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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120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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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空落落的。路灯一派温暖的橙⻩,在这美丽的光晕里,人却并不因此变得好看,相反,面孔上的影被夸张了,肤⾊也显得晦暗。这八十年代的灯,使这群军人都显得不那么年轻了。 大生学们在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别。一个小伙子从另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回首,频频向姑娘们抛去飞吻。四个女大生学你推我搡,笑得发痴,痴得又是那么可爱。 廖崎搭最后一班共公汽车走了。因为萍萍有孕在⾝,杨燹把他那辆破自行车出让,叫晓舟驮她回去。剩下的只有杨燹和乔怡。这组合令人尴尬。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乔怡不觉随杨燹走了一截才问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兴⾼采烈走在前面的四个女大生学:“绕点路,送她们一段。前面的环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着?…” “随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当然,当然想。以后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仅仅这样沉默地走走… 这对乔怡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消三言两语就使“冤案”大⽩。她没有别的企望(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只想还原一个清清⽩⽩的自己。 乔怡盘算着从何处启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四个女大生学在谈论什么?谈得那样乐不可支,本无暇顾及⾝后两位沉默的保护者。她们在谈爱情,象喝歌一样谈着。乔怡窥偷一眼杨燹,他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象位长者似的,在为女孩子们的傻话发笑。说傻话的年龄人人都有。 女兵提⼲后第一件事,就是谈情说爱合法化。这对她们似乎比穿花的确良衬衫的权利还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个儿有了对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长却仍然单匹马。分到小寝室后,她与乔怡、宁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舂节,全体放假,各对情侣皆大喜。 宁萍萍与季晓舟的假⽇安排是:上午看电影,下午看电影,晚上还是看电影。而且电影是同一部《天》。萍萍是影。 乔怡和杨燹打算利用假⽇远游一次,到杨燹揷队的地方,吃两餐农家年饭。不巧乔怡从年三十开始生病,杨燹只得守在她前。 夜里十一点,萍萍尽毕“影兴”由季晓舟陪伴归来。她轰走杨燹,对乔怡道:“你俩整天粘在屋里,让田巧巧咋办?…” 正说着,田班长进来了,鼻子和双颊冻得通红,打着哈哈道:“怎么,郞中走啦?” “什么‘郞中’?”乔怡不解地问。 “杨燹呗。”她笑着“你那病只有他能治!” 萍萍问她:“你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看电影!” “什么名儿?” “…你瞧我这记,刚看完就忘了!” “你一个人去看的?”乔怡问。 萍萍朝她瞪一眼,乔怡也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她当然一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田巧巧却说:“一个人,我才不去看电影呢!”她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和谁一块去的?”萍萍追问。 “⼲吗?你是保长,还是甲长?今晚上对我盘査这么仔细…我明儿晚上还去看!” 萍萍语又止,用那种近乎悲哀的表情看着她。 田巧巧一边脫大⾐,摘棉帽(电影院大可不必穿那么严实),一边说道:“明天他还邀请我…” “他是哪个?” “你说哪个?”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从她含混的口气,乔怡猜到她又要重复那些老话了:某某对她“有意”某某正向她“进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时候看了她⾜⾜半个钟头。