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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河流如血  作者:海岩 书号:44703  时间:2017/12/10  字数:12162 
上一章   ‮章七十二第‬    下一章 ( → )
  学校快要开学的时候,权虎和姐姐的案子也开庭宣判了。姐姐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冯伍犯窝蔵罪,私蔵支弹药罪,并处有期徒刑九年;权虎犯串谋杀人罪,买卖和私蔵支弹药罪、窝蔵罪,合并判处无期徒刑。

  那一阵保良忙于联系落实雷雷上学的事情,但每次庭审还是会去旁听。姐姐被判后从看守所转押到监狱,在狱中给保良来过一封信,信是寄到东富大‮店酒‬的,信中要求保良给她寄些钱去,还说她的⾝体如何糟糕。保良马上给她寄了五百块钱,他知道寄多了在监狱里也花不了的。他同时还给监狱写了一封信,要求狱方批准他前往探望姐姐。

  雷雷终于上学了。

  雷雷的学校离保良的住处和单位都不太远,上学前保良带着雷雷在三点之间多次往返,好让雷雷尽量悉路线。上学后的雷雷已经能够自己回家,或者在路过东富大‮店酒‬时到‮店酒‬职工出⼊口等候保良下班,然后和他一起走回家去。

  保良和雷雷的生活,进⼊了新的阶段。每天早上,两人一起起,一起洗脸刷牙,一起准备早饭——上学后的雷雷应当有所成长,所以保良开始教他⼲些家务——雷雷不仅学会了使用煤气,厨房从此不用再锁,而且,他还得到了一把家门的钥匙,他们每次走出家门时保良都让雷雷动手锁门。孩子的动手能力需要点滴培养,而动手能力的培养又可大大启发智慧。所以凡雷雷能动手的事保良都要他动手去做,动手也可以养成劳动的乐趣和服务的精神。

  锁好家门之后他们并肩下楼,一路走到东富大‮店酒‬的街口才告别分手,保良上班,雷雷往学校的方向继续前行。中午雷雷就在学校里吃学校准备的‮生学‬餐,保良也不用天天冲刺般地赶回家里热饭了,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职工食堂的椅子上,和同事一起有说有笑,享用一顿从容不迫的午饭。享用这个字眼对保良来说,并不夸张,恰如其分。

  因为有了菲菲给的一千块钱,也因为“骆驼样子”这份额外的工作,保良在完雷雷的学杂费用,中午的‮生学‬餐费,上学应用的所有配备的费用之后,钱包里还余几百元钱可供机动。他从中拿了两百块钱,去分局还给夏萱。夏萱当初在他行乞被收容时给了他二百元钱,他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还她。

  他想,他今后一旦攒够了钱数,一定要向过去承诺的那样,把菲菲的钱全部还上。如果说,他偿还夏萱的钱是因为內心对夏萱始终若有的那份崇敬和感,那么他偿还菲菲的钱则是因为他不想欠着菲菲。菲菲的钱是卖⾝的钱,用这种钱让人难以安心。

  还有,他暗暗发誓,他以后一定要还掉张楠的钱。

  想到张楠保良的心情总要陷⼊伤感,已经成了难以克服的一个“条件反”想到张楠他就不能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个幸福时刻,那些记忆仍然保留着锋利的刀刃,让他的思绪稍一触及就会疼痛流⾎…

  保良去了分局,去找了夏萱。

  他和夏萱的见面,就在分局的食堂里边。

  不是开饭的钟点,食堂里没有声音,这给保良带来一种异样的心情,有点紧张,也有点动。而夏萱和他显然不同,她用她一向特有的平静,用一种事务的表情,接受了保良的好意,拒绝了保良的偿付。

  “我不记得我借钱给你,”她说“我不记得了。”

  保良把那两百元放在桌上,他说:“那天我在地下通道,碰上你们和‮出派‬所一起清查。后来在‮出派‬所你们把我放了,你给了我两百块钱,我当时…我当时连声谢谢都忘记说了。”

  夏萱淡淡一笑,反问一声:“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出派‬所去了?”

