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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爱的变奏 作者:叶辛 | 书号:44721 时间:2017/12/10 字数:56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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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透过保管房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望去,一眼就能看到三十来户人家的下脚坝寨子上那些昏浊的灯火,看到寨子后头那一片平缓的山脊。在夜⾊里,这一片山脊是那么雄峻,那么骇人,我总觉得它分外神秘。 是梦幻,还是我的错觉,我说不清了。我天天看那一片黑黢黢的山脊,有天忽然感到,它就像一条大巨的横卧在那里的鳄鱼,怕人极了。 这以后,一到夜晚,我就早早地拉上⽩布窗帘,一眼不朝外头瞅。让那横卧在苍苍茫茫的无边的山峦中的巨鳄凝然不动地呆着吧。 我真搞不懂,下脚坝的保管房,为啥修得离寨子这么远? 跟寨邻乡亲们打听,他们的答复简直令人瞠目结⾆:怕人偷。 把保管房修得离寨子远远的,难道不更方便小偷们行窃吗。 不。保管房虽然修得远,但它所处的地势,恰恰就在下脚坝三十来户茅屋瓦舍的视野之內,若有人敢来行窃,寨上的狗趴在台阶上,势必会听到动静叫起来。这样,満寨人闻风而动,啥子小偷也别想得逞。 听过这一番解释,我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伙伴们都还在寨子上的时候,住在远离寨子的保管房里,我还庆幸这难得的清静。可当所有的知青都先后离寨之后,孤独这一森森的魔鬼就来同我作伴了。⽩天寂寞得难耐了,可以到寨子上去,找姑娘姐妹们闲扯聊天。夜晚呢,孤零零地呆在这紧挨山脚的保管房里,听着风声,听着山林说不清是鬼丁哥还是什么鸟兽的鸣叫声,我的心会随着夜的深沉而越收越紧,久久地难以⼊睡。总是温顺地对我微笑的桂枝姑娘,教我扎鞋底,教我打袜垫,还请我替她给远在省城市郊的对象写信索要灯草呢⾐裳,我们俩相处得太好了。伙伴们还没全走完之前,我就同她说好了,等保管房只剩了我一个人,她来陪我睡,整整陪我一冬。谁知伙伴们刚走,她就变了卦,不来了。追问她,为何不来,她支支吾吾的,一忽儿说屋头分不出铺盖,一忽儿说尿的妹妹要照顾。问急了,她⼲脆用噙満泪⽔的双眼凝视着我,抿紧了嘴,啥也不说。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兆。 这几天里,农活清闲,收工回来之后,我总是手忙脚地整一顿晚饭吃,不等天擦黑,就将保管房的门关得死死的,用门闩闩紧不算,门后头还加上了两耝撑紧,不是到处都传说女知青受辱苦告无门的事嘛。我可得小心。 夜晚来临了,我这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与世隔绝地生活着,是个什么滋味。静静地躺在上,我常常那么真切地意识到,⽗⺟亲属,同学朋友,尘世间的一切,都离我那么远、那么远。农活不重,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在这种时候,我就急切望渴⾝旁有个人,亲近的人,哪怕他在屋里一声不吭来回走动,哪怕他仅是坐在我旁边,默默地凝视着我,我都会感到是莫大的安慰,是一种幸福。这样的望渴和默默地遐思,会在我的头脑中出现随之而来的很多很多联想,产生种种梦幻一般的感觉。仿佛是轻昑低唱的温暖的溪⽔漫过我⾚裸的躯体,仿佛是柔和无形含情不露的月光泻遍我的全⾝,仿佛是喃喃低语的催人⼊睡的梦呓在我的耳畔回响。哦,我沉浸在这样一种氛围里,忘记了自⾝的现实存在,忘记了我的该诅咒的处境。有时我的眼前又会闪现湖畔月⾊里的情侣,⽩⾊小屋前沐満光的台阶上的玫瑰花,幽暗的花园小径里的吻亲…天,当我不得不拽回自己荒唐的思绪和梦一般的想象时,我的眼角边常常挂着泪珠,我还不愿意将它拭去。不愿意。我真希望自己生活在憧憬和梦幻之中,永远不要回到现实中来,把现实中的一切统统都忘却,忘却。 奇怪的是,沉浸在这么一种任凭思绪游的气氛中,时间会不知不觉地过得很快,睡意也会渐渐袭来,待我动亢奋的心情慢慢平息,我会做一个好梦。 今晚上,我又试图唤起自己心灵深处一种強烈的思慕,试图冥冥之中进⼊一个想象创造的世界。我甘愿沉溺在淡淡的哀愁和柔情藌意所创造出的感情世界里。哦,我看见了什么,柔和的灯光,眼睛里闪烁出的情意,充満惑力的英俊形象,低低的啜泣,轻柔的声音和空气,温馨的浓郁醉人的夜花园,令人沉静和浑⾝渗透快意的小夜曲…我的冥思里有时候出现人物,有时候产生情节,有时候一个细节历历在目,这一切像⽔似的把我浮起来,托⼊云层。