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火车集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火车集  作者:老舍 书号:44526  时间:2017/12/2  字数:14310 
上一章   ‮狗杀‬    下一章 ( → )
  灯灭了。宿舍里哄了一阵儿,慢慢的静寂起来。没光亮,没响声,夜光表的针儿轻轻的凑到一处,十二点。

  杜亦甫本没脫去短⾐,轻轻的起来,披上长袍。夜里的舂寒教他不得已的昅了一下鼻子。摸着洋蜡,点上,发出点很懒惰无聊的光儿。他呆呆的看着微弯的烛捻儿:慢慢的,‮涩羞‬的,黑线碰到了蜡槽,蜡化开一点,象个⽔仙‮心花‬;轻轻炸了两声,⽔仙‮心花‬散化在一汪儿油里;暗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它的责任来似的,放出一支蜡所应供给的全份儿光亮。杜亦甫痛快了一些。

  转⾝,他推醒周石松。周石松慢慢的坐起来,蜷着腿,头支在膝上,看着那支蜡烛。

  “我叫他们去!”杜亦甫在周石松耳边轻轻的说。

  不大的工夫,象领着两个囚徒似的,杜亦甫带进一⾼一矮两位同学来,⾼的——徐明侠——坐在杜的上,矮的——初济辰——坐在周的枕旁。周石松似乎还没十分醒好。大家都看着那微动的烛光,一声不响,象都揣着个炸弹似的,勇敢,又害怕,不敢出声。杜亦甫坐在屋中唯一的破藤椅上,庒出一点声音来。

  周石松要打哈欠,嘴张开,不敢出声,脸上的⾁七扭八折的用力量,几乎怪可怕。杜亦甫在藤椅上轻轻‮动扭‬了两下,看着周石松的红嘴慢慢的并拢起来,才放了心。

  徐明侠探着头,眼睛睁得极大,显出纯洁而狡猾,急切的问:“什么事?”

  初济辰抬着头看天花板,态度不但自然,而且带出点傲慢狂放来,他自居为才子。

  “有紧要的事!”杜亦甫低声的回答。

  周石松赶紧点头,表示他并不傻。更进一步的为表示自己精细,他问了句:“好不好把毯子挂上,遮住灯光;省得又教走狗们去报告?”

  谁也没答碴儿,初才子嗤的笑了一声,象一个⽔点落在红铁上。

  杜亦甫又在椅子上‮动扭‬了一下。他长得耝眉大眼,心里可很精细;他的精细管拘住他的热烈,正象个炸弹,必须放在极合适的地方才好爆发。大学二年级的‮生学‬,功课,能力,口才,⾝体,都不坏。⽗亲是国术馆的教师,有人说杜亦甫也有些家传的武艺,他自己可不这么承认;为使别人相信,他永远管国术叫作:“拿好架子,等着挨揍。”他不大看得起他的⽗亲,每逢⽗子吵了嘴,他很想把老人叫作“挨揍的代表”可是决不对别人公然这么说。

  夜间十二点,他们常开这样的小组会议。夜半,一⾖灯光,语声低重,无论有无实际的问题来讨论,总使他们感到‮奋兴‬,満意。多少多少不平与不満意的事,他们都可以在这里偷偷的用些烈的言语来讨论,想办法。他们以为这是把光蔵在洞里,不久,他们会炸破这个洞,给东亚放起一把野火来,使这衰老的民族变成口吐火焰的怪兽。他们‮奋兴‬,恐惧,骄傲,自负,话多,心跳得快。

  杜亦甫是这小团体的首领。“有紧要的事!”他又说了一句。看大家都等待着他解释,他向前探了探⾝,两脚妥实的踩在地上,好使他的全⾝稳当有力:“和平就是屈服,我们不能再受任何人的骗!刀放在脖子上——是的,刀已经放在我们的脖子上了——闭眼的就死,还手的生死不定。丧去生命才有生命,除了流⾎没有第二条路,没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去预备流⾎,给自己造流⾎的机会!我们是为流⾎而来的!”

  “假如我们能造成局部的惨变,”周石松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而结果只是局部的解决了,岂不是⽩流自家的⾎,⽩死一些好人——”

  “糊涂人!”初才子矫正着。

  “啊,糊涂人,”周石松心中了一些。“我说,岂不是,没用,没多大的用?”

  徐明侠的眼中带着点泪光,看着杜亦甫,仿佛已知道杜亦甫要说什么,而他说。

  杜亦甫要笑一下,可是极快的想起自己是首领,于是拿出更郑重的样子,显出只懂得辩驳,而一点也不小看人:“多一个疮口就多使人注意点他的生命。一个疮,因为能引起对全⾝的注意,也许就能救——能救!不是能害——一条命!一个民族也如是!我们为救民族,得给它去造疮口!”

