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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热门小说 > 推拿 作者:心做 | 书号:44251 时间:2017/11/23 字数:7272 |
上一章 夫大王 章六十第 下一章 ( → ) | |
一接到电话王大夫就知道事情不好。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好听的声音在“请”他回去“请”他回到他的“家里”去。好听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去像亲人的召唤。但是王大夫心里头明⽩,这不是亲人在召唤。 半个月来,两万五千块钱始终是一块石头,一直庒在王大夫的心坎上。王大夫是这么劝自己的,别去想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也许就有办法了。办法还真的就有了,王大夫向沙复明预支了一万块钱的工资。一万元,再加上王大夫过去的那点现款,王大夫还是把两万五千块钱给凑齐了。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解释,好在沙复明什么也没有问。 现在的问题是,王大夫把两万五千块钱拿在手上,轻轻地挲摩。挲摩来挲摩去,舍不得了。王大夫就想起了一位老前辈说过的话,那是一个盲眼的老女人。她说,钱是孩子,不经手不要紧,一经手就必须搂在怀里。王大夫就心疼这笔钱,心口像流了⾎。他闻到了口的⾎腥气味。冤啊。如果弟弟是为了买房子、讨老婆、救命,给了也就给了。可这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既不是买房子,也不是讨老婆,更不是救命。是博赌。赌债是一个无底洞。这一次还上了,弟弟下一次再去赌了呢?弟弟再欠下二十五万块呢?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活不活了? 王大夫第一次恨起了自己。他为什么是做哥哥的?他为什么那么喜做冤大头?凭什么他要抢着站出来?真是用不着的。没有他,地球一样转。这⽑病得改。下一次一定得改。这一次当然不行。他承诺了。他是用⾆头承诺的。再怎么说,一个人的⾆头永远都不能瞎。⾆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 欠债还钱,这是天理。从来就是。 听完了机手,王大夫把机手合上了,摸了摸自己的部腹。这些⽇子王大夫一直把两万五千块钱捆在自己的⾝上,就系在带的內侧。这个是马虎不得的。王大夫掏出墨镜,戴上了。一个人走上了大街。他站立在马路的边沿,大街一片漆黑,満耳都是汽车的呼啸。说呼啸并不准确,汽车的轮子仿佛是从路面上“撕”过去的,每一辆汽车过去都像扒了地面的一层⽪。 ——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王大夫不停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无论弟弟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过问了。此时此刻,王大夫的心已经和石头一样硬,和石头一样冷。这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两万五,它们不是钱,它们是王大夫的赎罪券。只要把这两万五出去,他王大夫就再也不欠这个世界了。他谁也不欠。什么也不欠。遗憾当然也有,两万五千块毕竟没有得到一个好的去处,而是给了那样的一帮八王蛋。你们就拿去吧,噎死你们! 王大夫突然伸出了他的胳膊,气派了。他要叫一辆出租车。他妈的,两万五千块钱都花出去了,还在乎这几块钱么?花!痛痛快快地花!老子今天也要享受一下。老子还没有坐过出租车呢。 一辆出租车平平稳稳地靠在了王大夫的⾝边,王大夫听出来了,车子已经停在他的⾝边了。但王大夫没有伸手,他不知道出租车的车门该怎么开。司机却是个急子,说:“上不上车?磨蹭什么呢?”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紧张。他冒失了。他怎么想起来叫出租车的呢?他庒儿就不会坐出租车。王大夫在短暂的愧羞之后即刻镇定了下来。他的心情很坏。非常坏。坏透了。王大夫说:“你喊什么?下来。给我开门。” 司机侧过了脑袋,透过出租车的玻璃打量了王大夫一眼。王大夫戴着墨镜,面⾊严峻。和所有的盲人一样,王大夫的墨镜特别大,颜⾊特别深,几乎就是罩在眼睛上。司机知道了,他是个盲人。但是,不像。越看越不像。司机不知道今天遇上了哪一路的神仙。司机还是下来了,一边瞟着王大夫,一边给王大夫打开了出租车的车门。他一点也弄不清墨镜的背后到底深蔵着一副怎样的眼睛。 王大夫却是全神贯注的。他突然就虚荣了,不想在这样的时候露怯。