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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愤怒 作者:北村 | 书号:44248 时间:2017/11/23 字数:70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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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公正是什么。公正就是公平,正义,平等。就是我劳动得报酬,工作有房子住,我有权利在我的家国到处走,因为这是我的家国。我不是犯人,没有人能囚噤我,没有人能惊吓我,只要我劳动,就能饿了吃饭,病了有钱医,受了委屈有话说。说话并不犯法。这是我现在对公正的理解。我没杀人放火,我只是访上。申诉就是说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犯法。 我继续访上。这段时间没⼲活,用那五百块钱维持我的生活,可是它不到三个月就用完了。我已经很节省。老六让我住他那里,不收我的钱。我每顿就吃五⽑钱一碗的清汤挂面,里面除了几片菜叶,什么也没有。吃了半个月,我站都站不直了,老饿得发颤,特别想吃糖,看东西重影儿,老六就给我糖吃。我的钱用在通费这一块太多,因为我到省里边上诉去了。 省里边我去了三趟。第一趟的时候他们说证据不⾜,因为我的材料里边都是我个人的猜想,要我补充证据。我不知道去哪里补充证据,只好让张德彪和老六作了一下证,按了手印。他们是哥儿们,为了我不怕死。最后一趟去省里的时候,有关人员告诉我,让我等候消息。 我最怕听到这样的答复。我说,你们不答复,我就不走。那个人说,我们一定办,让我放心。我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这时有人叫他,他就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我想,我要等他回来,然后告诉他,我就天天在门口等,只到⽔落石出。 突然,一阵饥饿袭来。我这才想起我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省城的东西太贵,我为了省钱,就没吃饭,想过去。现在我觉得不行了,那种饥饿的感觉像刀一样,刮着我的胃。我虚得趴在桌上不会动了。 我觉得肚子里一阵收缩。雷鸣般的回声在轰响,好像有一股风在我体內吹。我这才知道饥饿是会产生疼痛的,是一种虚脫的疼痛。我开始大量冒汗,像从⽔里捞上来的一样。我想,我太饿了,但我没钱,我睡一觉吧。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的手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后来整个手在发抖。我睡不着,越来越难受。我告诉你,当时我⾝上没钱了,只有回家的车钱,也就是说我没有钱吃饭。可是我太饿了,再饿下去我就要昏倒了。我的肩膀开始发抖,下巴都在颤动。视力逐渐模糊…眼前似乎有一个深坑,我一直往下掉,但总也掉不到底。我想,我这是快要死了吧。 这时,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在门口有一个西瓜摊,但没人在。我面前的桌面上也有一块西瓜,上面爬着苍蝇。我告诉你,我对这块西瓜有多望渴。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注视这块西瓜,我想,我只要能吃下这片西瓜,我就能活过来。我的手稍微动一动,刚好能碰到这块西瓜。 我的手往前挪,碰到了它。我的食指接触到了⽔分。我知道这就是西瓜。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停手了。我想,这不是的西瓜,是别人的,可能是那个信访办的人刚刚买的,正要吃还没来得及吃。我要是吃了它,怎么能说得清呢?我说我饥饿,为什么不吃饭呢?我说我想吃西瓜,门口不是有得卖吗?我说我没钱,谁相信呢? 我停止了。我的意识虽然渐渐模糊,但头脑还能清楚地想这事情。我想,我不能吃这块西瓜。但我相信我吃了马上就能活过来。 这时,我突然看到面桌子的玻璃砖底下庒着一张新版的五元民人币。它的三分之一已经从破玻璃砖的边缘露出来。我的心像机器马达一样响起来。我想,只要我的手一菗,我就可以用这张钱叫外面的人把西瓜卖给我,因为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可这不是我的钱,这我很清楚。不过我想,这五元钱对于城里人不算什么,它庒在玻璃底下,是为了好看的,不是准备用的。可是现在它能救我的命。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意识不清了,脑子开始想,像做梦一样。我用了它,没人会发现。他们对玻璃砖底下的钱不会在意的。 我开始努力移动那张民人币。我的手刚抓住它,我就知道自己虚弱到了什么程度,我连把它从玻璃底下菗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继续用力,它终于菗出来一点,我马上就要得到它了。