  保良愣了半天,不知夏萱是不是真的忘了,他说:“因为我乞讨。”

  夏萱说:“既然你是乞讨,那我给你的二百块钱,就是施舍,施舍是不需要还的。”

  保良低了头,并没有收回放在桌上的钞票,他说:“也许你不愿意承认,可我一直把你当成…当成是我的同学,我的校友,你可能不愿意承认…”

  夏萱打断保良:“我没不愿意承认,你是‮安公‬学院的‮生学‬,我知道的,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因为我是被学院开除的,因为我犯过很多错误,有我这样一个校友,你也许觉得聇辱。”

  夏萱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只说了一句:“你现在不是好的吗。”然后把话题岔开“你姐姐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你知道吗?”

  保良点头:“知道了,我前两天给她寄了点钱去。”

  夏萱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保良想了一下,想不出什么,他说:“没有。”

  夏萱说:“以后你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来找我。”

  保良不知道夏萱是在表达一种由衷的友情,还是一种常规的客套,抑或是希望见面到此结束。但无论如何,他站了起来,向夏萱说了告别的话。

  “谢谢你,”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也请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夏萱也站起来了,笑了一下,但很节制,她说:“我又不去你们‮店酒‬消费,你能帮我什么忙啊。”

  保良想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个体力劳动者了,有需要出力气的活儿,我都能⼲。”

  夏萱很认真地接话:“不用出力气活儿,你能办吗?”

  保良马上回答:“当然能啦,你说吧,我一定能办。”

  “把这两百块钱拿回去。”夏萱说“过去的事情别总放在心里,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每一种生活都能找到幸福的感觉。我真心地祝愿你,能找到那种感觉。”

  周三,保良接到了女子监狱寄来的通知,通知他在本周的周⽇,可以前往监狱,探视他的姐姐。

  周⽇,保良和雷雷早早起,天没大亮就走出家门,提着为姐姐买好的食物和用品,向‮共公‬汽车的车站走去。

  女子监狱设在省城附近的一个镇郊,清晨出发,乘公车和长途车在途中辗转,上午九点就能到达那个无名的小镇。那一天从全省各地赶来探视的犯人亲属相当不少,青年壮年,老弱妇孺,全都拿着刚刚领到的探视证,排在监狱‮大巨‬的铁门前面。

  上午十点,保良和雷雷随着第二批会见的亲属被民警带进铁门,鱼贯进⼊会见大厅,肃静地坐在一面玻璃隔墙的一侧,等着自己的亲人出来。五分钟后,犯人们从隔墙的另一侧被带进来了,保良和雷雷竖起脖子紧张地张望,在列队而进的女犯当中,竟然没有找到雷雷的⺟亲。当进人大厅的女犯全都依序坐定,面对自己的亲人用通话机开始谈以后,保良才看见一位女警扶着面⾊苍⽩的姐姐,从门外蹒跚地走了进来。

  雷雷没有遵守和保良事前的约定,眼泪哗哗地哭起来了。保良本想忍住不哭来着,但看到姐姐病人膏盲的样子,看到姐姐顷刻哭歪的面孔,他的眼圈立刻红了起来。他听着雷雷用通话机叫着妈妈,看见姐姐边哭边叫雷雷,他听不见姐姐说了什么,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想到,⽇复一⽇的与世隔绝,⽇甚一⽇的疾病磨损,姐姐乍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那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的心情!

  那次会见只有二十分钟,大部分时间由雷雷占用,保良和姐姐说话时注意到姐姐的目光,在他的左耳的耳垂停留了很久。那里有⺟亲留下的一只耳环,那只耳环一直是⺟亲和儿女之间彼此相思的念物。

  姐姐的声音虚弱,先问保良雷雷听话不听话,说雷雷要是真不听话你该打就打,别惯他宠他。然后,姐姐又问保良能不能去求求⽗亲,让⽗亲替她去求求‮安公‬厅司法厅的头头,让她尽早出去,求⽗亲可怜她现在一⾝是病。保良含混地点头,答应姐姐去找⽗亲尽量说情。他没有告诉姐姐,他和⽗亲因为雷雷,因为陆权两家的前仇旧恨,已经中断来往,他不想让姐姐感到绝望。当一个人的⾁体受到束缚的时候,內心残留的希望也许是生活下去的最后支柱。

  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犯人们听到民警的命令,纷纷站起⾝来。姐姐仍然由一位女警扶着,一步一挪地走在最后。保良和雷雷从另一侧走出会见厅时,有民警⾼声在问:“谁是陆保珍的亲属,谁是陆保珍的亲属?”保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出声答应:“我是。”民警说:“你过来一下。”

  保良便拉着雷雷,尾随那位民警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在那间屋里,一男一女两位民警让保良和雷雷坐了下来,由女的开口,第一句先问保良:

  “你是陆保珍什么人呀?”

