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死于青舂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死于青舂  作者:海岩 书号:44708  时间:2017/12/10  字数:11508 
上一章   ‮)3(章五第‬    下一章 ( 没有了 )
  有人敲门。

  是街道办事处的老程来了,给我送来一张购物卡片,说是凭这张卡片可以在市场上买到一些不好买的紧俏商品。她还说了许多话,似乎是讲了一通什么道理,又似乎是替发这张卡片的原因做了一番注释,我心里,懵懵懂懂地听着,却不知所云。“您不舒服?”老程发觉不对。“心里不痛快?”她又问。我摇‮头摇‬。一我并不盼着有人能理解我、同情我。我这一辈子的经历大概是太特殊了,感情和脾气都可能与常人大异,喜怒哀乐也就不易被人体会。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消化自己的烦处,就算一股脑倒给人家,换来一点同情,难道就能从此轻松了吗?同情心人皆有之,可等别人把该说的同情话说完了,仍然自己面对一切,又何必呢?“是不是,小成他们惹您生气啦?媳妇对您怎么样?”我口一阵跳,想到家五不可外扬,‮头摇‬想否认,但无效。“您不用瞒着,您儿媳妇的⽑病,街道上都知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没关系,现在不是小成妈在的时候,‘四人帮’正搞得风气不正,老太太受了欺负也没个仗义执言,现在不同了,大家都讲精神文明,您有什么不愉快,我们不能不管,何况她也有组织嘛。”我迟疑了一下,说:“大概都是因为我自己太闲了,闲来生事…要是有事⼲…您看,我这⾝子还活泛。”“咱们区里有‘老人之家’,下棋、唱戏、看电影,还有书报杂志,您可以随时去看。”见我不即答言,她犹豫着又说:“听说您在‮湾台‬是开餐馆的,我们街道上正准备办个青年餐厅,他们都没经验,你要有闲兴,去指点指点什么的,也行。”“是吗?”我一下‮奋兴‬起来“如蒙信托,一定竭尽所知,以备顾问。您知道吗,我是略懂些⽇本案的。你们不准备搞⽇本菜?这没关系,我可以帮他们搞快餐,现在吃快餐的人最多。”老程也⾼兴,答应帮我去联系联系。她又提起我的房子,说‮府政‬考虑到我的困难,同意帮我换到附近的一个地方去住,三间大屋,是平房,只是没有暖气,叫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她走了,小成也起来了,拖着鞋从里屋走出来,头发蓬蓬地吼着,见了我就说:“我顶烦这些街道⼲部,婆婆妈妈的,往人家里一坐,庇股死沉,‮家国‬养着他们⼲什么呀。”

  敏芳,或许这也得归结为我的错,谁让孩子从小就没有⽗亲呢,他的人格并不是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造成的,以致那从小受庒抑的自卑心,变成了现在全没来由地仇视别人的心理,如果这确是我无意间种下的苦果,那么现在,则是到了往下呑的时候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就是否搬到平房去的问题开始了争吵,吵了整整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直到严冬将即,才终于以两票对一票形成了决议:搬。小成和孙女中立,媳妇呢,主要是舍不得那个坐式马桶和冬天的暖气。

  我和孙子的动机是一致,搬了,可以成全孙子有个‮立独‬的屋子住,另外,不晓得什么鬼差神使,我又想起了那个测字先生的话:迁,主遇难呈祥。

  搬家那天很忙,小成单位里出了辆卡车,老程替我们雇来了两个临时工,大件家什都是他们扛了。小成和孙子忙着布置屋子,媳妇主要是拢着孙女,怕她磕了碰了惹祸。三间屋,宽敞,墙壁是新粉刷的,四⽩落地。老程特地用不无夸耀的口气对我说,这是前几天‮安公‬
‮出派‬所支援了几个人,作为爱民劳动帮着刷的。我想那难保有二勇。

  天冷了,可那几天市面上突然炉子脫销,儿子只好从单位里暂借了个蜂窝煤炉子。三间屋,一个炉子安在哪儿呢?媳妇嘟嘟嚷嚷者是念叨伯孙女冻出⽑病。还说伯我不会弄蜂窝煤炉子,回头非煤气中毒把全家熏着不可…儿子苦着脸找我商量,我说炉子就安在你们屋里好了,把孩子冻着不是妩儿的。可我心里不痛快,主要是看不惯媳妇那转弯抹角的样子。

