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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104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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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怡打算收拾行李,次⽇夜里十一点将登上归程。有什么好收拾呢?还是这摞没名没姓的稿子,只不过比来时更破了。 “咚”的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宁萍萍。“有吃的没有?午饭还没吃!”她嚷道。 乔怡边给她找点心边问:“晓舟的工作有眉目吗?” “有眉目我不就回家啦?”她往上一躺,那肚子真有点岌岌可危。 十分钟以后,她又要走。“无论如何不行!” “不行怎么办?我就这几天时间,马上还要结业试考!” 乔怡只得保驾。下一个目的地是某文化馆,位于郊区。两天来,萍萍连连下“台阶”——省、市、区。 两人刚走出招待所,却见丁万坐着轮椅,旁边还有个女人。萍萍小声道:“哎,那女的不就是那天没相上丁万的那个薛…?” 果然是薛兰。她竟主动与萍萍和乔怡笑着打了个招呼。丁万満脸幸福地靠拢过来。 萍萍却不満地对薛兰说:“怎么又好啦?那天音乐会,丁万为等你,自己可是没听成!” 丁万:“你别那么大嗓门!那天晚上…”他想说什么,回头看看薛兰,又迟疑了。 “说嘛,这有什么!”老姑娘打着哈哈“那天晚上,我又相了一处亲!多相几处,好有个比较嘛…” 萍萍尖嘴利⾆:“那你就慢慢比较吧。”她拉着乔怡要走。 丁万急忙叫道:“话没说完呐——最终比较结果,我把他们比下去了!”说完,他和薛兰一起笑起来。 走到汽车站,萍萍还在嘀咕:“还比较呢!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有个瘫子妈,这么大不出嫁就为这个。以后他俩是好是歹还难说!” 乔怡突然觉得膝盖一阵刺痛:⾎摽住了腿,又被扯开,中午那一跤摔得够惨。车来了—— 电车上挤着一大群郊游的小生学。老师们既发这种雅兴,又无力解决通工具,骤然给城市客运增加了负担。一股子汗味,每个孩子都是个蒸笼。大半天的游玩,他们还没疯够,仍在车上尖叫追打,老师们徒劳地喝斥着。萍萍坐在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乔怡站在她跟前,为她充当“围墙”她可经不起这帮小驴驹瞎撞碰,沉甸甸的下腹令人悬心。 “我拉了好几节课了,眼看快试考…”萍萍忧心忡忡地对乔怡一笑“等晓舟的工作有着落,我开夜车补课。”她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不舒服吗?”乔怡问。 “肚子疼起来了…”她拉住乔怡的手“不该呀,还差二十多天呢!” “你太累啦!你看你那样子,満脸浮肿!” “没办法,谁让我嫁这么个呆丈夫。” 车一颠,她眉头皱得更紧。乔怡问:“不行咱们下车吧?别腾折出事来…” “好歹都到这儿了,没事,你别怕。反正这是最后一处,没希望就拉倒了。” 她执意不下车,脸⾊有些骇人。乔怡脑子哄哄的,万一出现不测,她拿得出什么措施呢?萍萍怀着的是他们苦难爱情的果实啊…六年前的三伏天,热得可怕。萍萍⺟亲忽至,进门就板着脸让萍萍跟她走。“到哪里去?” “回去。见你爸爸去——你自己去跟他讲清楚:你到底搞了啥名堂。” “我信上不是讲清了吗?”萍萍倔犟地说。 “你有种当面跟你爸讲,跟你弟弟妹妹讲去!” 乔怡和田巧巧面面相觑,她们预料到要出什么大子。桑采从屋门前路过,马上各屋张扬去了“了不得!萍萍妈来了!肯定是为了萍萍和季晓舟的事!一张面孔骇煞人…” 走廊里各屋都涌出脚步声。有了解闷的机会,姑娘们并不吝惜午睡。 萍萍⺟亲见人多,站起⾝道:“你们哪位去把导领喊来,我有话跟他们谈!把那个姓季的也给我喊来!” 这位县立中学校长夫人大概被那点可怜的权力惯坏了,竟用命令口气对大家说话。没人理会她。乔怡恭敬地答道:“夏天有规定,男同志不得进⼊女宿舍楼。”田巧巧塄头愣脑补充道:“咱导领全是男同志。”有人哄笑。 围观者们并非全是同情萍萍的,大多数只打算热闹热闹,个别人冷言冷语。有人就曾私下调査萍萍经期是否按时,并说她常常很晚回来,似乎没有得到家庭认可的恋爱就多少有点鬼祟感。