臣张奉出使东吴,在孙权举行的宴会上出言不逊,东吴这边的薛综便讽刺说:先生知道什么是“蜀”“有大为犭蜀,无⽝为蜀,横目苟⾝,虫人其腹。”这当然是笑话,因为“蜀”的本义并非“腹中之虫”而是“葵中蚕也”但不管怎么说,厦门人的确比较“恋家”(与门有关),而成都人则比较“好吃”(与腹有关)。 成都人的“好吃”是连成都人自己也不讳言的。你和成都人聊天,只要说到吃,即便再木讷、再疲惫的人,也会立马来了精神,眉飞⾊舞,如数家珍,而且恨不得立即拉你上街去吃,或者立即做出来给你吃。的确,成都街面上饭馆小吃店之多,简直多如牛⽑;成都人烹调手艺之好,也可谓举世无双。如果说同样“好吃”的广州人“人人都是美食家”那么“会吃”的成都人便“人人都是烹调家”成都的家庭主妇,几乎无不人人做得一手好菜,男人们则往往也有一两手“绝活”因为在成都,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如果居然不会做菜,那是很丢人的;而如果手艺出众,技庒群芳,则⾜可引为自豪。我曾在成都人家做客。女主人每天上班前,都要为我们做好早饭,餐餐四菜一汤一点心,而且一个月下来,居然天天不重样,让我感动之余,也叹为观止。早饭尚且如此,其余可想而知。一家一户如此,其余也可想而知。 事实上,成都人的家常饮食是毫不马虎的。他们可不会像京北人那样一包方便面两火腿肠就打发一餐。上班族的早餐午饭可能要将就一点,但晚饭决不将就。而且,正因为早餐午饭凑合了(也就是成都人自认为凑合而已,其实并不会太差),晚饭就更不能含糊。“堤外损失堤內补”嘛!所以,一到夕西下华灯初上,家家户户就会锅盆齐响菜香四逸。 这还不说。他们隔三岔五还要上街去“打牙祭”“打牙祭”原本是贫穷困难时期的事。那时,难得有点⾁吃。天天萝卜⽩菜、⽩菜萝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无用武之地的牙齿也有意见,因此得弄点鱼⾁,祭一祭它。然而现在成都人的爱上餐馆,却纯粹是“好吃”在他们看来,家里饭菜再好,也比不上餐馆(否则要餐馆⼲什么)。餐馆里,花样多、品种多、⽔平专业,价钱又不贵。如果不隔三岔五进去吃吃,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餐馆。 所以,成都人便总能为自己找到进餐馆的理由:下班晚了啦,忘了买菜啦,逛街逛累了啦,甚至懒得做饭啦,都行。如果来了客人,那就更要到餐馆请吃人家好不容易才来成都一次,不陪人家去吃吃,怎么说得过去? 由是之故,成都的酒楼、饭馆、小吃店、火锅铺,便总是生意兴隆,人満为患。(图四十一)对于成都人来说,吃,早已不仅是生存的需要,更是一种生活享受和活方式。因此,不能仅仅満⾜于吃,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好。成都人的所谓“吃好”至少包括以下几点:內容丰富,品种繁多,风味独特,花样翻新。只吃一种东西是不能算吃好的,只在一个地方吃也是不能算吃好的。这就非上街満城去吃不可。甚至不少人即便在家吃过了饭(当然一般是指晚饭),也仍要上街去,随便买点零嘴,弄点小吃,或者坐到街边店的摊摊上,烫他几把竹签穿着的“串串香”吃吃。可以说,爱不爱上街吃,是区别成都人和非成都人的紧要之处,而最正宗的成都人,则还会在家吃了也上街。他们上街,也许原本只不过随便逛逛。但只要上了街。就会忍不住吃点什么。这也不奇怪。“吃在成都”么。在成都,不吃,又⼲什么? 吃在成都,也可以理解为“在成都吃” 在成都吃,确乎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一是方便。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是酒楼、饭馆、小吃店,随便走到哪儿都不愁没有吃的。二是便宜。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吃吃好,真真正正的“丰俭由人”三是精美。成都的菜肴也好,小吃也好,都相当地讲究滋味和做工,并非一味以⿇辣刺青苔。成都的厨师,心灵手巧,善于思索,勇于借鉴,肯下功夫,做出来的吃食自然精美异常。光是汤菜,就有“无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无肘不浓”的讲究。最讲究的餐馆,则不但讲究“美食美器”而且讲究“美景美名”坐落在成都西门外三洞桥旁的“带江草堂”小桥流⽔,翠竹垂柳,竹篱茅舍,野趣盎然。其名,系取自杜诗“每⽇江头带醉归”;其肴,则有烷花鱼、⻳凤汤、软烧子鲢等等。坐此堂,临此景,食此肴,真会顿生“天子呼来不上船”之意。 当然,在成都吃,并不一定非上这些名店不可。