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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西夏旅馆 作者:骆以军 | 书号:44664 时间:2017/12/7 字数:9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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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好⽔川之战,我们在《宋西事案》里读到的战争场面简直像黑泽明的《》或是梅尔吉逊的《英雄本⾊》。大战揭序之前,烽烟四起,廷奏在京城和边关间快马来回。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主战,副安抚史范仲淹曰不可。两人有一番该出战或该缓征的精采辩论,但这不是此处重点。总之,宋皇帝决定一战“自畿甸近都,配市驴乘军需⼊关,道路壅塞,晓夜不绝”配备了现代化武装的宋骑兵调集数万(据说宋军研发一种由江南造纸司制造的“纸甲”比铁铠坚韧难用尖戳⼊。且在韩范新式军事训练整顿之下,弓箭手、骑兵手、铁鞭、铁简、、双剑、大斧、连枷…俱经过现代军队之分工与阵式练),与“种落散居,⾐食自给,忽尔点集,并攻一路”所以实在弄不清楚确实数目的项羌兵,为即将上演的沙漠旷野大战各自聚集。 但是接下来的战争场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术手法给催眠了。数万宋骑兵队的铠甲击撞配鞍声,或际扁壶里的酒⽔晃摇声,集合成一种大巨的、惑的嗡嗡响。西夏人全不见了。宋军队部指挥是战功彪炳的任福将军,他带着八千精兵,在好⽔川的⾕地和砦寨间转悠,彷佛闯进了一座陌生神灵大巨风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时会开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气中隐隐约约全是像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埋伏者低抑的呼昅声。 他们在好⽔川北一处叫张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队部,宋军们掩袭而上,像为了一吐这⽇夜颠倒如梦中倒着行走的恐慌与愤怒,把那数百西夏军全斩首了,夺下了大批马羊、橐驼和物资。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预兆。任福的心里暗暗嘀咕着: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敌⼊梦境,在慢动作中杀戮猎物的神秘唐卡织毯已经展开。士兵们如醉如痴,心里悲凉空座下马蹄像踩着一种娘娘腔的繁琐舞步。 摄影棚灯光大亮,对不起,是黎明时刻,原本鬼魅般着整个队部的雾散去。他们发现方圆数里,在一片叫人发⽑的⻩沙和点缀其中的灰绿荆棘丛之间,数以百万,非鬼非兽的项羌人散布集结着。 另一个版本是说,此刻宋军前哨发现道路旁置放着一只大巨银漆泥箱,谨密封盖,里面似乎有生物的动跃声。士兵们惊疑不敢触碰,里面关着的是一群裸体的妖精女儿?会噴火的怪物?或是即将炸爆让人⾎⾁迸飞的火药?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宝剑电光一闪,如此戏剧如此好莱坞,劈开的木箱里数百只哨鸽如丧礼撒向天际的⽩⾊冥钱哗哗哗腾空而起。 接下来的大杀屠在好莱坞电影里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没⼊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于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Discovery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只红火蚁淹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牛,离开后只剩一架架晶亮的⽩⾊骨骸;或是亚马逊河⽔面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数秒內让失⾜跌⼊⽔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队部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结系带,⾎⾁剁开成烂泥。 所有的军官在马背上被镖刺成怒张刺须的河豚。主帅任福,力战,⾝被十余创,挥四刃铁简,终于被一支长像钩鱼那样穿过左颊,戳破喉头而死。 这便是宋夏战史经典的好⽔川之役。宋军被屠一万三千人,京师大震。 另一场以李元昊诡秘微笑的特写脸部作为淡出画面背景的战争,是夏辽大战。152年冬十月,契丹主耶律真宗亲率十万铁骑出金肃城,兵分三路直捣西夏首府。 辽枢密使将六万兵马与元昊战于贺兰山北,败之。元昊见契丹兵漫野如天上彤云覆盖而来,请和,退师十里,请收叛以谢,且进方物。契丹主遣枢密副使拒绝,继续进军。 李元昊,比堂子里的女人还善变,还识时务,还刁钻难,撒泼不成立刻媚态可掬,他换上辽国朝臣服,亲率项三部以待罪。据说耶律真宗在野兽临时指挥部接见了他。贵族出⾝的辽皇帝看着西夏皇帝小丑般的服饰,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嘟嘟囔囔责备起这位背信忘义的对手兼妹婿。还赐了酒,婆婆妈妈地劝那整幅地图只有他与耶律真宗可称为枭雄的矮子好好重新作人。 头脑未被庆功宴御赐马酒和西夏人进献的烤羊腿薰糊的枢密使萧惠,席间泼冷⽔向皇帝进言,二十万大军难得动员进击至此,宜加伐,不可许和。耶律真宗陷于贵族出⾝的公子哥话说満了即聇于收回的尴尬,犹豫难决已经赐酒给那元昊还抢⽩了他顿,难不成食言再袭杀了。 元昊见势头不对,回营即退师三十里以后。如此像辽宋两支军队踩狐步跳探戈,一退一进。如此三退,将近百里。每退便要夏兵将草原烧夷成荒地。二十万大军契丹兵马这时也走进李元昊的魔幻梦境了。所有的马无草料可吃,契丹军人们在主子们开玩笑似的忽进忽退的梦游中,疲惫、狐疑,又开心。 元昊迁延退师到国境深处,评估一下契丹大军应已马饥人疲,乃挥骑纵兵急攻辽营。辽另一场史载发生于李元昊建国初期的经典战役是和吐蕃王唃厮罗的河湟之战。 图尼克说,我之所以在此揷⼊描述这场与西夏、宋、辽乃至后来之金的典型大国和战、对峙、纵横、虚与蛇委、倾国动员…相比,规模小上许多,对象国力亦远不及己的战争。主要是在这幅战争图卷轴中,李元昊和他的幽灵骑兵团,远征吐蕃猫牛城的路线,恰正与二百年后,西夏王国被蒙古铁骑歼灭,项人遭杀屠灭种而有传说中最后一支西夏骑兵仓皇往南出走的路径神秘重叠;那也正是我祖⽗带着我⽗亲在1949年那次古怪、残酷,离开“国中”之境的步行路线。 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李元昊惨败。