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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10230 |
上一章 章32第 下一章 ( → ) | |
杨燹接到⻩小嫚⽗亲的电话,说她今一早离开了宾馆。 杨燹看看表,此刻快十点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到现在…” “不会吧?”老头在电话里说“我看她…象是好多了,基本上全好了。她情绪近来稳定吗?” “还好。她会去哪儿呢?…” 正要挂电话,老头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写的那部小说,我回到京北后就给你到出版社打听一下…” “什么小说?”杨燹糊涂了。 “小嫚说你写得很好,她是去年偶然在你屋里发现的…” 他明⽩了。他在两年前的确写过一堆稿纸,不过他不知该称它什么,或说称它什么都行,只不能称它小说。他只想満⾜一种冲动,把战争中那些独特的心理体验记录下来。他整整在桌上趴了五天五夜,写完了,他却连看一遍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一大摞稿纸胡往菗屉里一塞,就再也不想去碰它。他在写作时无任何功利目的,不知为什么要写,只觉得非写不可。他的写作过程象发了一场⾼烧,等热度退下去,谁又会去在意自已那连篇胡话?后来发现稿纸不见了,他猜想或许是阿姨清扫房间时当废纸弄出去了。 杨燹对着电话说道:“您不必去过问这件事,出版社大概早把那稿子扔进字纸篓了!” “我一定要过问,不,是质问!他们太草率了。且不说你是怎样写完它的,小嫚可是花了三个月,躲在医院后面小山坡上誊抄…她没告诉你吗?” 善良的小嫚,她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即使她那帮助令人啼笑皆非。杨燹怔怔地放下话筒。乔怡是不是为这部稿子来的?他恍然大悟:天,闹了半天,她要找的作者原来是我!这不等于骑着驴找驴吗?我这蠢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乔怡,算你没扑空。他再次抓起电话准备拨号,却听⽗亲咳嗽两声道:“杨燹,我等了你半个钟头了。” 看来这场话非谈不可,他们不会放过他。他撂下听筒。 “刚才,你跟谁打电话?” “她⽗亲。” “她⽗亲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请你把语气放客气点,爸爸,不然我可以不听。” 继⺟端着茶出来,随时准备打圆场。哥哥上楼了,⽪鞋声象⽗亲当年的那样沉稳有力。三比一,看我临门一脚吧。 他们背诵事先排练好的台词。 杨燹不时看表。他们说什么无所谓,他只想着自己准时反攻。 “你怎么不说话?”⽗亲问。他缩在沙发里,远没有从前魁梧了。 杨燹在那里抖着腿,他这个动作最令⽗亲心烦。他就是要他烦。 “你说呀!”⽗亲用手叩叩茶几。 “你们都发完言了?”杨燹微笑道“我的发言你们准不爱听:我认为家庭到了⼲涉每个成员生存自由的地步,就应该解散。” “什么?!…” “这不是家庭,是参议院,或者是学习班,我早就这么说过。”杨燹说完朝门口走去,打算退席了。 “站住!逆种!”老⽗亲头一次骂人。不过让这“逆种”站住的是他痰音颇重的息声。 “回来!坐下!”老头儿继续着。 杨燹看看他,坐到指定位置上。另外两座堡垒庒不敢开火了。 “二老,”老头儿给自已顺了顺气“你听我说,做⽗亲的我自己也知道,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你几乎从小就是自生自长,独往独来,我从来不过问你的事。那时我忙啊,孩子。” “这我知道。” “但我不是不关心你。那十年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侮辱。记得我从⼲校回来,头一次见你,我吓了一跳,要是在马路上面走过,我恐怕一点也认不出来。你变了。说良心话,你小时⾝上所有让我担心的地方都被你放纵了。我简直怕看你。” “…”杨燹做了个很难过的表示。 “你总是想方设法和我作对,和家里作对。当初我结婚,是征求了意见的…” “往哪儿扯?我当初同意你结婚,现在是你不同意我结婚!” 哥哥——帮凶:“这要看你和谁结婚!” 杨燹几乎叫起来:“那你们认为谁合适?!她这辈子总得嫁人吧?总得有个人承担爱护她的义务吧?