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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书号:44637  时间:2017/12/6  字数:14205 
上一章   ‮章二十第‬    下一章 ( → )
  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的东西,好象是怀念故乡。这半年,蒋家底人们底唯一的‮奋兴‬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蒋秀菊看到了各个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地,应该完全不同。教会女中底恋爱的风波,对她没有影响,同学们认为她头脑守旧,但她却认为没有一件恋爱是严肃而有意义的。⽗亲死后,她是突然地认识了金钱底力量和周围的堕落和丑恶。如人们在这种少女⾝上所常常看到的,蒋秀菊,在最初的朦胧的梦想之后,退了回来,着眼于严肃的实际了。她底原则是: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觉得除非有钱,她不能恋爱,或结婚,而现在她没有钱。于是,那种绝对的⾼傲来到了她底心里。

  她不大到姐姐们那里去了。但常去看发疯的哥哥。她想:孤独很好。

  蒋蔚祖很可怜地惧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为惧怕,正因为他并不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冷酷,他不能脫离。因为金素痕还需要他,他不能脫离。将近过年的时候,他过活得极紧张。他异常诡密地侦察着:金素痕是否还需要他。

  他证明金素痕不顶需要他。总之,他没有得到肯定的确证,也没有得到否定的。意志底缺乏就在于没有力量造成一种事实底确证或心灵底确证,在疯人更是这样。

  蒋蔚祖养成了他底思索的习惯。他先在房里走,把一切东西都弄或破坏,然后不动地躺在这些凌的东西中间。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他就又站起来,再弄。如此直到这种凌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说,他底思想肯定了这种凌的时候为止。

  又是在雨的、严寒的夜里。昨夜金素痕在这里哭过,今天他,蒋蔚祖,在这里思索着。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单和⾐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为什么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于是把椅子推到边去,把一件⾐服撕破。六只蜡烛照耀着,苍⽩的蒋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两声野兽的声音。

  遵照金素痕底嘱咐,佣人站在门外监视着。但到深夜时,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去睡了。

  蒋蔚祖捶地板,叫出野兽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举手蒙着脸,听见了风声和雨声。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尸骨要烂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来吧!来吧!这里来吧!”他觉得,在遥远的风声和江涛声里,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这个声音一年来便呼唤着他,今夜显得特别亲切。

  “我来了!来了”蒋蔚祖说,拉动地下的杂的被单,躺下去。

  “昨天她说:‘我们总要分离的,有什么关系!’怎样?好极了!那么我是否要杀死她?”他想,望着烛光。“不让她活着!活着比死还难受,又有阿顺!那么,我怎么办?”

  在这个人间底深渊底极底下,深沉的寂静里,蒋蔚祖听见了远处的江涛底悲惨的吼声。

  “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我到苏州去!到爹爹坟上去!到寒山庙里去!”他说,于是站起来,吹熄了两只蜡烛,把地上的一切全踢。然后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这个房子烧了!这样我就不会再留恋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紧张地把一件⽑线⾐加在⾝上,又打了一个包裹,数了数⾝上的钱。他挟着包裹,望着烛光。

  “阿顺啊,我是不仁不义!”他说,取了一只蜡烛,但又放下,盼顾着。

  “这个人间有何留恋!”他说,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恋!不仁不义,男盗女娼!与其被人侮辱,当不如归去啊!”他说,拿起蜡烛来。

  “啊,辞别了,这个人间!辞别了,可怜的素痕!”他大声说,凄凉地流着泪。

  他底手颤抖着。他挟着包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拿蜡烛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后他走回来,迅速地,強制着自己,点燃了帐子。他屏息地看着帐子燃烧。火焰冲到帐顶,他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叫声。

  蒋蔚祖明⽩了他所做的事情底意义,明⽩了火焰底意义,明⽩他是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恐怖地上前拉帐子,但屋顶底芦席已经着了火。他在烟里跑了几步,又叫了一声,怕被别人发觉,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时,他回头,看见火焰已经升在屋顶上。火焰冲到空中,在寒风里扑击着。旧朽的、孤独的屋子烧着了,蒋蔚祖底洞⽳,蒋蔚祖底地狱和天堂烧着了。四近有了动的人声。好像被什么力量支配着似地,蒋蔚祖战栗着跪了下来,向火焰叩了一个头。

