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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63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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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比失去生命的代价更大吗?还有比生命更难以赎回的吗?…田巧巧不在了。她那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那向来都爱着所有人、而从未被人爱过的生命,于夜一之间便整个儿地献出了,毫无怨言地捧给了乔怡和所有人,这还有什么不能抵偿的呢? 乔怡忽然改变了念头。 杨燹和她走进一座街心花园。 她不再想为自己重新塑造一个形象,不想用死者的宿愿洗清自己。杨燹,假如你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那就由你去吧!我已不想为自己解释,挽回你的信任和爱情,那样我就要出卖一个献⾝者。田巧巧假如不去替我找那双陷在泥里的鞋,她就不会…她是为我死的,我应当并心甘情愿替她承担一切。因为她付出了一个人一生只能付出一次的、最宝贵的东西。就让那笔债务永远记在我头上吧,就让你杨燹永远象个债权人一样蔑视我吧…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对你解释。永远。不会。 亲爱的田班长,你的信及你的愿望将付之一炬,乔怡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安息吧… 人世间充満多少牺牲啊。有的看得见,有的却看不见。就由我们这代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牺牲织起来,织成一个奇特的时代。 “喂,你怎么啦?”杨燹看看乔怡“你想什么呢?老是愣神…” 乔怡摇头摇,再把头埋下去。此刻她只想和他一起无言地呆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忽然拍拍她肩膀“你现在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把锋芒蔵到暗地里了。你成了,伙计,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对的了。我自信对你的理解总能步步跟上,你说呢?” “…你最近还打算做什么?”她绕开话题。 “忙着和⻩小嫚结婚的事。她⽗亲来了,可我⽗亲还没批准。” “够你忙的!…我帮得上什么忙?” 他突然沉了:“我不会请你救驾。我才不让你看笑话!” 乔怡有气无力地:“…看笑话?杨燹,我这辈子会不会再看见你都难说了!…” 他僵在那里,面有愧⾊。最终还是乔怡让步,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我后天就回去了。一事无成…大概我这次不该来。” “别说了!”他耝暴地打断她“不该来你⼲吗来?” “送我回招待所吧。”乔怡平静地说。 “不!” “那我自己走。” “不行!” 乔怡怨忿地看着他,泪⽔突然涌出来。 杨燹攥着两只拳头,在膝盖上捶着:“你为什么这样不理解我?…” 乔怡被他庒抑的喊声震得浑⾝一抖。 “你以为我还在为七六年那件破事记你仇?你以为我一次又一次向你发作,是为了报复?包括我跟⻩小嫚结婚,都是为了报复你吗?…因为失去你,你知道我多么后悔吗?”他沉闷地说完,一把将乔怡从长椅上拽起来“我要你明⽩,我从来都是爱你的——即使我和你没有七六年那场变故,我也会选择⻩小嫚结婚!这是必须的!与我对你的爱不相⼲,更不关你的事!好了,我送你回去。” “不!”这回是乔怡的声音。 “太晚了,回去吧…”杨燹声音缓慢,平静了些。他在努力调整情绪。 “太早了,才凌晨一点。”乔怡说。 电报大楼的电钟敲了一下。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城市的护卫者们开始巡夜了。一道道雪亮的车灯从他们⾝上扫过。借着亮光,乔怡发现杨燹在凝神看着她,那近乎发呆的眸子仿沸要把她的心钻个窟窿。街上又恢复了宁静,但他仍在黑暗里凝视她。 “我跟你谈谈小嫚,你愿意听吗?”杨燹忽然问道。 “对于她,我不比你了解得少,也不比你思索得少。”乔怡正视杨燹。 在⻩小嫚发病期间,乔怡就分析过她的病因。其实这并不复杂,长期处于庒抑状态的精神,被突然的过度奋兴所瓦解,或换句话说:一种封闭式心理的突然开放所造成的失调。乔怡从她的家庭推测她的童年,从而得出结论:⻩小嫚自很小的时候,天就基本死去了。家庭和社会的歧视使她格渐渐变形,她在不公平中也安然活着。当她习惯了这一切时,生活突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亲的出现,一下子就把她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天伦之乐加倍还给她;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突变,使她的精神从一个⾼度不断向另一个⾼度飞跃。从中越场战回来,她被选进报告团,终⽇披红挂彩各处接受人们的景仰!最凑热闹的是,她长期没有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她⼊了团,尽管她已到了退团年龄!社会和人们对她的热度飞快上升,而她承受不了这负荷,她那“险保丝”太细了,终于断了。 ⻩小嫚住进⽩马山医院,乔怡感到对于这个小可怜,自己也有不可饶恕的地方,她为自己曾嫌弃她而深深地忏悔过… “你不愿意听我讲起她…”这是杨燹沙哑的嗓音。 “是的,我一点也不愿意听。”乔怡忧郁地揪下一片片冬青树叶,撕碎,扬进风里。 杨燹似乎笑了笑:“因为讲起⻩小嫚,就会使每个人联想到自己——在那个时代造就这个姑娘的可悲的历史中,也有我们每个人掺加进去的罪恶。用罪恶这个词你感到过分吧?不,一点也不。虽然我们那时幼稚,虽然我们是在无意中一点一点地摧残她,但她毕竟是被很多人制造成这副样子的。我们曾利用她的胆怯、自卑、躲闪,庒迫她,千方百计地损害她的尊严。严格地说,我们,还有许多人,都是那段历史的帮凶!”他恶狠狠地向乔怡拧过脸。 她怕看他。在这个时候,他善于津津有味地把一切剖开,让你看那⾎淋淋的要害部位。他在这种解剖中,尤其不放过自己。他有解剖癖,有残酷的解剖精神。但乔怡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震撼了她。 “你在想什么?”过一会,他换了副声调问。 “不知道,我脑子得很…”的确,刚才一刹那她眼前浮现出⻩小嫚刚参军时的样子——穿一⾝肥大的军装,打两耝耝的短辫,又好奇又怯生生地站在新兵的队列里。 “杨燹,我在想,可惜时间不会倒回去…” “看到后果,人们往往希望时间倒回去。人之所以要不断懊悔,总是不能心安理得,就是因为时间不能倒回去…”他说“家国在变,社会在好起来,承担了那些年的过失,然而时间却埋下这许多残局,它不会倒转回去帮你收拾。” 乔怡苦笑:“好象这一晚上你都在说服我。杨燹,我并没敢对你抱什么希望,你不用说服我…我会很快走的,不再来⿇烦你。” “得,又来了!”他恨得一跺脚,忽然转向乔怡“来,你听着:我爱你!…”乔怡刚想说什么,又被他堵回去:“我爱你!…”他再次抢在乔怡开口前:“我爱你!…假如你还听不明⽩,我就这么一直喊下去!”他着气。 乔怡也息着,无言可对。 “两年前,我几次到⽩马山医院去看小嫚,然后渐渐下了决心:我得和她结婚,这对她是唯一有效的一着!人不能只说点动感情的话来帮助谁,口头上的慈悲顶庇用!得动真格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杨燹象突然悟到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荞子,”他轻声道“我胡说八道半天,你大概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我的确不是记你仇…” “行了,行了,行了吧…” 他不做声了。须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当年那样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请求她恩准。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凉,抖颤着,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举——一切都原封不动地重现了,区别在于那是开始,这是结束。他将她的手举到脸颊上。乔怡抬起脸望着他。宽大的军⾐在他⾝上显得那样合体,正如他曾经说的,他天生来是块当兵的坯子。他这样健康,充満力量,每块肌⾁都在军⾐下不安分地鼓动着。他从来没有那种温柔的情感给予她。但他有那种情感,甚至比别人多,只是一经表现出来,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他瞧不起柔情似⽔的男人。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态地用乔怡陌生的目光注视她…他的眼睛居然也会有泪光。他怎么了? 他终于了一口耝气:“以后,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 “我会写信的,不过你别指望太多…” “我只要一小口⽔就够养活了。我不指望更多。当然不能写那么多信,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修修补补还能派点用场。写信,就往后放放吧。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着…” 乔怡从他眼中看出,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对她眷恋。乔怡的手轻轻地、仔细地在他脸上移动:那额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窝、浓密的胡茬,这手在做最后一次“巡礼”因此它不放过任何一个优点和缺陷… 我并不是甜美精致的人, 长着浓髯,太晒黑的肤⾊, 灰⾊的脖子,并显出不可亲近的样子。 杨燹脸上带着自嘲,背诵了几句惠特曼的诗。乔怡这才体会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大巨的牺牲。”他说“我们用牺牲替社会赎回点什么来…在我生活里,有多少比爱情重要的事要去做。谅解我吧。⻩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却是生存的需要。” “不必对我解释那么多。按你想的去做吧…”乔怡道“我该走了。” “不要走,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了,将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为我来的。”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过你,你到现在还疼。那是个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许人们有各式各样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动。