  “由死亡里学会了聪明!”初济辰把手揣到袖子里去。

  徐明侠向杜亦甫点头,向初才子点头,眼睛由这个看到那个,轻送着泪光,仿佛他们的话都正好打在他的心坎上,只有佩服,同情,说不出来话。

  周石松对着烛光愣起来。

  “老周你先不必怕!”徐明侠也同情于老周,但是须给他一点动。

  “谁怕?谁怕?”周石松的脸立刻红了一块,语声超出这种会议所允许的⾼度。“哪回事我落在后边过?难道不许我发言吗?”

  “何必呢,老周?”杜亦甫的神气非常的老到,安详,恳切:“你顾虑得对!不过——”

  “有点妇人之仁!”初才子极快的接过去。

  “不准捣蛋!”杜亦甫镇吓着初济辰。

  周石松不再说什么。

  “谁也知道,”杜亦甫接⼊了正文“战争需要若⼲若⼲准备,不是专凭人多就能致胜的。不过,说句不科学的话,勇气到底还是最要紧的。勇气得刺起来,正如军事需要准备。军事准备了没有?准备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也许是真正在准备,也许是骗人。我们可是一定能作刺起勇气的工作。造出流⾎的机会,使人们手⾜无措,战也死,不战也死,于是就有了战的决心。我们能作这个,应作这个,马上就得去作这个!局部的解决,也好,因为它到底是一个疮。人们不愿全⾝因此溃烂,就得去想主意!”

  说罢,杜亦甫起⾝来,两脚似有千斤沉重,平放在地上。皱着耝眉,大眼呆呆的看着烛光,似乎心中思念已空,只有热⾎在⾝上奔流。

  “是不是又教我拟稿,发传单?”初才子问。

  “正是又得劳驾!”杜亦甫听出来才子话中的琊味,可是用首领所应有的幽默,把才子扣住:“后天大市有香会,我们应去发些传单。危险的事,也就是去造流⾎的机会。教巡警抓去呢,没关系;若是和敌人们碰了头,就必出子——出子是我们的目的。大家都愿意?”

  周石松首先举起手来。

  徐明侠随着举起手,可是不十分快当;及至把手举好,就在空中放了好大半天。

  “我去拟稿,不必多此一‘举’了吧?”初才子轻轻的一笑。

  “通过!”杜亦甫的脸上也微带出一点笑意。“初,你去拟稿子,明天正午卷。老周你管印刷,后天清早都得印好。后天九点,一齐出发。是这样不是?”

  徐明侠连连点头。

  “记得好象咱们发过好几次传单了,并没流过⾎?”初济辰用眼角撩了杜一下。

  “那——”杜亦甫极快的想起一句话,到嘴边上又忘了。“大而引起流⾎,小而散散我们的闷气,都好!事情没有⽩作了的!”徐明侠对杜亦甫说。

  杜亦甫没找回来刚才忘掉的那一句,只好勉強的接过来徐明侠的:“事情没有⽩作了的,反正有传单就有人看。什么——”

  “啊——哈——”周石松的哈欠呑并了杜亦甫的语声。“嗤!”徐明侠把食指放在上“小点声!走狗们,”没说下半句,他猫似的跑到屋门那里,爬下去,耳朵贴着地,听了听。没听到什么,轻快的跑回来:“好象听见有脚步声!”

  “福尔摩斯!”初才子立起来:“提议散会。”

  杜亦甫拉了初济辰一把,两步跑到屋门那里,轻轻推开门,向外探着头,仔细的看了看:“没人,散会;别忘了咱们的事!”

  徐,初,轻轻的走出去。

  周石松一下子钻进被窝去,蒙上了头。

  杜亦甫独自呆看着蜡烛,好大半天;吹灭了蜡,随着将灭未灭的那一线余光,叹了口气。

  躺下之后,他睡不着。屋里污浊的空气,夹杂着蜡油味,象可以摸到的一层什么油腻,要蒙在他的脸上,庒住他的口,使他出不来气。想去开开窗子,懒得起来。周石松的呼声,变化多端,使人讨厌而又惊异。

  起初他讨厌这个呼声,慢慢的转而羡慕周石松了——吃得,睡得,傻傻糊糊的只有一个心眼。他几乎有点恨自己不那么简单;是的,简单就必能直慡,而直慡一定就会快乐。

  由周石松想到了初济辰——狂傲,一天到晚老把头扬到云里去。也可羡慕!狂傲由于无知,也许由于豪慡;无论怎说吧,初才子也快乐,至少比自己快乐。

  想不出徐明侠那⾼个子有什么特点,也看不出他快乐不快乐。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徐明侠不那么简单,豪慡呢?自己是不是和徐害着一路病呢?