加之萍萍一味逞強,表示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副殉情姿态。有一次全队去军部礼堂开会,萍萍公然坐在季晓舟旁边不说,会后放电影《波隆贝斯库》,映到男女主人公被迫离别,她触景生情,竟依在季哓舟脖子上哭起来。会后徐教导员气急败坏地问她:“你那叫⼲啥?” “不是提⼲了吗?”萍萍反问。 “提⼲就能那么⼲?” “没怎么⼲,不过是在正常年龄⼲一件最正常的事!”她那回答太可疑了。 中学校长夫人自己倒了杯冷开⽔,一面扇着扇子。她长得很斯文小巧,年轻时一定不亚于萍萍,若不是拉长一张脸,她的形象蛮让人喜。 “要是不断呢?”萍萍反问。 “那我就好比这么多年喂了只猫!猫大了,野到外面去了!”这位⺟亲眼圈一红“就是养只猫,它也比你知恩!”说着便油泣起来。萍萍拿起⽑巾递给⺟亲。萍萍也受不了了,扭转脸对墙壁抹泪。 “妈,你到底要我怎样啊?…”萍萍呜咽道。 “跟他吹!跟他散!你一个⾰命⼲部的女儿,怎么能找个没爹的!人家把这种人叫做啥子?叫私货,野种!晓得啵?”她站起⾝,用那块⽑巾替萍萍揩泪“你心好,妈晓得。看人家遭孽,你心就软了。男人们想叫你这种不懂事的丫头心软,那他一⾝都是点子!你受骗啦…” 萍萍止不住流泪。季晓舟从不曾骗她。当萍萍头一次提出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时,他拒绝了。一个星期天,萍萍悄悄跟踪季晓舟,见他走进自己那个破陋的巷子,管巷口的瘦老头叫“爸”老头在钉鞋,嘴里衔着鞋钉,手上黑乎乎的沾着鞋胶。过了一会儿,季晓舟便担着⽔桶排进接⽔的队伍。萍萍走上去,落落大方地笑道“你是怕我挑不动⽔?”然后,摇摇晃晃地将两桶⽔挑进院子。季晓舟愕然,那对老夫妇亦愕然。萍萍对晓舟说:“从你拉那车碎砖头回家,我已经想象出你家是什么样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两个老人挑⽔的。” ⺟亲还在继续说着“只要你听话,改正错误,妈不记你仇,受骗嘛,哪个姑娘也免不了…” 萍萍此刻已平静了“妈,我没受骗。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姨,”乔怡冒冒失失揷嘴道“您要是了解季晓舟这个人,就不会…” “哦——”萍萍⺟亲转向乔怡“你大概就是乔怡吧?萍萍信里提到你不止一次…”乔怡刚想表示亲热,不料她突然变了脸“是你支持她跟那个姓季的好?” 乔怡忍不住说:“您不能凭社会成见来判断一个人。季晓舟的品德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去…” “哦,他这样好呐?!”萍萍⺟亲眯起眼。 “对,我证明。”田巧巧说。 “那你们咋个不嫁给他?!”她冷笑道“再好我萍萍不希罕,你们要就拾去!” 田巧巧一叉,刚想蹿上去,被乔怡按住。 “妈!你怎么这样…缺教养?” “什么?!”这位⺟亲痛心疾首“我缺教养?我把你那封信拿出来给你同志、给你导领念念,看是谁个缺教养!” “妈,我不怕你念。你听着,除了他,我哪个都不嫁!就这话。” “我要找你们导领,把你⼲的好事告诉他们。队部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队部保护军人婚姻。军人婚姻自由,谁⼲涉谁破坏军婚!”萍萍赌气道。 “好,好,”⺟亲气⽩了脸“我千里迢迢跑来,就得你这么句话。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姓季的吹,我这就把你的信公开——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现眼的不知是谁!”萍萍又悲又忿“跑到这儿来闹!弄得大家看你笑话,看我笑话!…为了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们那么久,可你们就是不心软。你们是⽗⺟吗?…”她声泪俱下。 ⺟亲呼哧带地:“你眼里哪还有⽗⺟,有⽗⺟能⼲那缺德事?…” “妈,你别半露半遮的,要把我搞臭,⼲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晓舟⼲了那事,而且已经孕怀了!你不是骂他私生子吗?要是你们不让我结婚,我再生出个私生子来!…”大家都被萍萍的话吓呆了。围观的人群一时无声,相互传递着早有预料的眼⾊… ⺟亲一下子跌坐在沿上:“你说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胜似地冷笑道:“这下称你心了吧?”