“朝我撒网呢!”田巧巧不会撒谎,但姑娘们私下断定她发生了错觉,或说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说:“但愿是真的。” 乔怡问她:“他是不是去年那个?” “去年?”田巧巧半张着嘴。 “去年你不是说定了吗?”萍萍热烈地接道“那时还住楼上大寝室,你还请了我们客!” 她的嘴依然半张着… 去年夏天,田班长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西瓜进了屋,并随手关上门,闩上门揷,既奋兴又诡秘地对女伴们笑着,说她已经“定了” “定了谁?”大家七嘴八⾆地问。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这种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脸上是鲜见的。过去每当说起“某某”她总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表示他们离她理想的差得远哩!今天情况可就不同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在一块儿住这么久,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们。这事儿…基本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们中间谁嘴快给张扬出去。” 好奇心促使众女兵一再发替赌咒决不嘴快。田班长几番言又止,说道:“反正,你们过一阵就明⽩啦。今儿我就告诉你们这句话,定了。” 说着她切开西瓜,这破费对于一向俭省的田班长可谓豪举了。这一带多雨,西瓜特别贵。“你们吃吧,吃吧,我请客…” 大家惊喜地看看瓜,又看看她。 “你们觉得…我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待人接物有没有招人讨嫌的地方?…”田班长头一次这么谦恭。 “班长好的…对吧?”桑采吃着瓜说。 接着大伙一致公认田班长各方面无可挑剔,只是…衬衫别老穿队部发的(提⼲了嘛);适当时,也可以买双⽪鞋,老穿队部发的松紧鞋多不精神!还有,罩最好用海上出的那种,那样线条好些;至于头发,众说不一,有说盘上去,有说拖下来,有人说⼲脆来个运动式,总之目前这两条“帚把子”是不行的…田巧巧对大伙的建设意见十分认真地听着记着。但多⽇后,她那喜悦的神⾊突然不见了。没人敢问她,也无从安慰,大家都为吃了西瓜又爱莫能助而愧怍… “去年,”田巧巧半张的嘴终于咧了咧,算作笑“去年那个吹啦!” 萍萍与乔怡换了一个眼⾊。不里问,一问准说是她瞧不上那家伙! 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脸,萍萍钻进乔怡的被窝“田班长真惨…” “怎么了?”乔怡问。 “还怎么了!”萍萍忿然说!“你和杨燹把人家挤得没处呆!晚上那么冷…” “她…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看个鬼!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明⽩?她是为了你俩在一块亲热,才躲出去的!我和晓舟昨晚回来,见她一个人在路边闲溜…” 乔怡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动,眼圈竟热了。田巧巧洗了脸回来,打着哈哈:“一清早就扎在一堆儿说傻话!” 她把姑娘们由热恋导致的“倾吐”叫“说傻话”… 女大生学们说着“傻话”拐了个弯。一片参差的树影中,是她们的幸运之门——好一座堂皇威严的学府!杨燹和乔怡站在远处目送她们走过去。为惩罚这类不够规矩的生学,校门已关上了。她们用动听的、娇滴滴的嗓音向门房大爷哀求,同时又是窃笑和低声的诅咒。那老门房看来有非一⽇修练的涵养,不应声,也不出来开门。 “走吧,她们会有办法进去的。”杨燹拉拉乔怡。 他们走远时,四个姑娘已登上门栅栏。一边攀,一边还在笑,还在低声骂人。笑和骂出自她们的嘴,让人听着同样舒服。 柏油路面上仅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乔怡看看杨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这座城市吗? “怎么不说话?”他挤她一下,脸上是不自然的轻松。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来一直鲠在喉头。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诉他吗?那是一篇有力的辩护词。它宣布乔怡无罪,宣布杨燹对她的惩罚是不公道的。 …乔怡,我对不起你,你看了这封信会恨死我的,我没有权力请你原谅。伹那时我以为那么做是正确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子套坑你们啊!天地良心。你记得吗?