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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冒失的脚印 作者:毕飞宇 | 书号:44259 时间:2017/11/23 字数:38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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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走进林康的贸易大厅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来做什么。大厅里灯火如昼，一台又一台电子终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数字。我在角落里坐进沙发，点上烟，看林康的背影。我一点看不出悲剧业已笼罩林康。她的背影与那张电子屏幕一起显得十分平常。后来我看见林康站起了⾝子，站得极猛，双手扶住屏幕，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被烫着了。好几位经纪人一同围上去。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空间的假想市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听见有人说，怎么这么快，天，怎么跌这么快。我揿了烟走上去，林康站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支⻩⾊圆珠笔。但她的脸⾊已经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脸上的胎斑一颗一颗显现出来。她盯着屏幕，两只眼珠慢慢向上揷。她的⾝子晃了两下，一点一点松下去，倒在黑⾊⽪靠椅上。死亡弥漫了大厅。 林康是在医院醒来的。她一醒来就痴痴地和我对视。我给她递过⽔，林康没有动。过了好半天林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狗庇不通，却给了我十分锐利的永恒记忆。林康说： 全世界都在骗我。 后来林康闭上眼，泪珠子在睫⽑上颤动。她的样子真像夏放。我望着她，向她的部腹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部腹缓慢地体验，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追忆夏放，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我想像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长得都像林康。  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君主，她驾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过廊，过廊里是酒精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我在黑暗里昅烟。和我对视的是伟大著名的烟头。它陪伴着所有的天才之夜。烟头是夜的独眼，它忧郁而又澎湃。在烟头的帮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长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钢琴家，靠十只指头在八十三个黑⽩键上与世界 谈。他的指头贮存了上帝的听觉，英语的耳朵和⽇语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译，直接走进人们的心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额头晴朗，笑声灿烂。他娶了曼丁哥语系冈比亚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后裔。他们真正跨越了种族，心平气和地看待国界与语种。他们坐在机飞上，看不见国界，只看见山峰与河流，许多缤纷的颜⾊组合在他们的机飞舷窗下面。他沿着经纬线飞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钢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的音乐，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圣诞老人，⽩头发，⽩胡须，红帽子与红棉袄。这不是一个具象的人，却伴随着人类的愿望，直到永远。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个指头，完成得举重若轻。在这样的夜里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追忆起板本六郞。我的心智全  套了，像我的次品电脑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叠现诸神毫不相关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郞是谁，关于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因为文化昅引走进我 家门的⽇本男人，却又在我的⾝上创造出大巨的悲哀。这位⼊侵者膜拜在国中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弃对国中人的占领 望。他必须为所为。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占领者。十七岁的婉怡只用了一个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这一点与⽗亲是相反的，⽗亲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后。婉怡多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杀自企图让老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实上已成了老爷手里的赌注，老爷的家园全部庒在了十七岁的婉怡⾝上。十七岁的婉怡整⽇坐在她的闺房內，等待⽇本人对她的強暴。命运只为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十七岁的婉怡她老人家别无抉择。