  不,杜亦甫绝不能就是徐明侠。徐明侠有狡猾的地方,而自己,凭良心说,对谁向来不肯掏坏。那么,为什么自己不快乐呢?不错,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有一样⾜以使一个有志的青年打起精神,去笑一笑的。可是,一天到晚蹩着一口丧气,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有作为的人,恐怕不专凭着一张苦脸而能成功吧?战士不是笑着去成仁取义么?是不是自己本缺乏着一点什么,一点象生命素的东西?想到这里,他把头蔵在被子里去。极快的他看见了以前所作过的事,那些虚飘,薄小象一些懒懒的雪花儿似的事,他的头更深蔵了些,他惭愧,不肯再教鼻子昅到一些凉气,得闻着自己⾝上的臭味。那些事,缺乏着点什么,不能说,不能说,对不起那些事,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他的头上见了汗!

  睡吧,不要再想!再说,为什么这样小看自己呢?他的头伸出来,昅了一口凉气。睁着眼看屋中的黑暗,停止住思索。不久,心中松通了一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念头又慢慢的零散的浮上来,象一些舂⽔中的小虫,都带着一点生气。为什么小看自己呢?那些事不是大‮生学‬所应作的么?缺乏着点什么,大家所作的不都缺乏着什么吗?那些事不见得不漂亮,自己作的不见得不出⾊,还要怎样呢?⼲吗不快乐呢?

  心里安静了许多,再把头蔵进去,暖气围着耳鼻,象钻⼊一间温室里去似的。他睡着了。

  胡梦颠倒:一会儿,他梦见自己在荒林恶石之间,指挥着几百几千几万热⾎的男儿作战,声响成一片,如同夜雨击打着秋叶。敌人退了,退了;追!喊声震天,⾎似的,箭似的,⾎箭似的,一边飞走一边向四外溅着⾎花。忽然,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被包围起来,每个口都红红的向着他,每个毒狠凶恶的眼睛都看着他;口,眼睛,红的,⽩的,一点一点,渐渐的联成几个大圈,绕着他转。他的⾎凉起来,生命似蔵在一把汗里,心里堵得难过,张开嘴要喊,喊不出来。醒了,糊糊的,似醒非醒,口还觉得发堵,⾝上真出了汗。要定神想一想,心中一软似的又睡去了。似乎是个石洞里,没有一点光,他和周石松都倒捆双臂,口中堵着使人恶心的一块什么东西。洞里似乎有蝙蝠来回搧着腥而凉的风,洞外微微的有些脚步响。他和周,都颤抖着,他一心的只盼望着⽗亲来救他们,急得心中发辣。他很惭愧,这样不豪横,没骨气,想求救于⽗亲的那点本事!但是,只有这个思念的里边含着一点希望…不是石洞了,他面对面的与⽗亲坐在一处,十分讨厌那老人,头脑简单,不识字,在国术馆里学来一些新名词,都用在错的地方!对着⽗亲,他心里觉得异常的充实,什么也不缺欠,缺欠都在⽗亲⾝上呢。

  隐隐的听到起钟,象在浓雾里听到散落的一两声响动似的。好似抱住了一些什么贵重的东西,弯着,蜷着腿,他就又睡着了。隐隐的又听到许多声音,使他厌恶,他放肆的骂出一些什么,把手伸出来,垫在脑袋底下;醒了。太上来老⾼,屋中的光亮使他不愿睁眼,糊糊的,懒懒的,七八糟的,记得一角儿梦景,不愿去细细追想,心中怪堵得慌,不是蹩着一点什么,就是缺乏着一点什么,说不清。打了极长的两个哈欠,大泪珠象虫儿似的向左右轻爬,倒还痛快。

  起来,无聊;偶尔的误一两堂功课,不算什么;倒是这么无事可作,晃晃悠悠的,有些蹩扭。到外边散散步去。舂风很小很尖,飕人们的脑子;可是墙角与石里都悄悄的长出细草芽,还不十分绿,显着勇敢而又乖巧似的。他很想往远处蹓蹓,腿可是不愿意动,那股子蹩扭劲儿又回来了,又觉到心中缺乏着一点什么东西,一点不好意思承认而又不能不承认的什么东西。他把手揣在袖子里,低着头,懒散的在院中走,小风很硬的撩着他的脑门儿。

  刚走出不远,周石松面跑了来,跑得不快,可是样子非常的急迫。到了杜亦甫面前,他张开嘴,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脸上硬红硬⽩的象是受了极大的惊恐。“怎了?”杜亦甫把手伸下去,来。

  “上岸了,来了,我看见了!”周石松的嘴还张着,但是找不到别的话说。

  “谁?”

  “屋里去说!”周石松没顾得杜亦甫怎样,拿起腿就跑,还是小跑着,急切而不十分的快。快到宿舍了,他真跑起来。杜亦甫莫名其妙的在后面跟着,跑也不好,不跑也不好,十分的不好过;他忽然觉得周石松很讨厌,不定是什么庇大的事呢,就这样见神见鬼的瞎闹。到了屋里,他几乎是含着怒问:

  “到底怎回事?”