为追查“政治谣言”上面派了工作组。我是员,有了想不明⽩的亊当然得找组织,而且工作组是上级组织的代表,我以为他们更正确。 乔怡,那也怪你,你⼲吗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锁起来呢?你的东西从来不锁,因为你用信任对待周围的人,可你没想到我会辜负你的信任。我当时只是对恋爱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恋爱无关的信,全写着杨燹在京北听说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想:这些话算不算“反动”呢?我文化⽔平低,政治⽔平也不咋样,心里七颠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组。我问他们,那信上说的事是真的?这一问坏了!他们死活我说出“消息渠道”说他们追查的正是这些谣言。他们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里外里、反正反全是理。我越听越糊涂,糊涂中就说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发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自已没安坏心跟,真的,我从来不想坑谁害谁! 后来我看见事闹大了,闹成了个“案子”我才觉着没准我⼲的是件坏亊,坑了人。如今,这亊过去了两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把你俩坑苦了。你俩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乔怡,你不会原谅我的。你那么喜杨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线了。谁保得准自己碰不上一颗子儿?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们俩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乔怡不再犹豫了。 “杨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为什么顿住了。或许杨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毕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从来没见到世界有这样深的夜——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不时响起的一两声蛙鸣,相呼相应。 “…荞子!”从昏中苏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复告诉她:荞子去找队部了。可她一醒来总是叫“荞子” “有什么亊,你对我说吧。”数来宝拖着伤腿从洞口摸索过来。 “荞子,我得跟她说一句话…只跟她一个人说…”持续⾼烧,大田的嗓音哑了。 “跟我们说吧,”小耗子攥着她滚烫的手“我们会转告她…” “你们…乐意听吗?”她声音更轻了。采娃担忧地悄悄抹着泪,这些天,她学会一种无声的饮泣。 “你讲吧,我们乐意听…”数来宝说。 “我…打哪儿说起呢?从头说…”她梦呓似的叙述着“有一个人,我喜他,真喜…从来没这么喜过…” “大田!你还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断她。此刻,三个人一致认为她在说胡话。这类话,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但都是反过来的:某某喜我。 “别打岔。这回是真的…真有那么回事。那个人我一闭眼就想出他的模样:是个机灵鬼,鬼精灵,一笑起来,五官挤在一块,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乐似的…” 三个人哀伤地沉默着。他们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觉,没准这是最后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往往会用主观臆想来弥补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国中得到自己始终索求不得的东西,包括爱情。没有人爱过她,这个质朴憨实的农民的女儿从未得到过男的存温。她此时的臆想,就象童话中的那个小女孩,在一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会有太多的“火柴”了。刚才那一跟又熄灭了。她再次昏。但愿荞子找到队部,赶在她生命最后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数来宝说“你们打个盹,我守在洞口。” 这个唯一的男子汉责无旁贷地担起警卫的职责。他靠着洞口,伤腿的疼痛他已经习惯,但体力却出现越来越大的⾚字。