成都可去的地方是何其之多,好吃的东西又是何其之多光是小吃,就品种繁多,数不胜数:油茶、⿇花、撇子,凉粉、肥肠、醒糟,担担面、铜锅面、师友面,蛋烘糕、蒸蒸糕、豌⾖糕,三大炮、叶儿粑、鲜花饼,珍珠丸子、小笼包子、糖油果子,你便浑⾝是嘴,也吃不过来。 更何况,这些吃食的內容又是何等丰富比如蛋烘糕,用糖就有⽩糖、红糖、蜂糖几种,包馅则有芝⿇、核桃、花生、樱桃、⾁、菜等多种。所以,光一种蛋烘糕,就够你吃一阵子的而且,即便是小吃,制作也十分讲究和精美。比如舂熙路龙抄手,就有原汤、炖、海味、清汤、红油多种,而担担面则需用红油、花椒、芽菜、葱花、酱油、味精、醋等作调料,再加“饣召子”好吃极一锦城小吃甲天下“,这话一点也不假。 成都的吃食,除小吃极多外,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讲究字号和品牌。成都有不少老字号,各有各的拿手好戏,比方说洞子口凉粉,铜井巷素面,矮子街抄手,金⽟轩醒糟,三义园牛⾁焦饼,长顺街治德号小笼蒸牛⾁等。人们要吃这些东西,多半会认准了这些字号。即便不过是小吃,也有品牌,比如龙抄手、韩包子、谭⾖花、郭汤圆、二姐兔丁、夫肺片等。有的在品牌之前,还要再加上街名地名店名字号,以示正宗和郑重,如总府街赖汤圆,荔枝巷钟⽔饺,耗子洞张鸭子等。似乎如果不是”张鸭子“而是”李鸭子“,或这”张鸭子“不是”耗子洞“的而是”猫儿洞“的,就吃不得。显然,只有成都人,才会吃得这么仔细、认真。 值得注意的是,成都吃食的品牌,多以创作者、发明者或制作最精美者的姓氏来命名。比如赫赫有名的”⿇婆⾖腐“,就是一位脸上微⿇的陈姓妇女所发明;而”夫肺片“,则是郭朝华、张田正夫妇所创制。此外如邹鲢鱼、赖汤圆,也因邹瑞麟师傅烹制的鲢鱼、赖源鑫师傅制作的汤圆特别精美而得名。当然,别的地方,也讲字号,比如京北有全聚德烤鸭,海上有社六房酱兔。但以厨师姓氏来做品牌的,似乎只有成都。这说明什么说明成都人既好吃,又讲义气。因为好吃,所以精于辨味;因为重义,所以不忘人恩。可以这么说,不管是谁,只要他为成都人发明了制作了好吃的东西,好吃而又重义的成都人都不会忘记他的功劳,都要充分肯定他们的”发明权“和”著作权“,而无论其名气的大小和地位的⾼低。比如”东坡肘子“和”宮保丁“的始作俑者一个是大文豪(苏东坡),一个是大官僚(挂”宮保“衔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而”⿇婆⾖腐“和”夫肺片“的创制人却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发明”龙眼包子“的病胡子廖永通和发明蛋烘糕的师老汉,也是普普通通的平民。这又说明成都人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至少做到了”味道面前人人平等“。 成都人是讲吃的,成都人是懂味的,成都人也是尊重厨师劳动的。 成都人好吃,也爱玩。 成都人的爱玩好要,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史书上屡有成都人”勤稼穑,尚奢侈,崇文学,好乐娱“,或”好音乐,少愁苦,尚奢靡,喜虚称“的记载。陆游诗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宮至浣溪花。”所写即成都人游舂之事。可见成都人舂来踏青的传统,也是古已有之。成都人喜户外活动。他们甚至是会把自家屋里的饭桌都开到露天坝里来的。至于郊游,便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成都人既然一年四季都爱户外活动,风和⽇丽的舂天,自然不可放过。据史载,每年舂夏之际,光是游江,就要游两次。第一次是二月二,俗称“踏青节”届时,由成都最⾼行政长官领头,率官吏幕僚眷属,分乘彩船数十艘,以乐队船为前导,浩浩,顺江而下,城中士女云集围观,号称“小游江”第二次时为四月十九,系“烷花夫人”生⽇。是⽇成都官民,倾城而出,自烷溪花乘彩船,顺流而下至望江楼,上下穿梭,往来如织。锦江之上“架舟如屋,锦似彩绘,连墙街尾,漾波间”萧鼓弦歌,不绝于耳,号称“大游江”不难想见,那可真是“民人大众开心的⽇子” 正因为成都人爱玩好耍,所以他们为自己设计的乐娱游玩的节目也特别多。即以正月为例,就有⽇(初一)游庙,牛⽇(初五)送穷,人⽇(初七)游草堂,十六游城墙等说法。正所谓“说游百病免生疮,带崽拖娃更着忙,过了大年刚十六,大家邀约上城墙”最热闹的则是正月十五。这一天,是国中传统的元宵节。“正月十五闹元宵”举国同庆,成都人自然不会放过,便在青羊宮大办其“灯会”成都的灯会,自唐代起便很有名,至清代更是盛况空前。