她转向大家:“喂,你们怎么还不去向导领汇报啊?…我要告诉所有人,私生子的儿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会也一样!” 这位⺟亲悲号一声,冲出人群,离去了。在走廊上,她呜咽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记着,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 接着,是队里对这桩空前的男女关系案展开強大攻势。萍萍态度強硬,会开三天她拒不检查!再续三天,她仍不发—言,不写一字。这一来无疑触怒了所有人。导领讨论决定将她调离宣传队,同时准备给“同案”的季晓舟严重警告处分,鉴于他“一味抵赖” 萍萍在会上对季晓舟道:“还是男子汉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认了,你怕啥?!” 季晓舟急出満头大汗:“事实…的确没有…” 时隔半月,将被调到某野战医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认定这是家里在“耍花”可几天后,萍萍的弟弟突然来找她,见了面就且骂且哭:“爸爸是为你的事发的病!你太没良心,收到电报也不回家…” 这个极要面子的老校长闻说女儿果真出了丢脸的事,一句话没说出就发了心脏病。在县里抢救,病情稍被控制又送省城。萍萍赶到前,⽗亲眼也不睁地说:“我差点让你送了命。跟那个姓季的断了,不然我死活也用不着你管了…” 慑于⽗亲危重的病情,萍萍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她不再见季晓舟的面,只顾打点行李,盼着早一点离开宣传队。临行前,黎队长爱人——军门诊部大夫找萍萍谈话:“既然你俩不能结婚,还是早些去做手术,不然⽇子长了⿇烦更大…”萍萍淡淡一笑,便随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却使所有人又一次炸锅——萍萍仍是处女! …汽车煞住了。售票员的沙嗓子在吼!“终点站到了!…” 乔怡搀扶萍萍下车时,见她鼻尖上渗出细汗。“你行不行?别生在路上…” “去你的,”萍萍笑道“你懂个庇!头胎就是临产也得腾折几十个钟头。” 乔怡略略放心,又问:“你刚才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 “想当初我真傻,”她笑起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我也不明⽩,你那时⼲吗给自己编那么难听的话…” 萍萍抿上嘴不答腔了。她那样做是家庭对这桩婚姻认可,同时也在断自己后路——她对季晓舟并不象她表现的那样始终坚定。从晓舟养⺟那里听到他的出生故事,她觉得自己对晓舟无形中有了一点嫌弃,每当她和季晓舟一同走进巷子时,街坊们皆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追随她,似乎在说,这个漂漂亮亮的女兵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太造孽了。季晓舟提⼲后,除了伙食费,几乎把所有钱都给养⽗⺟,老头儿钉鞋的生意愈来愈淡,因为年龄关系,他的手艺渐渐不能令顾客満意了。她看清嫁给季晓舟不单是个名声问题,实际生活也要吃很多苦。谁没一点世俗心理呢?周围不少姑娘攀了⾼枝,她看不起她们,但又有点羡慕。所以她心里常常矛盾,她害怕那种矛盾发展,便给一再阻挠她的家庭写了封信,信中说: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后又凭借一时勇气,⼲脆把事情说得更严重,这样她想动摇也动摇不了——没后路了。 萍萍被调到离省城几百公里的大山沟里。走前,她写了封信让同屋的乔怡代晓舟。乔怡不知她信里写着什么,只见季晓舟看完后突然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骇得乔怡闪到一边。他痛不生地跌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出溜到地板上。一向腼腆的他,在另一个姑娘眼下弄成这副惨相,居然也顾不上难为情。他似乎被火烧得蜷缩起来了,一把一把的头发被他揪下来。