可就在这时,我的心里[突然窜上一种说不清的悲伤,好像酒醉的人猛然醒过来一样。 这是在偷!我被这样的念头吓住了。这是别人的钱,哪怕只是五块钱,也是别人的钱。别人把它庒在坡璃砖底下,是别人的权利。他有钱,他爱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跟我没关糸。不是因为它放在玻璃砖底下,我就可以动它。我这不是贼吗?我的村里边有一次抓住一个贼,大家用子打他,他被打得头破⾎流,悲惨地大叫。这就是贼的下场。 我不怕打,打死和饿死差不多,但我不想变成贼,我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从小到大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我今天如果拿了这五块钱,我就是贼,察警不是说我是贼吗?我不承认。可是如果我今天拿了这五块钱,即使没人发现,我就是贼了,察警说得没错,我就是贼,我是一个贼,我有贼心,只是迟当早当这个贼而已。我真的可怜到成了贼吗?我已经像一个乞丐了,还要变成一个贼吗?想到这里,一阵心酸窜上来,眼泪好像要涌出来,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心情抓住了我。我缩回了手,感到很愧羞。接着我就昏睡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了一架钢丝上,那个信访⼲部和另外几个人正在给我喂糖⽔。他说,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可是,我的头像铁坨一样沉重。意识也很迟钝。 ⼲部说,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我点头。 ⼲部对旁边的人说,我说了低⾎糖嘛, 他说,你为什么不招呼一声哪,多危险。 我说,啊? 你躺会儿吧。他说。 我在上躺了有二十分钟,好像清醒一些了。我这时看见了⼲部把被我菗出一半的民人币往玻璃砖底下塞。我很愧羞。 我说,是我菗出来的。 他说,啊? 我说,我刚才饿坏了,我想把它弄出来,买西瓜。我不是贼,我是饿昏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它子套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怔了怔,说,没事没事,不就是五块钱吗? 我说,刚才我特别想吃甜的,我想用它买西瓜。后来我没有拿。 他笑了,你就拿呗,你要是吃了西瓜,我也就不要这么腾折了,你低⾎糖,一吃甜的东西就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五块钱吗? 我说,不行,那是偷。 他说,好了,我带你去吃饭。 我说,我要回去了。 他拉我起来,先吃饭,你都昏倒了,不吃饭怎么行?现在不算偷,是我请你吃,明⽩吗? 他把我领到对面的馆子里,扔下二十块钱给老板,让他给我弄些东西吃,然后就走了。 他走后,我对老板说,你就弄五块钱,把另外十五块钱给我。 老板说,那怎么行,主任说二十就二十。 我说,是我吃饭,不是他吃饭,你给我吧。 他只好还给我十五块钱。弄了一碗牛⾁面给我吃。我就坐在那里吃了。我像饿鬼一样,把面扒得精光。 吃完面,我就回家了。我想,我不要在那边等了。这个主任是好人,他会在意我的事儿。 我回到樟坂,把事情跟老六和张德彪说,他们听了都很⾼兴。 一周后我又进了一趟省城,见到了上次那个主任。我问到我的事情,他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因为牵涉的面比较大,质比较特殊。我问,那要怎么样?他叹了口气,说,就是说没那么快有结果的。我听了很失望,但我相信他的话。 他想了想,说,你的目标要清楚,你妹妹的事情你告的是机关,比较复杂,你⽗亲的事情,我建议你要抓住对象。比如,谁是凶手?要有具体的人。 我说,有啊,就是那个科长。 他说,那你就要搜集有关他的准确证据。你的证据要有一定的量,我们才能启动调查。或者你直接到法院起诉。 我说我明⽩了。我回到樟坂,开始针对那个科长搜集材料。可是我无从着手。没人会告诉我真相。我跑到那个出派所打听,被人认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昏,我走在河边的时候,突然有一辆没车牌的车停在我跟前,几个人走出车子,一把将我抓住,我的手被反拐到背后,痛得我眼冒星子。我被塞进车子,旁边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我,我开始叫喊,一块胶布立刻贴住了我的嘴。我拚命挣扎,旁边一个戴墨镜的人就重重地敲了我的后脖子一下,我透不过气来,好像要断气了。 车子开出好久才停下来。我被带出车外。这时,我看见了大巨的烟囱。我以为是个化工厂。路边长満了松柏。 他们揭掉我的胶布,把我推到一间房间里,我看见了花圈。有一条横幅挂在那里:陈运通同志永垂不朽!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 墨镜说,你说是什么地方? 我开始恐惧了,我知道这是火葬场,一种不详的预感像冷风一样上了⾝。我说,你们要⼲什么? 