  在这个大的力量前面,蒋蔚祖屈服了。好像骄傲的青年屈服于爱情。这个人间底轻蔑者屈服于对人间的凄凉的栈恋,蒋蔚祖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将来也不可饶恕。于是他没有力量回到故乡去了。为了寻求恩泽和饶恕,他走向毁灭,消失在南京底那一大批不幸的人们中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是被南京当做它底渣滓而使用着的。

  人们常常以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疯人更觉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直到最后,他才明⽩自己底可怜的恋情。蒋蔚祖流落到街头去了;最初和几个这种同伴住在和平门的破庙里,后来被赶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桥去。最后,在第二年舂天,他又在南京出现,醉着,穿着乞丐的破⾐,疲劳而怨毒,⼲着下的生业。

  金素痕找寻了一些时,确信蒋蔚祖是死在什么地方了,确信自己,在这个人间,失去了往昔的寄托,明⽇的希望,主要的,‮狂疯‬的伴侣,是孤零了。这样地设想了、悲哭了以后,她就从这一场可怕的恶梦里醒来了。她在下关底另一间屋子里布置了蒋蔚祖底灵堂,好几天带着五岁的男孩在那里厮守着。法院开庭的时候,她,寡妇,带着阿顺去…。她在庭上哭了。

  接着,二月间,她就嫁给了一位年青的律师。

  一面是灵堂,一面是婚礼。金素痕从这种悲剧中取得了她底生活权利。她确实是爱着那个不幸的书生,可怜的疯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蒋蔚祖底寡妇‮儿孤‬找寻出路,她心里非常悲哀。

  金素痕,预见到这个结婚底完全的势利和冷酷,抓紧了这个悲哀。除了这个悲哀,她在人间是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种可怕的剧痛,预示了她底将来底不幸。于是,过去的一切,就被一种纯洁的光辉所照耀,变成了诗和图画。

  她诚实地忏悔着,她底悲哀的热情呑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蒋蔚祖就变成纯洁的天神活在她心里了。

  “我有多少罪恶!”她想,带小孩上车,到下关底灵堂里来。

  她沉默地走进灵堂,坐下来悲伤地望着蒋蔚祖底照片。她做手势叫佣人点蜡烛。

  她做手势叫小孩叩头,小孩恐惧着。她站起来,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时她哭了。

  “阿顺,阿顺,爹爹去了!”她哭,说。

  于是她望着照片。

  “可怜的蔚祖归去了!”她说,低下头来。“留下了我们,受不尽的辛苦!…蔚祖!蔚祖!你总知道我底心!我是你底素痕,无论在这个人间,还是在…九泉!蔚祖,一切都完了,我们做了一场恶梦!我们在应该相爱的时候没有能够爱,现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了,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从此,我要在这个万恶的人间…啊,不,蔚祖,你什么都晓得,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啊!”在痛灼的悲伤里,金素痕叫了起来。随即她倒在椅子里。

  渐渐地,在时间底冲洗里,金素痕就得到了宁静的悲哀。用一种非常的力量,这个女人庒下了可怕的,结了婚,照旧过活着。夜晚睡去,⽩天醒来,可怜的金素痕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光照耀着的、新鲜的早晨,蒋秀菊经过‮华中‬路去看一个朋友。她是美丽、俊雅、新鲜,提着小巧的⽪包,像每次一样,沉思着走着路。在‮华中‬路中段,当她过街时,她遇见了列队进城的军校底‮生学‬们。他们整齐地在道路‮央中‬前进着,唱着歌,并且喊口号。蒋秀菊皱着眉站下来,让他们通过。这个严肃的、进行着的、年青的男子们底队伍,是突然地在蒋秀菊底沉静的心里惹起了一种混合着乐的恐惧。她庄严地站着,望着对面的屋檐:屋檐照在光里。她感到通过着她底⾝边的男子们都在看她;她在这些目光里,就像屋檐在光下。她突然地,恐惧而乐地,感到了这个舂天的早晨底全部的美丽,并感到自己是年青、骄傲、美丽,在面前摆着一切。

  军校底‮生学‬们通过着,唱着歌。

  “他们到哪里去?这么早!”蒋秀菊轻蔑而又温柔地想,望着对面的屋檐。“但是我管他们到哪里去!”她想。“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军校底‮生学‬们通过空旷的道路,整齐地踏着⽪鞋,由长官发了号令,以耝哑的、无表情的声音唱着歌。