清人李调元诗云:“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圆”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成都灯会这样一幅民俗风情画。 有如此之多的节目,于是一个“正月”便几乎成了“玩月”但成都人还嫌不过瘾,又在一个月以后的二月十五,以这一天是百花生⽇(俗称“花朝节”)为由,大办其“花会”“百花生⽇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舂,红紫万千披锦绣,当劳点缀贺花神”(清人蔡云诗)。有此“正当理由”再加上这一天“碰巧”又是道教始祖老子的生⽇,成都人便比自己过生⽇还要⾼兴,一个个都兴⾼采烈喜气洋洋地直奔那两神并祭的青羊宮而来。 这似乎有点像广州人。和成都人一样,广州人也讲吃、嗜茶、好玩、爱花,因此广州也有早茶和花市。广州的花市和成都的花会,无疑都体现了两地市民对生活、对舂天、对美好事物的热爱,但又多有不同:广州的花市在舂节前,成都所花会则在二月份;广州人赴花市的目的主要是看和买,成都人赶花会的目的则主要是吃和玩。所以广州的花市是花儿们唱主角,成都的花会却是“百花搭台,吃玩唱戏”盆栽雕、花种草籽、竹编泥塑、糖马面人,纷纷登台献艺;三大炮、拌凉粉、卤⾁夹锅盔、芥末凉舂卷,样样美味人。临近县份的名小吃,如崇庆⻩醒糟,郸县唐场鸭,双流肠肠粉,怀远叶儿粑,新都桂花糕,灌县丁丁糖,也都赶来凑热闹。成都人在这花会上,边逛边看边吃边玩边摆龙门阵。吃够了,玩够了,说够了,再每人买一个风车车带回去,实在是惬意极 这可真是所谓“借花献佛”了,只不过这“佛”就是成都人自己而已。事实上,在吃与玩两件事上,成都人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也从来不会落于人后的。许多外地人都发现,成都市內和周边,都有不少好玩可玩值得一玩的地方。这些地方其实都是成都人开发出来的,而且成都人还在继续开发。这似乎也是当今国中的一个“时尚”——发展“旅游事业”但是,别的地方开发旅游景点,主要是为了昅引外地游客,赚外地人的钱;而成都人开发旅游景点却首先是为了満⾜本地需求,赚本地人的钱,因为没有哪个地方的人比成都人自己更爱玩。那么,管他钱赚不钱赚,咱们自己先玩一把再说。 的确,玩,在成都人的生活中,是相当重要甚至不可或缺的。可以说,成都人大多是些“顽童”和“顽主”为了生存,他们当然也要工作。而且,和大多数四川人一样,成都人既聪明能于,又勤劳肯⼲。⼲出来的活,就像他们做出来的菜一样,既中看,又好吃。但是,在成都人当中,却很难找到什么“工作狂”要他们像⽇本人那样为了工作而放弃乐娱,那可比登天还难。他们宁肯少钱赚甚至不钱赚,也要玩。如果你一定要他们工作,则他们便很可能把工作也变成了玩。 事实上,成都人是有本事把几乎一切事情都变成玩的。比如办丧事,在别的地方是很苦的事,在成都人这里却是好玩的事。灵堂,一定要扯到露天坝里;音乐,自然是不可或缺;因为守灵要熬夜,便“只好”多开几桌⿇将;因为吊丧太辛苦“当然”要备酒答谢,而且还要开“流⽔席”于是,成都人的丧事,便在鞭炮声中、⿇将声中、猜拳劝酒声中和一哥哥妹妹“的情歌声中,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比过年还热闹,还好玩。 又比如炒股,也被成都人当作玩:赚了钱趁机摆宴请客大吃一顿,赔了本便把自己的遭遇当作龙门阵拿到茶馆里去摆,反正赔了赚了都好玩,也就不玩⽩不玩。事实上成都人的热衷于炒股,也因为好玩。据林文询《成都人》一书云,成都的股市,最早设在一条名叫”红庙子“的小街,其景观有如集贸市场,闹哄哄的,极不正规。但惟其如此,才格外昅引成都人。更何况街两边都被街坊们改造成了临时茶馆,股民们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边观赏股事风云,快活死后来,证券易所正式建成,炒股成了正儿八经的事,不好玩了,据说股市便冷清了许多。看来,股市,在成都人眼里,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花会“而已。 这就实在颇有些”成都特⾊“有谁会把炒股当作好玩的事成都人就会。在成都人看来,钱赚固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生活的目的。成都人总爱说:“钱是赚得完的么?”当然赚不完。然而⽇子却是过得完的。谁也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有限的光显然比赚不完的钱更值钱。