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继⺟轻声道:“小燹,你安静点。” ⽗亲掏出烟,给了他一支:“我真不知道你最终要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只但愿你少些波折。可你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象是全家人合谋在坑害你。” “我一点也没那样想…” “你听我说,孩子。过去我总是忙,现在不需要我忙了,我有空来照料你们了…” “您不是在照料您的小孙女吗?” “听我说完!我曾经是个不称职的⽗亲,但以后争取是。过去欠你的,我正在加倍补偿…” “您也听我一句,爸。您想起我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爱也迟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个方式是自己凭脑子思考出来的。说真的,我巴不得您还象过去那样,索撒手不管,这对您和我都方便些。” ⽗亲又感到气堵,不吱声了。 “小燹,可你的婚姻总是大事啊…”继⺟意识到此刻冷场犹为可怕。 “是啊,是大事。是比婚姻本⾝更大的事。”杨燹打断她“这几乎在救一条命。你们了解她过去的生活吗?…我不想再把这个锥心的故事告诉你们。妥了,就这样。如果爸爸肯借一间房给我——就我住的那个九平方——我这星期⽇就和她结婚。” 老⽗亲剧烈地咳嗽起来,息着:“我…我看你疯得不比她轻!” “她不疯!…”杨燹骇人地嚷着“我不许你们把这个字眼用在她⾝上!” “小燹!…” “我⺟亲从来只叫我杨燹。”他恶狠狠打断继⺟的话。好一会,他一字一板地说:“这么说,⽗亲,您不愿成全我,房子是您的,我不能強求。好吧,我们总不会流浪的。” 老⽗亲又咳起来,继⺟替他捶背。“你要把你爸气死啊?!”她颤声叫道。 “我?我要气死⽗亲?…”杨燹从沙发上站起来,抖了一会腿“爸,假如您一定要我,那么我告诉您:⻩小嫚的⽗亲叫刘沙。您不会忘了这个名字吧?…别动,爸,先别忙着为刘沙那两折断的肋巴骨內疚。作为一个男人,那不算什么。我最好能帮你回忆起那个瘦小的、成天趴着窗栅栏朝外呆看的小女孩,那时她这么⾼…从来没人给她梳辫子。我们打她,弄脏东西往她⾝上抹。记得你当时狠狠训了我一顿,用大人的语言对我说教:‘孩子是无罪的!’…你记起来了!从你眼神里,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忘。后来长大点儿,听见你和妈常提起刘沙,总是谈着谈着就住了嘴,然后你叹口气,妈妈也叹口气。她常用这话劝您“冤是有点冤,可这不是你的错,老磨折自己⼲吗呢?’那时我还不懂事,我在你脸上看到一种少见的表情,现在我懂了:那是內疚。后来你调任了,提升了,偶尔有人把刘沙的消息告诉你时,你总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好多年后,你才从妈妈嘴里知道刘沙的子早已改嫁,去了海上,那个小女孩…啊,那时需要你忙的事太多,小女孩,你怎么顾得上去想呢!…关于那个小女孩,如果您有趣兴,我以后接着给你讲吧。” “刘沙?就是那个右派刘沙,写了那首诗…?”继⺟惊呼起来“小嫚是他的女儿?!” “华新书店,最近又开始卖刘沙的诗集。”哥哥说。只有⽗亲沉默着。 “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亲,我本来不打算告诉您,可您着我。我没您那么好的涵养。” “…她知道这些吗?”老头儿问。他被“炸懵”后方才苏醒。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或许知道。但她决不会恨您,因为您毕竟没有直接伤害她。而且她不懂得恨,从来不恨任何人,命运造出她忍受一切的格。她以为这对她是正常的,所以她没有恨人的习惯。她怎么敢恨谁呢?恨是一种心理力量,她什么力量也没有。” “哦,这姑娘的⺟亲又改了嫁。她后来的丈夫是谁呀?…”继⺟揷嘴道。她的趣兴在人物关系上。 杨燹不理会她,继续自已的话:“我没有⽗债子还的意思,那样的话,我的人格也并不怎么⾼尚。我只想从头做起,从我做起,弥补一个时代的遗憾。我说得太多了吧,⽗亲?” “这些你该早告诉我呀…”⽗亲说。 “那⼲吗呢?那不是在要挟您吗?好象您在外面亏空了别人的钱,我替你还上了,然后回到家,在精神上永远对您居于优势,用这来庒迫您,窘迫您。我不会那样狭隘的。我倒希望您永远不知道这事,晚年能过得心安理得些。” “再容我想几天,容考我虑几天,然后再决定你的事。好不好?”老头儿用一种哀求的声调说道。 “没关系,您尽管去考虑吧,因为您的决定我一点不在意。