  到了晚上,安好了炉子,四处都归摄完了,也吃过了乔迁之后的第一顿饭,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里。⽇光灯明晃晃的,屋子显得很⽩,很亮,也宽阔。小成和媳妇有说有笑,很起劲地计划着该添办些什么家具,墙上如何装点布置。孙子想买一个书柜,吵着说他的书已经多得没处放。对,是该买个书柜了,如果儿子和媳妇从小多看了几本书的话,我想大概不致象现在这么狭隘,这么贪财吧。

  快八点钟的时候,传来敲门声,这是新居的第一个造访者。孙女争着跑去开门。

  进来的是两个‮察警‬,一看见那大盖帽我的心就跳起来,儿子认得为首的一个就是新居的管片民警,我也看出后面那年轻的原来是二勇。二勇老气横秋地和我打了个招呼。看架式,他们好象是找儿子说公事。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察警‬本能的疏远,我回避开了。他们在客厅里同儿子和媳妇说话,开始声音还平和,后来不知怎么儿子动起来,腔调不大对头了,可又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我不同意,不同意,这种事总归不能強迫命令吧!”儿子⾼腔大嗓叫着,弄得我紧张起来,他居然一点不怕‮察警‬。

  “谁強迫命令你晚这不是在做你思想工作吗。”’是那个老‮察警‬的声音。

  “思想工作也不是万能的,我反正不同意,怎么着吧!”这口气何止是不怕,简直近乎挑衅了。

  “不同意也就算了,也是为你们好,何必这么大嗓门儿。”

  “我自己家,我乐意多大声就多大声,管得着吗?”

  谈不下去,接着就是脚步声,开门声。他们走了。我心里惶惶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想到二勇,这孩子在谈话时似乎一声没吭,而且总归他是个好人,小成不该这么不礼貌,于是我走出来问:

  “出了什么事?”

  “咳,”媳妇摆了一下手,一脸不屑“‮出派‬所也是撑的,非叫我们把大门换上‮险保‬锁。”

  “哦,那不是好事吗?”

  “爸,要不怎么说您老实呢,”儿子说:“您没听见吗,他们要替居民统一代买,这么一来,买进就可以是批发价,卖出却是零售价,好大的赚头呢。别看他们穿着‘官儿服’神气,可没处抓挠奖金会,看着别人手里哗哗前票子,能不眼红玛!嘿;就生出这么个损招来捞钱,明着还打个维护治安的幌子,蒙谁呀!这年头,有权不用过期做废,谁跟钱有仇?嘿,我呀,偏不让他占这个便宜。”

  假使撇开我自己对‮察警‬的成见,那我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近似诽谤的说法了。我痛心小成总是用这种非常暗的心理去衡量。猜度一切人一切事,其实又常常并无任何据,甚至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他那么固执,那么自信、自鸣得意,而且说:

  “爸,国內的事,您不懂!”

  是,也许是我不懂,可一个将近“从心”之年的人,他的良知、他的直感,是不会骗人的。我信任二勇!

  第二天,我照常到“青年餐厅”去上班,我在那儿上班已经好几个月7二)林厅前他开张晓老程领我去看,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按着重新布置了餐位、灯光,增加了一些厨房设备,试了几天,好,于是由街道办事处正式发聘书,我就成了那儿的顾问了。我不是图钱,图的是有个寄托。那儿的年轻人尊重我,我也喜他们,有时候在家里实在不愉快了,我就想想这个餐馆,想想二勇和老程他们,心里还能觉着没⽩回来。

  这天晚上回了家,一进院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儿子正哈着往门上安镇,一看,正是‮出派‬所动员换的那种‮险保‬锁,我心里⾼兴,问:

  “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孙女嘴快,说:“是‮察警‬叔叔拿来的。”

  儿子拍拍手,说:“咳,是二勇送来的。”

  “你们给钱了吗?”

