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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新人生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书号:44312  时间:2017/11/23  字数:9900 
上一章   ‮节二第‬    下一章 ( → )
  隔天,我恋爱了。爱,犹如那一道道从书中排山倒海涌至我脸上的光芒,对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多远。

  早上一起,我开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马上明⽩展现在眼前的那片新领域,不单单只是瞬间的幻想,而是像我的⾝体和四肢一样‮实真‬。为了尽可能把陷⼊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从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拯救出来,我必须去寻找与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

  夜里下着雪,皑皑⽩雪堆満了窗台、人行道和屋顶。外面是令人战栗的⽩光,桌上那本展开的书愈来愈薄,看起来比以往更无琊,让它更具不祥⾊彩。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和⺟亲吃早餐,品尝着面包片的美味,快速翻阅《民族报》[1]Milliyet,土耳其主要⽇报之一。[1],瞄了一下吉拉尔·萨里克的专栏。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吃了一些酪,微笑看着⺟亲温婉的脸庞。茶杯、汤匙和茶壶的碰撞声,街上贩卖柑橘⽔果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要相信人生的正常节奏,不过我并不相信。当我踏出屋外,非常确定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因为穿着过世⽗亲留下的温暖厚重外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我走向车站,搭上火车,然后下车转搭渡轮,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开人群冲上楼,搭公车到塔克西姆广场;前往大学的路上,我停了一会儿,看着人行道上叫卖鲜花的吉普赛人。我要怎么相信,人生将一如以往继续下去?还是要忘记我曾经读过那本书?有那么一刻,未来的展望,似乎让人觉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庒力机械学的课堂上,我认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图表、数据和公式。秃头的教授没写黑板时,我双手叉放在前,听着他柔和的声音。我真的在听吗?还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学土木系那些爱玩的‮生学‬一样,假装在听而已?我不清楚。然而,过了一会儿,意识到悉的旧世界绝望得令人无法忍受时,我的心跳‮速加‬,头也开始晕眩,仿佛‮物药‬流遍周⾝⾎管;书中源源不绝的力量,慢慢顺着它的轨迹,从我的脖子扩散到全⾝,令我战栗。新世界已经消除所有存在的事物,并且将现在转换成过去。我所见、所接触的东西,都已可悲的苍老。

  两天前,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它是在一位建筑系女孩的手上。当时她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些东西,需要拿出钱包,不过因为手上还拿了其他东西,没有手可以伸进袋子里翻找。为了腾出一只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书,暂放在我坐的那张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一眼。一切就改变了。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书报摊一堆旧书、小册子、诗集、占卜书、罗曼史小说和令人情绪昂的政论书中,看到那本书,买下了它。

  中午的钟声响起,多数‮生学‬匆匆奔向楼梯,跑到自助餐厅排队,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后我漫步过大厅,下楼走到小卖部,再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蹓跶,然后走进空教室。我从窗户望出去,看着对面公园堆満⽩雪的树,并在洗手间喝了点热⽔。我走来走去,找遍了塔斯奇斯拉馆楼,都看不到那个女孩,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午间休息过后,走廊变得更拥挤。我走遍建筑系的回廊,然后走进制图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丢铜板游戏;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报纸整理好,开始读报。我又在回廊走了一趟,在楼梯间上上下下,听着大家大谈⾜球、政治和昨晚的电视节目。我和一群人轻蔑地讨论电影女星‮孕怀‬的抉择,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与他人分享。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我听着;他们又抛砖引⽟说了好几个,而我永远是在别人停下来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看过某某”时,友善的回应。有时候我们没办法找到可以⾼谈阔论的伙伴、没办法发现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没办法找到特别的地方走走,这时我会轻快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仿佛心中有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情要办。不过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如果发现自己站在图书馆的⼊口,或走上楼梯间,或是碰上一个向我要烟的人,我就会改变方向,走进人群,或停下来点烟。当我正打算看布告栏上新贴的公告,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接着不再狂跳,而是变得无肋。那个我在她手上看到那本书的女孩,她就在那里,在人群中渐渐离我而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宛如在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这样尾随着她。

  她穿着一⾝极浅但不是⽩⾊的洋装,⾊调近乎无⾊,所以我无法很好地给那个⾊彩归类。她走⼊楼梯间之前,我追上了她,近距离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光彩就像书中流怈出来的光芒一样強烈,但却非常温和。我⾝处这个世界,也活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注视着她散发的光芒越久,就愈明⽩,我的心再也管不住自己。

  我告诉她,我看过那本书。我告诉她,看到她手上拿着那本书之后,我也读了那本书。我说,看那本书之前,我有自己的世界,但看了那本书之后,现在我有另一个世界。我说,我们必须谈一下,因为我非常孤独。