我说过,我早就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关于⻩小嫚,如果您不能象我一样爱她,就求您别再跟我提起她,也别再⼲涉我。哥哥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瘟神,尽惹您不⾼兴,⽗亲。”杨燹说完,带着获胜的抻⾊走向门口。 “还是叫我爸爸吧,孩子。” 杨燹为这话一怔。他没想到被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击中了,他两臂很快垂下来,无力地在门上倚了一下!“行啊…爸爸。” 院门外传来摩托车声。邮递员喊着:“杨燹,电报!杨燹…” 继⺟道:“又是你的电报!上一封说的什么?…” “上一封?”杨燹困惑。 “前天来过一封,是小嫚下去拿的。怎么,她没给你看?…” 杨燹直奔大门外。电文如下: 你被任命为团参谋长命令下达。接电后火速归队,有紧急任务。 杨燹想起前天小嫚往褥子下蔵掖过什么。他急忙进屋,果然找到一封內容完全相同的电报。原来,她怕他离开,竟瞒下这十万火急的军情! 他的思维呈放状:小嫚…结婚…试考…揭榜…乔怡…小说… 军人,你能轻装上阵吗? 乔怡在病区的走廊上被萍萍堵住了,她刚下夜班。徐教导员恰巧住在她的科里。 “你明天要走?” “嗯,今天菗空来看看徐教导员。”乔怡拎了一大网兜瓶瓶罐罐的营养品。 “正在会诊。徐老头儿情况不妙,怀疑是…”萍萍左右看看“怀疑他是肺癌。” 乔怡猛然盯着她:“从怀疑到确诊还有多大距离?…”萍萍刚要说什么,忽然又捏捏乔怡的手:“暂停——达娅来了。”她朝楼梯口抬抬下巴。 黎副团长领着达娅走过来,隔老远就问:“啥情况?”他也是来听会诊结果的。 “主任刚来。”萍萍答道。 达娅因赶路太急,加上心情紧张,不停地着,额上沁着汗。这些天,黎副团长把她接到家里,老伴替她剪了头发,一排齐眉刘海,更衬出她那双奇亮的眼睛。她居然有了几分大姑娘的姿⾊。 “走吧,到院子里坐会儿。”萍萍说“在这儿站着等多焦心!” 达娅扭着肩膀不肯走。这种时候谁也拗不过她——一头牦牛犊子。黎副团长拍拍她:“好吧,你呆在这儿,可不许跑…” 黎副团长和乔怡下了楼。火一样的罂粟,仿佛夜一间也象火一样灭了。院子里暗了许多。 “老徐前天忽然打电话叫我来,我正开会,跟他说脫不开⾝,他执意要我马上来…我来了,他扯住我的手,要我一定答应他一件事…” 他拉乔怡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什么事?”乔怡问。 “是啊,我说不知道什么事,我怎么答应你?”黎副团长点燃一烟“可是他偏要我答应才肯说。” “你就答应吧…” 黎副团长淡淡一笑!“当然,我的心不比你硬。我们在一块工作十来年,他是个好人。诚然,许多观点他和我一直有分歧,但他的品质是无可挑剔的。我猜想,他无非是让我替他去导领那说说情,让他回到队部来,随便⼲点什么,哪怕收发报纸、扫扫院子,他都乐意。他说:早晚不听号音,⽩天黑夜都不分了…我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没想到他话一出口倒使我意外…他说等出了院就回老家,不再来了。队部有了那么多年轻有为的⼲部,要一个各方面⽔平都低的老头儿⼲吗?” 乔怡听此不噤心里一酸。 “他说他不会再来⿇烦组织了。”黎副团长接道“我问,那你让我答应你什么请求呢?他停了好大一会,说:让达娅留下吧,留给队部。我说:你⾝边没个孩子怎么行?他火了:你看不上这孩子吗?她将来肯定是个出⾊的文工团员!” “你怎么回答他?”乔怡问。 “正好明年舂天团里要招一批十一二岁的小学员,我看达娅条件満够,只要老徐舍得,我有什么可说的。” “那…徐教导员老来更寂寞了。” “我也这么说。他笑笑,又叹了一口气说,达娅给队部,他最后的心愿就了了。” 乔怡一惊,仿佛这话含有不详的预示“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也许吧…人老了,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会诊仍在进行。黎副团长上午还要忙团里的事,先走了。萍萍换了⾐服下来,急匆匆道:“我得去跑跑晓舟的工作。” 这两天,她跑了四五个文艺团体,标准被迫一级级降低。前天在省乐团碰了个硬钉子,那里的头儿说海上音乐学院将有十个名额的应届毕业生分配到此,他们一律不接收其他途径来的人了。昨天她又在省歌舞团碰了个软钉子,说是他们今后不打算发展西洋乐,如果不是大提琴而是大⾰胡,兴许可以考虑。接着是市歌剧团,他们正拼命提⾼票房价值,那位团长倒反问萍萍可否推荐一名会拳脚的女演员,他们最近排练的歌剧,主角是一位女侠,如果能荐出这一角儿,他们可以考虑将大提琴“搭进去”那位团长苦笑着说:“这不是几年前啦,外国电影挤得我们快讨饭啦…”末了,蒙他指点,劝萍萍再到曲艺团问问。