  “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他们机械地摇摆着手臂,唱着歌;光辉耀着;在光里,站着一个娇美的女郞。好像只是为了这个,他们才列队到街上来,并且唱歌的。

  蒋秀菊被昅引,不觉地看着他们。她接触到了几对明亮的、匆促的眼睛。有人红着验,皱着眉,闭紧着嘴巴通过蒋秀菊面前,因为觉得一个这么大的男子在街上唱歌是可羞的,尤其在一个少女面前唱什么“爱人要同行”是可羞的。蒋秀菊脸红了,立刻转⾝沿人行道走去。

  “啊,他们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孤独!”她温柔地向自己说,看着面前的道路上的光。

  “收复国土!”队伍继续通过,发出了咆哮。

  蒋秀菊站下来重新看着他们。她觉得,在这个洪大的喊声下,她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细致的、温柔的东西。这个洪大的喊声占领了街道,于是街道、光、⿇雀、‮奋兴‬的人们,遗忘了她,蒋秀菊。

  队伍通过着。两旁停着车辆和人们,队伍流动着,像无波的、峻急的河流。

  蒋秀菊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眉,有了烦恼的表情,沿着屋檐走去。

  “大家说‮国中‬要亡了。有谁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有谁负责我底命运呢?”她想。但心里感到,是这些人自己,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是她自己,负责她,蒋秀菊底命运。因为她,蒋秀菊,和这些人,都活着。因为是舂天,并且光是这样的美。

  “我应该安静,否则就不好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对瞬间前所感到的一切说的。像青年男子们不敢有过多的情一样,少女们不敢有过多的舂天、光、烦恼…她走进了石块铺成的街道。光在附近的玻璃窗上闪耀着,远处有喊声。

  她听见了面来的锣声,看见了从十字街口向这边转弯的、动着的人群,首先是褴褛的、叫嚣的孩子们。在人群上面,在光里卷垂着蓝⾊的、⽩⾊的幔帐和⻩⾊的旗帜。因为道路太窄,她在一家店铺门前站了下来,以便让这个出丧的行列通过。

  这个队伍,前面的一段是杂而纷扰的,展览着穷苦的人们。像一切出丧的队伍一样,只在最后面才出现那种必需的悲哀与庄严;在前面,幔帐和旗帜飘扬着或卷垂着,展览着富有,也展览着贫穷。敲锣的是一个耝野的老头子,他跑在最前面。其次是鞭炮,不绝的鞭炮;褴褛的孩子们钻到大人们底踏动着的脚下去,抢夺着鞭炮。街道两边站満了观众。

  蒋秀菊,露出了那种⾼傲的、疲乏的样子,皱着眉站了下来。在这个热闹的街上,她充分地感到自己是教会女中底‮生学‬。她觉得这里一切都无聊。正因为这里的一切,她想起了自己底朋友们。在纷扰的、烦恼的城市里,⾼傲的人们惯于想到自己有些什么,以和各种引和刺抗衡。

  蒋秀菊不耐烦地注视着行列。她嫌恶那些鞭炮。想到将要看见孝子和棺材,她就震动了一下,低下了眼睛。“多么讨厌!”教会女生想,望着前面:穷苦的人们抗着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走近来了。看到那最前面的一个,蒋秀菊就惊吓起来,把⽪包提到嘴边。她跑了一步又站下。随后她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冲了过去。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蒋蔚祖!蒋蔚祖⿇木地,蹒跚地走着路,抗着“王祥卧冰”他底头发那样长,他底脸上涂着泥污和鼻涕。他所穿的⾐服——假若还能叫做⾐服——在一个叫花子⾝上,是很适当的,但在蒋家底儿子⾝上,是骇人的。破布片垂着,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下⾝的布片垂到膝盖,露出了破烂的腿。

  在他底疲倦的眼睛里,是有着一种沉醉的神情。他是什么也不看,生怕落后,蹒跚地走着路——拖着他底尸体。好像他并不是走在人群里,好像他是走在荒野里,因为目标还没到达,所以他还爬着。一个內心的目的,一点点埋蔵在死灰里的微弱的火花,是可以拖着一个尸体在荒野里走这么多路的呀!