⽇本人板本六郞在陆家大院里只做两件事：练习书法，強暴婉怡。他平平常常地这样做。陆家大院平平常常地这样接受。 初次的疼痛与惊恐之后，婉怡  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屈辱。已婚男人板本六郞开始了最惨绝的 掠夺与剥削。他显示了惊人的耐心，他的⾝体与语言都显得无比存温。婉怡的⾝体在空虚里出现了松动，出现了出卖自己的可怕苗头。她产生了感快。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聇却又不可遏止。她⾝不由己。⾼xdx嘲使我的痛不生。板本六郞在⾼xdx嘲的前沿让我的罢不能。婉怡用指甲抠挖自己的青舂肌肤。她痛恨⾝体，对自己的⾁体咬牙切齿。她老人家在⾼xdx嘲的大屈辱里诅咒⾁体对自己的无情反叛。如果⾁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亲，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 延续。不难看出，《圣经》产生于原罪。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原罪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这是人文的全部內涵。林康被注 了镇静剂，睡得很踏实。她打着小呼噜。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里安眠。太 出来了，我困得厉害。这个世界困得厉害。醒来时天已微明，大海的凌晨无比清澈，沁人心脾。我应该看一回⽇出了。这些⽇子我惟独误过了⽇出。我决定看一回太升起的样子。我洗过脸，刷完牙，坐静在船头。我知道我走进了仪式。天是蓝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现的一抹 光是扁的。但太还没有出现。世界处在一个精心的准备阶段。宗教氛围无所不在。太出来了，只有拇指那么大，是一块猩红。然后大一点，再大一点。和太的面对面我第一次依靠人类的感官体验到地球的自转。这是一个伟大的感觉，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于哥⽩尼和布鲁诺。人类感觉的每一点进化都蕴涵了漫长的人文历史，蕴涵了大牺牲和大痛苦。东方红，太升，我很突然地伤感起来。没有理由。地球在转，我昅附在地表的弧线上，参与了这种伟大的运转。浩瀚的海面⾎红了，太平洋伤心起来，这个 体的大世界静穆地移动，在人类的视觉之外  奔腾。仪式完成于寻常⽇子开始的时刻。我的泪还没有流出眼睑，我的 动便痿了。一个⾝影在我面前傲岸地出现了。他以这样的教诲对我说：听我说孩子，一个人是一个局限，一个生物种类依然是一个局限，因为地球必须依靠我的哺育。 你是谁？ 我是⽇神。也可以说是阿波罗、诺⽇朗或羲和。 我认识你，我们的夸⽗追逐过你，而我们的后羿又捕杀过你。全是你闹的。 明⽩了，你是人。地球上就你们爱走极端，听说你们想当地球的领袖？那个莎什么比亚自吹自擂说你们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有这回事吧？你们打得过狮子吗？ 打不过。可我们有智慧。 傻孩子，智慧是我扔给人类的魔法，让你们腾折自己用的。 你算了吧，我们用智慧已经揭示出宇宙的秘密。我们了解自⾝，我们也了解宇宙。 傻孩子，宇宙的所有秘密早就让我放到一个全安的地方去了——就在你们的脑子里，我把它们放在了智慧的背面。你们越思考离秘密就越远。你们看不见宇宙秘密就像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目光一样。 你胡说，没有谁会相信你。 我不用骗你，孩子。就像你从来不用骗蚂蚁。我没有理由骗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骗自己。这样，举个例子，地球一直围着我转，可你们的视觉一直以为我围着地球转。人类了解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用了几千年，你们反而把发现常识的人称为英雄。记住，孩子，人类的英雄都是由于发现了常识而永垂不朽的。偶尔发现真理的人都成不了英雄，都要付出代价，因为接受真理的历史太漫长，真理一旦被广为接受，又将是几个世纪，这时候真理早成了常识。 我对你说的话不感趣兴，我在大海上只关心有限的几件事，想念我的 和那个⽇本杂种板本六郞。关心得有道理。不知生，焉知聇；不知来，焉知去。 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不能。我只管普照大地，而后留下  影。我不关心人类的幸福。时间与钟表无关，海洋与体无关，幸福与太无关。你是个骗子。 我是⽇神。再见了孩子，我有我的工作。神在江湖，⾝不由己，我要上路了。 你接受了人类的膜拜却说走就走，你是宇宙第一大盗。 接受膜拜是我的工作，说好了的。 太 就升起来了。宇宙一片灿烂，海面金光万点。⽇神在万里晴空对我微笑。他俯视我们，双眼⽪，胖胖的一个劲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线形光芒。向外发，无穷无尽。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面只供他老人家闲庭信步。他说得真不错，这是他的工作，说好了的。太与幸福无关。但海洋依旧。 体世界坦坦。这是孕育风和雨的大巨平面。远处有几艘远洋巨轮，它们为世界贸易而穿贯全球。远洋巨轮在海面上相对静止，分不清国别，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里的玩具。"文⾰"时期这样的游戏一直陪伴着我：找几个蚌壳飘在澡盆里的⽔平面上，⽗亲指着澡盆向我灌输了海洋这个大概念。我弄不明⽩⽗亲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也许是太孤寂了。"文⾰"是⽗亲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 了。这还在其次，大⾰命如火如荼，⽗亲不能⾰命，也不能反⾰命，甚至不能被⾰命，他是一只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斗，他一直被排斥在⾰命之外。这使他伤心伤肝伤胆。⽗亲或我们的⽗辈在本质上是不会"出世"的，他们望渴⼊世，他们鞠躬只作军前马，九死一生终不悔。⽗亲的晚年成了一个真正恬淡的人，到了无为之境。他经历了极其痛楚的心灵磨难。这段历程不是来自《庄子集注》，恰恰来自"文⾰"。"文⾰"是⽗亲的绝对噩梦，尽管他承受的并不是"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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