  “他没说要钱。”

  我—下火了“你怎么能不给钱?人家没要钱,咱们可得要脸。”

  冷笑:‘怎以为他会吃亏吗?他多安一家镇就多一份功劳,到时候评个先进,奖金比锁钱可多了去啦,这年头,谁也不是二百五。”

  媳妇从屋里踱出来“到底多少钱一把?太贵了咱还不要呢。”

  我说:“就是十万八万,也得把钱给人家,我快七十岁了,不能陪你们丢这份人。”我拿出二十块钱,把正在温习功课的孙子叫出来“去,给二勇送去!”

  孙子一脸不⾼兴“你们老占我的时间,老占我的时间,马上就该‮试考‬了,毕不了业你们谁负责。到现在我连价值规律还没背会呢,我们老师说了…”

  我说:“称呼爷爷邦话,社进武告顾位是你⽗外科悄送去的。咱们为人,得明⽩为人的价值,千万别把良心看得不值钱了。”

  JL十这才说:“好,你去吧,反正就这么几个钱的事,爷爷是海外回来的,场面人,叫人家说小器也不好。”

  孙子拉着脸走了。晚饭的气氛很别扭,我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吃完饭,桌上的碗筷尚未撤净,孙女跑过来了,站在我面前,一副怯生生的表情,眨巴着眼睛酝酿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啦?”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脸蛋。

  “说呀。”当妈妈的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督促“和爷爷好好说。”

  “爷爷…”她拿着一支笔“你把这支笔给我…给我吧,做,做纪念。”结结巴巴说完了,立即转⾝跑开,缩进妈妈的⾝后,一脸如释重负的形迹。

  我认出,那就是我在东京买的那支带电子表的笔,后来不是送给二勇了吗?

  “这当爷爷的也真逗,”媳妇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回来都大半年了,这么个小玩意还蔵着掖着的,要不是昨天搬家,我从您提箱的布兜里翻出来,还不知道您带回这么个东西来呢。这玩意现在还新再过几年一普及。就不值钱了。”

  “给我!把笔给我!”

  我的叫喊声想必是太大了,太凶狠了,太过分了,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张张猝然惊怔的脸,紧接着就是孙女裂帛般的嚎啕。我难道发疯了吗?难道人老了,也会象孩子那样不懂克制吗?我说不清是恨谁,恨小成,恨媳妇,恨我自己,还是恨二勇?二勇,你连这样一点真情实意的薄礼也不肯接受吗!

  媳妇最先反应过来,‮劲使‬了孙女一把:“哭什么!”她脸上笑着,话音却狠:

  “他爷爷,值得了几个钱的东西,至于和孩子发这么大火吗?”

  “你们,知道不知道世上还有比钱更值钱的东西,啊?”

  “⻩金呗!”孙子揷嘴说二“⻩金最值钱,不过⻩金本⾝也一属于货币,其实也是钱。”

  我敲着桌子冲儿子叫道:“你们,别叫孩子沾一⾝的铜臭,孩子小!”

  儿子点着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就是,孩子还太小,用这种笔也糟践了。”

  我眼睛直发黑,踉踉跄跄地逃出家门。

  钱,你这无情、丑恶、势利的东西!

  外面有风,马路上,邻近人家泼出的⽔已经结成薄而结实的冰,啊,是冬天了。

  这浓浓的夜,我到哪儿去?

  敏芳,我随你去吧,那很远很远的天堂,是否也是这么嘈杂,这么凉?

  我常常瞎想,我们的天堂应该是一片淡淡的素⾊,绝不追求珠光宝气的豪华;应该是安静而单纯的清流,哪怕不如醇厚的琼浆;天上飞着鸽子,青灰⾊的鸽子,小成奔跑雀跃,张开两臂,追着笑着“我的鸽子!”我也跟着跑起来:“我的鸽子…”敏焦作笑什么J你的神情从来被忧郁主宰着。等到老了,又病容満面,你现在笑什么?你笑起来仍然那么好看。瞧,这就是我们的天堂,——一个地道的‮京北‬四合院,不,是三合院,院子不大,却开満淡雅的丁香花。真的,这不是梦,隔墙可闻,花气微酿…

  “是找二勇的。”

  在院门侧畔,几个闲聊的小童直瞪瞪地看着我,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哦,这原来是二勇的家,是胡思想把我领到这儿来了。

  院门是虚掩着的,我颤巍巍推开它,想喊一声:“二勇…”

  堂屋里灯亮,有说笑声传来,隔窗看,一群‮察警‬正围坐着玩扑克。想必都是二勇的同事了。不知是不是我此刻的心境大孤单太寂寞的缘故,我真想就这么走进去,也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也一起说啊笑啊玩扑克!