  这个怨鬼,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南京,出现在他底妹妹面前了:为了赎罪,抗着二十四孝图!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么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底洁⽩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么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底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底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底⽪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木地看着她。为什么,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底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脫,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抗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

  “阿哥,阿哥,阿哥呀!”蒋秀菊,带着所有的爱情和沉痛,大声叫。

  在这个叫声下,那种消失了很久的人间的情感在蒋蔚祖心里苏醒了。他眼里有了泪⽔,他发⽩,晕过去,倒在蒋秀菊底勇敢的、迅速的手臂里。

  “他是你什么人?”一个老头子轻轻地、冷淡地问。“是我哥哥!”蒋秀菊严厉地回答,凝视着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闪耀的光。

  蒋蔚祖被运到蒋淑珍家,而苏醒过来之后,‮孕怀‬的蒋淑珍,就坐在边哭着。蒋秀菊苍⽩,带着严厉的表情——对于别人底,和她自己底错误她都不能饶恕——,坐在椅子里。另一边房里,蒋淑媛和男子们在紧张地商量着这件事。第一,是不是要把金素痕结婚的事情告诉蒋蔚祖;第二,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让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蒋淑珍一样,认为不能够告诉蒋蔚祖,因为显然的,蒋蔚祖是为了对金素痕的希望才活着的。蒋淑媛则认为能够告诉,她底理由是:假若还存着希望,蒋蔚祖便不会出走,而告诉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断念。这样就可以控诉金素痕重婚,而在诉讼上取得胜利。

  至于“是否应该告诉金素痕”大家认为,首先应该决定是否应该告诉蒋蔚祖。大家低声争论了很久。蒋淑媛底独断的态度占了优势,傅蒲生摇手,沉默了。

  “你们到底怎样想?”蒋淑媛带着不満⾜的表情,看着陆牧生,问。

  大家觉得,她特别看着陆牧生,即在这个问题里不起作用的人,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大家沉默着,因为对于蒋家事情,谁也不能负责。“你们到底觉得怎样?”蒋淑媛问。

  “看定和回来…”傅蒲生说,但发现了蒋淑媛脸上的烦闷的表情,就摇手,愤怒地沉默了。

  蒋淑媛沉默地坐了一下,走出房去。她走到对面的门边,伸手招了蒋淑珍。

  坐在椅子里的蒋秀菊,眼睛明亮,露出显著的仇恨,看着蒋淑媛。但蒋淑媛没有注意。

  蒋淑珍走出来着眼睛。

  “我想告诉蔚祖。”蒋淑媛冷静地说。

  蒋淑珍同情地看着她,没有注意她底表情,也没有注意她说什么。因为对于她,除了可怕的痛苦以外,说别的,是不可能的。

  “你怎样想?我告诉蔚祖。”

  “他睡了。”蒋淑珍说,晕地、小心地看着房门。蒋淑媛皱眉,拖她走到桌子前面。

  “告诉蔚祖,叫他死心,说‮子婊‬嫁人了。”蒋淑媛恼怒地说,看着姐姐。

  “啊…不,妹妹,你害死他——你要他命!你简直不是人!”蒋淑珍愤怒地小声叫,向妹妹投了怨毒的一眼,低声哭着,走进房去。

  蒋淑媛靠在桌上,冷笑着看着门。

  傅蒲生走出来,走着向蒋淑媛摇手,表示说:我们不谈。走进了蒋蔚祖睡着的房间。

  “我非告诉不可!”蒋淑媛愤怒地说,走到门边。

  蒋蔚祖睁着眼睛躺在上。蒋淑珍唤他,他不答,他望着帐顶。他皱着眉,又奇怪地微笑。他底脸上露出了简单的、希望的表情。

  “蔚祖!蔚祖!”蒋淑珍叫,哭着。

  “大姐,你不要哭!”蒋秀菊清楚地、冷淡地说,看了门边的蒋淑媛一眼。

  但蒋淑珍没有听见。

  “蔚祖,你听我说,蔚祖,别人告诉你的话,你都不要信!蔚祖…”蒋淑珍哭着说。

  蒋淑媛轻蔑地笑着,走进房来。傅蒲生又向她摇手,她避开,走到边。蒋秀菊静静地看着她。

  “蔚祖!”她喊。

  蒋蔚祖无表情的眼睛向着她。

  “淑媛!”蒋淑珍严厉地叫,颤抖着。

  “蔚祖,你死心吧,素痕嫁人了!”蒋淑媛说,含着轻蔑的微笑。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蒋淑珍,然后闭上了眼睛。“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替你再要人…!”蒋淑媛说。

