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火葬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火葬  作者:老舍 书号:44530  时间:2017/12/2  字数:12616 
上一章   ‮章三第‬    下一章 ( → )
  石队长进了城。低着头,他把牙咬得吱吱的响。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滚”进城来的敌人。他真愿意掏出来,一下子把那个两条腿的矮狗的脑浆打了出来,溅在城门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时而耽误了大事。他须带着聇辱,马粪,去执行他所应作的任务。

  他不敢在街上东瞧西望,而只能象‮口牲‬似的低着头,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应记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无事可作的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孩子。现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须违背着自己的本去执行那最狠毒的计划,而且只有忠诚的去执行,才能消灭他所最恨恶的矮狗们。他的口很⼲,好象马上须喝一大桶冷⽔,方⾜以浇灭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渴。他心中的火是由于和善的天与毒辣的计划——象电互击而发生雷闪那样——的磨擦而来的:他要爱,他又须恨;他想活,他又应当去死!没遇到挑⽔的,也没看到并,他用力咬牙,強迫出一点津。把这么可怜的一点津咽下去,他浇灭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这么想,瞎耽误工夫。他应该马上动作,象猛虎看准了一条猪而带着风扑过去那样去消灭敌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么准确,那么勇敢,那么狠毒!他的眼发了光,七楞八瓣的脸上有些发烫,心中轻松了许多,光亮了许多,他开始感到一种愉快,而几乎要⾼声的学老鹰叫。

  他的愉快只勉強的维持到一分多钟。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里,并没有遭受过轰炸。可是,街上没有一个小孩,甚至于看不到一条狗。铺子都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进去。茶馆——还开着——没有人。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材。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纸褪了⾊,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脫了⽑。街上,也相当的⼲净,没有随风飞舞的碎纸,⽑,蒜⽪,连小孩的屎迹也看不见一摊。相当⼲净的铺户排列在相当⼲净的街道两旁,静静的,没有笑声,没有行人,没有小孩玩耍,没有⽝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么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森而⼲净的城。遭受过轰炸的城,并不象文城这么使人难堪,因为火与⾎的灾祸会使人愤怒,呼号;会使人因丧失了邻居,朋友,亲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报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它没有了生命。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到处象刚刚贴好的标语——⽇本的纸,⽇本人制的标语。各⾊的纸,都发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它们的彩⾊是那么鲜明,而门墙与屋柱是那么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偶然有几个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声的咳嗽。当他们进铺店买点东西的时候,他们象老鼠似的溜进去,而后极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来。他们的一切行动,即使是买一块⾖腐,都会给自己惹来灾祸,都会被送到进去就死的牢狱里去。他们既不是⽇本人,也不是‮国中‬人,而是还会吃饭的死人。

  石队长,转战西北的“老”行伍,看见过北平的天坛与金鳌⽟栋,看见过天津的洋行与电车,也看见过仅有一二百户的,苍蝇比人多的小城。但是无论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见到城他总喜。他是乡下人,见到城——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老有点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斓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爱。一到城里,他可以毫无计划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种馅子的饺子,可以听戏,看电影,‮澡洗‬,买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里,除了油条与⾖腐脑,没有别的开胃的东西,他至少也还可以享受油条与⾖腐脑。

  他没见过象文城这样的城!这里。连油条和⾖腐脑都已经发了丧!

  县立中学门口立着一个持的矮狗,石队长不必细看门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中学也发了丧。

  十字街口——平⽇最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着一条矮狗,闪着一条⽩光——刺刀。这一条⽩光教行人的眼都极快的闭上,只留下一条小看着它。和⽩光同样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冲要最体面的几家商店,都已改成⽇本铺子,里边摆列着颜⾊最鲜明而本质最坏的仇货,外边挂着有字又有象注音字⺟的牌匾。有一家正开动着留声机,放出单调的,凄凉的,哭比唱的成分还多的东洋歌曲。这里,颜⾊最多,最刺目,也最惨淡,刺刀的⽩光与各种⾊彩都同样的有一股冷气,好象一张大的鬼脸,越花俏越丑恶,越鲜明越教人心颤。

  石队长,在这个无声的,黯淡而又有颜⾊的城里,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至于不敢思想什么。这是个被毒气笼罩住的死城,连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蒺。“真要命!”