一 乔怡看着萍萍那不灵便的⾝子:“晓舟怎么放心你到处瞎跑,他一个男人倒坐等其成?” “他不知道。我想跑成了再告诉他,让他惊喜一下。既然他离不开那把该死的琴,我就成全他吧。这两天,他没琴可拉,连话都懒得说,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似的…”萍萍嘘了一口气。 “可你也不能不顾死活呀,光挤汽车就够要你命了…” 她顾不上听乔怡把话说完就走了。边走边回头挤眼笑道:“求人的事,女的比男的效率⾼,你懂不懂?” 谁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萍萍和晓舟的幸福或许是由多种不幸因素合成的。 乔怡来到徐教导员的病前,大约各种各样的检查腾折得他心力瘁,他已睡着了。一个女护士轻声告诫她:现在是非探视时间,病房一律不留人。显然达娅就是被这位极其负责的姑娘撵走的。 “我只呆一小会儿,…我从外地来,明天就要走,恐怕没机会再来看他了。” “二十分钟。别让护士长看见,不然要扣我的分了。” 乔怡蹑手蹑脚地坐在边的方凳上。徐教导员躺在被子里,被子仍显得空瘪瘪的。窗外是难得的好太,但被摇来摇去的树影遮掩,使徐教导员的脸忽明忽暗。 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许再也喊不出那种金属音⾊的口令了,他或许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标准的步伐了,他或许再也不能领着鼓动组超过急行军的大队部,占领一块坡地说唱了。但他下那双洗⽩了的⽑了边的军用胶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帽挎包挂得那么有条理,仿佛这不是病房而是营房,仿佛一声紧急集合哨他还会戎装整齐地第一个到位。难怪啊,军旅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阅历,统治着他的意识和下意识… 记得杨燹被专案组带走后,乔怡心如槁灰,她递了复员申请。徐教导员不解地打量着她:“怎么,队部不好?” 乔怡把玩着军帽,摇头摇。 “那么为什么要走?”他伤感地问。 “队部…哦不,是我不适合留在队部!” “不适合?” “对。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别人一样,但事实证明不行。” 徐教导员苦笑着摇头摇:“你这孩子,可真⿇烦。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你读得太多啦!” 乔怡声明那些书并非“烂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类知识的结晶。 “所以你总是有些怪念头…换了我,我一辈子也不离开队部,打都不走!你家里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对。” 乔怡又声明复员并非是那个家庭对她有什么昅引力。虽然那幢小楼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儿时臆想的童话世界早已然无存。⽗⺟变得更加卑琐和小心,他们对生活只求安宁,不求享乐。少了那个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楼静得让人发怵。乔怡每次探亲总是提前归队,她感到家里与外部世界的温差起码有十度。当全家围着那个旧红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银质餐具吃饭时,乔怡偶尔对社会发几句豁边的议论,⽗⺟都会向她竖起食指:“嘘——解放军不能瞎讲的。”两个哥哥也会象受了惊吓似的频频眨眼。一个贫⾎的家庭;一个害过敏症的家庭;一个可怜巴巴的家庭——乔怡在心里对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们有文化,有相当⾼的文化,伹同样噤锢自已的思维。乔怡望渴的,是思维的自由。 “思维自由?”徐教导员偏过脸,吃不透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对,队部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 “依你说应该怎么着?!” 看得出徐教导员已被她这些话惹火了。 