我又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难以打发的光,忘记了我在现实生活里的⿇木和冷漠。 有人在顺着曲折幽暗的小径朝我走来,灯光从侧面打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挂着羞怯的充満爱意的微笑,他离我越近,脚步走得越慢,放得越轻。但我分明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脚步声… 是脚步声,不是梦幻世界里的脚步声,而是保管房外头的脚步声“嚓沙嚓沙”的。为了使寨邻乡亲们挑着担子来保管房时走得平稳,这条通保管房的小路特意用砂砾铺过,只有走在这条路上,才会有这种脚步声。 像一盏五彩缤纷的彩灯在我的眼前破碎了,我警觉地在沿上坐直了⾝子,侧耳倾听着。 脚步声是朝保管房走来的,来得局促而快速。 会是谁呢?这么晚了到我睡的地方来,不会是好人。我小心翼翼地撩起⽩布窗帘的一角,朝外望去。 外头的夜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等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屋外的幽黑,脚步声已响到保管房前头,我站在窗后看不见来人了。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 脚步声一直来到我闩紧的门前台阶上。 我凝神屏息、万分紧张地呆立着。 沉默,风低啸着掠过保管房前的那片洼地。 门上“笃笃笃”敲了几下。 我不动,也不作声,想让来者感觉无趣,或以为没人,主动离去。 门上又“笃笃笃”响了好几下。 我瞅了一眼煤油灯,都是它,告诉了来人我的存在。不到睡意朦胧时,我不吹熄油灯,我怕,再说,望着油灯那昏⻩的一跳一跃的光焰,我的思绪里会有很多很多诗意的联想。可这会儿,油灯的光焰害了我。 门上再次固执地响了几下。 “哪个?”话一出口,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声音会这么大。 “我。”这是一个男人。 “你是哪个?” 门外沉寂了片刻,我环顾着屋子,想找一样能自卫的东西。 “我是…矫楠。” 是的,这是矫楠,我听出来了,这是那个发誓要对我施报复手段的矫楠。我吁了口气,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我踮起脚,一步一步朝门无声地走去。 “你来⼲什么?”我的手抓住了撑住门的木。 “看你。” “有事吗?” “嗯。”“有事明天再说。”我菗开了两木,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了。一股冷风扑进屋来。 油灯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微弱暗淡的光影里,矫楠手里拿一只电筒,有点呆滞地站在门外。 他窘迫地着嘴:“明天…没时间了。” “为什么?”我瞪了他一眼“进屋来吧,要不,油灯要被吹熄了。” 他抬起眼⽪,瞅我一眼,眼里露出感的光芒,迟迟疑疑进了屋。 我把门关上了,没上闩。 他像回答问题一样说:“我要回海上探亲,明天一早走。” 我指着离他很近的一条板凳:“坐。” “你…走吗?”他又望我一眼。 “我走不走同你什么相⼲?”我终于鼓⾜勇气说了一句厉害的话,这是对他当年向我耍的那种态度的报复。 他垂下了眼睑:“你要是走,我们可以一道…” “我不同你一道走!”我又劲使说了一句气话“我也不走,不回去。” “为什么?”他今天的涵养出乎寻常的好,一点没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惶恐和不安。 “我爸爸在‘五·七’⼲校,哥哥在崇明农场,我妈妈…死了…”我想表示对他的气忿,想尽可能不动感情,可我讲到妈妈,忍不住又掉了泪,妈妈的死讯,还是哥哥来信中讲的“我还回去⼲啥?” 我没说自己没钱,我一点都没察觉,最后那句,我是哽咽着说出来的。 他露出惊愕的脸⾊,两眼瞪得老大:“你妈妈…死了?” “说她反对张舂桥,关她黑屋子,有了病也不给治…”我已是泪流満面。 “听说过,听说过你妈妈不愿执行张舂桥对解散少教所的指示,闹起文化大⾰命,你妈妈还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同意把少教所里的男女放出来。只是没听说,她死了。其实,解散少教所有什么好?” 我吓了一跳,他这话不是也在反对那个大人物吗。我紧盯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故意讨好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集体户里,就有一个少教所放出来的聂洁,整天在女生寝室里,向姑娘们传授同男人打道的经验。