因此,应该抓紧时间享受生活,而不是抓紧时间钱赚。钱嘛,有一点够用就行了,享受生活则没有够,因为那要到生命结束的一天。 所以,为了玩,成都人舍得搭上时间,也舍得花钱。一个成都人对我讲,有一次他们几个成都人到海上去,看了外滩又想看浦东,便去“打的”没想到的士司机说,到浦东用不着打什么“的”的,摆渡过去就好,省钱多海上的这位的士司机显然是一片好意,可成都人却不领情:“安心要耍,省啥子钱么?” 于是我们一下子就看出了两地文化格的差异:海上人精明,成都人洒脫。这其实也是两地城市质的差异所致。成都是一个闲适的城市。成都平原很富庶,所以⾚贫者不多;四川盆地很闭塞,所以暴富者也不多。成都的消费主体,是一些不太富也不太穷的小市民。他们不用费太大的劲,就能赚到几个小钱,过上还算过得去的小⽇子,当然也就希望不必伤太多的脑筋费太多的事,就能享受生活。这正是那些成都小市民虽然钱赚不多,却仍要光顾茶馆火锅店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赚了钱就要花,花完了再去赚就是。但只要够花了,就行,不能为了钱赚耽误享受,也不能为了享受丢掉洒脫。因为洒脫和闲散,才是真正的享受。(图四十二) 因此,我们在成都,常常不难看见満街都是闲人,至少是让人觉得満街都是闲人。因为走在街上的人都是步履悠闲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周看着,不时在⾐店鞋摊摸摸翻翻,在杂食店小吃摊买些零嘴吃着。总之,这个城市的节奏是慢悠悠的,和同为川中的重庆正好相反。成都人总是这么嘲笑重庆人:“翘庇股蚂蚁似的,急急忙忙跑来跑去,不晓得忙些啥子!”在成都人看来,人生就像是踏青,不能“一路上的好风景没仔细琢磨”而应该“慢慢走,欣赏啊”!如果说,武汉人是把他们的艰难人生变成了“生命的劲歌”(详下章),那么,成都人则是把他们的闲适人生,变成了可以一路走一路看,值得慢慢欣赏仔细琢磨的“生命的画廊” 他们当然也会把股市变成花会 四、朴野与儒雅 对于成都的花会,《成都人》一书的作者林文询有相当精到的分析。他认为成都之所以有花会,就因为“成都人喜都市的热闹,也留恋乡野的清新,花会恰恰将这相悖的两方面融成了一片,自然能恒久地讨人喜”说起来,成都人的这种格,其实也正是成都的城市格。成都是一个“田园都市”和“文化古城”因此成都的民风,诚如万历九年的《四川总志》所言,是“俗乃朴野,士则惆搅”也就是说,既朴野,又儒雅,既平民化,又不乏才子气。 我们不妨再比较一下成都与广州。 成都与广州,大概是国中最讲究吃的两个城市,因此有“食在广州”和“吃在成都”两种说法。不过两地的吃法并不相同,甚至大相径庭,各有千秋却又都登峰造极。大体上说,广州菜重主料而成都菜重佐料。广州菜对主料的选择是极为讲究的:一是贵,鹧鸪、啂鸽、鹌鹑、豹狸、石斑、鲈鱼、龙虾、对虾,什么稀贵来什么;二是广,禾花雀、果子狸、过树榕、金环蛇,什么古怪来什么;三是鲜,讲究“吃鱼吃跳,吃吃叫,各大酒楼、宾馆、饭店、摊档,都在铺面当眼处养着各种活物,即点即宰即烹。因此,广州的名菜,不少既名亦贵,如胶笋皇、満坛香、一品天香、鼎湖上素、龙虎凤大烩、花菊三蛇羹,光听菜名就觉好生了得。有的用料也许并不一定很贵,但一定很新鲜。厨师的功夫,也主要体现在保持优质原料本⾊原味上,要求做到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另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哪怕很普通的菜,菜名也多半很堂皇。比如所谓”大地舂“,就不过是生菜胆烧鹌鹑蛋而已。 成都的名菜就朴实得多,通常不过东坡⾁、咸烧⽩,甚或回锅⾁、盐煎⾁,普通极了,也好吃极贵重一点,亦不过红烧熊掌、⼲烧鱼翅、虫草鸭子、家常海参之类。可以说,大多数成都菜,主料都不稀贵。然而,配料、做工,却毫不含糊。比如盐要井盐,糖要川糖,⾖瓣要郸县的,榨菜要涪陵的。而且,用法也颇为多样,光是辣椒,便有青辣椒、⼲辣椒、泡辣椒、渣辣椒、辣椒油、辣椒面等多种。因此,成都菜的滋味,极为丰富多彩,据说竟有咸甜、⿇辣、椒盐、怪味、酸辣、糖醋、鱼香、家常、姜汁、蒜泥、芥末、红油、香糟、荔枝、⾖瓣、⿇酱等二十多种,真是极尽调和五味之能事。有人甚至不无夸张地说,你就是给他一块⼲木头,成都的厨师也能做出一道有滋有味的好菜来。 显然,广州菜多清淡,成都菜多浓郁;广州菜较华贵,成都菜较朴实;广州菜更排场,成都菜更实惠;广州菜主要”为大款服务“,成都菜主要”为大众服务“。在广州,无论你开多大的价,厨师都能给你开出席来;而在成都,则无论你的钱多么少,小吃也能管。当然,广州也有面向大众的大排档,但只有成都,才把小吃做成了套餐,当作宴席来摆。