  二勇输了,正老老实实地被一个五大三耝的小伙子毫不留情地用力弹脑门儿,两条黑而长的眉⽑疼得几乎扭到一起去了,周围的伙伴们哈哈地乐,大声开着玩笑,那玩笑开得…有点荤。

  啊,是那只灰⾊的鸽子最先看见了我,直对着飞过来,隔着玻璃窗咕咕地叫,又看看他的主人,又咕咕地叫。

  “嘿,二勇,你家来客人啦。”

  ‮察警‬们止住笑声,一起转过头,望着窗外我这不速而来的老者。

  “啊,是您来了,快请进。”二勇着脑门儿站起来。

  屋子里真暖和,是炉子,还是暖气?

  “得,二勇,这下你也甭想报仇了,快招待客人吧。”那五大三耝的‮察警‬得意地冲二勇扮着鬼脸,抓起他的大盖帽“明天见。”

  “不不,你们玩吧,我路过,随便看看。”

  “我们玩半天了,也该散了,您坐您坐。”

  ‮察警‬们大声隆喝着同二勇告别,走了。我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您找我有事儿?”

  “没事,路过,随便进来看看。”

  “那…您再坐会儿。”

  “没什么事,不坐了。”

  可我心里明⽩⽩的,怎么就一下子留恋起这个地方了?

  二勇疑惑地看着貌“您一定刻就:’

  “我,我…想还你钱。”

  “嗅——,您的孙子来过了,其实您不用那么认真。”

  “不,我不是说这笔钱。”我的眼睛回避开,可究竟还欠了他什么钱,我也说不清。

  二勇把话岔开了:“我听青年餐厅那帮人说,您烧菜的技术特律。”“啊。”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又问:“不闷吗?”“没事,我乐意一个人,自由。”“您一个人在国外,”他又问:“闷吗?”“闷。“嗅,”他点了一下头,又说:“不过咱们不一样,我在这儿有好多同学、同事、朋友什么的,我爸爸妈妈也常回来。还有它,”他看一眼那只安静地谛听我们说话的鸽子“它总陪着我。再说,我们所里又特别忙,我想犯闷还来不及呢。“是,你很喜这儿,喜你⼲的事,喜你的亲人和朋友,这就好,这新客到针统有了,人还要什么?”“可不是。”他笑笑。我离开这个小小的三合院。二勇要送我回去。我坚决不让。街上,冷,但仍然有三五成群穿得圆圆的人在散步、闲聊;也有人来去匆匆地赶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举着红融融的纸灯笼,站在一个门口,几个大人群星簇月般地围在他⾝旁指手划脚。孩子尖声地叫着笑着,又新鲜,又害怕。一群女‮生学‬面过来了,热烈争辩着什么,笑得多么好听,响亮!天堂究竟在哪儿?又是大家常说的那句老话吗——在人间?或者说,在自己的心里?我寻味地想;大概率客们本来没有什么天S岂只有普通百平凡的人间,而人间不圆満,本也是无可见怪之事。就说二勇吧,他就没有一点烦恼么?既食人间烟火,人间的喜怒哀乐,就不能没有,可你看他活得多么认真、热情、兢兢业业,对自己、对别人,对这个世界,都乐意奉上一腔活泼泼的热⾎,他真心觉得生活有意思,值得巴结,这多好啊。而我呢,我不如他。坎坷人生、大千世界、三教九流…我已经累透了。也许正因为一切都经验过了,见识过了,才不容易保持住对生活的热爱、宽怀和重心!

  冷气西来,天上细细密密地飘开了雪花。雪融在脸上,丝丝凉,似乎想提醒我什么往事,却又着物即化,象一片躲躲闪闪不可捉摸的气泡。这是⼊冬的头一场雪。

  我想咱们‮国中‬的传统,视雪为祥物,由冬天的瑞雪,盼着来年的丰岁。其实大半是农人的心理。我没种过田,可也从小喜雪,对了,算起来该有将近四十年没见过下雪了,难道这雪要提醒我的就是这个?这久违了的雪啊!