他的⾝体渐渐往下滑,一刹那间,他觉得已睡着了。他摸出一块生地瓜“咔哧咔哧”地啃起来,有意嚼得特别卖力: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奋兴,以带动全⾝。腿呀,它该劲使疼才好,那样就把这恼人的困倦驱走了…地瓜终于从他嘴里落下来。 …或许是采娃在梦中悸动了一下,大田从沉的底层倏然浮上来——一下子浮上来,象摆脫了全部伤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畅然昅了几口清晨冰冷的空气。怎么,活过来了吗?否则怎么会如此耳聪目明? 采娃的头不安地动扭几下,终于落在大田肩上,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详地睡着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揽⼊自己怀中,听着她们均匀的呼昅,真是一种享受。那个唯一的男子汉也打起鼾来。好在还有一个人清醒着。真是难得的清醒。好吧,你们都放心睡吧,让我来替你们站一班岗。 她用手试了试额头,热度并未减退一分,那是什么促使她清醒的?她纳闷。小耗子蜷成一团,看样子是冷。她把她搂得更紧些:我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予你们,只剩体下温,这⾼得可怕的体温,⾎管里流的仿佛是铁⽔,钢⽔。 口⼲⾆燥,可哪里有⽔呢?只能不时伸出⾆头一口凉丝丝的空气。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进喉咙的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当然,这主要因为是他给她端来的,那个刚満二十四岁的小司务长哟! …那次也是⾼烧,⾼烧却给她带来不可复得的幸福。 他是怎样闯进来的?象只小马驹,掩饰着十⾜的憨态和顽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前。 “我是刚调来的司务长,听说你病了,来走访一下,看看对炊事班的病号饭有什么意见。”他笑起来五官全往鼻子上挤,圆圆的脸皱成一个⾁包子。“怎么,你一点也没吃吗?不喜吃这蛋花面?想吃什么?我也是说,⼲吗一生病就给人弄上半脸盆面条子,看看也了,你说呢?”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她笑道。因这一笑病减轻了不少。 “嘿,听你说话,咱俩没准是老乡!” “你哪儿人?” “京北呀——离京北就百十公里!” 她心里暗笑。在这点上,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点虚荣心,从来都以“京北人”自诩,把所有带京味口音的都称作“老乡”常让那些真正的京北人感到屈就。她已从他蛮溜的京北话里听出了破绽——那字头话尾的乡音,完全和她犯着同样的语病,这才是她真正的老乡——隶属河北的农家弟子。⼲得不坏呀,小伙子,你已经彻底都市化了。她看着他脚上那双锃亮的“三接头”想。 “你等着,我给你弄点新花样儿…”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条,风也似的出门而去。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金边细瓷碗,里面装着和碗一样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夸道:“对待病人,要着重心理作用。我就专门研究过!你看这碗,甭管它盛上什么,你就先有了三分喜,然后你就动了心把它接过去,再尝一口…一尝,果然顺肠顺肚,因为它首先顺眼。” “你呀,太贫!”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吧,咱队部就不讲究做事用心。其实凡事用心必定省力:这碗藕粉只要三分钟就得,他们煮那半脸盆面条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钱也大得多。只不过这个漂亮碗值价,反正你又不会把它吃下去,我一点本也不蚀,对不对?” 真是个讨人喜的饶⾆家伙!听他在一边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觉已把大半碗甜润的胶状体喝完,⾝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现在请你对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发表意见,”他端了把椅子,绷起一本正经的娃娃脸。 “意见?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还说得出意见?我中计啦!” “哈哈!…”他笑着跑了。这司务长不错帐目才怪,她笑着想。 她过虑了。半个月后,食堂门口贴出了大张表格,每笔帐都用相当漂亮的隶书抄写一清,看着也让人舒服。