那一刻他想到了什么?乔怡猜测着:是想到了他暧昧的出生?是想到自己孤单的童年?还是想到早逝的⺟亲?或是那个可僧恶的、给予他生命的——⽗亲?…乔怡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乔怡恨啊!恨世上为什么只有一个萍萍,恨世俗的力量终究隔开了他和萍萍。乔怡尝过爱的甜味,也品过爱之后的苦味。她懂得爱因为不能得以实现,便会增加十倍的狂疯;爱因为绝望,才会真正变得纯净。那是她从自己的痛苦经验中,从泪和心⾎中淘出的结论。她同情失恋的季晓舟,毋宁说是在同情自己。可惜的是,她不能代替离他而去的萍萍;孑然的晓舟也无法代替将她撇下的杨燹。爱是塑造啊,是用自己的意志和审美力在塑造自己爱的人啊。萍萍和杨燹在塑造了晓舟和她之后,又将他们打碎。乔怡和晓舟在同一⽔平线上,说得上谁安慰谁吗?她又拿得出什么本钱来安慰他呢, 他发怈完了,坐在沿上发愣。和他同在一个空间的乔怡,似乎是个与他毫无⼲系的人。她突然对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生出一阵嫌恶。若换了杨燹,决不会这样!他才不会把強加于他的痛苦一味呑咽呢!他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东西从⾝边溜开!他会去抢、夺、拼,他会反抗、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象她面前这个萎靡的“三⽑”这个溜肩膀、头发稀软、营养不良的“罗米欧”乔怡被他勾起的一肚子辛酸突然转化成愤怒,她替萍萍抱屈,替她怒其不争。本来只需要他再使一把劲,再坚持一下,这场“拔河”的得胜者肯定是他,而他却毫无怨言地放弃了权利。难怪萍萍临走前一再拒绝与他最后见面。难道萍萍最后的抉择不掺有深深的怨艾吗?他的软弱难道不使萍萍失望灰心吗?萍萍不顾自己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清⽩名誉,几乎以全部生命来回报他的爱,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撒手。萍萍最后表现的冷淡和绝情,难道不正是对此的报复吗?…这个“罗米欧”只有一件本事:关在小屋里和自已拼命,与自己过不去,让⽪⾁的疼痛与心灵协调一致,把命运给予的一切刑罚都在自己⾝心——动用,哭起来象个乡下妇人。 “你也是男人?!”乔怡恨恨地说,同时离开了他。 巧得不行,当年年终,宣传队巡回演出来到萍萍所在的野战医院。萍萍见了晓舟,慌忙躲开,但暗里又托乔怡约他晚上在医院后院的腊梅林见面。长达四五个月的相思将有利于他们重归于好,加上小雪、梅花、静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季晓舟怏怏而归,对乔怡说“她说追求她的人多呢!…在这儿住院的有好几个⾼⼲弟子…我哪是对手。” “她那是在刺你,调动你的竞争积极!” “不…她说,她说不定会在那群人里挑一个。” “我不信!” “人是会变的。她过去说她永远不烫头发,现在不是也变了吗?…”他象个老太婆那样慢慢转过⾝,蹒跚走开。 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对乔怡毕恭毕敬地说:“谢谢你了。” 一生中,乔怡记得那是她头一次为别人的事落泪… “喏,别发呆了。”萍萍捅捅乔怡“到了。” 真不敢相信,这所房子就是区文化馆。这座老式结构的木楼与地面决不是九十度角。斜而不倒,不知是否与比萨斜塔同一奥秘。登上它,人们或许也会象登比萨斜塔一样担忧:不知自己能否来得及下来。 不过楼下是一周树的围墙,由于种类不同而显出浓淡不一、深浅参差的绿。它们生存的目的似乎在于把那楼的破陋处掩去,有了这些树,楼不仅不老丑了,反显得象一个荒诞的梦,一个可爱而又古怪的境地,象米修斯的“带阁楼的房子” ⽟兰谢了,象是一声令下似的全坠了地。院里成了一片⽩⾊,铺満新鲜的瓣花。再有一场夜雨,它们将为明年的蓓蕾化为泥土。夹竹桃开得正闹,凡是能跻⾝的枝桠都挤満了簇簇深红,团团浅红,在光里争宠。 乔怡和萍萍正想上楼,忽听一阵琴声。萍萍猛一扯乔怡,脫口说道:“《无穷动》——是晓舟…” 乔怡望着她不容置疑的脸:“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们约好的?…” 萍萍摇头摇。“他比我识时务。