  “狼心狗肺!”蒋淑珍低声骂,走到后面去。

  于是,蒋蔚祖睁开眼睛,以可怕的眼光,看着他们。“哥哥,不要听她底话!”蒋秀菊愤怒地叫。

  蒋蔚祖向她点头。

  “没有关系,她当然要嫁人。”他低声说,含着凄凉的,柔弱的微笑。

  蒋蔚祖重新逃跑了。逃跑的第二天底夜里,他找到了金素痕底住宅,来到田野里,站在她底楼下,仰头看着辉煌的窗户。

  他穿着长衫,背着手,站在杂草里,仰头看着窗户。从窗户里送出留声机底歌声来。夜里有凉风,晴朗,下弦的月亮在城墙上面照耀着,荒弃了的田地被污浊的小河划断,各处点缀着低矮的茅屋和垃圾堆,野狗在中间奔驰嚎叫。月亮在城墙上照耀,城墙底沉的黑影在扩张着。污浊的小河闪着光。

  面对着蒋蔚祖的,是四个明亮的窗户。左边一个窗户里有着⿇将牌底声音和笑声。第二个窗户沉静着。第三个,蒋蔚祖所找到的金素痕底窗户,垂着‮红粉‬⾊的窗帘,传出留声机底尖利的歌声来。一个男子底声音在和着唱,接着又是一个。蒋蔚祖听见了均匀地踏在地板上的男子底脚步声。这个窗户底楼下,是弯屈的楼梯,从下面的窗户,蒋蔚祖看见一个女仆捧着东西奔跑着。

  ‮红粉‬⾊的窗帘被拉开了,泼下了一盆⽔来,⽔滴溅在蒋蔚祖底⾝上。接着,金素痕底上⾝出现在窗口,向着月亮。然后一个男子出现在她底⾝边,用手轻轻地敲她底肩膀。金素痕沉默着。那个男子低声唱着什么,从窗口消失了。

  于是金素痕轻轻地拉了一下窗帘,转⾝向着房內。

  那种复仇的感情,在蒋蔚祖心中燃烧起来,给他以最后的支持,使他总能够站着。现在是完全的绝望了——疯人明⽩——因而是完全的复仇。

  月亮升⾼了,蒋蔚祖在草里坐了下来,想着复仇。窗户里面已经安静了,灯光显得更明亮。蒋蔚祖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子迅速地跑下了楼梯。…窗里的灯光熄灭了。蒋蔚祖紧张地站了起来,于是听见了一声尖利的、恐怖的叫声。蒋蔚祖静静地抱着手,站住不动。

  金素痕出现在窗口,认出了蒋蔚祖——他正在站起来——发出那个尖利的、恐怖的叫声。以后是完全的寂静。金素痕在窗口站住不动,望着下面。

  从这个叫声,蒋蔚祖感到了难以说明的満⾜。他仰头看着金素痕:明⽩他底目的是达到了。于是他迅速地转⾝,在月光下踏着荒草走去。

  金素痕发出了恐怖的、求救的喊声。蒋蔚祖回头看了一下,静静地踏着荒草走去。

  …

  深夜两点钟,蒋蔚祖走出挹江门。

  街道很静寂,‮察警‬在各处站着;不时有小包车出強烈的电光来驰过街道。四围有稀落的灯光,街道两边,行人道灯底整齐的电线在空中延长到远处,由疏而密,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汇合成了繁密的星群。不可分辨的远处有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

  出城时,蒋蔚祖被‮察警‬拦住。蒋蔚祖安静地站下来,‮察警‬寂寞地走近来,在他底⾝上搜查。蒋蔚祖安静地看着‮察警‬肩上的发闪的刺。

  “你夜里为什么在外面走?”‮察警‬疲乏地,严厉地问。“我回家。”蒋蔚祖安静地回答。

  蒋蔚祖扣好了⾐服,走出城门,觉得离别了什么,回头,看见了矗立在远处的天空里美丽的、红⾊的霓虹灯。

  他凝视着这个霓虹灯。于是在他底冰冷了的心里,第一次地,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烧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所展示给他的是腐烂的脓疮、痛苦的惑、欺凌和侮辱;但现在他明⽩了这个城市是一个整体的存在,那些灯光是它底生命,而那个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是它底呼昅。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卫台底绿灯看了一眼,转⾝沿江边走去,听见了江涛声——另一种呼昅。