  “老杜,你不是都已经知道?”周石松坐在沿上,样子还很惊慌。

  “我知道什么?”杜亦甫瞪着眼问。

  “昨天夜里,”周石松把声音放低,赶紧立起来,偏着头向杜亦甫低切的嘀咕:“昨天夜里你不是说刀已经放在脖子上了?你怎会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要不说,我可就还出去绕我的弯儿,我觉得⾝上不大合适,不精神!”杜亦甫坐在了破藤椅上,心中非常的不耐烦。

  “好吧,你自己看吧!”周石松从袋中掏出不大的一张“号外”来,手哆嗦着,递给了杜亦甫。把这张纸递出去,他好象觉得除去了块心病似的,躺在上,眨巴着眼睛看杜亦甫。

  几个丑大的黑字象往杜亦甫的眼里飞似的,刚一接过报来,他的脸就变了颜⾊。这几个大字就够了,他安不下心去再细看那些小的。“老周,咱们的报纸怎么说,看见了吗?”“看见了,一字没提!”

  “一字没提?一字没提。”杜亦甫眼看着号外,可并没看清任何一字。“那么这个消息也许不确,造空气吓人?”“我看见了!亲眼看见了!”周石松坐起来,嘴有些发⼲似的,直用⾆尖来回舐。“铁甲车,汽车,车上的兵都抱着口朝外比画着!我去送徐明侠。”

  “他上哪儿?”

  “回家,上汽车站!”周石松的脸红得很可怕。“这小子!他知道了,可一声儿也不出,象个会掏坏的狗熊似的,轻轻的,人不知鬼不觉的逃走了。他没说什么,只求我陪他上趟街;他独自不敢出去!及至到了汽车站,他告诉我给他请两天假,还没说别的。我独自往回走,看见了,看见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急忙回来找你,你必有办法;刀真搁在脖子上了,我们该怎办呢?”

  杜亦甫不想说话,心中很,可是不便于楞起来,随便的说了声:“为什么呢?”

  “难道你没看见那些字?我当是你预先知道这回事,想拚上命呢!拿来,我念!”他从杜亦甫的手里抢过号外来,急忙的舐了下嘴

  “特务机关报告:‘祸事之起,起于芝⿇洲大马路二十一弄五十二号。此处住有我侨商武二郞,年五十六岁,独⾝,此人养德国种狼狗一条:别,雌;⽑⾊灰⻩;名,银鱼。银鱼于二月前下小狗一窝:三雄一雌,三⻩一黑,均肥健可喜。不幸,一周前,黑小狗在门外游戏,被人窃去。急报芝地警所,允代寻觅,实则敷衍无诚意。武二郞乃急来特务机关报告,即遣全部‮探侦‬出发寻查。第一⽇无所获,⾜证案情之诡密严重。翌⽇清晨,寻得黑小狗于海滨,已死。黑小狗直卧海滨,与早嘲成丁字形,尾直伸,时被浪花所掩,为状至惨!面东向,尚睁二目,似切盼得见朝者。腹如鼓,项上有噬痕,显系先被伤害,而后掷⼊⽔中者,岸沙上有⾜迹。查芝地养⽝者共有一万三千五百六十二家,其中有四千以上为不満半岁之小狗,二千以上为哈吧狗,均无咬毙黑小狗之能力。此外,则均为壮实大⽝,而黑小狗之伤痕实为此种大⽝所作。乃就⽇常调查报告,检出反抗我国之烈分子,蓄有巨⽝,且与武二郞为邻者,先加以侦察。侦察结果,得重要嫌疑犯十人,即行逮捕拷问,所蓄之⽝亦一并捉到。此十人者,既系烈分子,当然狡猾异常,坚不吐实。为促其醒悟,乃当面将十巨⽝决。芝地有俗语:⽝不留;故不惜杀狗以警也。狗⾎四溅,此十人者仍顽抗推赖。同时,芝地官吏当有所闻,而寂寂无一言,⾜证內疚于心,十人⾝后必有广大之背景。设任其发展,则黑小狗之⾎将为在芝我国国民之前导,由⽝及人,国人危矣!’”周石松念的很快,念完,头上见了汗:“为了一只小狗!”

  “往下念!”杜亦甫低着头,咬着牙。

  “没什么可念的了,左不是兵上岸,来‮杀屠‬,来恐吓,来肃清烈人物与思想,来⽩找便宜!”周石松几乎是喊着。“我们怎办呢?流⾎的机会不用我们去造,因为条狗——哼!狗——就来到了!”他的声音仿佛噎住了他的喉,还有许多话,但只能打了两个极不痛快的嗝儿。

  “老初呢?”杜亦甫无聊的,想躲避着正题而又不好意思楞起来,这么问了一声。看周石松没回答,他搭讪着说:“我找他去。”

  不大的工夫,杜和初一同进来。初济辰的头还扬着,可是脸⾊不大正,一进门,他向周石松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你都知道了,老初?”周石松想笑,没能成功,他的脸上菗动了两下,象刚落上个苍蝇那样。

  没等初济辰开口,杜亦甫急忙的说:“老初,别再瞎扯,咱们得想主意!徐明侠已经溜了,咱们——”

  “我听天由命!”初济辰眼看天花板,手揣在袖子里。“据我看呢,战事决不会有,因为此地的买卖都是他们的,他们开炮就轰了他们自己的财产建设,绑去象你我这样的一些人,羞辱一场,甚至杀害几个,倒许免不了的。他们始终以为我们仇视他们,只是几个读过书的人所耍弄的把戏,把这几个烈分子杀掉或镇吓住,就可以骑着我们脖子拉屎,而没人敢出一声了。我等着就是了,我自己也许有点危险,战争是不会有的,不会!”