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是一个盲人。依照车门的动静,王大夫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扶住门框,缓缓地钻了进去。 司机回到驾驶室,客气地、甚至是卑微地说:“老大,怎么走?” 王大夫的嘴角吊上去了,他什么时候成“老大”了?但王大夫即刻就明⽩过来了,他今天实在是不礼貌了。他平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但不礼貌的回报是如此的丰厚,司机反过来对他礼貌了。这是一笔怎样混账的账?回过头来他得好好算一算。 “公园路菜场。”王大夫说。 王大夫到家了。上楼的时候心里头在打鼓。这里头有犹豫,也有胆怯,主要的却还是胆法。盲人和健全人打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蔵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道的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他要打道的可是“规矩人”哪,离鬼神已经不远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吃了一惊,弟弟在家。这个浑球,他居然还好意思坐在家里,客人一样,悠悠闲闲地等他这么一个冤大头。王大夫的⾎顿时就热了。好几个人都坐在沙发上,很显然,都在等他。他们太自在了,正在看电视。电视机里热闹了,咣叮咣当的,是金属与金属的击撞,准确地说,是金属与金属的搏杀。刀、、剑、戟的声音回响在客厅里,残暴而又锐利,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悦耳,悠扬了。他们一定在看一部功夫片,要不就是一部黑帮片。功夫片王大夫是知道的,它有一个最为基本的精神,拳头或弹子最终将捍卫真理。王大夫突然就回忆起出租车来了,他是不礼貌的,得到的却是最为恭谦的回报。都成“老大”了。王大夫径直走到沙发的面前,电视里的声音减弱下去了。王大夫的肩膀上突然就是一只手,他感觉出来了,是弟弟。王大夫的⾎当即就热了,有了沸腾的和不可遏制的迹象。王大夫看见了自己的⾝体,他的⾝体有了光感,透明了,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光芒。王大夫笑笑,伸出右手,他要和自己的弟弟握个手。王大夫的右手刚刚握住弟弟的右手,他的左手出动了,带着一阵风,他的巴掌准确无误地菗在了弟弟的脸上。 “滚出去!”王大夫吼道“给我滚出去!你不配呆在这个家里!” “他不能走。”好听的声音说。 “我不想见到这个人,”王大夫说。“——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俩的事。”王大夫突然笑起来,说:“我跑不了。我也不想跑。” “钱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给钱。我们走。” “不行。他先走。” “他不能走。”好听的声音说。 “他走,我给钱。他不走,我不给——你们商量一下。” 王大夫丢下这句话,一个人到厨房去了。 一进厨房王大夫就拉开了冰箱。他把带翻了过来,扯出钱,扔了进去。王大夫附带摸出了两只冰块,一把捂在了嘴里。听见弟弟出门了,王大夫开始咀嚼。冰块被他嚼得嘎嘣嘎嘣响。王大夫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他脫去了上⾐,提着菜刀,再一次回到了客厅。 客厅里静极了。静到王大夫能感觉到墙壁、沙发、茶几上的杯盏。当然,还有菜刀。刀口正发出⽩花花的鸣响。 好听的声音说:“你想好了。是你想玩这个的。我们没想玩。我们可是规矩人。可我们也会玩。” 王大夫说:“我没让你们玩这个。”王大夫提起刀,对着自己的脯突然就是一下。他划下去了。⾎似乎有点害羞,还等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出来了。一出来它就不再害羞了,叉开了腿大,沿着王大夫的、腹,十分精确地流向了王大夫的子。⾎真热啊。像亲人的摸抚。 王大夫说:“知道我们瞎子最爱什么?” 王大夫说:“钱。” 王大夫说:“我们的钱和你们的钱是不一样的。” 王大夫说:“你们把钱叫做钱,我们把钱叫做命。” 王大夫说:“没钱了,我们就没命了。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瞎子会死在哪里。” 王大夫说:“你们在大街上见过讨饭的瞎子没有?见过。” 王大夫说:“讨饭我也会。你们信不信?” 王大夫说:“可我不能。” 王大夫说:“我是我爹妈生的,我不能。” 王大夫说:“我们有一张脸哪。” 王大夫说:“我们要这张脸。” 王大夫说:“我们还爱这张脸。” 王大夫说:“要不然我们还怎么活?” 