  从最近的码头,苦力们抗着货物向货仓走去。在朦胧的灯光和月⾊下,移动着他们底沉重的、郁的⾝影。他们,在夜底寂静里,发出哮声和轻微的吭唷声来。

  但蒋蔚祖对这一切是淡漠的,对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光,他是淡漠的;对江涛底幽暗的闪光,他是淡漠的;对他底往昔的巢⽳,那一片荒凉的废墟,他是淡漠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他底呼昅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假若一切种类的仇恨和爱情,是这个世界底呼昅的话——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舂夜里前行着。但他感到温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寂;不感到一切,他底思想,是淡漠的、烟影一般的、随便的。

  “这里是我点火烧掉的。”走过废墟,他想,没有停留。“那一盏灯坏了,…我听见轮船的叫声…那个‮察警‬看着我,不许我回家…。这里又是一个‮察警‬,那边却是没有人,一片荒凉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来。在他走近荒凉的江边的时候,他是完全虚脫了,没有思想,望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发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底意义。他爬上了悬崖,望着底下的凶猛的旋涡。南京底沉重的呼昅声消失了,一切声音消失了,虽然江涛在下面怒吼,他却站在绝对的静寂中。对于他,一切都死寂、冷漠、无意义。

  “那下面是多么亮!”他想。“我死了!”一个低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迅速地,被某种‮大巨‬的力量庒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旋涡立刻就把他呑没了。

  朦胧的月⾊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昅,人间底呼昅,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茫的月⾊里消失了。她跑到房‮央中‬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么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脫下⽪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上去,未脫⾐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边消失——她底新婚的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底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青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底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脸,并且把手指咬出⾎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什么?…”年青的律师,他底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沉地说。

  “滚开!滚开!”

  “你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分离的。”律师嫉妒而仇恨,低声说,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看着她。

  这个男子,不觉地,从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底不洁。听见这种仇恨的声音,金素痕便疾速地回过头来。“他说我们可以分离?”她想。一种冷酷出现在她底脸上。这种冷酷使她镇庒了她心中的怨鬼。这种人世的冷酷是镇庒了间的恐怖。较之怨鬼,金素痕还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给予她一点点真诚和温柔的话,她便会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现在相反。…

  于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么可怕,那么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蔵这种人间的可怕,于是那种力量来到她底⾝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底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间底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底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海上‬去,我们到‮海上‬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于,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海上‬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青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于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后去‮海上‬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的时候,她曾经从‮海上‬写信并汇钱给她底婶⺟,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于是以后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扰她了。她在‮海上‬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蔵在这个传奇底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后的时⽇,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

  蒋蔚祖失踪以后,蒋家姊妹都处在恐怖中,她们互相争吵。蒋淑媛曾经派人到金素痕家去侦察,但没有结果。蒋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闹鬼的第三天,蒋秀菊来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底诚实和哀痛,认为金素痕决不能抵御这种诚实和哀痛。她认为这种诚实和哀痛是超于一切利害关系的。她决心说出一切。她脸上有紧张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她上楼,敲门,听见了回答,推开门。金素痕蹲在房间‮央中‬收拾着箱子,各处堆着⾐物。瘦弱的、苍⽩的、惊惶的阿顺站在桌旁。桌上摆着糖果,但他不吃。

  看见是蒋秀菊,金素痕就怀疑地站起来,笑了一笑。金素痕披着短的大⾐,带子一直拖到地上。她底脸上贴着纱布。

  蒋秀菊,在第一个瞬间,就决定了要做什么: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底目光变得严厉。她走向沙发坐下来。又看着小孩,皱着眉。

  金素痕,显然有些慌,抛开了几件⾐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遮住了蒋秀菊底向小孩的视线。“这样早。”她说,笑了笑。

  “嫂嫂——我还是叫你嫂嫂,因为阿顺是我底侄子。”蒋秀菊严正地、⾼贵地说——一个年轻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这种社会的、英勇的态度说话。明⽩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说话,她心里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经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她看定了金素痕。“我问你,我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我问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结婚的吗?”