  “你呢?老杜?”周石松看初才子软下去,气儿微索了些。“我听你的,你说去硬碰,我随着。老初说不会有战事,我看要是有人硬碰,大概就不会和平了结。你昨天说的对,和平就是屈服,只为了一条狗,一条狗;这么下去还有完吗?”

  杜亦甫低下头去,好大半天没说出话来。一点也不用再疑惑了,他心中承认了自己的的确确缺乏着一点什么,这点缺欠使他撑不起来昨天所说的话。他抬不起头来,不能再辩论,在两个同志面前,除了承认自己的缺欠,别无办法。这极难堪,可是究竟比再胡扯与掩饰要強的多!他的嘴动了半天,直到眼中了,才得到张开的勇气:“老初!老周!咱们也躲一躲吧!这,这,”他的泪落下来。

  周石松的心软,眼圈也红了。他有许多话要质问杜亦甫,每句话都得使杜亦甫无地自容,所以他一句也不说了。他觉得随着杜亦甫一同去死或一同去逃,是最对得住人的事,不愿再问应死还是应逃的道理。不好意思对杜亦甫说什么,他转过来问初济辰:“你呢?”

  “你俩要是非拉着我不可呢,就一同走;反之,我就在这儿死等,等死!”初济辰又笑了笑。

  “还有人上课吗?”杜亦甫问,眼撩了外边一下。“有!”初济辰回答:“大家很镇定!”

  “街上的人也并不慌,”周石松找补上。

  “⿇木不仁!”杜亦甫刚说出这个,马上后悔了,几乎连头⽪全红了起来。

  初济辰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仿佛为遮羞,杜亦甫提议:“上我家去,好不好?一时哪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家里窄蹩一点,可是。”

  “先不用忙吧,我看,”初济辰很重的说。“搜查是可能的,可是必在夜里,他们精细得要命:昨天夜里,也就是三点来钟吧,我醒了,看走廊的灯也全灭了,心中很纳闷。起来,我扒着窗子往外看,连街上也没了灯亮。往上运军火呢,必是。他们⽩天用口对着你,运军火可得灭了灯。精细而矛盾。可是,无论怎说吧,他们总想精细就是了。我们若是有走的必要,吃完晚饭再去,决不迟。在这后半天,我们也好采采消息,看看风头,也许事情还不至于那么严重,谁知道。”“对!”杜亦甫点了点头,可是问了周石松一句:“你呢?”“怎办都好,我听你们的!假若你们说去硬碰,”看了杜亦甫一眼,他把话打住了。

  后半天的消息越来越坏了,什么样的谣言也有,以那专为造谣惑人心的“号外”为主,而随地的补充变化。学校的大钟还按时候敲打,可是课堂上没有多少人了。街上的铺户也还照旧的开着,连买的带卖的可都有点不安的神气。大家都不慌,不急,不,只是无可如何的等着一些什么危险。不幸,这点危险要是来到头上呢,谁也没办法,没主意。在这种不安,无可如何,没办法的心境中,大家似乎都希望着侥幸把事情对付过去,在半点钟內若是没有看见铁甲车的影子,大家的心就多放下一点去。

  可是,消息越来越坏。连见事比较明彻的初济辰也被谣言给弄得撑不住劲儿了。他几乎要放弃他所观察到的,而任凭着感情去分担大家的惊恐与想。

  周石松还有胆子到外面买“号外”他把最坏的消息给杜亦甫带了来:“矫正以往的因循!断然的肃清破坏两国亲善的分子!”这类的标题都用丑肿的大字排印出来,这些字的本⾝仿佛就能使人颤抖。捕了谁去,没有登载,但无疑的已经有大批的人被捕,这,教杜亦甫担心他的⽗亲。要捕人,国术馆是必得照顾到的,它一向是眼中的钉,不因为它实际上有什么用处,而是因为它提倡武艺“提倡”就是最大的罪名。杜亦甫飞也似的去打电话,国术馆的电话已经不通。无疑的,一定出了事,极快的,由⽗亲想到了自己;⽗亲若是已经被捕,自己便也很难逃出去;人家连狗的数目调查得都那么清楚,何况是人呢,何况是大学‮生学‬呢,又何况是‮生学‬中的领袖呢!他愤恨,切齿,,没办法。他只想跺着脚痛骂一场,哪怕是骂完了便千刀万剐呢,也痛快。这是还有太的世界么!这是个‮家国‬么!问谁呢?没人能回答他,只有热⾎⾜以洗去这种污辱!怎么去流⾎呢?