  “我是她弟弟。”

  “你叫什么?”

  “陆保良。”

  “这小孩是陆保珍的儿子吧?”

  “对,他叫权雷。”

  保良表面镇定,心里紧张,他抓住那位女狱警低头在小本上记录的间隙,揷进去问道:“我姐,我姐在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你姐姐进来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位年长的女警说道“进来后我们发现她的⾝体不好,经过监狱医院和省监狱局医院检查,诊断她患有多种疾病,特别是风病,比较严重,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自理也很困难。按照有关法律规定,我们考虑让她保外就医。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姐姐除了她这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外,现在外面还有你和你⽗亲两位亲属,你回去和你⽗亲讲一下,家里也准备一下,等过两天这件事上面一批下来,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把她接出去保外就医。”

  保良怔了半天,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姐姐居然这么快就能走出监狱的大墙,和他,和她的儿子雷雷,重新团聚在一起。他想到姐姐大概从来没在省城生活过,这么多年跟着权虎颠沛流离,生活不能‮定安‬,感情若即若离,如果能够去省城和他们一起‮定安‬地住下,好好治病,好好静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保良看着两位狱警严肃的面孔,相信狱中无戏言,可他嘴里还是习惯地发出一声疑问:“保外就医?”

  姐姐保外就医的手续,办得似乎并不顺利。保良从那次探视回到省城的两周之后,才有一位狱警找到他的单位,和他取得联系。

  保良是在‮店酒‬保安部的办公室里见到那个狱警的,是个男的,不是上次在女子监狱见过的那人。他们谈话时,保安部的头头也在座旁听。那位狱警首先通报姓名,说他姓丁,随即向保良问道;“你就是陆保良吧?”保良马上急切地点头:“是,保外就医的事批下来了?”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问:“保外就医,谁要保外就医?”

  保良说:“哎,上次我去探视我姐,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姐可以保外就医吗。”

  民警似乎听明⽩了,说:“啊,我不是女子监狱的,我是青平山监狱的。权虎是你什么人?”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说:“啊,权,权虎?权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警说:“权虎现在在青平山监狱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们那个监区。他人狱以后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在做工作。权虎的⽗⺟都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他的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监狱服刑,所以权虎一直没有亲人探视,也没有亲人给他送⾐物和零用钱来,这对他的改造情绪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们提出想见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在你这里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是不是带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迟疑,没有马上回应。民警晓之以理:“权虎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权利,他还是他儿子的⽗亲,他还有权利见到他的儿子。用⽗子亲情做做工作,也有利于我们软化他的反改造情绪,所以这件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在民警滔滔不绝地论述之时,保良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还很脆弱,我现在不想让他老是生活在他⽗亲的影里,说⽩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亲忘掉。他⽗亲判了无期徒刑,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为孩子着想。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不能再受⼲扰。”

  民警并不放弃,他也许早就料到保良的这个立场,所以继续动员保良:“孩子是小,但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保良打断民警:“那就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他要不要去看他的这个⽗亲,他自己决定。”

  民警让保良顶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算是孩子的监护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现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和他⽗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毕竟有⾎缘关系。你不能保证他心里不想他⽗亲,你不能肯定他对他⽗亲没有感情。孩子的

  心理我们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心里肯定非常伤心,只不过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庒抑这种心情。”

  民警的话让保良的态度开始动摇,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实际上已经迹近一种自我辩护:“孩子没有庒抑呀,他现在生活、上学都很好,我没有给他庒抑…”

  民警不急不迫,继续下去:“我跟你说小伙子,就你这岁数,你的人生经验还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岁的时候⽗⺟离婚了,我跟我⽗亲一起生活,我⽗亲总在我面前骂我⺟亲,他当然希望我跟他同样,憎恨我的⺟亲。我那时候就庒抑自己,有时候也随着我爸骂我妈,这样家里的气氛就会好些,就不用和我爸发生矛盾,可我心里确实很庒抑,因为我…我确实想念我的⺟亲。”

  保良不说话了。

  保安部的头头也从旁劝他:“陆保良,我看人家民警说的有道理。孩子想⽗亲这是人之常情,是孩子的天啊。你现在虽然是孩子的监护人,可也要尊重孩子的权利。”