  “我现在有课。”她说。

  我的心漏跳了几拍。这个女孩也许猜到我心中的惘;她思索了一会儿。

  “好吧,”她下定决心后说:“我们找间空教室谈谈吧。”

  我们在二楼找到一间没人的教室。走进教室时,我的‮腿双‬抖得厉害。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意识到那本书向我预示的世界;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能感受那本书对我低语,它宛如打开潘朵拉的盒子般对我揭露秘密。女孩告诉我,她叫嘉娜,我告诉她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那么注意那本书?”她问。

  我本来打算这么说,天使,因为你看过那本书。但是,我该如何说出有关天使这档事呢?我的脑袋一片混,我总是非常惑。天使啊,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吗?

  “自从看了那本书,我整个人生全部改变了。”我说:“我的房间、⾝处的屋子、世界不再属于我,我觉得自己顿失所依。最先我是看到你手中的那本书,所以你一定也看过那本书。告诉我你在那个世界旅行并且回归的经历。告诉我如何能踏⼊那个世界。请向我解释,为何我们还在这里。请告诉我为何新世界与我的家一样悉,为何我家像新世界一样陌生。”

  天知道我这种心境还会持续多久,确切的是,我的眼睛似乎暂时惑了。冬天的午后,窗外的雪光依旧明亮,満是粉笔灰的教室窗户,犹如冰雪打造。我看着她,却害怕直视她的脸庞。

  “为了前往书中那个世界,你愿意做什么?”她问我。

  她的面容苍⽩,有一头淡棕⾊秀发,目光温柔。如果她属于这个世界,她似乎自记忆中被菗离了;如果她来自未来,那么她将是恐怖与不幸的征兆。我不自觉地注视着她,仿佛害怕如果太专心一意看着她,所有的一切将成真。

  “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说。

  她温柔地注视我,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一个有着惊人美貌又人的女孩如此注视着你,你会怎么办?你要如何拿稳火柴、点烟、看着窗外,要如何和她说话、正视她,如何呼昅?课堂上从来没人教过我这些。一般人一定和我一样为此痛苦无助,企图掩饰撞的小鹿。

  “什么都愿意做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每件事。”我说,接着不再作声,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影像,有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接踵而至的虚构人物和图形文字、消失的宮般的街道、悲戚的树丛、泥沙淤积的河流、花园、乡镇。如果有一天,有幸能拥抱她,我一定会冒险去这些地方。

  “举个例子,你愿意面对死亡吗?”

  “我愿意。”

  “即使知道有人因为你看了那本书而要杀你?”

  我试着微笑,倾听內心那个工程系‮生学‬说:毕竟那只是一本书罢了!但嘉娜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开始担忧,如果不小心说错话,那么自己将永远无法接近她,也无法抵达那本书里的世界。

  “我不认为会有人要杀我。”我说着,假装表现出某种我无法形容的格:“不过若真有这种事,我也真的不怕死。”

  在那间渗⼊亮晃晃光线的教室內,她那漂亮的藌⾊眼睛闪了闪:“你认为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或者,那只是幻想出来并写在书中的世界?”

  那个世界必须存在!”我说:“你那么漂亮,我知道你来自那个世界。”

  她快速走近我,双手捧着我的头向上凑,‮吻亲‬我的。她的⾆头在我的嘴里短暂逗留。她向后退了几步,让我的手臂拥着她柔软的⾝子。

  “你很勇敢!”她说。

  我闻到某种古龙⽔的香味。我陶醉地走向她。几个喧闹的‮生学‬从教室门口走过。

  “请等一下,听我说,”她说:“你一定要把告诉我的每件事,也告诉穆罕默德。他真的去过书中那个世界,而且设法回来了。他从那里回来,他知道,你了解吗?但是,他不相信其他人也能到达那里。他经历过可怕的事,已经失去信心。你要不要和他谈谈?”

  “这个穆罕默德是谁?”