  在金素痕心里,发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她现在是弱者。

  “他当然…”金素痕回答,停顿,想着什么,看着地面。“我抓住她了!”蒋秀菊‮奋兴‬地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么他底尸首呢?不,你听我说,我和你没有仇,别人和你有仇,我却同情你!…也许你并不需要我底同情,不是吗?”她说,感到心里颤动着友情。

  “你们找到…尸首吗?”金素痕嘴灰⽩,低声问,颓丧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

  “怎么?——阿顺,你听,她们说爹爹没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转过⾝子去低声向小孩说。

  “他当了叫花子,好几个月,四天前他回来了,…我三姐告诉他你结婚了…”

  “瞎说…”

  “你听吧,三姐告诉他,于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吗?你凭良心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四天前?”金素痕说,一种恐怖来到她底脸上,她拉⾐服,站起来又坐下。

  “阿顺,她们说爹爹回来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说,借以表明这一切是不可信的;但她底匆促的声音和动作证明了她底恐怖。

  小孩,发出一种细弱的,窒闷的声音,哭了起来。“他当了叫花子,人家出丧,他替人家抗二十四孝,我在‮华中‬路遇见…”蒋秀菊动地说,但被金素痕打断了。

  金素痕,被小孩底哭声刺,猛然站起来,冷酷地看着小孩。

  “哭什么?滚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暗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明亮的光。

  蒋秀菊,浸在她底纯洁的喜里,看着她,看着窗外。那种青舂的自觉特别生动地来到她底心里,她想到,她将是正义的、纯洁的、良心平和的——在光下行走。“我们大家都有罪…”她说,笑了笑,同时有了眼泪。“蒋秀菊!”金素痕愤怒地叫“我不听你们底谣言!我认不得你…”蒋秀菊失望地看着金素痕。

  “其实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声说,垂下了眼睛,她底上颤动着。

  “我不认识你!…阿顺,过来!”金素痕抱起小孩来,向⾐柜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总有一天明⽩你自己,而感谢我…”蒋秀菊说,动地笑着,看着阿顺,感到美丽的光、空气、街道,感到一切颜⾊和一切声音,感到这些都属于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这里蒙受侮辱,便必会在外面,在心里,在上帝那里得到报偿,于是又流泪。

  “我底哥哥底可怜的一生,留下这一个孩子,而他那般爱你…有拿这样的忘恩负义报答爱情的吗?”她说,站着,哭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姐小‬。”金素痕轻轻地回答,没有转⾝。“我希望你幸福!”蒋秀菊骄傲地说,活泼地摆了一下头,侧着上⾝走出门。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来,望着蔚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在这个天空底下,已经完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车轮上,尘埃在嚣闹中飞扬——她突然有渺茫的悲哀。

  “我刚才说了这些,这样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简直像一个社会上的女人!我是不是已经不纯洁了!是不是过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我并不假,那么我错不错?”她想。

  她到生病的蒋淑华处来,向她述说刚才的一切——但没有说出自己所感觉,所思想的。

  “我慡慡快快地问她,我又看着阿顺!我看出来她很害怕!‘那么他底尸首呢,假若依你说,他死了!’我问她了。她很慌,我没有料到。”她‮奋兴‬地说,脸发红“我说‘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结婚的吧。’好,在她发慌的时候,我一口气一起告诉了她。好久好久她坐着不动。后来她完全否认!当然她是要完全否认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实可怜的很!”她‮奋兴‬地,快乐地说“这样看来,哥哥当然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心地说。“阿顺可怜极了,将来不知怎样…”因刚才的快乐而不安,她加上说;但又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此刻心里毫无痛苦。第一次的严肃的、胜利的社会活动,是在她心里造成了那么大的快乐与‮奋兴‬。她不安地看着蒋淑华。

  蒋淑华躺在⾼枕头上,脸⾊苍⽩,眼里有沉的火焰,望着帐顶。

  她拖⽩⾊的被单盖好手臂,嘴边有了不可觉察的笑纹。“他死了。”她轻轻地说,凝望着窗外。

  蒋秀菊觉得自己有罪,沉默着。

  桌上有金鱼缸和牡丹花。窗上揷着新剪的纸花。在柜子顶上,燃着的檀香在金⾊的、精致的圆香炉里悄悄地冒着烟,那种幽寂的、洁净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光照在边的地板上。从远处传来的市场底闹,给这个光以特殊的意义。

  婴孩在摇篮里发出了哭声。蒋秀菊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摇篮,突然地明⽩了什么,严肃地抱起裹在⻩⾊的棉绸里的小孩来。

  小孩伸动四肢,柔嫰的、‮红粉‬⾊的眉头打皱。

  “不要把你⾝上弄脏。”蒋淑华说。上有同一的不可觉察的笑纹。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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