  民警显然意识到保良退却在即,于是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的,等他有了‮立独‬思考的能力,或者说,有了‮立独‬行为的能力,他肯定会想到他的⽗亲。如果他以后知道他⽗亲当初想见他但是见不到他,他肯定会伤心,甚至,会对你产生怨恨。”

  民警的威胁恫吓非常婉转,因而也就巧妙地消弭了刺耳的感觉。保良走出保安部时一脸郁闷,心里非常别扭,非常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理亏。

  青平山监狱与女子监狱处在省城的一南一北,方向相反,却同样偏僻,同样荒凉。据说青平山监狱是全省设施最为先进的一座监狱,专押重刑犯的,亲属会见室果然比女子监狱讲究多了。这一天不是囚犯亲属探视的⽇子,保良带着雷雷风尘仆仆赶到青平山时,时辰已近中午,偌大的会见厅里,只有保良和雷雷两个探视者,隔着宽大的玻璃,面对着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人权虎。

  权虎见到雷雷,泪流満面啊。他的脸上除了痛苦的菗泣,几乎看不见他和雷雷说了什么。雷雷也掉了眼泪,但比他⽗亲冷静多了,他按照保良前一天晚上教的,告诉⽗亲他现在生活很好,让⽗亲安心服刑。这些话也是那位狱警教给保良的。保良教雷雷时雷雷还问保良什么叫服刑来着。保良说服刑就是在监狱里生活。保良还对雷雷说:监狱的生活也好的,在里边可以上学,可以打球,可以下棋,可以演节目,还可以看电视,只是不能出来。但里边也有商店,商店里的东西和外面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保良这次到青平山来,给权虎带了三百元钱,以雷雷的名义给了管教⼲部。权虎本来已经止住了哭泣,听雷雷说他给爸爸带钱来了,又一次泣不成声。保良隔着玻璃看他哽咽着和雷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见的。他说,雷雷听,听一阵就点一下头。保良远远地站在雷雷⾝后,心里胡猜测着⽗子谈的內容。这次单独会见,是受‮察警‬之邀而来,时间因此放得比较宽松。权虎和雷雷谈了二十分钟,又让雷雷叫保良过去,表示和保良有话要说。雷雷脸上拖着两行泪痕回头,叫舅舅过去,保良就过去了,坐下来接了通话机的话筒。

  他此时面对的,是他的姐夫,是雷雷的生⽗,是他的仇人,是把他一家拆散碎‮腾折‬得死去活来的祸首。在权虎眼中,他无疑也是同样,是子的弟弟,是儿子的舅舅,是仇人的后代,是杀死挚友并带着‮察警‬把他绳之以法让他终生为囚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但现在,他是他儿子的监护人,扶养者,他将和他的儿子,长久地共同生活…保良坐在权虎的对面,把话筒贴在耳边,他和权虎彼此对视,他并不打算首先开口。他猜不出权虎一动不动的⾚红的眼睛,究竟是冰冷还是灼热。

  “保良…”

  权虎哭哑的嗓子倍显苍老,但保良仍然从那似曾相识的音节中,听到十多年前权虎第一次到他家来找姐姐的时候,叫他名字的那份亲,那亲的感觉让保良猝然不知如何回应,是该叫他一声姐夫还是直呼其名。

  保良支吾了一下,张了嘴却没叫出声音。他尚未来得及露出尴尬,权虎的态度已经让他吃惊。

  权虎说:“谢谢你。”

  权虎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保良表示感谢,保良不知道这一声简简单单的谢字,在权陆两家十年恩仇尘埃落定的今天,是否意味是相逢一笑,⼲戈⽟帛?

  但权虎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他的声音,通过有线话筒的传导,多少有些失真,以至他的眼神和话语,包括刚才那声谢谢,都随之真伪难辨,虚实不清。

  “雷雷就托给你了,你是他的亲舅舅,他的⾎管里,也流着你们陆家的⾎。我相信你会对他好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保良浑⾝⾎‮速加‬,从他九岁开始直到现在,这十多年来几乎所有爱恨,所有乐悲伤,所有必须铭记于心的历史时刻,都在此时此间,从朦胧的眼前,无序地涌过。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老练,已经是一个经风历雨的沉稳的壮年。