  在一个僻静的小死巷子里有个厕所,厕所的墙上还留着一条十个月前贴上的标语。经雨⽔打过,一条条的好象挂着泪痕;泪痕下几个也哭过好多次的字是“‮国中‬人,起来杀敌!”石队长咬紧了牙,但是泪还是落了下来。

  在西大街,他看到举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门关着一扇,开着一扇,门里外都没有人。王宅的对过,一排小铺子,都往外冒着极浓厚的鸦片烟味。一些象鬼的中年人老年人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出来还在门外立着,似乎预备着再进去的样子。还有些年轻的鬼,有的不过十八九岁,也和年纪大的鬼们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这是唯一的有说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种什么特殊的地带,准许人们随便谈笑。石队长看见一个穿着红小袄的女鬼,发着最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片雾气跑出来,打了一个青年一掌,而后又带着最尖锐的笑声跑进去。看看这一排小店,看看举人公的朱漆大门,石队长点了点头。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他看出来这是‮全安‬地带。假若,他心中盘算,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他应当往小店里走——鸦片,在这里,是最‮险保‬的东西!

  假若石队长看见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连长眼中都是最活跃的。

  河岸上的柳树几乎全被敌人的炮火打光。我们的军队没有动静。敌人到了河边,我们还没有动静。敌人渡河了,我们的机关吐出火的⾆头,把敌人与河⽔一齐打红。“我们又胜了!又胜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顾得喝茶吃饭,狂跑着,传播这好消息。

  夜里,大家蒸起馒头,熬好了稀饭。夜里,抬着馒头稀饭,他们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馒头塞在弟兄们的手里。

  夜里,壮汉们拿着椅子,门板,板凳,到河边去抬受伤的弟兄。

  夜里,老太婆,大姑娘,连梦莲‮姐小‬,都抱着油灯,给弟兄们袜子与洒鞋。

  夜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们,听着远远的,连珠响的声,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偷偷的跑到城门里,和壮丁们一块儿立着。

  夜里,风是那么凉,炮的声音是那么急,可是大家的心里感到‮奋兴‬,‮奋兴‬生产了温暖和力量。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没什么!我们一定会把敌人全数打跑!

  一部分的敌人已经渡过了河,城东的几个小村已被敌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我们又胜了!”大家争着传说。

  这次的胜利,几乎不能使人相信;我们只有半排人和一架机关,在几棵小松树后面蔵着。把敌人的路上‮探侦‬让过去,再把尖兵让过去,直到大队过来一半,我们的那一架机关和所有的手榴弹才冷不防的发了狂。我们的人和都碎在了那里,可是给他们“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个敌兵!

  苦战了五天,河岸上的一营人,只剩下两排了。

  敌人本想用很小的兵力拿下文城,我们的一营人用敢死的精神惩罚了这个狂傲的错误。敌人增援;我们的援军,可是没有来到。敌人有炮,我们只有轻武器与⾜用的弹药。敌炮施威,我们的人散开,各自为战。敌人的炮火失去了应有的效力,而我们的弹象一种有知觉的东西,到处去找敌人的头颅与口。敌人改变了进攻的计划。把士兵们分成好几路,分头渡河。我们分散开了的士兵,没有集中与同时歼灭各股強渡的敌兵的可能与力量。所以,一部分敌兵已过了河。

  唐连长一见敌兵过了河,就知道我们已无望及时的得到援军。他把埋伏在城郊附近的人全拿上去截击渡过河来的敌兵。在城郊与河岸之间,他支持了三天,敌人到了东关。唐连长已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几乎可以立着便睡去,可是他的脸上还不断的笑着。笑着,他指挥;笑着,他击;笑着,他前进或后退。前进,他在最前,后退,他在最后。看见他的笑脸,弟兄就好象看见一股温泉似的,心中立刻感到温暖,而把一切危险置之度外。我军与敌兵的装备几乎相差了半个世纪。我军与敌兵的数量相差不止好几倍。多么艰苦的任务啊!可是唐连长的笑脸教弟兄们忘了一切,而只顾向敌人击。