大伙围着那张表七嘴八⾆:“同志们,咱们有救啦,这司务长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肃人(前两任司务长受籍贯局限,以节省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里,心里一阵阵发臊,脸在嘲热起来,好象人们夸的是她。 紧接着是冬季拉练。她被派到炊事班帮忙。一次夜行军,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坠,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直她颈窝。她回过头,小司务长的圆脸搁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边扯鼾一边走路,象个醉汉。“喂!醒醒喽!”她醒唤他。 但刚走不远,他又搁上来了。真是孩子!这回她不忍叫他,还把步子放轻放稳,生怕颠醒了他。他睡了个大觉,可把她累坏了,比扛百来斤的定音鼓还累。他不好意思地着眼说:“亊不过三,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温柔地一笑。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一个异的关系。因为甭管年岁大小的男同胞从不把她当异相处:和她掰腕子,比赛几口能吃完一个馒头。这使她对自己时常冒出的一丝温柔感到恶心,总是尽快掐灭它。但二十六岁的她,女荷尔蒙毕竟在起着无可抵御的作用。在她把过于隆起的部费力地束平时,却并不能庒抑一种隐隐的但却十分执拗的渴慕。 她周围的姑娘不管导领怎么三令五申,够格的公开恋爱,不够条件的暗地约会,有的竟大大方方称自己男朋友为“我们那个老几”有的手里总在编织什么,不是⽑⾐就是⽑,一边织还要一边炫耀似的问周围的姑娘:“你说这颜⾊他穿合适吗?”其实关于这点,她们心里早有把握。就是拉练途中,每逢夜行军,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各自对象肩上。 “你累吗?把背包给我吧!”小司务长说。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开他。心想,我背着你走了半夜,⾝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么样的果实,不管它挂在哪个不惹眼的枝头上,它总是要成的,总要悄悄地红了,灌満甜而浓的浆汁。而她的“浆汁”将倾给谁呢?她在这方面并不“浑”或许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为她时时在留神周围的异,甚至強从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她给自己编道了许多故事,开始向周围女伴们挑战。但她很快发现,女伴们听了她这类自作多情的故事后,总带着一种庒抑不住的怜悯,好象在说:哎呀!你真可怜,这完全是你的错觉,完全是你在想⼊非非呀!她简直觉得这些明察秋毫的姑娘在打她耳光。忿怒和羞辱使她半夜在被窝里赌咒:一辈子不说那种蠢话!一辈子不出嫁!和她忠实的板胡终⾝为伴。才不象你们呐,急巴巴地要做男人的奴隶。嫁人?这多臊人多腻歪呀!待她把自己把别人都批判完毕,便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明。可第二天,即或第二天熬得住,不出第三天,那些“蠢话”又搔得她心庠了。 不错,她能从早到晚让自己手脚不停,不论公事私事,她都⼲得津津有味。但这并不能把她內心所有角落填満。去把排演室的地板再拖一遍?或者去道具组找点木匠活?每当这时,那些“蠢话”自己会泛上来。她先对自己讲,等把自己说服后,再去对别人讲。她学聪明了,往“蠢话”里添了些细节。有一次,她买了一斤半银灰⾊⽑线,想织件⽑⾐做老⽗亲六十大寿的贺礼。⽗亲劳碌大半生,这样的奢侈他连想也没想过。她开始拙手笨脚地编织它时,引起了姑娘们的⾼度重视:“给谁织?老实坦⽩!…” 她被这种“供”起了幻觉,她不忍将幻觉从心里抹去。她含混地答道:“你们织我不能织?” “那他是谁呀?” 她不敢接着编下去,便吃吃直笑。 这一下形成了僵局。她不敢把⽑⾐织成,因为周围的姑娘急着看这件⽑⾐将穿到谁⾝上。她们的好奇心⽇见增长。似乎她们恋爱是顺理成章,而独独她卷⼊这类事就不近情理,不合常规了。这公道吗?…她有镜子,知道自己不美,过于耝壮,脸上长着“青舂痘”难道因为这些就不该有个人来爱她吗?她心眼多好,难道心眼好不是最最主要的吗?她给自己设下圏套,无法解脫了。——⽑⾐不能一味织下去,线总要织完的。于是她只得拆了织、织了拆,不是说大了,就是小了… 夜行军的路和夜一样长。小司务长又栽到她的背包上,朝她颈窝吹着暖烘烘的气流。这家伙⽩天太活泛,大忙乎,夜里熬不住了。他说了“事不过三”这下他“说不清楚”了。 这类事到“说不清楚”时恰恰有了眉目。她破例把这件亊向女伴们瞒下来。看来真蔵了点珍宝的人是不轻易向外人显摆的。二十六岁的她,头一次感到向别人瞒着什么恰恰最令人快悦。这快悦太细致,太微妙,只能留给自己仔细品嚼… 拉练结束,她真正的“编织开始”⽑⾐必须量体编织,现在这⾝量出现了:中等个。方肩膀,他那红红的肤⾊衬在这浅⾊调上一定漂亮。这⽑线简直象专门为他买的!