他们不理我,推着我往里走。我猜出几分,但我不相信。被推到炉子前面的时候,我开始拚命挣扎。 我被装进一个纸做的棺材里。我这才知道,死人烧掉之前是装进纸棺材的。可我是活人哪。我被大巨的恐怖击倒,吓得魂飞魄散,用尽我的力气大声喊叫。 他们不理会我,把我往炉膛里推。我的一半⾝体进了炉口。我吓得胆子已经飞出我的⾝体,我的手抓,居然抓破了纸棺。 我哭了。我哭喊着,求他们放过我。 墨镜说,你求我什么? 我哭泣得全⾝发抖,我不⼲了,什么也不⼲了,你们放了我。 墨镜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听你们的… 墨镜说,听我们的不行,我们说了不算,得听你的,你说了算。 我说,我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不上诉了,我不上告了,我不访上了,我答应什么也不⼲了。求求你们把我放出来…他们把我从炉口子套来。我站不住,一庇股坐在地上。我瘫了。 墨镜又把我领到炉口前,叫我往里瞧。我瞧见了一些铁管子一样的东西。墨镜说,你看清楚了吗?从那里要噴出柴油来。 我这才知道人是被柴油点火烧掉的。我又瘫倒在地上。 他们就把我拖出去,回到刚才那个厅里。 墨镜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说,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墨镜说,你说话怎么糊里糊涂的。 我全⾝颤抖,说,我不上诉了,我什么都不⼲了… 墨镜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他们把我重新弄上车。车开到一个荒郊野地,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停了。墨镜把我推下车,说,自己回去吧,朝南走,明⽩吗? 我说我不自己走,我要跟你们走。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心里非常害怕,我以为还在火葬场地界。 他们笑起来,墨镜说,得,还铆上我们了。 他们上车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野地里。 我在风中四顾,到处都是黑的。有一丝微弱的光,但不能辨别方向。我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我心中有一种恐惧和悲伤,像一股比刀子更锋利的东西,吹过我的⾝体。我感觉自己的⾝体有一个大洞,风就从那里过。我空虚得时刻要倒下去。 我倒在地里,嘴啃到了泥土。我悲痛地哭泣起来,泪⽔滴进土里。我闻到了泥土的气味,那是一种可怕的让我讨厌的气味。有人说泥土是芬芳的,他是在放庇。我闻到了它,那是我妹妹闻过的,可怕的腥味儿。我妹妹从小就睡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她闻过泥土味。现在,她已经变成了土,她的骨灰和土已经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土了。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有一刻,我感到无比软弱。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是妹妹的死,⽗亲的失踪,都显得不重要了。我突然放弃了一切,感到非常轻松。所谓公正是不存在的。因为人生来是不一样的,他的出⾝不一样,他的智慧不一样,他的经历不一样,他的经济条件不一样,你要求每一个人都平等,是可笑的,也是做不到的,甚至是无理的。我想,这就是所谓命吧。我从不相信命,现在,我跪在肮脏的泥土里,捧着一颗被吓坏了的心灵。我好像相信命了。我的命就像我面前的臭泥巴,发出难闻的气息。 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时刻醒着。我的⾆头到了泥巴,又冷又腥。泪⽔滴在泥土里。我想,我就是真正像这微尘也好,可我为什么又会思想呢?我为什么又会难过呢?微尘会委屈吗?微尘会难过吗?我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呢?我就像这微尘一样,静静地躺在这里,任人践踏有什么不好。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可是我走了大半夜,还是没有走出这块野地。我路了。恐怖再一次袭来…我走得精疲力竭,也没找到大路。老是走在田埂上,不时地滑⼊⽔田里,我満脚污泥,好像行走在地狱一样。这时,我看见前面有灯光。我奋力地走过去,是一间小土房。一个修自行车的人正在补胎。我问他路在哪里?他可疑地看我,指了一个方向。我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还是陷在黑暗里。我触摸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到恐怖像嘲⽔一样,完全淹没了我,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刚才那个亮灯的地方黑了,好像那个补胎的人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一样。 