还唯恐我们听不见,故意放大嗓门,讲同男人觉睡的感受。” 我听愣了。只晓得歇凉寨上有四个恨我的同学,没料想,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聂洁这种人。可我嘴里却说: “你说这些,就不怕我去揭发你?像在学校时一样。” 他疑讶地瞪着我,眼睛里露出信任的、腼腆的神⾊,见我盯着他,他低下头去。我想对他讲一下,那一次,是爸爸把信转给学校的,不是我把信给“死猫儿”的。我真想这么解释一下,虽然时间已经太晚了,但这愿望还是那么強烈。不过,说到他们知青点,我忽然想起,听我们集体户的知青传过,他好像在同秦桂萍谈恋爱。这一念头浮起来,我就啥都不想解释了。相反,一股妒忌的火腾腾地往上蹿起,见他不吭气,我又问: “你来这儿,就是讲这些吗?” “你不回去,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 “你替别人办去吧,我没什么事儿。”我又刺了他一句“深更半夜跑来,我还以为你是来奚落我,取笑我,对我报复的呢。” 他久久低着头,低声说:“我还不是这种人。我、我没这种意思…” “不是你当初亲口对我说的嘛!”说这话时,泪⽔全涌到了我的眼眶里。 遮着布帘的玻璃窗外,扯亮了一道无声的闪电,把保管房照得雪亮,把他惶惑的脸和忧郁的眼神照得雪亮。 他一定注意到了这道闪电,双手扶着膝,站了起来,颓丧哀伤地低声道: “就算我没到这里来吧,打扰你了,真对不起。” 望着他向房门口走去,我的心就像在半空中往深渊里沉落、沉落。 他打开了门,一股山风扑进屋来,好凄凉的风唷。 下脚坝寨子上空又划开一道闪电。 他走出保管房,脚踩着台阶,我指望他转过⾝来,他没有转⾝,只是亮了一下电筒,往前走去、走去,一步,又一步,他是受了我的气走的,他一心想来替我办点事,我却用话狠狠地刺了他,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我突然觉得他宽阔的肩背有点佝偻,他一定很觉委屈,他一定感到受了伤害。泪⽔又涌到我的眼眶里,我很想叫住他,对他说几句客气一点的话,但我张了张嘴,却喊不出来,他走出十几步了,我终于忍不住,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朝他背影招了招,好像他的眼睛长在背上,说: “要下雨了,戴个草帽去吧。” 我指望他回过头来,指望他来拿草帽或是雨⾐,指望他瞅我一眼。 他没有转过⾝来,风送来他简短的答复:“不用。” 他踏上那条弯弯的拐向山垭去的上坡小路,熄了电筒,⾝影消融在夜⾊里。起先,依稀能见到一点晃动的影子,继而,任凭我大睁双眼,还是啥都看不见,啥都看不见了。 我勉強关上门,闩上门闩,撑好木,这简单机械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我全⾝的力气,我踉跄着扑向铺,脸埋在被窝里,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摇撼着,失声痛哭起来。 他这么走了,是我预想不到的呀! 我是感他的到来的,我是希望他在屋子里多呆一会儿的,总算有个过去的同学来看我了,总算有个说话的人了,我却把他气走了,把他的自尊心伤害了。我不愿意这样,可我又忍不住要这样。这都是因为他同秦桂萍谈了恋爱,这都是我的心灵深处郁积着无从发怈的怨气。难道我能对他说,就是到了今天,我还记得他当年写给我的那封信里的一些话吗?难道我一个姑娘,能对他说,他的信虽然被爸爸转给了“死猫儿”但他信里的一些话,我还牢牢记在心上吗? 天哪,我只晓得他恨我,只晓得歇凉寨的杨文河当红卫兵时整过我,只晓得郁強和余云因我写过墙报稿记恨于我,哪里知道,他会在这么个夜晚来到我跟前,我一点也没思想准备,一点也没细细考虑过啊! 雨声哗哗地打在保管房外头的山野里“叮咚”作响地砸在保管房的瓦片上,在一道紫⾊的闪电之后,远远地又响起了一个闷雷。 我受惊般地跳了起来,下雨了,真下大雨了,他至多只走出一里多地啊!他非被淋得透不可,像课本上形容的淋成一只落汤。刚才,我应该抓一件雨⾐冲出去,扔在他的怀里,強迫他披着走。可我… 倾盆大雨肆无忌惮地倾泻在死寂的山野里,只一忽儿工夫,一条条山⽔沟里,便响起了“咕嘟嘟咕噜噜”的淌⽔声,这⽔声伴合着呼啸的风雨,伴合着隆隆的雷声,在偌大的自然界里奏起喧天震地的响乐来。 因为孤寂,因为啥事都不顺心,因为矫楠今晚的来访和我的态度,我又扑倒在上“哇哇哇”放声哭开了。 我真愿意跑进这肆的风雨中去,任凭冰冷的雨⽔浇遍我的全⾝,浇透我的心灵,让我痛痛快快地在野地里狂跑嘶吼几声。 可我只会哭。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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