⽗亲,他老人家穿这颜⾊不太嫰气了吗?… 初夏,⽑⾐织好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同样会发生合乎时宜的效用。一个周末的晚上,绝大部分人都去看某剧团的话剧,恰巧她被留下值班。他呢,也嫌话剧乏味,没去。 “拉琴吧!”他央求她“我最爱听你的板胡。” 她拉了两曲,停下了。他遗憾道:“这曲子太…没劲。你有什么心事吧?” “我?…”她笑着摇头摇。你应当清楚这点啊,她想。 “还真有心亊?别哄我,我可是火眼金睛!有什么不顺心的,咱俩是老乡,你该和我谈谈嘛…”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幸福简直是砸过来的,比她预期的要猛得多。 “说实话,打离开家,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体贴过,连被子都是你帮着拆洗。你要不嫌弃,我都想…”他笑着顿住了,眼睛又顽⽪又真挚。 “说呀,想什么?”她的心跳得快出⽑病了。 “你今年多大?我早就想问你。” “二十七…不过还没満,我生⽇在腊月。”她満怀希望地说。 他笑道:“怎么样,我猜得还真准——我就猜到你大我两岁。” 她想:在她和他的家乡,小女婿大媳妇的婚配是自然的,但她不再吭声。多⽇渴念的东西突然跃到眼前,她只觉得浑⾝无力。⾎一下子升到沸点,一下子又降到冰点。她没有力量把握自已。这就是平时说傻话的姑娘们常提到的那个字眼——爱情吗? 他也不再做声了,似乎对她此刻的神情有些纳闷。 “你…怎么不⾼兴了?” 她忽然看到头那堆⽑线:“喂,你喜这颜⾊吗?” “喜。”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你给谁织的?” “你站起来——别动——肩放平…” 他回过头,面露惊愕:“怎么…是给我的?哎呀…” “哎呀什么!你不是喜吗?”她嗔怪地在他肩上搡了一把。 “那…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多少钱?” 她的表情滞住了,渐渐褪尽。⽑⾐在她手上无力地垂挂着,线团滚到了地下。 突然,屋里的灯黑了,院里也一片黑暗。那年头各行业怠工,发电厂不⾼兴起来,也常在晚上搞这种分区停电的名堂。这倒也好,把这一对处境尴尬的男女灌注到了一片混沌中。 “给你,这是我的手,来,坐这儿…”她对自己的寝室毕竟是悉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立即为自己的手比他耝壮而发臊。他们坐在两张平行的上,离得很近,膝盖顶着膝盖。豁出去了!她想,趁黑暗的掩护,不如把一切挑明。 “你对咱俩的事咋想的?” 她感觉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明告诉你吧,我早就…那么想了。我比你大,你知道,咱家乡不在乎这个。我看…你也不在乎岁数吧?”话一出口,她感到有那么点人就范的意味。 “我…”他呻昑似的哼了一声“这下我真说不清了!…” “就没有说不清的事。你先说!你喜我不?” “…喜。”她听出他心里没底。他出了一口长气,又为难地咂巴几下嘴“我一直想…真对不住,我恐怕和你想到两岔了。我一直想认你作姐姐的,我没姐姐,我也知道你没弟弟…” 她感到自己心里也突然断了电,顿时充満比这空间更浓重的黑暗。 “别的,我真没想过…”他委婉地为自已开脫“你平时对我的照应我很感动。我常想,我要有这么个姐姐该多福气!真的,我真觉得你象我姐姐…” “你没觉得我象你妈妈吧?”她突然被这些话怒了。埋下去一颗种子,多⽇的心⾎浇灌,竟长出一株她完全不认识的苗!我要的不是这个!她狂疯地想。她抓着这株苗摇撼着,⼲脆把它连拔起…她失望地沉默着,泪⽔爬満两颊。 “我…走了?”他索要开脫⼲净。 她不说话。趁着黑暗,趁着你没看见我的眼泪,走吧。听见他的脚步摸索到门口,她轻声唤道“哎,把这⽑⾐拿去吧。” “那…怎么行…我…”她三步两步跌撞着走到他面前,把⽑⾐塞进他怀里“随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只求你,别让人看见它。” “你这样,我心里真…”他真切地哀伤着,无济于事地悲痛着“我简直想哭…” 哭,都是给人看的。没人看见的泪⽔才是流自伤心处。“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个月以后他调到区军⼲训队,不知是上级的意思,还是他自己请求的。总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样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脸那样轻松,比任何一笔挠头的帐目结清更轻松。爱别人是痛苦的,被别人爱或许更痛苦。 她骗自己说:我会忘了他的。 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她发现人唯一骗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块石头掷进深潭,石头不负责任地迅速沉底,⽔面却会久久地着一圈圈涟漪。一年后,她和他在一次全区军大会上相遇。