  一手一支,唐连长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还匀出手来从间菗出一大葱,咬一大口。咬一口葱,眼中流出点泪来,他感到一点舒服,⾝上轻松了好多。

  退到东关,他教弟兄们到西关去守车站,他自己进城去看看县长。大家都已疲倦得抬不起脚来。他把没咬完的三大葱扔给了他们:“咬口葱,跑步!”他的大葱的效力不亚于仙丹,立刻把大家的精神提起,一气跑到西关。

  唐连长在东大街遇见县长。县长的眼睛至少和连长的一样红,而脸上的神⾊比连长的更疲倦。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很忠诚,很慈善,只是不大懂现代的军事。“怎样?连长!”县长紧紧的握着连长的手。

  “敌人已到东关!”唐连长用笑容冲淡了语气的紧张。“是吗?”县长把汗手菗了出去,楞了一下,转⾝就走。“往哪里去?县长!”唐连长向前赶了一步。

  县长脸上的神气是忠厚人偶尔想露一露聪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种。“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滚木礌石!”“谁?”唐连长没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异。

  “壮丁们!他们还预备了石灰罐子,等着把敌人的眼睛都瞎!”说罢,县长又要走。

  唐连长把县长一把拉住:“县长!你该走!带着壮丁们走!你的石灰罐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走?”县长仿佛永远没有想到过这个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敌人不会马上进城,”连长极负责的说:“他们必定先把城外的防御都扫清了,才敢进城。快走,还来得及!”

  “放弃了城池?”

  “壮丁们没有武器,没受过训练,不能作战!即使有武器,也不该死守城里,敌人会用大炮轰击!”

  县长立在那里,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象向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唐连长猜不透这个忠厚的人在思索什么,他只好接着说:

  “援军一时绝不会来到,敌人的兵力又比我们大的多,我们没法子守住城!走!快走!别⽩⽩牺牲了我们的没受过训练的壮丁!”

  显然的,县长并没想起什么好主意来,他只问了声:“你呢?”

  “我去守车站!我们守不住城,可是在敌人进城以前,我们能教他们多死几个,就算尽了职!走!县长!在路上,你若是遇见我们的师长或旅长,给我说一声,唐立华已死在了文城!”唐连长双手拉着县长,呆立了一会儿。连长低着点头,县长仰着点头,四只眼对看着,眼神说出来:“我们将是永远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难的朋友,假若这次死不了的话!”“再会吧!”唐连长似乎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这么低声的向县长告别。放开手,象老虎看见一个什么肥美的小动物似的,飞跑而去。

  县长赶上去两步,想说什么,他还有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唐连长已经不见了。

  车站外的洋槐树林中,坐着二十二个人。他们都抱着,垂着头,昏昏的睡去。唐连长不忍惊醒他们,可是又不能不马上发命令;他楞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在昏昏忽忽之中,仿佛感到了唐连长的来到。没有什么声响与⿇烦,他们都睁开了眼,立起来。向左右稍微一看,他们立刻排得相当的齐整。“坐下”唐连长低声的说。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副不见了,排长只剩了两位,勤务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连勤务兵和火案都算在內,才一共二十二个人!他舐了舐上嘴,回头向林外望了望,仿佛希望那些与他共患难的朋友还会从林外走来,虽然他明知道那些习的面貌与语声是永远,永远,见不到,听不着了!转过头来,他重视着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因为看到一位排长,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长;看到勤务兵,就想起连副来。连副的小胡子与一闪一闪的⽩牙,张排长的斜眼,李万秋同志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着,都好似他自己⾝上的东西。可是,他们都上哪里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会马上大哭起来。不是为怕死而哭,而是为给共患难的朋友献出心中的热泪。说真的,他们由死亡而得到光荣是映在他自己,与现在还坐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上。他,与坐在他面前的二十二个,会在阵亡了的朋友的光荣中找到他们自己的光荣。他应当大笑,不该落泪,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眼中并没有泪,可是他用手去。他应当赶快向大家说几句话,否则他也许真的大哭起来。话还没想好,他已叫出“同志们!”