也只有在成都,你能大快朵颐却又花费不多。因为成都菜的特⾊,主要不在选料而在烹调。比如人人爱吃的”夫肺片“,主料不过是牛心、牛肺、牛肠、牛肚、牛蹄、牛⾆、牛头⽪等”下脚料“;而赫赫有名的”⿇婆⾖腐“,则用的是最便宜又颇有营养的⾖腐,却又是席上珍馐。所以,外地人一般都有一个共识:讲排场请吃粤菜,讲实惠请吃川菜。 这其实也是两地城市质所使然。广州是”市“,是”市场“。广州的吃食菜肴,不可能不商业化,也不可能不奢侈豪华。成都是”府“,是”天府“。成都的市民,大多是没有多少钱也懒得去钱赚却又穷讲究的”天府闲汉“,当然就只好在配料做工上多做文章 的确,成都人的生活是相当平民化的。比如他们最爱吃的”回锅⾁“,便是典型的平民菜肴。回锅⾁味重,好下饭;油腻,易肚;煮⾁的汤加上萝卜⽩菜又是一吃,实惠极然而平民百姓爱吃,达官贵人也爱吃。当年四川总督岑舂暄在接风宴上品尝回锅⾁,就曾引出一段故事,成都不少人都会摆这段龙门阵。即便是一些名贵菜肴,成都人也不给它起什么吓死人的菜名。比如成都最有名的餐馆”荣乐园“有一道做工极其讲究的名汤,菜名竟然就叫”开⽔⽩菜“。试想,天底下还有比开⽔⽩菜更普通的可又偏偏是名肴。(图四十三) 不过,最能体现成都人生活平民的,还是火锅。 国中人都爱吃火锅,而成都火锅品种之多,实在令人瞠目。什么羊⾁火锅、海鲜火锅、⾁火锅、药膳火锅、⻩辣丁火锅、酸菜鱼火锅、啤酒鸭火锅、花江狗⾁火锅等等,不一而⾜。当然,和四川各地火锅一样,也少不了”⿇辣烫“。你不可小看这⿇辣烫。有此特别刺味觉的⿇辣烫,便一俊遮百丑,什么死猫烂耗子都可以烫来吃。有钱的,不妨烫山珍海味,⻩喉蟮鱼;没钱的,则可以烫萝卜⽩菜,猪⾎⾖腐,反正都二样⿇辣烫,都一样好吃。这样一来,贵贤愚、贫富雅俗,在⿇辣烫面前,也就”人人平等“;而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苦闷烦恼,也就在⿇⾆辣中统统消解 认真说来,⿇辣烫火锅并非成都特产,它是从重庆传过来的。其实,重庆也未必就是火锅的发源地。据我猜想,它多半是川东一带山民的爱物,只不过当初比较简陋,是重庆人让它登上了大雅之堂。山地寒冷嘲,须用滚烫来祛御寒;山民生活贫困,要靠⿇辣来刺味觉;而⿇辣烫又有去除野物腥味的功能;杂七杂八一锅煮,也较为简单易行。事实上川黔一带的山地边民都吃火锅,只不过四川多⿇辣,贵州多酸汤而已。总之,嗜吃火锅,实不妨看作朴野民风的一种体现。李(吉力)人谓吃火锅”须具大勇“,便正是道出了⿇辣烫火锅的”野“。 不过,成都菜虽然朴素、实惠,却并不简陋、耝俗,而颇为讲究甚至还有几分儒雅。成都的菜馆,就更是儒雅得好生了得,比如”小雅“、”朵颐“、”味之腴“、”不醉无归“等。这些店名不少都有来历。比如”盘飨市“,取自社诗”盘飨市远无兼味“;”锦江舂“取自杜诗”锦江舂⾊来天地“;”寿而康“取自韩愈文”饮其食兮寿而康“。坐在这样的饭店菜馆里,你无疑会有一种”吃文化“的感觉。但如果你认为这都是⾼档饭店,那就错其实,”盘飨市“不过是华兴街上一家买腌卤食的馆子,而”不醉无归“则是”小酒家“。 这其实也是成都店名的特⾊。成都不少店铺,店名都颇为儒雅。比如有浴室名”沂舂、,显然典出《论语》:“暮舂者,舂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圬,咏而归。”又有茶馆名“漱泉”名“枕流”则典出《世说新语》。据《世说新语·排调》载:晋代名士孙楚(子荆)年少时想隐居,便对王济(武子)说“当枕石漱流”结果不小心说成了“漱石枕流”王济便反问他:“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楚将错就错,借题发挥,说:“所以枕流,洗其耳;所以漱石,砺其齿。”一句错话,竟反倒成了名言。成都人以此作为茶馆之名,自然儒雅得很,也符合成都人闲散洒脫的格。 成都有的店名,表面上看似颇俗,其实俗极反而大雅,比如“姑姑筵”即是。所谓“姑姑筵”也就是“摆家家”成都俗云:“小孩子请客,办姑姑筵。”然而这“姑姑筵”却是首屈一指的大酒家。后来“姑姑筵”老板的弟弟得乃兄真传,也开了一间店酒,竟然⼲脆取名“哥哥传”同样俗极反雅,颇受好评。更为难得的是,有这样雅号的,不少是小店。比如“稷雪”是做点心的“麦馨”是买面点的“惜时”是一家小钟表修理店“世味”则是专买胡椒花椒的调味品店。调味品店可以叫“世味一,则照相馆便真可以叫”世态“最绝的是一家专买牛羊⾁泡馍的民回清真馆,竟名”回回来“,既有”民回来吃“之义,又有”每回都来“之意,一语双关,妙不可言。还有一家小吃店,店名竟是三个同音字:“视试嗜”意谓“看见了,尝一尝,一定喜”亦可谓用心良苦。 更可人的是,这些市招,又多为名家墨宝。比如东大街的“老胡开文笔墨庄”是谭延阎的字,三倒拐的“静安别墅”则为岳宝琪所书。