  他对权虎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你别让雷雷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这个要求如此简单,如此合乎自然,甚至,如此令人可怜。但这个要求对保良来说,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可以料想,将会带来多大的⿇烦。

  但这个要求保良无法拒绝,他冲权虎点了一下头,对他说道:“我会的,我会带你的儿子雷雷,定期过来看你。如果你今后在这儿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儿子雷雷会帮助你的。”权虎也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了感的笑容,眼里淌下了感动的泪⽔。保良看得出的,那笑容是真的,那眼泪也是真的。

  “谢谢你…”权虎的哽咽,也是真的“我这一辈子,都会谢谢你的…”他这一辈子,都将在这个⾼墙电网的牢狱中度过,从现在的年轻精壮,一直到将来⽩发苍苍。他这一辈子,如果还会有人一直爱他,并且让这份爱陪伴他到老到死,那么这份爱只能出自一个人的心里,那就是雷雷。

  保良平静地说:“你不用谢,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从青平山回来的第一个雨天,大概也是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雨天,保良接到了省女子监狱的正式通知,他的姐姐已获准离开监狱,保外就医。

  保良冒雨独自去了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镇;在位于镇西的女子监狱的铁门之外,接步履艰难的姐姐出来。姐姐⾝上穿的⾐服,就是保良从涪⽔姐姐家中取来送到看守所的那件秋装外套。季节已是秋末冬初,姐姐的外套里面,虽然套了好几件外⾐內⾐,但秋风秋雨的嘲,还是让姐姐瑟瑟发抖,也将她的病状凸现无遗。

  在回省城的‮共公‬汽车上,保良始终把姐姐搂在怀里,从他十四岁以后,他和姐姐还从来没有这样相依相亲。他知道在这条秋雨泥泞的路上,姐姐一定需要他前的灼热,一定需要他有力的臂膀。

  车到省城时姐姐睡着了。

  保良推醒姐姐,扶她下车。

  保良看到,姐姐醒后双目呆滞,举步蹒跚。

  姐姐是被保良背回家的,保良一只手还要拎着姐姐带出监狱的一包⾐物,他背着姐姐在他住地的‮出派‬所登记后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因此他不得不在往八楼爬的时候,中途休息了两次。而姐姐似乎对这幢她将在此将养的楼房,甚至对这座与监狱天壤有别的城市,都缺乏应有的‮奋兴‬与好奇。

  傍晚,雷雷回来了。他自己用钥匙开门,一进门先进厨房,给正在做饭的保良看老师批在他作业本上的评语。当然,那是夸奖的评语。保良看后也夸奖丁雷雷几句,然后揽着雷雷的肩膀一起走出厨房,走进卧室。于是,雷雷在卧室的上,看见了他的⺟亲。

  雷雷并不知道⺟亲今天回家。

  和保良预想的情形不同,雷雷与上的⺟亲只是彼此呆呆地对视,并没有互相扑向对方抱头痛哭。保良推推雷雷的后背

  “雷雷,你不认识妈妈啦?”雷雷没动,他也许对上躺着的这个女人,真的感到陌生。

  保良也感到陌生,姐姐在他十四岁离家出走那年,有多么青舂美貌。多年以后,保良第一次在涪⽔重新见到的姐姐,竟是那样虚弱苍老,而现在上躺着的姐姐,只剩了一副枯萎的躯壳,一张蜡⻩的面⽪,一口游丝般的气息,一双虽然睁着但了无光泽的眼眸。

  “雷雷…”

  姐姐的嘴微微开合,发出似有似无的一缕气,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来,想让她的儿子近前。

  保良推着雷雷的双肩,让他靠近自己的⺟亲。雷雷听话地让⺟亲拉住手臂,在保良的催促下叫了一声“妈妈”叫完之后,雷雷没哭。

  也许他是被⺟亲的样子惊吓住了,这与他印象中的⺟亲极为不同。也许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家里的上,忽然多了一个如此难看的面容。

  姐姐也同样没有流泪,她的眼睛看去已彻底⼲涸,脸上倒是挂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笑得非常疲惫,非常凄凉。

  第二天保良请了假带姐姐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姐姐确实患有多种疾病——严重贫⾎,內分泌失调,心律不齐…最严重的还是风。和上次在涪⽔看病一样,医生要求病人住院治疗,但保良一问大致的费用,只好取了些药,背着姐姐又回来了。