他确在这个战争故事里,秀出他让人痴梦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骗术,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个比他还诈炮还下三滥的家伙。吐蕃人称“佛子”的唃厮罗,格比元昊更郁,因疑忌而杀亲信比元昊还明快,对噶举派蔵秘佛经里虚无神秘的宇宙时间观理解得比元昊透彻,且他和他的子民长期活在一个较李元昊的兴庆底海拔⾼上三、四千米,空气稀薄许多的天空之城。 这场项人与吐蕃人在这座⾼原上“镜中魔城”的围城之战,后来在吐蕃皇室壁画中呈现而出的惨烈、壮丽、恐怖场景,可能远超出如今⽇本大阪城中的“德川军团大阪丰臣秀赖壁画”数十倍。图中围城的,攀上墙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状,或城下方对墙垛上发燃火之箭的,已攀过墙垛和吐蕃士兵拿马刀与蔵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画师之污秽敌方心态,或确实因⾼原反应而使这些可怜的沙漠羌兵,在极⾼明的蔵彩颜料的填涂下,脸部全呈酱紫⾊,且形状已变貌成半狮子半犁牛的动物琊灵。那像一场地狱之战,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烈焰烧焚,神鬼战士和未进化成人类的动物神各以千手举眼花撩之法器互扔向对方之战,或如分据画面右上侧与左下侧的“佛子”唃厮罗的头顶光圈之佛陀造型与獠牙犄角怒目圆瞪的“阿修罗”元昊的战争。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于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于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形式上多少带有一种兴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黑漆盔,灰⾊的眼球露出⽝只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強项,突袭、突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墙之机械,可以想像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墙,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地狱之火”秘方──一种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燃点烧夷弹──往攀墙的他们⾝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炸爆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胶状物。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罗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话就是火柴盒里只剩一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浅处揷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罗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郞神的变⾝斗法,既戏调又残。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満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物: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队部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里预揷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川那布満旷野被风沙乾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胄仍在,但脸部朝下发⽩肿的西夏人屍体。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后,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质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在那样的夜里,图尼克总在⾼烧中陷⼊那些不属于他的梦境彷佛有神秘的意志用油磊嘴把那些黑乎乎黏答答的梦境注⼊他的灵魂里。在梦中,总是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骑着马匹橐驼,在炙热沙漠中神出鬼没。他们作着鬼脸,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儿追逐骑。他们烧村毁寨,把抓来的俘虏砍掉鼻子驱赶回边界的那一边。有时他们像小生学运动会那样分工合作在罕见人迹的沙丘间建筑佛塔。有时他们⾝裹银甲头戴盔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墙边攀爬云梯,偶尔脸部被流矢穿个窟窿仰跌摔下。有时他们的王(长得也和图尼克一样)死了,他们会无比哀戚穿素⾐⽩缟,向边界这一边的宋兵小人儿递哀表。但第二天也喧闹恶戏地骑马控弦来攻打。偶尔他们之中有一小撮人会背叛这个群体,越过边境向宋兵小人儿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领害怕那是伪诈奇袭,便不肯开城门。于是这一小撮背叛者会活生生在城墙下被追击过来的他们的骑兵鬼剑死。 成为你本来所是的相反,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 家羚说,图尼克,我知道这个点子很“西夏王朝”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镜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号全颠倒相反),文字、服饰、发型、瓷器、官制、祭祀仪式。然后蓬一下全部不见,只剩下那些被盗墓贼和中乐透般的俄国英国考古学家在历史舞台换幕的空档时光把所有经书宝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样的空墓⽳… 但是,有一些类比的程式设计我被搞混了啦。譬如说:那个立独建国而致毁灭的西夏,在几个大国间用狡计、变貌,移形换位,挑拨离间,忽称臣忽寻衅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隐约看出它像湾台。