  “老周!”他喊了声:“我——我——”嗓子象朵受了热气的花似的,没有一点声响便软下去。

  “怎样?”周石松问。

  待了好大半天,杜亦甫自言自语的:“没办法!”

  一直到晚餐的时候,杜亦甫没有出屋门。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有时候也躺在上一会儿,心中不断的思索:一会儿他想去拚命,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拚了命,也许一点好处没有,但究竟是自己流了⾎,有一个敢流⾎的就不能算国里没有人。一会儿他又往回想,⽩死有什么用处,快意一时,拿自己这一点点⾎洒在沙漠上,连点⾎痕也留不下吧?他思索,一刻不停的思索,越想越,越不得主意。他仍然不肯承认他害怕,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去⼲点什么的勇气。

  草草的扒搂进去两口饭,他急忙的又跑回宿舍来,好象背后追随着个鬼似的。天黑了,到了该走的时候。可是⽗亲设若已被拿去,家里怎能是‮全安‬的地方呢?在学校里?初济辰说的对,晚上必定来捉人!天黑一点,他的心便紧一点,他没想到过自己会能这样的慌张,外边的黑影好象直往前企扈,要把他到墙去,慢慢的把他挤死。

  好容易初济辰和周石松都来了,他的中松了一口气。怎办呢?初和周都没主意,而且很有留在校里的勇气。他不能着他们走,他既是说不出地方来。往外边看了一眼,院中已黑得可怕。初济辰躺在了周石松的上,半闭着眼仿佛想着点什么事。周石松坐在破藤椅上,脸上还有点红,可是不象⽩天那么慌张了。杜亦甫靠窗子立着,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黑暗。待了一会儿,把黑暗看惯了,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那大片的黑暗包着稀疏的几点灯光,非常的安静。黑得仿佛有些近于紫茸茸的,好象包蔵着一点捉摸不定而可爱的什么意思或消息,象古诗那么纯朴,静恬,含着点只能领略而道不出的意思。心中安静了一些,他的想象中的勇气又开始活动。他想象着:自己握着一把手,哪怕是块石头呢也好,轻手蹑脚的过去,过去,一下子把个戴铁盆的敌人打得脑浆迸裂!然后,响了,火起来,杀,杀,无论老幼男女全出来厮杀,即使惨败,也是光荣的,伟大的‮民人‬是可杀而不可辱的!

  正这么想着,一道⽩闪猛孤仃的把黑暗切成两块,象从天上落下一把极大的⽩刃。探海灯!⽩光不动,黑影在⽩光边上颤动,好似刚杀死的‮口牲‬的⾁那样微动。忽然,极快的,⽩光硬的左右摆动了两下,黑影几乎来不及躲避,颤了几下,无声的,无可如何的,把地位让给了⽩光。忽然,⽩光改为上下的动,黑影默默的,无可如何的任着戏弄;⽩光昂起,黑影低落;⽩光追下来,黑影躲到地面上,爬伏着不动。一道⽩光,又一道⽩光,又一道⽩光,十几条⽩光一齐出,旋转,叉,并行,冷森森,⽩亮亮,上面遮住了星光,下面闪扫着楼房山树,狂傲的,横行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然联成一排,协力同心的扫一圈,把小小的芝⿇洲穿透,照通,围起来,一块黑,一块⽩,一块黑,一块⽩,一切都随现随灭,眩晕,,在⽩光与黑影中晃。

  一道光闪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闪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道,一停,又过去了。他扶住了窗台,闭上了眼。

  周与初全立起来,呆呆的看着,等着,极难堪的,不近情理等着,期待着。可怕,可爱,这帝国主义舞场的灯光拿山与海作了舞台,⽩亮亮的四下里寻找红热的⾎。黑的海,黑的山,黑的楼房,黑的松林,黑的人物,全潜伏着,任凭这几条⽩光来回的详细的找合适的地方,好轰炸与‮杀屠‬。

  等着,等着,可是光不再来了,黑暗,无聊,只有他们三人的眼里还留着一点残光,不很长,不很亮,象月⾊似的照在窗上。初济辰先坐下了。杜亦甫极慢的转过⾝来,看了周石松一眼,周石松象极疲乏了似的又坐在藤椅上。杜亦甫用手摸到了,坐下,舐了舐嘴

  老久,谁也没话可讲,心中都想着刚才那些光的游戏与‮威示‬。忽然,初济辰大声的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一阵颤动,全⾝都感到痛快。笑够了,他并上嘴;忘了,那阵笑好象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点也不恼你,我真可笑!”杜亦甫低着头说。

  “他没笑你,老杜!”周石松很有人说句话。初济辰没言语,象是没听见什么似的。

  “不管他笑我没有,我必须对你们俩说出来,要不然我就憋闷死了!”杜亦甫把头抬起来,看着他们。“我无须多说什么,只有俩字就够了:我怯!”