王大夫说:“我得拿我自己当人。” 王大夫说:“拿自己当人,你们懂不懂?” 王大夫说:“你们不懂。” 王大夫说:“两万五我不能给你们。” 王大夫说:“我要把两万五给了你们,我就得去讨饭。” 王大夫说:“我的钱是怎么来的?” 王大夫说:“给你们捏脚。” 王大夫说:“两万五我要捏多少只脚?” 王大夫说:“一双脚十五块。一只脚七块五。” 王大夫说:“两万五我要捏三千三百三十三只脚。” 王大夫说:“钱我就不给你们了。” 王大夫说:“可账我也不能赖。” 王大夫说:“我就给你们⾎。” ⾎已经流到王大夫的脚面了。王大夫觉得他的⾎不够勇猛,他希望听到⾎的咆哮。王大夫在脯上又划了一刀,这一下好多了。⾎汩汩的。可好听了。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王大夫说:“我就这么一点私房钱。” 王大夫说:“我都还给你们。” 王大夫说:“你们也不用不好意思,拿回去吧。” 王大夫说:“能拿多少拿多少。” 王大夫说:“我还有一条命。” 王大夫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王大夫说:“够了没有?” 王大夫说:“给句话。够了没有?” 客厅里的⾎已经有点吓人了。好听的声音没有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刀在王大夫的手上,刀口的眼睛已经瞪圆了。好听的声音伸出手,抓住了王大夫的手腕。王大夫说:“别碰我——够了没有?” 好听的声音说:“够了。” 王大夫说:“够了。” 王大夫说:“——够了是吧?” 王大夫说:“——清账了是吧?” 王大夫说:“你们走好。” 王大夫说:“你们请。” 王大夫放下刀,托在了手上。他把刀送到好听的声音面前,说:“那个畜生要是再去,你就用这把刀砍他。你们想砍几段就砍几段。” 屋子里静了片刻,好听的声音没有答理王大夫,他走了。他们是一起走的,是三个人,总共有六只脚。六只脚的声音不算复杂,可听上去还是有点。王大夫听着六只脚从家门口混地、却又是清晰地远去,放下刀,回过了头来。 现在,屋子里真的安静了,像⾎的腥味一样安静。王大夫突然想起来了,⽗⺟还在家呢。他的⽗⺟这一刻一定在望着他。王大夫就“望”着自己的⽗亲,又“望了望”自己的⺟亲。这样的对视大概持续了十几秒钟,王大夫的眼眶一热,汪出了一样东西。是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他们一定都看在眼里了。 怎么会这样的?怎么就这样了?王大夫本来已经决定了,把弟弟的赌债还给人家的。可是,也就是一念之差,他没有。他都做了什么?这个荒谬的举动是他王大夫做的么?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他今天的举动和一个流氓有什么区别?没有。可聇了。在今天,他是一个十⾜的地痞,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太龌龊了。他王大夫再也不是一个“体面”的人了。他的⾆头终于说了一次瞎话。 王大夫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好生学。老师们一直都是这么说的。王大夫和自己的⽗⺟并不亲。在王大夫的成长道路上,⽗⺟亲的作用并不大,真正起作用的始终是盲校的那些老师。然而,这句话又是不对的。只有王大夫自己知道,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不是老师,还是自己的⽗⺟。这“⽗⺟”却不是⽗亲和⺟亲,他们是菗象的,是王大夫恒久的歉意。一旦王大夫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小小的闪失,老师们都会这样对他说:“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么?”“⽗⺟”一直就在王大夫的⾝边,就在王大夫的天灵盖E。 这些还不够。长大之后的王大夫在“体面”这个问题上偏执了,近乎狂热。在內心的最深处,王大夫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体面人”只有这样王大夫才能报答“⽗⺟”的哺育。他要“对得起”“⽗⺟” 可今天他都做了什么?为了钱,他撒泼了。他的⾆头当着“⽗⺟”的面说了瞎话。他丧失了他的全部体面。他丧失了他的全部尊严。就在“⽗⺟”的面前。 “爸,妈。”王大夫垂下脑袋,无比痛心地说“儿子对不起你们。” 王大夫的⺟亲惊魂未定。却⾼兴。王大夫的⺟亲动得热泪盈眶,她一把抓住王大夫的手,说:“二老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妈,儿子对不起你们。” 王大夫的⺟亲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亲却把王大夫的话接过来了。