好,在这个模型里,大宋朝是华中 民人共和国吧?辽是国美吧?女真人是⽇本吧?但项羌的贵族阶层据说是由北方南迁的契丹人,这一部分是设定为曾受⽇本教育具⽇本国民⾝分的老一辈湾台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国美护照的国民外省⾼官集团,而在历史的下半场,西夏的灭亡,是发生在草原崛起铁木真他的蒙古骑兵队。这时候的类比,一直是你这个大叙事背后“灭族”恐惧的大巨影,不正是以稳定步伐增建航⺟舰队、核潜舰队,借建苏恺二十七、歼十,发展可以将国美间谍卫星打掉的远程导弹的现代化战争能力的民人解放军?或是所有的经济学者恫吓的“磁昅效应”、“黑洞效应”有一天将湾台经济彻底蒸发掉的“大华中经济巨兽”?这时的宋、金、辽皆被覆灭,后来连西夏的宿敌吐蕃也被摧毁。 但这个“蒙古大海啸”席卷了当时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离析。你的灭绝叙事里那些离散混⼊汉人社会的项人,是在明朝的国境內重新学习汉字、汉语、汉习俗,这是怎回事?还是我搞错了,这个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独特文明皆淹没的全球化?网路?麦当劳?好莱坞?LV和Gucci?NBA和职大联盟?饶⾆乐和街舞?西夏文字在这个虚拟世界是什意思?还有,你的那支“最后一支逃亡的西夏骑兵队”怎那像(本就是)1949年国民溃败,外省人的大逃亡?那,这时的“西夏”反而不是湾台,而是“外省人及其后裔”那,湾台在此又成为他们之后混迹隐⾝其中的“汉人社会”?这里的汉人反而是湾台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是当今国中啊你这个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镜子的另一面”比汉字还要繁复难解的“繁繁体字”吧?这是怎一回事? 家羚说,我总是反覆揣摩那些说谎者蔵在蛾翅被烛火烧焦发出爆裂声油焦味那一瞬的辉煌热情,他们是怎样进⼊那变脸之瞬。把自己烧熔、蜡滴结成另一个⾝分另一个角⾊的记忆。我像那些舂宮画艺匠在昏⻩抖动的烛光里,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细微如最细叶脉如昆虫肢解上须⽑的⽩⾊褞单凤眼国中古代女人描绘在比一枚钱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烟壶上。我盯着新闻画面上李聚宝李泰安那一对⽗子如何在国全二千万人目视睽睽下变魔术。别忘了他们都是项人,老人李聚宝有着一双和三十年前抢行银大盗一样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细眯蔵在颧骨和眉头间沟渠纵横的皱纹里,像无心事的草食动物,不引人注意。然而他们是从杀人放火的战中跑来这个大惊小怪的寂静之岛。当他的两个儿子像擅用保护⾊的杀手蜥蜴匿踪在人群里,让整个岛的警骑团团转地布下比美好莱坞电影的拆铁轨让火车翻覆并在那布置成大型灾难的车厢里将蛇毒注进他们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万的越南新娘体內。这个老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在那些年轻傻气的女记者和摄影机前面悠闲读着《孙子兵法》,但他的小儿子已因被检警采到线索要求验亡屍体的前夜上吊杀自。那个大儿子口嚼槟榔,一脸南国土生土长仔模样,嬉⽪笑脸,打菸给男记者,和女记者调 但是,人怎可能无中生有地发明出他自己呢? 家羚说,但是在我们这间无中生有的旅馆里,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或者说他们刻意塞进我的脑袋里的故事,全是一些“无中生有者励志故事”:譬如么三○八房那个老万,他本来是抗⽇名将吉星文麾下的猛将,据说原本一脸坑漥、鹰勾鼻、铜铃眼。脑袋左侧凹陷一块拳头大的陨石坑,有人说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狱之火”漫天炮弹如雨下时,其中飞溅的一块滚烫炮弹碎片给凿的。住进这儿的时候,与所有房客格格不⼊,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气冲天。传说那时美兰嬷嬷还是个美人(图尼克说:她现在还是),看不下去了,穿着驼⽑绒拖鞋,千娇百媚地走到么三○八房前敲门下战帖。战什?巾帼不让须眉,好男不跟女斗。就此一桩:斗酒,七十度的金门陈⾼,那晚老万与美兰嬷嬷对坐在大厅长几喝光了我们这间旅馆窖蔵的六十几瓶⽩乾,那个场面据说鬼哭神号,两个人的脸都肿得像河豚,鼻孔噴出来的挥发酒精有人在一旁点菸还发生气爆。他俩算喝成个平手。 因为我生未逢其时,无法向你描述更多细节,重点呢,是这个老万摇摇晃晃走回房,在洗手台放⽔冲脸,据他后来回忆,那脸伸进⽔槽里,就像灌満⽔的猪膀胱,沉甸甸坠着,手托不住,千针扎般刺庠,他醉糊涂了,用食指往脸窟窿处一戳。碰整张脸真如⽔气球炸得酒⽔四溅,脸⽪碎成片片黏在墙上、镜上、天花板上… 那不死了?图尼克说。 不,这人醉茫茫中机灵,把那软乎乎要流出来的脸(或说里面的脸),用两手掌捂住,蹲下不敢动,这样在浴厕待了夜一,第二天,么三○八房门一开,吓,大夥说是不是老万喝挂了,哪来一个俊俏后生连夜赶来给他老爹奔丧。 完完全全换了一张细眉凤眼的傅粉笑脸。 图尼克说,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图尼克想,她现在讲话的方式,怎么那么像那些老头子?完全不像那个睡意朦胧的纯洁睡美人或是烟视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家羚说,是的,我后来发现,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于“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哪吒的故事。他剜⾁还⽗剖肠还⺟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莲茎为⾝荷叶为股臋变成不死之⾝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后有⾁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摺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里的立体旅馆,变成大巨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屍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昅⾎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屍。