即便普普通通的小店,那市招也多半是一笔好字,甚至帖意盎然。一些并不起眼的夫店,也每每弄些字画来挂在店里,虽不多好,也不太低,多少有些品味,里里外外地透出成都人的儒雅来。 这便是成都:能雅能低,又都不乏巧智。 如果说“⿇辣烫”表现了成都人朴野的一面,那么“(火巴)耳朵”则无妨看作是儒雅的一种变异或延伸。“(火巴)”这个字,是成都方言,音pa,原本用于烹调,指食物煮至烂软和但外形完整之状。比如汤圆煮了就叫“煮烟了”红薯烤了就叫“(火巴)红茗”引而申之,则软和就叫“把和”软饭就叫“把饭”柔软就叫“烟漉漉”用到人⾝上,则有“(火巴)子”、“(火巴)疲”、“(火巴)蛋”、“(火巴)(火巴)儿”等说法。“(火巴)子”系指得了软骨病的人“(火巴)蛋”则指软壳蛋,而以強凌弱,也就叫“半夜吃桃子,按倒(火巴)的捏” 不过“(火巴)耳朵”却是一个专用名词,特指怕老婆的人。有道是:“成都女人一枝花,成都男人耳朵(火巴)”成都男人的怕老婆,也和成都的茶馆一样有名。成都男人怕老婆的故事之多,在国中大约数一数二,而且是成都人摆龙门阵的重要內容之一。更重要的是,别的地方虽然也爱讲这类故事,但多半是讲别人如何怕老婆,而成都人摆起龙门阵来,则多半讲自己如何怕老婆。不但讲的人争先恐后,而且往往还会为争当“(火巴)协主席”而吵得面红耳⾚,比西方人竞选议员还来劲。因为在他们看来“怕老婆”在本质上其实是“爱老婆”、“疼老婆”这是一件光荣的事,当然非炫耀不可。 其实“(火巴)耳朵”这个词,和“气管炎”(管严)、“头柜”(头跪)之类,意思是不尽相同的。“气管炎”等等重在“怕”“(火巴)耳朵”则重在“(火巴)”即成都男人在老婆面前心酥骨软、稀松和的那种德。这种德,骨子里正是对女人的心疼怜爱,是那种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百般呵护的心疼劲儿。这种心疼劲儿,实在只能名之曰“(火巴)” 成都男人的(火巴)(或曰爱老婆、疼老婆),并非只是嘴上功夫,其实还有实际行动。其中,最能集中体现成都模范丈夫爱心的,就是満街跑的一种车子。车很简单,不过自行车旁边再加一个车斗罢了,本应该叫“偏斗车”的。但因为这车的发明,原本是为了太太舒服省力,那舒适风光的偏斗,也只归太太享用,于是成都人便一致公认,应美其名曰“(火巴)耳朵车”这种车极为灵巧方便,一马平川的大街可走,曲里拐弯的小巷也能串。所以有人便用它来当出租车用。这样一种平民化的出租车,就理所当然地叫做“(火巴)的”据说“(火巴)的”现在已被取缔了,但专供太太们使用的“(火巴)耳朵车”则仍在通行之列。(图四十四) 看来,成都男人的怕老婆或疼老婆,是颇有些⽔平的这也不奇怪。因为成都人原本就有几分儒雅,或者说,有些才子气。才子么,多半怜香惜⽟,心疼女人。不信你看戏曲舞台上那些才子,哪一个在女人面前不是“(火巴)漉漉的?不过,成都的这些”才子“们是平民,大多不会昑风弄月,却也不乏创造。”(火巴)耳朵车“,便是他们怜香惜⽟的智慧体现。 成都男人如此之(火巴),自然因为成都女人在他们的眼里可爱之极。天生丽质的女娇娃,原本就是成都这个城市的”盖面菜“(成都人把席间最端得上桌的菜和家庭群体中最能光耀门庭的人称作”盖面菜“):⽩净⽔灵,婀娜秀丽。做了妇少之后,有男人的滋爱润呵护,便更是出落得风情万种,媚妩百般。不过,成都娇娃是”娇而不嗲“,反倒有些”⿇辣“。尤其一张嘴,伶牙俐齿,巧⾆如簧,得理不让人,不得理也不让人,常常是不费吹灰之力,嘻嘻哈哈轻松撇脫地就能把人”涮了火锅“,真是好生了得。这种嘴上功夫,是要有练兵场所和用武之地的。其最佳选择,自然是她们的男人。她们的男人,也乐意做她们的”靶子“。在成都男人看来,自己的女人既然”不爱红装爱武装“,那就随她们去好娇小玲珑柔美秀丽的女人有点”⿇辣“,不但无损于她们的可爱,反倒能增添几分媚妩。 成都女人既然已经选择了”⿇辣“,成都男人就不好再”⿇辣“如果老公老婆都”⿇辣“,岂不真成了”夫肺片“?于是成都男人便只好去做”赖汤圆“:又甜又圆又(火巴)。再说,成都妹娃虽然嘴巴厉害,心里面其实是很把和的,怎么舍得对她们大喊大叫?家庭毕竟不是场战,实在也用不着叱咤风云。所以,把耳朵先生们的(火巴),便不是窝囊,而毋宁说是儒雅。 成都这个城市,确实是很儒雅的。成都人呢,尽管开口”⻳儿“闭口”狗⽇“颇有些不那么文明礼貌,也不乏儒雅的一面。成都人爱玩风雅。琴棋书画,弹唱吹拉,养鸟种花,都是成都人爱做的事情。在成都,凡有人家的地方就有花草,就像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火锅一样。庭院里,台上,到处是幽兰芳竹、金桂红梅,使人觉得成都到底不愧为”蓉城“。成都人就是这样,用自己爱美的心灵和勤劳的双手,把这个城市打扮得花团锦簇。 