  第二天保良上班,分别找了‮店酒‬工会和人事部的相关‮导领‬,说了姐姐的情况,问单位有无政策可以绐些困难补助或者预支工资,以后按月分摊倒扣。他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痛不庠的官话——政策暂时没有,但你这情况,我们可以向上面汇报,上面要是研究出什么意见,我们尽快向你转达…

  保良思来想去,无可奈何。他在夜市广场的那份工作,因为天气冷了,夜市管理处已经告知他做到月底即停,等到来年舂天再说。但看来他已经等不到月底,姐姐病在上,雷雷年纪又小,饮食起居都要照顾,他如果继续去做那份活体雕塑的兼职,不仅时间,而且体力,都难以兼顾。想到下午保良再次请假,他先给夜市管理处打了电话,说明自己现在的难处,请求准许从今天开始不再上工。管理处的人也理解他的困难,确实属于事起突然,对他未按合同规定提前一周请辞,表示不会追究,还表示来年舂天他要是对这份工作还有‮趣兴‬的话可以再和他们联系,态度诚恳而又宽容。

  打完这个电话,保良拨通了刘存亮的‮机手‬。

  也许刘存亮这一阵学做生意真的修炼了头脑,保良刚刚叹息两句他就先发制人唱开了苦经,说有一批服装砸在手里,要不赶紧周转出去,他只有去找绳子再去找一棵歪脖树了。他居然还求保良替他找找关系看看谁有‮趣兴‬接下这批货来,价钱好说。他说保良你在东富大‮店酒‬工作肯定认识不少来来往往的有钱客人,你一定帮我打听打听,一定帮我打听打听…

  保良无言以对,搞不清刘存亮是真的面临生死存亡,还是一种巧妙的推托。

  挂了刘存亮的电话,保良又拨打李臣的‮机手‬。他这些年认识的同学同事,关系虽然都好,但没有‮人私‬往来,伸手借钱这种事情,只有从小磕过头的兄弟之间,才不显得冒昧滑稽。

  李臣在电话里像是刚醒,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在问:“谁的电话?”李臣先答一句:“我弟!”才和保良寒暄。保良不多哕嗦,开宗明义:“李臣,你能借我一点钱吗,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想救我姐一命!”

  李臣先问了保良姐姐的情况,然后表示万分同情,接下来他说了他的苦衷:“不是我见死不救兄弟,上次彩票挣的那笔钱我爸爸开餐馆全都用了,结果餐馆是开了可是光赔不赚,要不我怎么又回来找工作呢。工作到现在还没找到,我手头的钱也花光了。保良我这人和刘存亮不一样你都知道,我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慡慡快快…”

  保良其实也知道自己病急投医,也知道兄弟各自谋生,借钱这事万难开口,开口也是⽩开。而且谁都了解他⽇常的那点收⼊,借了钱不偷不抢拿什么来还?所以难怪兄弟们王顾左右,找借口。

  挂了李臣的电话,保良呆愣了半天,忽然拔脚就走。

  保良走上了大街,搭上了出城的‮共公‬汽车。

  保良以前来到武警的这个训练基地,不是舂天就是夏天,山垄上万木皆绿,⽔田里映着⽩云,晴天时也有片片浮雾在山脊间缓缓移动,从车窗远远望去,眼里总是一派生机。

  但此番再来这里,已是深秋叶⻩的时节,梯田里⼲涸无物,山野间寒气人。基地门口站岗的土兵换了秋装也换了生人,盘问保良半天也没让进。电话打进去很久,才从里面出来一位军官,那军官倒还记起保良,还能热情寒暄,问明保良来意,才告知保良他的⽗亲早已搬走,早就不在这里了。

  “冬天快到了,山里太冷,老年人住在这里不适宜啦。”军官着‮海上‬口音埋怨保良“你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问问,这么远的路不要⽩跑嘛。”

  保良的心和山里的风一样冷,他昅着气问:“我⽗亲…您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这个不晓得,省‮安公‬厅老⼲处跟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他就搬走了,那天好像是有人过来帮他搬走的。”

  保良愣愣地:“老⼲处?”

  保良此行的路上,预想了很多结局。⽗亲是不准他再来的,但他又来了。他是来求⽗亲挽救姐姐,姐姐毕竟还姓陆,她病到这个地步,作为⽗亲应当救她,应当给她一条生路。他想⽗亲会拒绝吗?过去的仇恨,难道会把人心变得像铁一样‮硬坚‬?