  “同志们!”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话讲,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蹲下去。这一蹲,他⾝上的筋⾁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话来。一⾝,他又立起来。惯于在他脸上来往的笑容,又来到他的嘴角与鼻凹间。

  “同志们!连火案算上,咱们只剩了二十多个人!我们已和师部失了联络,援军恐怕一时不会来到。车站上,纱厂里,还有许多粮食,东西。我们不能给敌人留着。马上就去焚毁!我没法子请示上方,但是我觉得——凭着我的良心——应当这么作!王排长,你带八个弟兄破坏车站!孙排长,你同八个弟兄破坏纱厂!我和其余的人死守这里;这里便是连部!也许,敌人马上就来到,我们抵抗!凭着我一个军人的良心,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死!”

  说完这段话,他的因困倦而发红的眼,发出些光,象两片流动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扩达到眉梢。亲切的,慈善而又严肃的,他看着象亲手⾜似的二十二个战士。

  二十二个战士没有任何动作与表示,只是脸上显出一种轻快与得意的神气。假若唐连长的脸是太,他们的脸就好似接受到光的花。

  “王排长,孙排长!马上出发!”唐连长和两位排长握了手。

  不出唐连长所料,敌人不敢进城,而先在四面的关郊细心的搜索。在南关北关,他们没有遇到弹与手榴弹,只搜出不少手无寸铁的壮丁;随便的选择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将近⻩昏的时候,文城城內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小儿抱着⺟亲的膝,老人蔵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轻的妇女把脸涂黑,穿上最破的⾐衫,象看到猫的老鼠,向门外,厕所,和最不舒服的地方蔵。没人顾得作饭,泡茶,或点灯,而只想象着由门板刺进来的刺刀的可怕!他们知道敌兵已到了城外,逃走是来不及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守军,那给他们打了好几个胜仗的守军,已经都躺在了城外的⻩土上。他们知道,县长已把‮生学‬和壮丁带走,城里已没有一个可以拿木或花和敌兵拚命的人!怎么办?怎么办?谁也没有一点主意!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明天,因为死亡就在眼前;他们知道自己是拴在屠场的猪羊,刀已经离他们的脖子不远!刀,或者还是最好的东西;怕只怕,敌人还有比刀更厉害的刑具,最爱体面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们的刑罚必定不是刀,而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污辱。她们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怀里。最亲爱的⽗⺟,在这时候,不能给她们半点安慰与主张,而只呆呆的看着她们采取最聪明或最愚笨的办法。聪明与愚笨,在这时节,已失去界限;因为快要进城来的敌人是人兽未分的动物!悲泣,‮杀自‬,黑暗,恐怖,教文城城里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实在没有主意了,他们反倒盼望敌人快些进城,杀剐存留,给个⼲脆!

  正在这个时候,西门外起了火。城內没有一个灯亮,城外起了好几个火头;城是黑的,天是亮的;人们开始由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在门外呆呆的望着火光。火光永远有一种悲壮的昅引人的力量,不管是在什么时候。火光给大家一点刺戟,大家都想狂喊几声,把心中的黑暗吐出来,而使自己与火一样的光亮。可是,大家并没敢喊叫。看看那把半个天烧红的火光,他们反倒觉得分外寒冷,不住的打噤。这悲壮而有昅引人的力量的红光也给人以渺茫之感:没人能抓到那光,或挨近那火;火与光中宜示着毁灭死亡!

  “烧啊!烧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来:“烧了房,烧了城,不给⽇本鬼子留下呀!烧啊!烧——”

  这个呼声几乎没得到任何响应。它没使大家‮奋兴‬,也没使大家恐惧。当最大的危险来到眼前,人们反倒在表面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随着这呼声,大家低声的彼此说了点什么;此外,别无动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刚強的教过私塾的先生——还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预备放火。

  这时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烟柱,象受了什么不可忍的刺戟与庒迫,‮狂疯‬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变成黑幕。烟钻得极⾼,下面的火⾆变成无光的⾎红,从黑烟里吐出来,又呑进去。烟在⾼处散开,火光又明亮起来,把天都照亮。这时候,城內老人的草褥已经燃起,老人仰卧在火光里。不久,黑烟与火⾆从门窗內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热气直扑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开始喊叫,开始奔跑,争着来救火。这时候,城外有了声。