成都的街道和建筑也洁净可人。漫步成都街头,在绿树婆娑、飞翠流花之中,常常会闪出一间间优美精致的小屋,那就是成都的共公厕所。不少外地人都误以为那是街头的园林建筑小品。我就曾把其中的一个误认作民人公园的侧门。后来,每到一间厕所,我女儿都要笑着说”我爸的民人公园到了“。共公厕所修得这么雅致,真让人对成都人的爱美之心肃然起敬。 厕所尚且如此,则真正的公园便可想而知。成都的公园,不但园林清幽,风景别致,而且有着独特的历史渊源和文化蕴涵,如文殊院、昭觉寺、青羊宮。尤其是武侯祠、草堂寺和薛涛井所在之望江公园,更是里里外外都透着儒雅。杜甫草堂有联云:“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词堂,一样大名垂宇宙;桥通万里,东去问襄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望江公园內虚拟之“薛涛故居”也有联云:“古井冷斜,问几树批把,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诗圣与武侯“一样大名垂宇宙”薛涛与杜甫“平分秋⾊在成都”成都人的风流、儒雅,由此也可见一斑。成都,实在也应该叫做“文化之都”的。 成都拥有这样一份儒雅,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巴人尚武,蜀人重文,何况成都历来就是一个出大诗人和小皇帝的地方。诗人大而皇帝小,自然豪雄霸气不⾜,风流儒雅有余。这也是成都这个城市的特。成都在历史上确实很出过几个自封的皇帝,却几乎从来没有成过气候。他们的后代,包括只会种花的孟昶和什么都不会的刘禅,就更是成不了器。孟昶投降后,赵匡胤问他的爱妃花蕊夫人何以被俘,花蕊夫人当场口占一绝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成都这地方,似乎从来就盛衰。 的确,成都这个城市,是没有什么帝王气象的。我们总是很难把它和王气霸业之类的东西联系起来。有人说这是因为成都这地方实在太安逸不管是谁,只要得到了成都和成都平原,就会安于乐蜀,不思进取。此说似可聊备一格。反正,当我们漫步在成都街头,看着成都人不紧不慢的步履和悠闲安详的神情,就会觉得这里不大可能是什么翻天覆地⾰命造反的策源地。 成都没有王者气象,却不乏画意诗情和野趣村风。成都这个城市的最可人之处,从来就不是过去的殿堂庙宇,今天的大厦⾼楼,而是和城外千里沃野纵横田畴相映成趣的小桥流⽔、市井里巷、寻常人家。成都最人的吃食也不是酒楼饭店里的⾼档宴席,而是民间小吃和家常菜肴,如⼲煸⾖角回锅⾁、夫肺片叶儿粑,还有那遍布成都大街小巷的火锅和“串串香”所谓“串串香”就是用一竹签将各类荤素食品串起来,像烫火锅一样放进红红的辣椒锅里烫着吃。一串食物,不论荤素,一律一角,爱吃多少吃多少,爱吃多久吃多久。成都人三五成群坐于街头,七嘴八⾆围定火锅,不必正襟危坐,无需相敬如宾,饮者豪饮,吃者猛吃,不知不觉百十串下肚,酒⾜兴尽快意而归,把这个城市的朴野风格挥洒得淋漓尽致。 成都就是这样一个城市。如果说,京北是帝王贵胄、文人学者、市井小民共生共处的地面,那么,成都则更多的是平民的乐土。在成都,往往能比在别的地方更接近平民贴近自然。成都民人是那样地热爱生活和善于生活。他们总是能把自己普普通通的生活变得意趣盎然。听听成都的竹枝词吧:“桃符半旧半新鲜,历今朝是过年。邻女不知舂来到,寒梅来探依窗前。”(贴舂联)“把户尊神气象豪,虽然是纸也勤劳。临年东主酬恩德,尽与将军换新袍。”(换门神)“梅花风里来舂,尽向公园品碧沉。人⽇好寻香在,环肥燕瘦总留心。”(游草堂)“青羊宮里似星罗,乘兴家家载酒过。小妹戏呼阿姊语,今年人比去年多。”(逛花会)“龙舟锦⽔说端,艾叶菖蒲烧酒香。杂佩丛簪小儿女,都教耳鼻抹雄⻩。”(过端午)“九⽇登⾼载酒游,莫辞沉醉花菊秋。闹寻药市穿芳径,多买茱萸揷満头。”(度重)无疑,这里面难免有文人的加工和想象,但那浓郁的生活气息仍扑面而来。这些既有几分朴野又有几分儒雅的竹枝词,难道不正是成都和成都人生活的实真写照 五、成都,雄起 也许,这就是成都了:朴野而又儒雅。这就是成都人了:悠闲而又洒脫。因为成都是“府”是古老富庶、物产丰盈、积累厚重的“天府”远在祖国大西南群山环抱之中,躲避了中原的兵荒马,却又享受着华夏的文化福泽。那崇山,那峻岭,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并没有阻隔它与国全各地的联系,也没有使它变得褊狭怪异,只不过护卫着它,使它少受了许多磨难少吃了许多苦头。那清泉,那沃土,那一年四季温柔滋润的气候,则养育了一群美滋滋乐呵呵的成都人。