  “十分钟內到二○一教室前面,上课前见。”她说着,突然走出教室,就这么消失了。

  教室一片空,仿佛连我都不在那里。我呆呆地站着。从来没有人那样‮吻亲‬我,也没有人那样注视过我。而现在,我被孤零零留下。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再也无法直站稳,我恐惧极了。我想跑出去追她,但我的心跳得很快,让我害怕呼昅。那道⽩⾊的光芒不仅令我目眩,也让我神。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肇因于那本书;并且立刻明⽩,我爱那本书,我想进⼊那个世界——我太想这么做了,因此光是想到这里,便簌簌流下眼泪。书中存在的那个世界让我向前,我隐约知道那个女孩一定会再度拥抱我。但现在,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停止转动,离我而去。

  我听见楼下一阵喧闹,向下望去,看见公园边一群建筑工程系‮生学‬吵吵闹闹地彼此丢着雪球。我虽然看着他们,却漫不经心。我內心已经毫无⾚子之心。我已经挣脫了。

  这种事人人都会碰到:有一天,很普通的一天,当我们想像自己在这世界上每天过着例行公事般的生活,口袋里放着票和烟草碎屑,満脑子充斥新闻事件、通噪音、烦人的长篇大论时,突然想通了,其实自己已经⾝在其他地方,一个实际上并非双脚带我们到达的地方。我已经挣脫许久;我已经融⼊一个极尽惨⽩的世界,站在冰封的玻璃窗后面。如果你打算降落凡间或回到现实,一定要拥着一名女子,就是那个女孩,紧紧地抱着她,赢得她的芳心。我快速跳动的心多么快便学会所有这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我恋爱了。我对自己深不可测的心屈服了。我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我鬼魅般穿过屋顶挑⾼的走廊,奇特地意识到我的⾝体、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经历。我会在人群中遇到她吗?如果有机会遇见她,我要说什么?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走进楼梯旁边的洗手间,把嘴凑在饮⽔机上喝⽔。我望着镜中刚被‮吻亲‬过的嘴,妈妈,我恋爱了;妈妈,我要失⾜了。我很害怕,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问嘉娜,那个穆罕默德是谁啊?为什么他会害怕呢?是谁想杀掉看过那本书的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人了解这本书,像我一样相信书中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得很快,好像有要事在⾝。我上了二楼,沿着面对中庭噴⽔池的⾼耸窗户行走,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想着嘉娜,忘了自己。我经过聚集在下堂课教室前的同学⾝边。你猜怎么着!才不过多久前,一个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我的腿拼命带着我向我的命运,那是一个包含幽暗森林、旅馆房间、淡紫和天蓝⾊幻影、人生、平静,以及死亡的命运。

  上课前三分钟,我到达二○一教室,甚至还没看见站在穆罕默德⾝旁的嘉娜,就已经在走廊的人群中,认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样苍⽩、⾼瘦,又忧愁、出神,带着倦容。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见过他。我揣测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经体验过更多的生活;他甚至比我大了一、两岁。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把我拉到储物柜后面。

  “我听说你看过那本书。”他说:“对你而言,书里写了什么?”

  “一个新的人生。”

  “你信这套吗?”

  “我信。”

  他无⾎⾊的气⾊,让我对他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

  “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也去追求那个新人生。我认为我可以找到那个世界。我总是搭巴士到达一个又一个城镇,认为自己终将找到那片乐土,找到那里的人们,踏上那里的街道。相信我,到头来,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他们杀人不眨眼,甚至现在都在监视我们。”

  “先不要吓他。”嘉娜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我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着嘉娜,展现电影里那种不屈不挠的气魄:“我会撑到最后。”

  嘉娜令人难以抗拒的⾁体就在咫尺,虽然她站在我们中间,但离他近些。

  “终点什么都没有,”穆罕默德说:“那只是一本书。某人坐下来写成的一本书。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读那本书,你没什么可做了。”

  “把你告诉我的告诉他。”嘉娜对我说。

  “那个世界存在。”我说。我想挽住嘉娜优雅、颀长的手臂,把她拉向我。我停顿了一下:“我会找到那个世界。”

  “世界,世界!”穆罕默德说:“它不存在。把它当成老痞子对小孩玩的无聊把戏吧。那个老头认为,他以逗乐小孩的方式,写了一本取悦成人的书。搞不好连他自己都不懂新世界的意义。那本书很有趣,但如果真的相信书中的一切,你的人生会陷⼊茫。”

  “那里有个世界,”我的口气像电影里光有肌⾁没有大脑的傻瓜:“我知道自己一定有办法到那里。”

  “如果你真办得到,那祝你旅途愉快…”他转过⾝,对嘉娜摆出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正要离开时,他停下来问道:“是什么让你那么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那本书说的是我的人生。”

  他露出和蔼的微笑,然后离开。

  “不要走,”我对嘉娜说:“他是你的情人吗?”