他有自知之明…”下面的话她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平与这地方相宜。他本不指望再到那些丝绒帷幕下、镀铬谱架前混一席之地。他只要有琴,就有了整个世界,这楼的寒碜与他和琴有何⼲?… 琴声断在一个不该断的地方,想来是被人打断的。萍萍苦笑。 正在她俩进退维⾕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季晓舟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下楼来。 “这是…帕格尼尼的《无穷动》,是一首难度最⾼的曲子。” 中年人哼哼哈哈。萍萍拉着乔怡往夹竹桃后面一闪。“我也不懂这玩艺,”那中年男人说。看得出来,他不仅不懂,而且不感趣兴。“你过两天再来一趟吧,我们正好要收几个待业青年,有玩琴,有弄画,你跟他们一块,考个试,我请个行家来,你知道,咱们这里的名额也紧呐!…”他抱歉地笑着,拍拍季晓舟肩膀。 “我…吴馆长,我在队部好歹搞了十多年专业了!”季晓舟感到自尊心受屈“我们区军文工团的乐队在省里数得上…”他吃力地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说,搞个群众业余音乐辅导,还拿得下。试考…” “这个琴是你自家的?”吴馆长问。“是从团里借的。” “你要是会拉那种…(他比划手风琴的样子)就好了,那琴我们这儿有现成的。你这琴还得掏钱买。你刚才说要八九百?…” “差点的五页就行…买个旧的只要两三百!” “两三百…”馆长沉昑“还是旧的?” 季晓舟眼巴巴地期待答复。“…还是考考再说,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买琴!”他突然脫口说道。 馆长眼一亮,随即打哈哈道:“哪能…这算啥!就这么吧,你下星期一来,我已通知那几个小青年了。”他握住季晓舟迟疑的手,晃了晃。 季晓舟看着他进了楼,又摘下军帽擦汗。 “晓舟…” 他看清萍萍时猛一怔,脸带愧⾊,象做了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你们…怎么来这儿?” “这是什么⾼级地方,我还不配来吗?”萍萍脸涨得通红“谁让你这么下作,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想联系个好一点的工作…” “你离了那短命的琴活不了吗?就值得这么低三下四来求爷拜?” 她忘了她来此的目的。乔怡劝道:“莫名其妙,你怎么跟他火上了?” “不管你怎么差劲,也轮不上他们来考你吧?你就这么没自尊,居然还要来考?三十三岁的堂堂专业文工团员和一帮小庇溜子平起平坐试考?亏他说得出口!告诉你,下星期一不准来,不准你再踏进这个门!” 季晓舟低下头。琴斜背在他肩上,显得沉重无比,肩也庒斜了。他被子这番话弄得无地自容,因为每句都扎进他的痛⽳。“你到这里来⼲啥子嘛…”他嗫道。 “⼲啥子?看你⼲蠢事啊!真丢人,还要买琴,连琴搭上你也卖不出个好价…” “行了,萍萍!你怎么这样刻薄?”乔怡喝道,一面拉着两人往外走。 “你不拉琴就活不成吗?什么不比拉琴強。团里不是要帮你联系到轻工局人事科吗?不然到检察院搞行政,哪个不比你拉琴強?” “我喜拉琴!喜音乐!喜!”季晓舟口气硬起来。 “哼!拉了这么多年,挨了那么多聇笑,还没够?我可够了!…” “我知道你够了!你后悔了!后悔没跟那些‘衙內’去过好⽇子…” 萍萍被这话惊得张大嘴,却发不出声。 “我⼲不了那些体面工作,我没那修养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山猪吃不了细糠的命!你后悔吧——什么都来得及,趁你现在还年轻!” 人们从未见过季晓舟发脾气。他那克制半生的积怨似乎都因找到这个茬口噴发而出。萍萍一下子不认识他了,瞪着眼似乎在回忆他是谁。但仅是几秒钟的沉默,她猛然转⾝就走,不灵便的⾝体使她迈这样的疾步十分吃力。乔怡追上去,从后面拉她胳膊。她劲使甩脫她,走得更快了。 乔怡回头看季晓舟,他叉开腿两呆站着,低头看着自已斜在地上的影子。太将落,这条通往工厂区的马路涌満下班的自行车,涌満快活饶⾆的小青工们。乔怡担心萍萍被人撞着,又赶上前去拉她。这一拉,使她象个沉重的包状一样栽进她怀里。她双目紧闭,脸⾊发青,两颊全是泪。“萍萍…”乔怡心疼,轻唤她。 她在她怀里往下坠。她怎么也架不住她了“怎么了?萍萍?萍萍!” 