乔怡答道:“我不能怎么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这么留不住?” “对。”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愿你尊重个人意志…” 没想到徐教导员在桌上猛击一掌,又亮出金属嗓音:“队部,就不能有那么多个人意志!” 乔怡浑⾝一哆嗦。她告辞了,一边戴上军帽。“回来,你的帽子怎么戴的?”他问。 乔怡慌忙摸了摸——没错。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后推了推。他走上来,一边整理她的军帽,一边琢磨她到底哪里不对劲。乔怡却从这老军人的眼睛里看到深沉的慈爱,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亲眼里觅见过。那双眼睛仿佛在惋惜地问:一定要走吗?… 乔怡不敢看这双眼睛了,不然她的决心会瓦解。徐教导员退后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还象刚才那样戴吧。” 乔怡明⽩他这一笑是想减轻方才给她心理造成的庒力,想缓解冲突,想…总之还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帮”被打倒了。乔怡没有走,倒是徐教导员卷着铺盖走了——去参加“讲清楚”学习班… 二十分钟过去,徐教导员没有醒,乔怡悄悄留下那満登登的大网兜,离开了病房。走到门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带着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边…桑采在信的结尾说,她想吃徐教导员包的饺子…桑采还说她对不起曾象⽗亲一样爱她的徐老头儿…桑采哭了,在信纸末端有一大片被泪⽔溶化的字迹… 乔怡从医院出来,去车站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发现前面走着一个人,背影很象⻩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窜的孩子阻隔了。孩子们兴⾼采烈地叫嚷着:“快看!神经病!…女疯子!…” 乔怡的心猛往下坠:怎么了?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她看见⻩小嫚加快了脚步,显然想逃避孩子们的追喊。 乔怡急忙跑了几步,但起哄的人群象雪团似的越滚越大,人行道渐渐被塞住了。马路上许多人停下自行车,兴致地边看边议论。 ⻩小嫚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乔怡透过人看见她、脸⾊煞⽩,充満惊恐。 乔怡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一边愤怒地叫着:“无聊!你们在喊什么?!…”但她发现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到那起哄的大巨声浪里去了。她第一次产生想拳打脚踢的望。她左右开弓,推搡着动的人群,但她很快也发现,自己的力气与嗓音一样微不⾜道。 人群还在热闹地向前拱动。他们不肯放过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乔怡看见⻩小嫚突然掉转方向,朝马路上跑去…不得了!马路上全是长鸣着喇叭、不肯减速的车辆。这一带是全市的通枢纽!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决不会扎进车辆的铁流! 乔怡忘乎所以地冲上马路,朝那个茫然的瘦小⾝影跑去—— 差一点!只差一点!一辆飞驰的吉普车尖叫着煞在她俩鼻子底下。 乔怡不知自己怎样扑上来,又是怎样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机吓⻩了脸,从车窗口伸出头来咒骂:“疯啦?你们——活得不耐烦啦?…” 乔怡顾不上理会他,只想把⻩小嫚往上拽,无奈她自己也浑⾝瘫软,军在地上擦破了,膝盖渗出⾎。 司机咒骂着,一手架起一个,送到马路边上。乔怡紧紧搂住小嫚,后者竟象刚刚认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哄的人群依旧哄哄地向前滚动,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桥。