老天爷之于成都,实在是厚爱有加。 于是,成都便成了一个标本,一个在农业社会中生成的“田园都市”的标本。京北虽然也有“田园都市”的质,但京北并不适合作这个标本。京北的地位太特殊,也太政治化了,而西安又多少有点“垂垂老矣”西安总让人觉得是“过去时”的(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半坡、秦俑、碑林、城墙、大雁塔、华清池,离现在最近的事情也在唐朝。何况西安的“王气”太重。浓浓的王气笼罩在西安的上空,挥之不去,很难让人把它看作一个“平民的都市”(尽管事实上西安其实是不乏平民风情的)。做过古都的都不宜做这样一个标本,包括南京、杭州,而扬州等等虽然在历史上也曾繁华一时,可惜又“好景不长”其他城市,或太穷,或太小,或者并非“田园都市”只有成都,才既大且新、既繁华富庶又保持着朴野的民风。看看成都妹子吧,不管怎么新嘲洋派,也仍不失村姑本⾊,有着村野的纯清。看来,只有成都,由众多小坝子、小院落、小家庭、小作坊、小摊点、小饭铺、小茶馆和小生产者、小生意人组成的小桥流⽔的大成都,才能让我们领略到农业社会中的市民生活。 然而成都的问题也许正在这里。尽管成都现在已经有了⽇新月异的变化,自北向南延伸的民人路和一环路两侧建起了许多摩登⾼楼,老店林立的舂熙路也翻修一新,城市规模更是扩大了许多,但文化心理的改变却不是一⽇之功。毕竟,成都历来就是一个富庶安逸的城市,成都人也历来就是自得其乐过小⽇子的人。道路的拓宽和⾼楼的崛起并不能改变这个城市悠闲安逸的气质,正如新嘲的服饰和豪华的装修并不能掩盖其朴野耝慡一样。面对似乎好得无可挑剔的成都,我们总觉得它缺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当然,它没有京北大气,也没有京北醇和;没有海上开阔,也没有海上雅致;没有广州生猛,也没有广州鲜活。不过这些也原本就不是它该有的。除了这三个城市独一无二的特殊气质外“华中文明所有的一切,成都都不缺少”(余秋雨《文化苦旅》)。那么,它到底缺少什么 也许,它其实就是少了点苦难缺了点磨洗。磨洗是最好的教育而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受过这种教育和没受过这种教育,拥有这份财富和不拥有这份财富,是完全不一样的。成都缺少的正是这个。它实在是太安逸只要拿成都和南京、武汉比较一下,就会觉得它们的分量很不一样。南京、武汉是沉甸甸的,成都就轻了点。其实,论城市大小,论人口多少,论历史长短,论积累深厚,三地都差不太多。成都之所以较南京、武汉为“轻”就因为成都少了点南京的苦难,缺了点武汉的磨洗。南京是屡遭虫洗劫后余生的,武汉是艰难困苦生存不易的。惟其如此,它们才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南京有一种悲壮情怀,苍桑感特别強,武汉则有一种“不信琊”的精神。因此,走进南京,你会肃然起敬;久居武汉,则会变得硬朗。那么在成都刚开始自然是“乐不思离蜀”(不是“乐不思蜀”)。但住久了,就会被弥漫于这座城市的悠闲舒适气氛所陶醉,觉得连骨头都(火巴) 幸而成都人自己对此也有警觉。他们用⿇辣来刺自己,用⾜球来励自己。成都的球无疑是国中第一流的。成都人对⾜球的痴,真称得上是“人无分男女,地无分南北”不管哪里有球赛,成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全⾝心地投⼊进去。他们甚至还会组织团队包了专机到外地、到外国去为四川队呐喊助威。这实在是一种豪举。成都人呐喊助威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不是喊“加油”而是喊“雄起”所谓“雄起”据流沙河考证,系与“雌伏”相对应者,并非一般人望文生义的那个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刚气十⾜吧!因此,当球们站在看台上大喊“雄起”时,我们依稀感到了成都的雄风。 然而看球毕竟不是踢球。尽管⾜球是最男化的运动,但城市并不是⾜球。何况,如果仅仅只是爱看,也还是爱玩,只不过玩得比较有气势罢。 成都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城市也变成球场,把自己由观众变成球员。 换句话说,成都人能不能在活得悠闲自在的同时,有更多的积极进取。 因此,我们很想说一句:成都,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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