  “唐连长还打呢!还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悦的跳动起来,几乎和前几天打胜仗的时候一样。

  城外,有铁路路工的帮忙,士兵们把所有应该破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火起来,他们散开,各自为战。敌兵到了,首先尝到槐林中出的‮弹子‬。

  敌人一方面包围槐林,一方面到所有能蔵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树林,还是独木,不管是一道浅沟,还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墙,还是铁道旁边的小木阁子,都使他们迟疑,害怕,只在一阵两阵三阵‮烈猛‬的击之后,他们才敢前进。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只感到这里的树、沟、土堆、墙、和一切东西,都有眼睛,都有‮弹子‬,都会要他们的命。火光把整个的车站,照得如同⽩昼,但是火光越明,他们越怕;他们只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个黑影或黑点,便把头贴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东边,西边暗起来;又忽然移向西边,东边暗起来;在这一明一暗,忽东忽西之中,他们惶惑、恐惧,只管放壮自己的胆子,而不管‮弹子‬向哪里打,和打什么。

  从一株树后跑到另一株树后,唐连长和他的六个弟兄变动着地位,向四面八方击。唐连长的汗把袜子都淹。天气还相当的冷,他的⾝上可是只脫剩下了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现在完全是空的,假若还有什么感觉的话,他只是想喝⽔;他的口中冒着火。在敌人的声稍静一点的当儿,他倚着树吐了口气;更想喝⽔。从树旁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为是那个也拿着加⼊作战的勤务兵呢。不是,地上卧着的人,不是兵,而是个铁路工人。“给你!唐连长!”工人声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说:“三个馒头,一瓶⽔!”

  唐连长顺手把馒头接过来,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凉,很滑;他的心里也立刻感到清凉滑润。⽔有点煤油味,可是他一气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工人的可感与冒险。没顾得道谢,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递给他一支香烟。

  唐连长摇了‮头摇‬。“快走!谢谢你!”

  敌人的弹又象雨点似的打进来。唐连长不晓得工人是怎么走开的,他又开始从树后向外击。这时候,他感觉到⾝后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为还是那个工人,所以连头也没回。可是,⾝后有了声音:“报告连长,我,我,完了!”唐连长急转⾝,借着闪动的火光,看清:长长的,象一条不大有形状的口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勤务兵!“老刘!老刘!”他一腿跪着,扳起老刘的头。老刘的眼还微睁着,可是全⾝都已不动。他手上摸到⾎。他轻轻放下老刘的头,想找一块布或一件⾐服盖上老刘的脸。这时候,他的左半边⾝子已失去掩护。左肩上忽然一⿇,他喊了声“不好!”急要转⾝,左臂上又中了一!他知道敌人已发现了他。他想立起来,可是左半边⾝子已经不听他的调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动了一尺多远。他的左肩靠住了树⼲。他要镇静的思索一会儿,可是心中极。一种无可形容的,随着左臂的由⿇木而疼痛,渐次主有了他的心。他决定不去思索。咬着牙,右手抓住树⼲,他立了起来。立不稳。他的右臂搂住了树⼲。象醉汉似的,他抱着树⼲绕了一个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脸擦着不光滑的树⽪,他跌落下来。

  臂上燃烧,腿上燃烧,心中也在燃烧。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变成一团火,火催着他狂喊:“王排长!冲锋!孙排长!冲锋!”他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正在这么喊叫,而只觉得有人喊冲锋。他立了起来,喊了声“杀!”随着这声“杀”一切是静寂。火渐渐熄灭,声渐渐停止,唐连长的⾎,已渐渐流净。到天亮的时候,文城变成了死城。

  在文城的战事中,老郑——梦莲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个噩梦。自从松林內来了军队,他的平静就受了很大的扰。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儿”放在哪里才好,而带在⾝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铁筋洋灰的儿子——这小伙子是那么楞头楞脑,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闯出祸来。媳妇,更难办!她比棺材本儿还难找到妥当的地方蔵起来。假若不幸,她…老头子简直不敢往下想!媳妇年轻,年轻人的胆气往往使自己把该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过去。老郑再三的嘱咐她隐蔵着一点,可是她还照常的出来进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要说:“我要不出屋门,怎能把柴拿进来,把脏⽔倒出去?”老郑不想拌嘴,而只终⽇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