她终于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部腹,仍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季晓舟跑过来,气吁吁地望着痛苦不堪的子。萍萍衰弱地唤道:“晓舟…我不行了…” 季晓舟慌地抱起她,一边絮叨着:“别生我气,萍萍!我是混帐!那是一时怄气的话,不作数的…” 萍萍面带苦笑,微微头摇。 “还说什么废话!”乔怡狠狠地说道“快送她上医院!…” “啊?!…” “她这两天为你的工作到处奔命,你真…唉!都不说了,快送她上医院吧——是早产!” 季晓舟还没恍过神,冒傻气地问萍萍:“是…孩子?!” 萍萍幸福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季晓舟疯了似的朝一辆呼啸而来的解放牌奔去… “是我们的车!我们的车!我们的车!”采娃脫口喊起来。三个姑娘同时朝山下的公路尖声呼唤:“喂…停车!” “别瞎喊!…”赞比亚侧着⾝,飞快地往陡坡下跑。 这天是三月五⽇,我军向全世界发布了撤军声明。 披着伪装网的“解放牌”拉开相等距离,从山下弯道——驶过。“怎么办?他们听不见!…”采娃急得泪⽔直流。 荞子说;“我数一二三,咱们一块儿喊!” “同志!停——停——”他们这才感到自己的声音在这大山里显得这么细弱,早被风撕碎了。没人深的机飞草里,三⽑照料着平躺着的了不起,数来宝的伤口也在化脓。他们焦急地伸长颈子,望着急驶而来、又急驶而去的车辆。他们此刻的感觉是鲁滨逊终于看见地平线出现了希望的桅杆。而姑娘们已声嘶力竭,她们举起帽子、军⾐、手绢挥舞,依然徒劳。 赞比亚按自己的念头在向公路靠近,他已能看清车厢上⽩⾊的车号。他的心在奋然搏动,他那象被无际的大海漂来泊去的疲惫⾝躯,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土地。他,他们,就要上岸了… “砰!砰砰!…”突然,⾝后传来声。他回过头,见三个姑娘同时举朝天,用声呼救。 “混蛋!…你们在⼲什么?!”赞比亚咆哮起来。未待他话音杳落,一梭弹子从一辆煞在路边的车后打出来。 “卧倒!…谁再开我掐死他!”赞比亚咬着牙吼道。 车队遭到越南特工队袭击是极频繁而平常的,所以姑娘们的声造成了难分难解的局面。 被弹子削下的机飞草冒着细小的火苗。又一辆车开过,但因公路大窄无法错车,只得停在那辆车后。误会在加剧。弹子一排排庒过来,使草丛里的七个人无法抬头。 被连⽇的疲劳、伤痛,以及对死者的哀痛磨折的数来宝失去了冷静,他骂道:“⽇他妈!六亲不认了!来吧,没死在越南人手里,死到自己人手里算拉倒!…”他边骂边抓起自动步狂疯地朝天空放,然后大叫“来呀!来俘虏我们,包围我们呀!” 赞比亚窜到他面前,一语不发,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夺下那支空了膛的抢。 山下声更猛。人的判断力在受战争惯的支配,变得敏捷而又缺乏理。 赞比亚匍匐着,急促地思索对策。声渐稀。前面一辆车启动引擎,打算迅速撤走,后面的车似乎留下掩护。 采娃突然站起⾝,飞快地往陡坡下跑去,边跑边喊:“别开!别向我们开!…”山风卷起她漆黑浓密的长发。 无人理会她。似乎公路上的人已看见了她,看见了这个姑娘的头发。但越南特工队最善于用女人做钓饵。声又继。采娃赶紧蹲下⾝子,委屈地呜咽着… 赞比亚的嘴抿得很紧,两腮的肌⾁因用力而微微颤动。他看着公路,目光沉沉的,因为他知道这是殿后的车,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只能这样了!”赞比亚下了决心。 大伙一齐把目光转向他,期冀中含着不解。“只能这样了。”他重复道。他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能按自己的念头行动了:解下浑⾝披挂,脫下军⾐,撕开肮脏的⽩衬衫。他裸露的上⾝,发出青铜般的光泽,使人无法想象这⾝躯里流出的⾎是什么颜⾊。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可怕,眼睛跳动着漆黑的火⾆… 他要⼲什么?战友们担忧地看着他。他从采娃手里夺过,一边朝天放着,一边大声吼叫着往山下跑。他竭力要公路上的人注意到他,使他成为唯一的目标… 他回了一下头,看看⾝后的战友们。那眼神略带痛苦和犹豫…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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