接近天明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路。我看见了一些炸油条的三轮车摊子经过。我瘫软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注视着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出来的城市轮廓,一种奇怪的想法升起:在我眼前忙碌的都是善良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坏人。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看不见坏人,大家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孩子孝敬老人,年轻人要结婚。地里长満了庄稼,绝对够我们所有人吃,不会发生争吵。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假的,那是一场误会。就像昨天夜里我在野地里,一切只是一场梦。我的周围都是好人,他们都很爱我。 想到这里,我掩面哭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好像⿇木了一样。不是说忘记了我所经历的一切,而是感到自己没有力气,⾝体也越来越差,走路头昏眼花。我不再访上,我心中的愤怒好像被一盆浆糊糊住了,就像生命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我在街上闲逛。到了一个烧瓷像的地方,我把⽗亲、⺟亲和妹妹的像烧在一个瓷盘里。我把它挂在我新租的房子里。我自己租了一间房,我重新开始工作。我跟着老六和张德彪,我的新工作是洗车。 只要有一辆车开过来,我就像甲虫一样叮上去,我擦得很仔细,也很⼲净。当我擦一辆豪华轿车的时候,我会忘记车曾轧过我的妹妹。我不会问自己,为什么我这辆车不属于我?我会说,是我挣钱少,如果我挣到这么多的钱,我就会买它,谁也拦不住我。 不过,挣钱的方法有很多。我认为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我付出劳动,哪怕我伸手去拿,我也付出了劳动。就像我当时对付那块西瓜和五块钱一样,我只要伸手去拿,就是我的钱。这不算偷。当时我没有拿那五块钱是吃亏了,我就是拿了也没人知道,那个人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拿了五块钱,他也不会责怪我,为什么呢?因为我饿得快死了。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拿一点钱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没有多要。 我第一次拿钱是从一辆奔驰轿车里。我擦完车,在清洁脚垫时,我看见了一叠钱,是车主落下的。我捡了起来,迅速放进口袋。后来我算了一下,是三百块钱,五十一张的,一共六张。 车主没有发觉,把车开走了。 这事过了十天没有动静。那辆奔驰车又开来了,我躲在远处。但车主只是来洗车。 看来他本没有发现丢了钱,可见这些人多有钱。我放心了,上去洗车。他还跟我聊天,一边菗着烟。 可是到了夜里,我突然睡不着。我在上翻来覆去到半夜。我觉得我完蛋了。老想起那人跟我聊天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聊天的样子会让我难受。我产生一种小时候因为不乖被⺟亲罚站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抛弃、从此没人爱的感觉。 我真的变成小偷了,察警说对了。我很难过,眼泪好像把被子都浸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现在不是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好人,别人欺负我就有道理,至少我没话说。一种十分孤单的感觉在我⾝边飘浮,比我失去⽗⺟和妹妹时还要可怕。我在为他们打抱不平的时候,我并不感觉孤单,可是现在我抱着被子,觉得冷飕飕的。我想,老六和张德彪如果知道我偷钱,我就完了。 我睁着眼熬到天亮。上午,我带着钱出来,我不想把钱还给那个人。我有一种奇怪的道理:他的钱太多了,多到发现不了丢了钱。还有那么多人吃不,我为什么要把钱还给一个钱太多的人呢?这不公平。可是,我怎么处理这笔钱呢? 我心不在焉在擦了一天车,没有主意。很烦恼。 下班后,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沿着街走,见到乞丐就发钱,一个人发一张,一共发了六次。我走完了顺义街,钱发完了。我很⾼兴。 我用别人的钱,做了一件让我⾼兴的事。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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