王大夫的⽗亲说:“老大,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妈生那么一个畜生。” 王大夫的部腹突然就昅进去了,这一昅,他的部就鼓了起来。⾎还在流,都冒出泡泡了。王大夫说:“爸,儿子不是这样的,你去问问,儿子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王大夫的⽗⺟流了一回目光,他们不知道自己儿子在说什么。唯一的解释是,儿子太疼了,他被疼得疯魔了。 “儿子对不起你们。”王大夫还在这样坚持。 “是做爸爸的对不起你!” 王大夫的手在摸。⽗亲不知道儿子要摸什么,就把手伸过去了。王大夫一把抓住⽗亲的手,死死地,拽住了。这个感觉怪异了。古怪得往心里去。王大夫在那个刹那里头都有点不适应。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来,这是王大夫的肌肤第一次接触到⽗亲。⽗⺟的肌肤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零。王大夫拽着⽗亲的手掌,指头,⽪肤,顿然间就是泪如泉涌,像噴薄而出的⾎。王大夫颤抖着,不可遏制了。他満脸都是泪,小声地央求说:“爸,菗儿子一大嘴巴!” “爸,”王大夫突然扯起了嗓子,带着嘶哑的哭腔大声地喊道“爸!菗儿子一大嘴巴!” 王大夫的⽗⺟本来就惊魂未定,现在越发懵懂了,简直就不知所以。他们说什么好呢?他们的儿子到底就怎么了呢?王大夫的⽗亲也流泪了,透过泪光,他再一次看了自己的老伴一眼,她的下巴全挂下来了。⽗亲顾不得⾎了,一把搂住了王大夫。“回头再说,我们回头再说。我们去医院。儿子,去医院哪!” 医生总共给王大夫了一百一十六针。伤口不深,却很长。王大夫前的⽪肤像一堆破布,被半圆形的针头从这一头挖了进去,又从那一头挖了出来。⿇药已经打了,可王大夫还是感觉到疼。王大夫的左手握着的是⽗亲,右手握着的则是⺟亲。他的心在疼。他在替自己的“⽗⺟”心疼,他们的这两个儿子算是⽩生了,老大是个人渣,而二老却是一个小混混。他们的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一无所有。他们的这一辈子全瞎了。 一百一十六针好了,王大夫却被察警拦在了急诊室。医生替王大夫报了警。很显然,患者的伤口整整齐齐,是十分标准的刀伤。换了一般的人,医生们也许就算了,但是,患者是残疾人,有人对残疾人下这样的毒手,医生不能不管。 察警问:“谁⼲的?” 王大夫说:“我自己⼲的。” 察警说:“你要说实话。” 王大夫说:“我说的是实话。” 察警说:“你有义务给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说:“我说的就是真相。” 察警说:“我再说一遍,虽然你是一个残疾人,可你一样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抿了两下嘴,眉梢吊上去了。王大夫说:“虽然你不是一个残疾人,可你一样有义务相信一个残疾人。” 察警说:“那你告诉我,动机是什么?” 王大夫说:“我的⾎想哭。” 察警就语塞了,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胡搅蛮的残疾人。察警说:“我最后一次问你,真相是什么?你要知道,说出真相是为了你好。” “是我自己⼲的。”王大夫说“我给你发个毒誓吧。”王大夫说“如果我说了瞎话,一出门我的两只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 王大夫没有回推拿中心,他必须先回家。冰箱里还有他的两万五千块钱呢。再说了,总得换一⾝⾐服。进了门,弟弟却在家,他居然又回来了。他正躺在沙发上啃苹果。苹果很好,很脆,有很多的汁,听得出来的。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心慌,弟弟不会开过冰箱了吧?王大夫直接走进了厨房,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冰箱的箱门。还好,钱都在。王大夫把两万五千块钱塞进了带的內侧,系上了。钱贴在王大夫的小肚子上。一阵钻心的冷。砭人肌肤。钱真凉啊。 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下楼了。疼已经上来了,⾝上又有钱,王大夫走得就格外的慢。家里却突然吵起来了。王大夫不能确定⽗⺟亲都说了什么,但是,弟弟的话他听见了。弟弟的嗓门真大,隔着两层楼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弟弟的控诉。弟弟是这样控诉他不公平的命运的: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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