那是散会时分,他在会场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下脚步。他推搡着急匆匆退场的人群,想尽快走到她⾝边来。她竭力抵御人流的冲撞,等待他。但一辆辆小轿车和人群掺和了,形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的羞臊一齐涌上来。她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何举动?他心目中曾经对她怎样想的?…所以等他终于挤过来时,她已悄悄离去。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情,她分明看见他急切的神⾊,可她的自尊无法承受第二次伤害。 多⽇后,她后悔了。或许有了转机呢?给他写封信吧,别写那种直来直去的信,写…可写什么呢? 写了无数信纸,纸面全是空⽩,怎么能说空⽩呢,那上面盛接了无数滴泪⽔… …一滴泪⽔顺着太⽳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声,真沉,象颗成的⽟米粒儿。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着她睡得很甜。她让泪⽔流着——怎么会想到那件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呀。记得为自己的单相思,她还买了西瓜请客,当时女伴们由衷地为她⾼兴…现在想想真无聊。恍若隔世啦… 她开始感到⾝体状况在变化,眼珠木木的,嗓子眼发堵,气十分费力。她的力量在减退,心脏跳得那样不情愿。两个女伴都睡得那么,可她此刻多想醒唤她们,让她们相信:她的的确确爱过一个人,虽然他或许并不爱她。被人爱幸福,但爱别人何尝不幸福?把这样的感情瞒下来,带进那个永恒世界,大亏啦!… 你们都不相信吗?我也爱过,踏踏实实地爱过一个人啊…田巧巧临死前几次呼唤乔怡,这个答案在她的那封信中找到了。 她说,她是为了给一个人(她爱的那个人)写信才误看了杨燹给乔怡的那封信。她想写封信把心里想的说个明⽩,可她生来找不到那样的词儿。她知道,他们都有那样的词儿,于是她把乔怡搁在枕边的信打开了。不是故意的… 她花了五个夜晚给乔怡写这封信。她没有勇气当面向乔怡说清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嘴笨,怕想说也说不清,不如写吧。她想,当乔怡看到这封信时,说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数来宝骤然醒来。是对面山头上的声把他惊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来:“大田呢?大田怎么不一见了…?!”她看见自己的藕荷⾊羊⽑衫平整地叠放在⾝边…一种不样的预感将三个人慑住了。 采娃惊恐地瞪着眼:“不会的,不会…” 小耗子走出山洞,四处寻觅。忽然,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她在这儿!…” 两个人连忙赶过去,但一下子又在几步开外煞住脚。难道仅仅几个钟头,她和他们之间就隔开了—个世界?采娃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搀住一棵树,但仍然无济于事地滑下去,瘫软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嫰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这样的虚假,与活几乎毫无差别;死又是这样实真,谁都不能拒绝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独地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远离大家。她为什么要挣扎到这里?似乎还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着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气,还会爬得远一点。她这是想到哪里去?或许她渴了,想去寻一口⽔!或许…她顾念姑娘们胆小,怕自己的死吓着了她们? 开始降雾了,四野变得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个人似乎己化成这山上的草木,一动不动。 … 人们把这种状况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的嘴,半开着,象望渴什么。这处女的蒙昧而纯洁的嘴,被树下悄然绽出的一条嫰枝吻亲着。从来没有人吻过这嘴,这嘴尚保留着昅⺟啂的记忆… 雾,⽩茫茫的。天地草木都在服丧吗?… “你刚才说田巧巧什么?说了半句怎么咽回去了?”杨燹问乔怡。 “哦,没什么…我把下半句忘了。” 乔怡哑声说道。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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