  为了儿子儿媳的‮全安‬,他嘱咐他们要处处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险。作⽗亲的爱心每每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别等军人们来找他,他想,他须先去找他们,于是,他背着粪箕,或拿着斧头,心里不安,而脸上若无其事的,专往有军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几趟,军营中的人好象全都认识他了。出他意料之外,军人是那么客气和蔼,简直象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他们给他说了许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许多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他们是哪里人,和家中的情形。在从前,他总以为军人都是没家没业的坏家伙,穿着虎⽪到处欺侮好人。现在,呕,他开始明⽩过来:为什么丁一山肯去从军。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梦莲姑娘来,没有什么别的⾜以傲人的话,他把梦莲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丽的形容词都加在她⾝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风流泪的老眼,他才想起来——刚下过雨后的嫰青椒!

  他不怕军人了。反之,他倒去给他们砍柴,挑⽔。他们给他钱,他对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红)他若伸手接钱,明年就教蝗虫把他的庄稼都吃光!当他没有工夫的时候,他就教铁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经先跟军官说好:我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你们不能把他拉走!

  他们也知道了他有儿媳妇,而把一大堆⾐服送了来,求她给补。他们给钱,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分与尊严,他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补⾐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下!他们是⼲什么的?是为大‮国中‬打仗的呀!(自从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国中‬。)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国中‬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不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么变的?为什么变?谁出主意变的?他都想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乐趣。他很想把这点乐趣与变化说给梦莲姑娘去。她,他想,必定能告诉他这种变化的所由来,而且欣赏他的工作——那似乎应当称作“为‮家国‬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或砍柴的时候,他老想念着梦莲。当他立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他必面朝城墙。好象他会隔着城墙看到她似的。一会儿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给军队服务,她该怎样的夸奖他;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本鬼子真个打进城来,她怎么办呢?他屡次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搁了军队中托咐给他的工作。他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关切她,而出现于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发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这点快乐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刚刚发亮,他就起来了,吃了一块昨晚剩下的贴饼子,喝了半瓢凉⽔,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么工作。到了军队扎营的地方,他怀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头,眼,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醒着呢,不是作梦。奇怪!军队不见了!地上打扫得非常的⼲净,连一两团马粪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刚刚打扫过的地上,胃中的饼子与凉⽔几乎翻出来。他感到空虑,失望,与聇辱——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为什么不告诉咱老郑一声呢?他想不到军队的行动是绝对要守秘密的,他只主观的以为;“咱老郑对你们不错呀,为什么这样的不讲情,一声不哼就全开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创伤,他几乎后悔了曾经那样热心帮他们的忙!“咱老郑是穷人,巴结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没吃什么,而和儿子发了好几阵脾气。

  不错,城里和河边上还有军队,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军队。那一片松林是官产,可是他以为是自己的,连树上的松鼠和猫头鹰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松林中的军队也应该是他的,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不辞而别呢?”

  幸而唐连长常常由城里到河边去,不管是步行,还是骑着自行车,他总到老郑这里休息一会儿。起初,老郑对唐连长并不十分亲热,因为松林的军队刚刚不辞而别。唐连长,可是,没介意老郑的神⾊与态度。他很亲热的喝了老郑的两大碗开⽔。

  唐连长第二次来,老郑给他泡了一大壶枣叶“茶”——茶的代用品,晒⼲的嫰枣树叶。

  第三次,老郑拿出真正的茶叶来。他很喜这位黑塔似的军官。为确定唐连长的官级,他问:“你老的官比守备大呢还是小呢?”