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墙人、透明人、⽑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里的机械木偶。 在我们这个旅馆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于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xxxx缩进腹內,体下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xxxx用力子套。但后来他们意识到严重变⾝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殖生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于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后,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恶心了,臭气薰天,因为他们即使在⾼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里,屋里像蛇的巢⽳嘲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里),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后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着《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湾台到曰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与畏寒。 主要还是关于“变成”(而不是扮演)。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后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里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恋──任何与“态变”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満细⽑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満鳞粉如苍⽩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晶莹的卵囊⾝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秘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后肢。当然这旅馆里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徵物也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腐⽪上刻意培养一丛⽩⽑一丛绿⽑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败腐恶臭却用硝粉将败腐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屍后腿;那些一肚子鼠嵬来不及分娩的油炸⺟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完全起的xxxx软骨…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于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缘于国中人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秘时刻…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的模糊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钻进脑前额叶的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爱狂的颤栗;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于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強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的⽩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口吐泡沫。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我那时忍不住被这耝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旁我⺟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內某一神秘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彷佛我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內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像藌油从倒张的口里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人格解难症患者。家羚说。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维他命胶囊。于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啂头滴管昅取滴进玻璃培养皿里的彩⾊试剂皆可使我们变⾊,我们把嘴变成⽔蛭的昅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蔵在每一框格里经验的⽩⾊幼虫昅进我们肚子里,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里进化愈⾼等的人种。于是像唐璜、女、流浪艺人这些从前低的⾝分,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换⾝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变成经验世界的⾼等人种。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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