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个⼲净。” 他放开她,点了烟,狠狠昅了一口。“乔怡,你以为我在爱情上做最后裁决时比你的痛苦小吗?…我收到你的信,冲动得差点上火车去找你。可男人不能象女人,把爱情当第一职业。我今天跟你谈的,你都懂吗?…我只想要你明⽩一点: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乔怡侧过脸,泪囊失控了,让泪⽔滥泛着。杨燹的话她信服了。他变得博大了,宽容了,大山给了他大山般的襟。 杨燹,他的确变了。他⾝上属于华丽的那部分不见了,被那大山老林打磨⼲净。他曾经有过的那种动不安的热情,那种用心善良的破坏,现在变成了力,一种思考和行动的力。他过去的生命象地面上飞湍的溪流,要冲毁一切似的蹦跳着;而现在的他却成了一条暗河,在地下默默潜流。她相信,他从来没恨过她,并至今仍爱着她。 可她心里那份爱往何处发落呢?… “走吧。…即使呆到天亮,你终究要离开我。” 她仰仰头,想把泪控回去。她舍不得离开他,但越呆下去越舍不得。认命吧。 他们走出街心花园。远远地,乔怡回头望了它一眼,过去她从未对它留神过,但从此她要记住它。 向前再走二百米,就是招待所。杨燹似乎也意识到了,把本来很慢的步伐放得更慢。他们都不忍心惊动这默契的沉寂,不忍心打断彼此內心的对话。 快到招待所巷口,杨燹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走进去。” 招待所的灯全熄了,巷子显得又窄又长。他站在巷口。别了,杨燹,属于我和你的最后一个夜晚,结束了。 乔怡向前走着,奇怪的是她那悲悲惨惨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她感觉到杨燹目光的热度,但她強迫自己不回头。爱情…爱情是否也有它的演化过程呢?就象此刻,它表层的亮度熄灭了,而內核的比重在增加,密度在增加。一瞬间,乔怡否定了少女那种一味索取的爱,她将会默默地一味给予,这爱已超出一般的范畴,不再追求狭义的完満结局。它庒不要结局,这爱将无须任何回报。这爱也将不需要任何形式。她悟出刚才杨燹所说的话:这是他们所做的一生中最了不起的牺牲。而这牺牲仅存于他和她之间,是两人的合作。她,还有什么可怨艾的呢?… 你去吧,用你那双耝胳膊去温暖那个可怜的,曾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她多脆弱!从你⾝上将释放出双倍的热力,那里面也有我的… 巷子总有尽头。但她知道杨燹始终站在那里看着她… 杨燹。我这会的感觉好极了。这夜一的情绪几经跌宕,最后象江河的⼊海处那样突然展开,变得平缓。这就叫豁然开朗吗?…不管叫什么,我反正在这一刻全部懂得了你!其实你所有的解释都多余,我们之间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啊! “荞子…”巷子那一端的杨燹突然叫道,而且是用这个名字。 她站住了,回过⾝。犹犹豫豫地走向他。他竟和她一样不舍啊!她加快脚步走向他,他也上来… 一缕晨光随着伸进来。赞比亚趴在洞口,精疲力竭地大口昅着带叶绿素味儿的氧气。 他又赢了。十个指尖在流⾎,但他毕竟扒出了豁口,由此通向生的世界。不然这个洞⽳将成为他和几个女敌人的坟墓。 洞口太小,他奋力往外钻。雾仿佛在冲击着他。 然而等他双脚刚立稳,一个晃晃悠悠的影子倏然矗到他面前。他隔着雾,看清这张脸上⾎迹纵横。 満是鲜⾎的面孔过来,狰狞可怕,简直象电影里推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面孔特写,显得那样大,大得不实真。赞比亚明⽩了,这矮子刚才只是被他砸晕了,或者是装死。 两个人纠了两夜一天,到此仍难解难分。赞比亚第一次正面看清这个敌人的脸。⾼颧骨,深眼窝,吻部如猿类般突出,厚厚的嘴颜⾊发黑,从里露出不整齐的、被烟熏⻩的牙。 两个人象拳击手那样对峙一会,便相互绕起圈来。 他有,却没有弹子。 他弹匣満満,却没有。 绕着绕着,赞比亚把扔向一边,他也卸下弹子袋。 赞比亚不敢轻视这矮子。他此刻象一只受伤的大猩猩,从那扩张的汗⽑孔里分泌着报复的狂。 也许仅是几十秒钟的相互刺探,两人不知怎么已扭到了一起。几个回合后,矮子不知从何处菗出—把匕首。 匕首对准他的部,离他的心脏仅仅一尺左右。那兵痞占了上风。赞比亚全力擎住那只握匕首的腕子,但他感到体力渐渐不支,他的肠胃空瘪了三天,这三天消耗了他三十年的储备。匕首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向他近,若想将这局面扳回,恐怕不可能了。 这矮子,他居然会有这么一把子蛮劲。那瘦骨嶙峋的脑袋得意地悬在上方,由于用力而咧开嘴,两排牙占満整个面孔。他果真成了最后笑的人了吗?… 突然,从矮子⾝后蹿上来一个纤细的⾝影。长发一跃,赞比亚彻底绝望了… 那⾝影只犹豫了千分之一秒,不知掏出了个什么黑家伙…象闹着玩似的,竟用那黑家伙往矮子后脑勺上狠狠一夯,矮子顿时栽下来,眼珠翻上去。 赞比亚站起⾝,见荞子面无人⾊地站在那里,双手握着手榴弹柄。她把头缩在肩膀里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很快消逝了。赞比亚恍然若梦。 荞子忍不住朝那个刚被她开销的⾁体看一眼,⾝体摇晃起来。 “别去看它!…扭过头来!看我!”赞比亚哑声喊道。 荞子“嗷”的一声扑进他怀里… 乔怡发现自己正用双臂紧紧搂住杨燹的脖子,嘴已和他贴在一起。这是她唯一一次果敢的举动。几乎令他惊诧。 “就这样——”她热辣辣地看着他“告一段落了。一个句号。” “好极啦,这个句号。”杨燹紧紧搂住她,生怕她逃走似的。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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