  带着这一点‮奋兴‬,我回到家。家里人正在铺准备‮觉睡‬,大概因为看见了下雪,孙子在他⽗⺟那个安了炉子的屋里现搭起L张折叠来,把那间屋子塞得几乎没有驻⾜的余地了。

  见我回来,大家有点尴尬,小成问:“爸,你怎么睡?你那屋太冷了。”

  这当然只是表示一下而已,他并没有提到该不该在生炉子的屋里为我腾出个铺位。但这反而使我庆幸,因为我突然希望这能是个机会,让我去试着找到对生活、对亲人的热爱、宽怀和童心。于是我说:“不要紧,冷点睡着舒服。”说完,还冲他们笑了笑,我看出来,儿子和媳妇都松了口气,也笑了。我心里却难过,我想到我是⽗亲,我应当对孩子们好啊,千万别摘得他们都怕我,讨厌我!

  小成给我灌了个热⽔袋,捂在被窝里,还把他们的屋门敞着,好让炉子的热气散过来。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冷,盖了两薄被,睡得很死。

  我记得那夜什么梦都没有做、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苦的一还是甜的。我好象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本不知道⾝边已经发生了多大的惨祸,直到有人来砸门…

  …

  我们都中了煤气!

  我被人‮醒唤‬,只觉得头沉,想吐,昏昏晕晕地看见屋里屋外有许多人走动,窗户四面大开,清晨的薄和冷气灌満了整个儿屋子。有人扶我起来,拿大⾐给我披上;有人献计说该给我灌点醋;又有人提议该扶我出去吹吹风,于是几只手扶着我往外走,我不肯,我想着应该去儿子的屋里看看。还没移步,就看见有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往外抬,我只听见一个中年人冲屋外的什么人说了句:‘都没救了。”眼前便嗡地一声黑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菩萨!菩萨!你是在惩罚他们,还是在惩罚我?

  敏芳,据说我躺在医院里,断断续续地昏了一天‮夜一‬,据说我在冥冥中呼喊着你的名字,呼喊着我们的小成。潦倒风尘,坎坷湖海,我为他才活着,千难万难,也为他才回来。如今我回来了,可他也没了,只留下几撮肃然的寒灰。

  我在病上一躺两个月。⾁体越安静,思想越活跃,一天到晚上下古今地胡思想,想我的一生,仿佛是漫漫长夜,才到天明;又仿佛是⽩驹过隙,不过短短瞬间。昨天,我那么年轻力壮,儿子六岁,他抱着我的腿…不,别再咀嚼那些苦难了,何不把一生中所有乐事搜罗起来,翻来覆去地回顾、体味一番呢?快乐越少,就越值得重温。

  于是我想起浅治先生。想起二勇和老程;想起青年餐厅的年轻同事们。想起他们,我能看到世间的光明,也能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可他们毕竟是外人,再好,也没法填満我灵魂中的全部空⽩。

  于是我又想起我的儿子、孙子,又想起⽗子重逢、祖孙厮认的一幕。我得承认,半生漂泊在外,暮年归于故里,已算得上人生极乐。回想起来,初初回来那几天,我的确是‮奋兴‬到了一种虚脫的状态,谁料那竟是短命的焰花,只有瞬间灿烂。在‮湾台‬,至爱亲朋间露骨的势利之,司空见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决于金钱。

  作为过⾝之人,我也生了几十年旁观的感叹,谁想到如今会轮到自己?小成死了,媳妇也死了,果真是菩萨示罚吗?何以还要殃及无辜孙辈,还要再陷我这垂垂老者于寂寞的大不幸中?菩萨慧眼,何以如此耝枝大叶?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常有人来看我,从区‮府政‬
‮导领‬到左右邻居,络绎不断,但我仍然能时时体味到那种针刺般的孤单感,似乎痛彻了我的整个⾝心。人们来看我,异口同声地祝愿着我能早⽇康复出院,可谁也没有说,我出了院上哪儿去!