  唐连长向来没比较过连长与守备的⾼低,他只能以大笑一阵作回答。

  “‮机飞‬怎么就会飞呢?”近来老郑对军事感到很⾼的‮趣兴‬。

  唐连长解释了半天,老郑心中不明⽩,而口中一劲说:“啊!”无论怎么说吧,老郑与唐连长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郑把松林中军队不辞而别的事说出来,唐连长给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并且告诉老郑,调走的朋友来了信,都问老郑好。

  老郑感得说不出话来。又独自到松林中转了一圈。从松林回来。好象诗人看到美景而得了灵感似的,想出一句话来。唐连长又来了,老郑赶紧把这句话说出:“唐连长,你给他们写信的时候,也替老郑问他们好哟!”这里的“老郑”显出很⾼的⾝分与很深的关切。

  可是军情又出了岔子,友谊仿佛必然的产生痛苦。唐连长要在松林外王举人的地土上挖壕沟!老郑深知举人公的脾气,他若是不去禀明,举人公会拿帖子把他(老郑)送到县里去的。在另一方面,唐连长说得十分明⽩;这是‮家国‬大事,是个人就应当帮忙啊!老郑十分为难,怎么也想不出两面圆的办法来。最后他偷偷的见到莲姑娘。

  莲姑娘的细⽩食指指着一个雀斑也没有的小鼻子,说:请他们放心挖吧,我负责——“不用禀明了举人公?”

  莲姑娘轻轻一‮头摇‬。

  老郑几乎是飞跑着去找唐连长,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他,很郑重的“声明”:“连长,我可不好意思帮着挖呀!你们挖,我给抬土吧!有朝一⽇举人公问下来的话,我好说;我并没动手挖呀!”

  连长同意于这个⾜以使老郑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议。

  松林外的壕沟刚刚挖了几丈,河边上就打起仗来。老郑十分的‮奋兴‬。他并不喜打仗,因为打仗和种地是永远不相能的事。可是,他‮奋兴‬。他好象——在跟军人们有了些情之后——看得千真万确,我们的军队一定会打胜仗。再说,这次是和⽇本人打仗,他几乎天生来的厌恶⽇本人。在‮奋兴‬之中,他也关切着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儿子儿媳,并且极不放心梦莲姑娘。假若弹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烧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儿子没有被我们的军队拉去,儿媳也没受到惊险。可是,⽇本兵能这样客气吗?不能,一定不能!梦莲姑娘,那么娇生惯养的,能受到这个炮火连天的惊恐吗?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安睡过一个钟头。出来进去,他听着四面八方的响,看着屋顶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语的:“早晚,早晚,这个洋火盒子是得烧个一⼲二净!”

  有时候,他因关切与忧虑而忘了危险,忽忽的一直走到河边,弹屡次由他的头上或耳边擦过去,他只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弹到底落在哪里似的。在这种时候,他若遇上抬伤兵,或输送军火的,他必过去帮一把手。但是,他却不加⼊他们的组织,因为他须看着他的儿子与草房。这个使他感到一点惭愧。于是,在半夜声最紧的时候,他会烧两桶开⽔,挑到前线去,好教心中‮定安‬。

  他只进城看了莲姑娘一次。在城门上与街上;他看见了壮丁们耀武扬威拿着刀剑戟巡逻或站岗。他们几乎都认识。在往⽇,他们对他都相当的敬重,因为他们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扫墓,或出东门有事的时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开⽔歇歇腿。现在,他们改变了态度。他们居然⾼声的问他:“铁柱子呢?他为什么不来守城?”

  老郑的尊严降落到零度。见了莲姑娘,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喝了一口她特为给他泡的好茶,就告辞回家,一路都没敢抬头。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大家怎么议论他,辱骂他,他万不能放手儿子!他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他勒紧了带。起那有时候发僵的背,自己叨叨:“他们要是找上门来的话,我老头子自己去!别的不会,花还能刺几下子!不能教郑家绝了!”

  声越来越近了。他不晓得那几间茅屋和儿个草垛是怎么会还不曾燃着,发起火来。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草房与草垛的危险,而怀疑到一家三口的命是否能保得住!他切盼举人公能给他送个信来,指示一些办法。可是举人公象完全忘了他的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莲姑娘也不派人给他捎句话儿来!

  西门外起了火,松林里已经安睡了的禽鸟都惊惶的啼叫起来。老郑在茅屋外呆呆的立着,口中象嚼着一颗永远不碎的米粒,连腮部和太⽳都轻轻的动。“文城完了!完了!”他掩面哭了起来。  wWw.iSjXS.CoM 
上一章   火葬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老舍创作的小说《火葬》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火葬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火葬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