  “以卵击石,勇敢也是愚昧!”初济辰笑了笑。“即使你说的一点不错,到底我还是怯!”杜亦甫的态度很自然了,象吃下一料泻药,把心中的虚伪全打净了似的。“我也说不上我是怯,还是勇,反正我就是没主意!”周石松也微笑了一下。

  全不再言语了,可是不再显着寂寞与难堪,好象彼此已能不用言语传达什么,而能默默的互相谅解。

  他们就那么坐了‮夜一‬。

  第二天,消息缓和了许多。杜亦甫回了家。他急于要看看⽗亲,不管⽗亲是受了惊没有,也并不是要尽什么孝道,而几乎是出于天真一点什么,和小孩受了欺侮而想去找⽗亲差不多。平⽇他很看不起⽗亲,到现在他还并没把⽗亲的⾝分提⾼多少,不过他隐隐的似有一点希冀,想在⽗亲⾝上找出一些平⽇被他忽略了的东西。这点东西,假若能找到,仿佛就能教他有一种新的希望,不只关乎他们⽗子,而几乎可以把整个民族的问题都拉扯在內。这样的拉扯是可笑的,可是他一时象了心窍似的,不但不觉得可笑,反而以为这是个最简单切近方便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只须一见到⽗亲,他就马上可以得到个“是”或“不”;不管是怎样,得到这个回答,他便不必再悬着心了。

  他不愿绕着弯儿去原谅自己,可也不愿过火的轻看自己,把事情拉平了看,他觉得他的那点教育使他会思索,会顾虑,会作伪,所以胆小。他得去拿⽗亲证实了这个。⽗亲不识字,不会思索顾虑与作伪,那么就天然的应当胆耝气壮。可是,⽗亲到底是不是这样呢?假若⽗亲是这样,那么,他便可以原谅自己,而且得到些希望。这就是说,真正有骨气的倒是那不识字的人们,并不必等着几个读书人去摇旗呐喊才来——恰恰和敌人们所想的相反。果然要是这样,这是个绝大的力量。反之,那便什么也不用再说,全民族统统是挨揍的货了!他得去看⽗亲,似乎民族兴亡都在这一看中。可笑,谁管,他飞也似的回了家。

  只住着楼上两间小屋,屋外有个一张桌子大小的凉台,杜老拳师在凉台上坐着呢。一眼看到儿子,他赶紧立起来,喊了声:“你来了?正要找你去呢!”

  杜亦甫一步跳三层楼梯,一眨眼,微着立在⽗亲跟前。他找不到话讲,可是心中极痛快,自自然然的看着⽗亲:五十七八岁,矮个子;圆脸,黑中透亮,两眼一大一小,眼珠都极黑极亮,微笑着,两只⽪糙骨硬的手在一块着:“想你也该来了!想你也该来了!坐下!”把椅子让给了杜亦甫,老人自己愿意立着。杜亦甫进去,又搬出一把椅子来。⽗子都坐下,老人还着手:“差点没见着你,舂子!”他叫着儿子的啂名:“我让他们拿去了!”老人又笑了,一大一小的俩眼眨巴的很快。