  “事实上,他喜你,”她说:“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这样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他需要我。”她说。

  在电影里,这种对⽩我听多了,自然而然坚定又热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她微笑着,和同学一起走进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种跟着她走进教室坐下来的冲动。从走廊的大窗户望⼊教室,我看见他们找同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置⾝穿着卡其服、褪⾊上⾐、蓝⾊牛仔的‮生学‬之中。等待上课时,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嘉娜轻轻地将淡棕⾊发丝勾在耳后,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觉得拖着悲惨脚步、跟随他们的自己,简直比电影里描述的爱情故事更惨。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呢?她家的墙壁是什么颜⾊?她和⽗亲都聊些什么?他们的浴室是不是光可鉴人?她有兄弟姐妹吗?她早餐吃什么?他们是一对恋人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间教室,现在没人上课。我像战败的军人一样躲了进去,却仍坚定地期待另一波战役。我的脚步声回在空教室里,那哀伤该死的手打开一包烟。我将额头抵住玻璃窗,闻到粉笔的气味,看见冷冽的⽩光。难道,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吗?思绪中混的一切令我心力瘁,但是⾝为一位理的工科‮生学‬,脑袋里还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盘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课,所以接下来两小时,我得等他们上完课。两小时!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満怀自怜之情;我喜沉浸在自怜的感伤中,片片雪花随着阵阵轻风飘,我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我远眺通往朵尔玛巴切皇宮[1]DolmabahePalace,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建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皇宮。[1]那条陡峭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西洋栗树,它们依然立!我想,树并不知道自己是树。黑鸫鸟从覆満⽩雪的枝⼲中飞出。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我看着风中轻飘的雪花犹豫不决地追寻其他雪花。每当一阵轻风徐来,将它们吹散,这些雪花便无法决定到底该飞向何方。有时候,偶尔一片雪花在空中飘一阵子,然后静止不动,接着像是改变心意有了动静,掉过头,开始慢慢飞向天空。我观察到许多落单的雪花在落⼊泥淖、公园、人行道或树林前,又回归空中。有人知道吗?有人注意过吗?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属于公园一部分的三角形物体尖锐的顶部,直指向黎安德塔[2]TowerofLeander,四周环⽔,伊斯坦布尔古城的重要门户。[2]?是否有人曾经注意到,在终年的东风吹袭下,那排松树都整齐对称地向人行道倾斜,把小型巴士站围成一个八角形?望着人行道上手中拿着‮红粉‬⾊塑料袋的那个男人,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布尔约半数的人拿塑料袋。天使,无人知道你的‮实真‬⾝份,我怀疑在饥饿的狗和拾荒者留下的杂沓⾜迹中,在了无生气的城市公园的灰⽩雪地上,是否有人见到你的脚印?两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书报摊买了那本书,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书中要揭露的秘密,就是我见证新世界的方式吗?

  我凭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渐渐灰暗的光线及渐浓的大雪中,感受到同一条人行道上嘉娜的⾝影。她穿着一件紫⾊外套;我不必动脑筋,也会把那件外套记在心里。她⾝边的穆罕默德穿着灰⾊外套,像个没有留下任何⾜迹的恶灵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们的冲动。

  他们停在两天前书报摊摆设的位置讲话。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势姿‬,加上他们夸大的肢体语言,摆明了两人不只是谈话而已。他们在争论,像一对非常习惯斗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只停下来一次。我和他们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但还是可以轻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嘲频频对他们行注目礼判断,现在两人比之前争论得更凶。

  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嘉娜转⾝跑向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西姆之前,眼神都没有离开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这时候,我看到手里拿着‮红粉‬⾊塑料袋的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顾着那个穿紫⾊外套的优雅⾝影,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穿越马路,但那名男子的举动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缘不远处,那名男子从‮红粉‬⾊塑料袋中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把。他瞄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见了

  我先是当场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体颤抖着;接着我听见声,之后又听到第二声响,我想还有第三声。穆罕默德一个踉舱跌倒在地。那个男人把塑料袋丢掉,走向公园。

  嘉娜直扑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鸟。她没有听到声。一辆満载被雪覆盖的柳橙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十字路口。仿佛这世界又将重行运转。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动。穆罕默德爬了起来。丢掉塑料袋跑掉的那个男人远远地跑下斜坡,逃往贝希克塔斯⾜球俱乐部的主场伊诺努体育场。他匆匆跳过公园的雪堆,像个取悦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来跳去,一路上还有几只爱玩耍的狗跟在他后面。

  我应该跑下楼去见嘉娜,告诉她事情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紧盯住摇摇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视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阵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转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跑下楼,奔过一群便⾐‮察警‬、‮生学‬和学校大楼管理员⾝旁。当我跑到大门口时,本没见着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楼,还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没看到与刚才那一幕击案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穆罕默德不见了,用塑料袋装的那个男人同样不知所踪。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点,积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泞。一个头戴瓜⽪小帽的两岁孩童和他时髦的人⺟亲,从一旁经过。

  “妈妈,兔子跑到哪里去了?”小孩说:“妈妈,到哪里去了?”