  那天二再来了。

  因为太好,同室的病友都到花园里散步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他。他坐在我前的矮凳上,两条长腿很委屈地弓着,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兴致地同我说话。他说到他的鸽子,又要去参加大队远征了,词⾊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自信;还说到他们‮出派‬所在全局户籍管理“四知道”评比中得了头奖,还在分局的乒乓球比赛中拖了银杯,等等,等等。他说可惜‮安公‬局没有⾜球队,否则他一定会是名出⾊的“局脚”说到⾜球,他又显得有点沮丧,因为昨晚上‮国中‬队输给伊朗队的一场球赛,气得他差点没把电视机给砸了“‮国中‬队窝里横,一出去全都废物了。”他的口气中带着近乎偏的愤怒。

  我望着他手上的苹果那苹果削得⼲整齐我望着他那认真的神态,我不知怎么搞的,眼泪忽地就滚下来了,不顾一切拉住他的手!

  “孩子,孩子!你让我和你一起过吧,你知道我是个没家的老人吧!”

  那一刻我仿佛才看清我自己,已经再也不是个刚強男子了,我真的再也耐不住无边的寂寞,人老了就无耐,也最怕孤单!

  二勇呆了,拿着削好的苹果,不知所措。护士闻声进来,大惊小怪地以为出了什么事。二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走的时候既尴尬又臭名其妙,因为护士很严厉地训斥了他,她断定二勇一定说了什么伤我心的话。

  我这是怎么了?我把二勇当做小成了,当做我六岁的小成了。我看到他心里就不能平静,也知道全是胡想。

  从那天起我真的常常陷在某种难权官制的幼稚境地,分不清哪个是二勇,哪个是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我理想中的儿子,有时是两个人,有时又是一个。

  我这是疯了吧?

  有一天我搞不清是真疯了还是有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因为我突然生了一个妄想,又仿佛是一个深思虑已久的念头——为什么我就不能索认他做个儿子,或者做个孙子!

  我急不可耐地叫护士帮我买了纸笔,写了一封信,不是给二勇,而是给老程。

  我本想把我的一生都写出来,把几十年的那点可怜不⾜道的拳拳之心都一泻无余地倾倒出来,但我没有,只是非常简短也非常郑重地,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或许也是在不知觉中酝酿了的念头告诉她。

  信寄出去了,我彻夜不眠,囚犯似的等着宣判。

  星期一,是医院探视的时间,可老程没来。

  星期三,又是探视时间,她还是没来。

  星期五,…没来。

  星期天。她来了。

  病房里人多,她和我寒喧,闲扯,却闭口不提那封信。到了晚上快六点了,来看我的人一拨一拨都走了,她才坐下来。

  “您那封信,呕…,我同二勇说了。”

  “哦,”我点一下头,想尽量做得轻松。

  “您喜他,想认个⼲亲,是好事。可要和他一起生活,他一时可就做不了主了_这不是一声⼲爹⼲爷爷就能算完的事,将来您的生老病死,他得负责任。这么大的事,也得征求他⽗⺟同意啊,二勇是个孝顺孩子。”

  这话,当然是没错的,甚至也没流露出一点可否的倾向来,可我却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知道这事是不行了。我的盼望,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老程自然要往宽处开导:“其实咱们区里养老院的条件很不错,‮家国‬对孤寡老人是很关心的,您完全可以…”

  “不,我不去养老院。”

  我没有老。我还有事情于,我是青年餐厅的顾问。我明⽩国一家对我不错,就更得尽一番绵薄之力,以为报效。我不去养老院!

  老程走了,一连几天我心里又委屈又烦躁,我的生老病死,我管巴会负⾼不打算拖累任何人,如果仅仅需要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服侍晚年的话,那不如请个保姆好了。我独⾝生活了几十年,温自理,没什么难处,我只是想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也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死。

  有时候,你真会觉得活着比死更费劲儿。可假使我去死,那必定会给那些对我好的人带来⿇烦,那么还是活着吧。也为那青年餐厅活着吧。

  老程又来看过我两次,谈我的病,谈青年餐厅,谈‮京北‬的天气,以及风花雪月之类,不知有意无意,我们象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二勇。

  敏芳。对你的上帝、你也许至今仍能献上最虔诚的灵魂可我不知道,一个终生为造化所忌的人,是否还愿意永远抱着那全无应验的信条不放。如果真是“心诚则灵”那早该灵了。可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菩萨啊,一辈子就没给我好脸⾊!