乔怡发现自己闹错了,他们喊的并不是小嫚:的的确确有个満⾝披红挂绿的女人,走在人群里。 “刚才…多危险!”乔怡轻声道。 小嫚盯着那个打扮得象“吉普赛女郞”一样的女人。那女人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走着,神情很认真。 “走吧,我送你回杨燹那儿…” 小嫚不动,眼神呆呆的。 “他们…不是喊你。”乔怡掏出手绢擦着她额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说。然后又用強调的神⾊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乔怡看着她。她显得更加瘦小,脸上那种奇怪的老相更显著。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只不过想散散步…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你也是。”乔怡言不由衷。 “谁说的,我知道我变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时候真有意思,你老是护着我。你是好人,乔怡。” 她们并肩朝前走。⻩小嫚看了一眼乔怡的手,那只手始终神经质地摄住她的胳膊。乔怡一笑,赶紧撒开了。 在⻩小嫚看来,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乔怡相比,她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这气质中透出的善良和聪慧,使每个与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变得美好起来。她那张⼲⼲净净的脸很象一尊菩萨,给人一种圣洁超然之感。记得刚⼊伍不久,她就显出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照相,不喜在军帽下剪一排刘海儿,不喜在钥匙上拴什么小花小鱼,最最不喜在军⾐里衬一个⾊彩宜人的假领。她总是淡淡的,随随便便的。她无心出众,结果却非常出众。她说话不多,但偶尔冒出几句俏⽪话却十分得体。她总是遮掩自己的聪明,似乎怕这聪明会刺伤别人。她美,从內到外透着一种很复杂的美…难怪杨燹始终爱慕着她。 ⻩小嫚渐渐与乔怡拉开距离。她有些自惭形秽。她忽然生发一种感觉:乔怡和杨燹本是天⾐无的一对,自己却象凭空打进去的楔子,眼睁睁拆开了他们,却永远是个不协调的角⾊。想到这里,她痛苦极了… 乔怡停住脚,等候落后几步的⻩小嫚。她脸⾊发暗,看上去象个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还很脆弱,这一点从她的表情上体现出来。她那双曾经还算美丽的眼睛闪着厌倦的、或说是疲惫的光。乔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阵心酸——她才二十九岁啊! 杨燹的选择是对的。除了杨燹,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孤单单的灵魂暖过来。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杨燹家,乔怡才算放下心来。见她俩进来,杨燹全家一刷齐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惊惧的、意料不及的神⾊看着小嫚,又看看杨燹,那意思是说:哼,⽇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全家刚才正商量如何去寻找她。⽗亲主张再找不到就请教出派所,继⺟建议到报社登启事…杨燹这会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声道:“你可回来啦!我急着想告诉你好消息:我试考混了个第三!…” “试考——你考上了?”小嫚惊喜道,她很少象这样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队部了?!…” 杨燹决定,不揭穿蔵电报的事。对她刚刚趋于健康的神经,要象对才出土的嫰芽一样留心。他没忘了对全家投去挑衅的一瞥:你们瞎心太早啦! 等杨燹顾念到乔怡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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