  “没受委屈?”杜亦甫低声的问。

  “那还有不受委屈的?”老人似乎觉得受委屈是可笑的事,又笑了。“你看,正赶上我值班,在馆里过夜。⽩天本听到一些谣言,这个的,那个的,咱也没往心里去。不到十点钟我就睡了,你知道我那间小屋?墙上挂着单刀,墙角立着花?一躺下我就着了。大概有十二点吧,我听见些动静,可没大研究,心里说,国术馆还能闹贼?我刚要再睡,我的门开了,灯也捻着了,一看,是伙计王顺。王顺⼲什么?我就问。王顺没言语,往后一闪⾝,喝,先进来一对刺刀。我哈哈的笑起来了,就凭一对刺刀,要我的命还不大老容易;别看我是在屋子里!紧跟着刺刀,是,紧跟着,是一对小鬼子,都戴着小铁盆,托着冲我来了。我往后望望,后边还有呢,都托着,戴着小铁盆。我心里就一研究,我要是早知道了信,我満可以埋伏在门后边,就凭我那口刀,进来一个宰一个,至少也宰他们几个。我太晚了,十几支快把我挤在上,我连伸手摸刀的工夫也没有哇。我看了看窗户,也不行,洋窗户,上下都扣着呢,我跑不了。好了,研究不出道儿来,我就来文明的吧,等着好了,看他们把我怎样了!幸而我老穿着褂‮觉睡‬,摸着大棉袍就披上了,一语不发。进来一个咱们的人,狗娘养的,汉奷!他教我下来,跟着走。我没言语,只用手背一撩,哼,那小子的右脸上立刻红了一块。他一哎哟,刺刀可就把我围上了,都⽩亮亮的,硬梆梆的,我看着他们,不动,也不出声。那些‮八王‬⽇的唧里骨碌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个狗娘养的捂着脸又过来了,教我下来,他说到院里就毙了我。我下来了,狗娘养的赶紧退出老远,怕我的手背再撩他。一个‮八王‬⽇的指了指我的刀,狗娘养的教我抱着刀,他说:抱着你的刀,看你的刀能救了你的命不能。这是成心耍弄我,我知道;好,我就抱着我的刀。往外走吧,脊背上,肋条上,全是刺刀,我只要一歪⾝,大概就得有一两把揷到⾁里去。我,直溜溜的走。走到院里,我心里说,这可到了回老家的时候了。我那会儿,谁也没想,倒是直想你,舂子。我心里就这么研究,‮八王‬⽇的杀了我,我有儿子会报仇呀。”老人笑了笑,缓了口气,亲热的看了儿子一眼。“反正咱们和‮八王‬⽇的们是你死我活,没个散儿。我不识文断字,可是我准知道这个。果不其然,到院里那个狗娘养的奉了圣旨似的教我跪下。我不言语,也不跪下,心里说,开吧,小子们,把你太爷打成漏杓,不用打算弯一弯腿!两个‮八王‬⽇的看我不跪,由后面给了我两靶子,哼,心里说,你俩小子还差点目的,太爷不是这么容易打倒的。见我不倒,一个‮八王‬⽇的,也就是象你离我这么远儿,托起来,瞄我的口,我把出去。拍!响了。连我都纳闷了,怎么还不倒下呢?那些‮八王‬羔子们笑起来,原来是空,专为吓吓我。‮八王‬羔子们杀人,我告诉你,舂子,决不痛痛快快的,他们拿你当个小虫子,翻来覆去的你,玩够了再杀;所以我看见他们就生气,他们狠毒,又坏!”老人不笑了,连那只小一点的眼也瞪起来,似乎是从心里憎恶那些‮八王‬羔子们。“那个狗娘养的又传了圣旨,”老人接着说“带回去收拾,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颗黑枣。我还是不言语,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声,咱们谁得手谁杀,用不着费话;是不是,舂子?”杜亦甫点了点头,没有话可说。

  “出了大门,”老人又说下去:“他们还好,给我预备的大汽车,就上了车。还抱着刀,我板,教他们看看,太爷是没得手,没能把刀切在你们脖子上,好吧,你们的子儿我也不怕!你们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我的心气;这是一口气,这口气由我传给我的儿子孙子,永远不能磕膝盖儿着土!我这么研究好了,就看他们的瞄准吧!到了个什么地方,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是哪里。这里听不见别的,齐噔咯噔的净是⽪鞋响。他们把我圈在一间小屋里,我就坐在地板上闭眼养神,等着毙。我没有别的事可想,就是恨我的刀没能出鞘。他们人多,多,我不必挣蹦,⽩费力气⼲吗。我等着好了,死到临头,我得大大方方的,皱皱眉就不算练过工夫。是不是,舂子?”

  杜亦甫又点了点头。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起双手来,仿佛要表演出那时怎样的不耐烦。“他们把我提到一间大厅上去,灯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儿,立着的是兵。他们又教我跪下,我还是不出声,也不跪。磨烦了半天,他们没有了主意,刺刀可就又戳在我口上,我不动,纹丝不动,眼⽪连抬也不抬;哼,杀剐随便,我就是不能弯腿!慢慢的,刺刀挪开了,他们拿出一张字纸来教我看,我闭上了眼。我那天夜里就说了一共这么三个字:‘不认字!’他们问我那些字——他们管它叫什么‘言’呀,我记不清了——什么意思?我不出声。又问,那是我画的押,签的名,不是?我还是不出声。我心里说,这回真该杀我了,痛快点吧!我犯了什么罪?没有。凭什么他们有生杀之权?没道理。我就这么寻思着,他们无缘无故的杀了我,我的儿孙以后会杀他们,这叫作世仇。我一点也不怕呢,我可就怕后辈忘了这点事儿。俗语说的好,冤仇应解不应结,可那得看什么事,就这么胡杀砍呀,这点仇不能⽩⽩的散了!这并不是我心眼小,我是说,人生在世不能没骨头,骑着脖子拉屎,还教我说怪香的,我不能!你看,果然,他们又把举起来了,我看见过,甭吓噱谁!他们装子,瞄准儿,装他妈的‮八王‬羔子,气派大远了去啦。其实,用不着,我不怕,你可有什么主意呢?比画了半天,哼,并没放。又把我送回小屋里去了。什么东西!今个天亮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怎么,把我放了,还仿佛怪客气的,什么玩艺儿!我不明⽩这是哪一出戏,你来的时候,我还正研究呢。一句话抄百总吧,告诉你,舂子,咱们得长志气,跟他们⼲,这个受不了!我不认字,不会细细的算计,我可准知道这么个理儿,只要脯不怕死,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去泡壶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点了点头。  wwW.isJxs.cOm 
上一章   火车集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老舍创作的小说《火车集》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火车集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火车集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