  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千辛万苦地跑回来,没有错,不后悔,可谁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场无妄之灾?要恨,只能恨我的命吧,这个倒霉的命!

  所以难怪,在福星降临的前一分钟,我也想不到还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就仿佛是地一声,我的生活,我的余年,就在一个猛然的转折中决定下来了。大前天傍晚,老程又来了,带着一脸不同寻常的‮奋兴‬,她几乎是一进门就对我笑道:

  “老先生好点吗?您的孙子叫我来看看您。”

  这竟是真的,二勇的⽗⺟回信了,同意他认我这个爷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养育二勇的⽗⺟啊,我这孤苦零丁的老头子没什么好说的了!

  “您以后怎么过呢?叫他到您家来,还是您搬到他那儿去?”老程问。

  “都行,孩子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程作主“依我看,不如您搬过去。”

  “行”

  我又想起那个测字先生的话了:迁,主遇难呈祥。

  “老先生,我还有句话,先搁出来,当不当您自己斟酌:您的东西,钱,还是您一个人的,别往二勇那儿拿。”

  “怎么?”

  “我也要替二勇先想一步。不用瞒您,现在咱们这个社会上,好人难当,总短不了那么几个长⾆头,备不住満世界传风播雨,说二勇为财认亲,是想图便宜,孩子脸⽪薄,别委屈了他。”

  “行。”这事我当然有成竹“你们放心,我自会处置。”

  “那行了。”老程笑笑:“你们爷俩的家务事,我清官不断,回头您出院,我叫您孙子来接您。”停一下她又庒低了声音说:“我得祝贺您,贺您有眼力,跟这孩子过,‮险保‬没错!”

  我要出院!

  就在今天下午,我把出院的手续都办齐了,正在要走没走的.当口上,青年餐厅的同事们来看我,大姑娘小伙子闹喳喳地挤満了一病房。

  “今天不探视,你们怎么进来的?”我问。

  “我们从太平间溜进来的。”小伙子们拍着脯“没我们进不去的地方。”

  “就算接您出院吧。”大姑娘们调⽪地咯咯笑“我们掐算着您准住腻味了。”

  我说:“我有人接风”

  删I说:“是二勇吧?这小子,还在大门口傻等呢,叫他跟我们进来他不敢。”

  “他比你们守规矩。”

  “哪儿啊,您不知道,过去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调⽪得出花儿,穿了两年‘官儿眼’,变老实了。”

  护土终于发现这些“非法越境者”板着面孔来轰,他们満不在乎地打着哈哈:

  “就走就走,但愿永远不来这地方。”

  大家争先恐后替我拿上东西,前呼后拥,旁若无人地把我搀出病房。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恍然満头乌发又少年了。

  我爱这些年轻人,也爱他们…不,我们的餐厅,我曾经为此坚定了活的信然而;信念固然⾼林也固然可以》我带来一安慰和自豪,可却不能弥补我心头那凄凉的空⽩。人,只有当他感到幸福生活也是属于自己的时候,才会真的恋人生!

  出了住院楼的大门,⾼⾼的台阶直通下去,连接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的襟也豁然开朗起来,不知怎么就动得浑⾝发热。敏芳,你也跟我来吧,就在医院那⽩⾊的栏杆外,二勇穿着一⾝⼲⼲净净的民警服正在等着我们呢!我流泪了?为什么看不清他那⾼⾼昂起的大盖帽上的警徽?可那原航而斑斓的颜⾊却分明打动了我,还有那⾝厚厚的棉警服,臃肿得可爱。二勇看见我。了,‮劲使‬向我挥了一下胳膊。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串嘟嘟的哨声从⾼远的蓝天飘过,活泼、悠扬,也安详。那是一群鸽子,象点点灰机,游洒地在恬淡的⽩云下盘旋而去,…我心头忽然发抖,‮腿两‬一软,不由一庇股坐在台阶上,痛哭失声!

  啊——,我的孩子,我的故乡!  wWW.iSjXs.cOm 
上一章   死于青舂   下一章 ( 没有了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海岩创作的小说《死于青舂》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死于青舂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死于青舂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