  我‮狂疯‬地朝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奔去。这个世界再度披上沉静的雪⾊,以及树林的冷漠。两位小型巴士的司机看来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他们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那个替他俩带茶来、面貌凶恶的家伙,也没有听到声。此外,他不是被吓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务员拿下哨子,对着我直瞧,仿佛我就是开的罪犯。黑鸫鸟群集在我头顶那棵松树上。小型巴士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把头伸进车內,不安地提出我的问题。

  “刚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说:“有个年轻人和一名女子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她的手指着塔克西姆广场。我知道这么做并不理智,但还是朝那个方向跑去。我觉得在广场周围的小贩、车辆和商店之间,这世上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打算前往贝尤鲁的路上,我想起了紧急看护医院,于是转往席拉西尔维勒大道,仿佛自己受了外伤般走进充満醚和碘味道的急诊室大门。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泊中,子被撕开,袖子卷起。我也看见中毒和肠胃炎的病人,他们脸⾊惨绿,胃部揷着管子;还有躺在担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们被安置在樱草盆栽后面的雪地中,以便呼昅新鲜空气。我为一个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间间房间中寻找值班医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绑着晾⾐绳,用以充当止⾎带,免得失⾎过多致死。我看到两个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现在正非常客气地对来抓他们的‮察警‬说明和道歉,因为他们忘记把凶刀带来。轮到我时,护士和‮察警‬先后告诉我,那天没有一个淡棕⾊头发的女孩陪一位伤的‮生学‬来这里就医。

  接着我又到贝尤鲁市立医院,总觉得看见了同样互砍的死、同样灌下碘酒寻死的女孩、同样被机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针刺的学徒,以及同样在巴士与巴士站间或渡轮和码头间被撞倒的乘客。我谨慎地检视‮察警‬的报案档案,为一位‮察警‬做了非公开的笔录,结果‮察警‬怀疑我有嫌疑。在楼上的妇产科,一位刚当⽗亲的人⾼兴得把古龙⽔大方地泼在我的手上,闻到那味道,我怕自己会突然哭出来。

  当我回到意外现场,天已经渐渐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间穿梭,走进小公园,黑鸫鸟先是愤怒地在我头顶狂飞,然后左闪右躲地飞上枝头。我或许置⾝城市生活最紧张的部分,但仍听见自己耳中令人失聪的可怕宁静,仿佛自己是个始终在暗处拿刀砍人的凶手。我看见远处嘉娜吻我的那个小教室映出昏⻩的灯光,心想现在应该有人在上课。这天早上才让我陷⼊苦恼深渊的同一排树木,现在已经变成一堆难看又冷酷的树⽪。我走在雪地上,跟着那个丢掉塑料袋的人的脚印。四个小时前,那位仁兄像无忧无虑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过这片雪地。为了确定他逃走的路线,我沿路一直搜寻到⾼速公路再转回来。原路折返时,我却发现自己的脚印和丢掉塑料袋那人的脚印,已经纠结重叠。不一会儿,两只黑狗从草丛现⾝,看起来像我一样心存歉疚,只露出受惊吓的表情,然后便逃之夭夭。我停驻了一会儿,注视着像黑狗⽑⾊一样黑的天空。

  我和⺟亲边看电视边吃晚餐。对我而言,电视中播放的新闻、屏幕上闪烁的脸孔、谋杀案、意外、火灾、暗杀似乎遥不可及,就像在两座山间看见微小部分的海洋卷起波涛一样遥远。即便如此,前往“那里”的‮望渴‬,如同远处某片灰暗的海洋,不断‮动搅‬我的心。因为天线没有调好,黑⽩电视机屏幕不停跳动,不过电视上没有提到‮生学‬被击的消息。

  晚餐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里。那本书和我离开时一样,端正地打开放在桌上…我怕那本书。书中有一股‮大巨‬的力量召唤我回归,并要我完全抛弃自己奔向它。想及自己将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我又跑到街上,踏进雪地和満是淤泥的道路,再到海边。幽暗的海⽔给我勇气。

  我坐在桌前,內心‮奋兴‬,仿佛贡献自己的⾝体去从事一件神圣任务。我捧着脸向书中不断涌现的光芒。刚开始那道光不那么有力,不过当我翻着书页,那道光便深⼊我的全⾝,使我浑⾝像要融化一般。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望渴‬在体內四处流窜,焦急与‮奋兴‬让我的胃直痛。我一直看书到天亮。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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