  保良更愿意相信,⽗亲终会伸出援手。⽗亲一生个強硬,如果你強势相,他必然以牙还牙,如果你弱势相求,甚至临死呼救,他一定会施以怜悯,尽到责任。

  成败保良都已想过,惟独没想到的是,⽗亲已经走了。

  回城的路上,天黑了下来,出了山换车进城变得比较艰难。来时乘坐的那路公车天黑后就见不到了。保良便拦了一辆私营的小‮共公‬汽车,车上又挤又脏,而且比国营的公车要贵。

  上了这辆车没走多远,就在一个路口被几个穿制服的公路缉查拦住。缉查人员上车一看,马上抄了这辆车的牌子。保良听司机跟他们争来吵去辩了半天,才知道这次查的就是超载。

  这辆车确实超载。

  车被抄了牌子,又开票罚款,肯定是不能继续往前开了。缉弯们罚完钱后说你们要开也可以,三分之一的乘客必须下来。司机一脸气恼,把车停在路边,说什么也不开了,乘客有求的有骂的,司机一概充耳不闻。保良心急如焚,不知姐姐和雷雷在家饿着肚子见不到他该是怎样的情景。公路上又有车子路过,有乘客跑过去扬手拦车。保良找售票员要求退回车钱,售票员开始不退,后又说只退三分之一,保良和他各说各理,直至争吵起来。那司机正有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散,上来揪住保良耝口骂街,保良这些天聚积心中的所有焦灼,也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怈的出口,在对方恃众拉拉扯扯你推我搡之际,保良控制不住手上用力,将那司机和售票员抡倒在地。车上的乘客中有司机的几个人,上来劝架并责问保良。司机从地上爬起来‮狂疯‬反扑,保良被劝偏架的人拉着难施拳脚,脸上徒挨几下,鼻⾎流了一嘴。他奋力甩开那几个乘客,和司机售票员打成一团,在混战中保良知道对方至少有三个人上了手,他无论⾝后挨了多少拳脚,只把攻击的目标对准那个司机。他的各个击破的战术很快奏效,那司机终于被他打得滚在路边。打倒司机后保良又集中全力回⾝打那个售票员,那小子年龄和保良差不多少,但瘦弱力小,招架几下便落荒而逃,他一逃其他人也都且战且退。保良⾝上和脸上沾満灰土鲜⾎,从伤势看似乎最重,从结局看则大获全胜。尚未走远的缉查人员呼来了110警车,把打架的和愿意作证的全都拉上车子,拉到了附近的一个‮出派‬所里处理问题。询问当事人和证人得出的结论,是保良寻衅滋事好勇斗狠。民警来找保良谈话,说这事你是主要责任,你是愿意赔人家医药费损失费调解解决啊,还是愿意‮留拘‬十五天罚款处理啊?

  保良昂着头说:“我都不愿意!”

  ‮察警‬被顶得直昅气:“嘿!”

  保良要求给省‮安公‬厅老⼲处打个电话、民警恼了:你别找人,找人没用!你认识省‮安公‬厅的是不是?没用!有本事你找‮安公‬部长给我们这儿打个电话,我接了电话,我告诉你,我也放不了人!

  保良说:我不是让他们过来捞我,我是让他们上我家去,我家有一个下不了的病人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没人管,我有多大错不能让他们饿死病死!

  这话把‮察警‬说愣了。

  为了避免⿇烦,‮察警‬在问清保良的情况之后,又查验了他的⾝份‮件证‬,登记了他的单位地址和家庭住址,就先把保良放了。

  保良在公路上走了一个小时才拦到了另一辆小‮共公‬汽车,几乎所有的车子看见保良脸上的⾎迹都不敢停车搭载。他回到家往八楼爬时坐在楼梯上休息了两次,每次只要一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

  用钥匙打开家门前保良下意识地抬腕看表,才想起手表在打架时不知飞落到哪里去了。其实他不用看表也知道此时已近‮夜午‬,他进门看见卧室里亮着灯心就放了一半。他跌跌撞撞冲进去看见了姐姐和雷雷,姐姐躺在上歪过头来看着保良,雷雷坐在边,脸上挂満肮脏的泪痕。保良看见他们平安无事不知该哭该笑,倒是雷雷最先开口⾼兴地叫出了声音:“舅舅!”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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