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一_《冒失的脚印》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冒失的脚印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9 时间:2017/11/23 字数:2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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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三⽇，那个狗⾆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死在家里的木

上。

光从北向的窗子里穿照进来，陈旧的方木棂窗格斜映在⽩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死亡在这个时刻急遽地降临。红⾖平静地睁开眼睛，红⾖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我站在红⾖的

前。我听见红⾖的喉咙里发出很古怪的声响，类似于秋季枯叶在风中的相互磨擦。随后红⾖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幅度很小，这时红⾖就死掉了。红⾖的生命是从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头指着那把蛇⽪蒙成的二胡，红⾖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

他心中的往事。

　　红⾖的⺟亲、姐姐站在我的⾝边。她们没有号哭。周围显示出盛夏应有的安静。他的⽗亲不在⾝旁。等待红⾖的死亡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两步，一庇股坐进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我的脑子里空洞如风，红⾖活着时长什么样，我怎么也弄不清了。我只能借助于尸体勾勒出红⾖活着时的大概轮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顽固地坚持死亡的‮势姿‬，指责也可以说‮望渴‬那把二胡。

　　红⾖死的时候二十八岁。红⾖死在一个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这个关头。红⾖死时窗外是夏季，狗的⾆头一样苍茫炎热。

　　少年红⾖女孩子一样如花似⽟。所有老师都喜

这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红⾖曾为此苦闷。红⾖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非常喜

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净的女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亲为他特制的木质手

、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

武器。姐姐亚男留着两只羊角辫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红⾖则脸蛋红红的、嘴

红红地做起了妹妹。但红⾖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长着女孩子万万长不得的东西。那时我们刚刚踩进青舂期，⾝体的地形越长越复杂。有机会总要比试‮部裆‬初生的杂草，这算得上青舂期的男子

心理的第一次称雄。红⾖当时的模样犹如昨⽇。红⾖双手捂紧

带満脸通红，望着我不停地说，不，我不。我说算了，大龙，算了吧。大龙这家伙硬是把红⾖给扒了。扒开之后我们狂笑不已，红⾖的关键部位如古老的⽟门关一样舂风不度。大龙指着红⾖的不⽑之地说："上甘岭！"红⾖伤心地哭了。

　　生命这东西有时真的开不得玩笑。我坚信儿时的某些细节将是未来生命的隐含

征兆。一个人的绰号有时带有极其刻毒的隐喻

质。小女孩一样的红⾖背上了"上甘岭"这个硝烟弥漫的绰号，最终真的走上了‮场战‬，战争这东西照理和红⾖扯不上边的，战争应该属于热衷于光荣与梦想的男人，不属于红⾖。从小和我一起同唱"长大要当解放军"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师。爱脸红、爱歌唱、爱无穷无尽

两

二胡弦的红⾖，最终恰恰扛上了武器。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说是命。

　　红⾖参军的那年我已经进了大学。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对付数不清的新鲜玩意。那年月的汉语语汇经历了一个战国时代，"主义"和"问题"蚂蚁一样繁殖问题与主义。"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我的一位前辈同学在演讲会上伸出一个指头告诫说，"历史的车轮将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把你碾成一张煎饼！"

　　图书馆通往食堂的梧桐树

下我得到了红⾖当兵的消息，这条笔直的大道使图书馆与食堂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班里的收发员拿着红⾖的信件对我神秘地眼。这个⾝⾼不⾜一米六的小子极其热衷旁人的隐私，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拼死拼活从一个与‮人黑‬兄弟谈恋爱的女生手里争取到了信箱钥匙。收发员走到我的面前，说，请客。我接过信，认出了红⾖听话安分的女

笔迹。后来全班都知道了，我

了一个女朋友，名字起得情意

绵。红⾖用还没有涨价的八分钱邮件告诉我，他当兵去了。听上去诗情画意。

　　红⾖

悉大米的肠胃还没来得及适应馒头与面条，就在一个下雨的子夜静悄悄地钻进了南下的列车。他走进了热带雨林。他听到了

声，‮实真‬的

声。在

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你总觉得你的背后有一支

口如独眼瞎一样紧盯着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红⾖的‮队部‬在

漉漉的瘴气世界里不算很长。我一直没有红⾖的消息。战争结束后战斗英雄们来到了我们学校，我突然想起红⾖的确有一阵子不给我来信了。英模们的报告结束后我决定到后台打听红⾖。宣传部穿中山装的一位⼲事用巴掌挡住了我："英雄们有伤，不能签名。"我说我不是求签名，是打听一个人。穿中山装的⼲事换出了另一只巴掌："英雄们很虚弱，不能接待。"我看见我们的英模们由我们的校‮导领‬搀扶着走下阶梯，心中充満了对他们的敬意。但我没能打听到红⾖。回寝室的路上已是⻩昏，说不出的不祥感觉如⻩昏时分的昆虫，在夕

余晖中吃力地飘动并且闪烁。

　　噩耗传来已是接近舂节的那个雪天。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家的老式小瓦屋顶斑斑驳驳地积了一些雪，‮政民‬厅的几位‮导领‬在雪中从巷口的那端走向红⾖家的旧式瓦房。他们证实了红⾖牺牲的消息。红⾖的⺟亲侧过脸让来人又说了一遍，随后坍倒了下去。红⾖的⽗亲庄重地用左手从‮导领‬手中接过一堆红⾊与金⾊的东西，他的右手被‮国美‬人的炮弹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鲜。红⾖⽗亲接过红⾊与金⾊的东西时，觉得今天与一九五二年只有一只断臂一样长，一伸手就能从这头摸到那头。‮政民‬厅的‮导领‬把红⾖的骨灰放在⽇立牌黑⽩电视机前，说："烈士的遗体已经难以辨认了，不过，

据烈士战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别的人。"‮政民‬厅‮导领‬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红⾖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　ｗＷｗ.ｉＳｊXｓ.ＣＯ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