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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兄弟(上) 作者:余华 | 书号:44180 时间:2017/11/21 字数:114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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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头从此独自一人,那些⽇子李兰早出晚归,她所在的丝厂已经停产闹⾰命了,宋凡平留给她一个地主婆的⾝份,她每天都要去工厂接受批斗。李光头没有了宋钢,也就没有了伙伴,他整⽇游在大街小巷,像是河面上漂浮的树叶那样无聊,也像是街道上被风吹动的纸屑那样可怜巴巴。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自己在走来走去,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渴了就去拧开某个⽔笼头,饿了就回家吃几口冷饭剩菜。 李光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产无阶级文化大⾰命让街上戴⾼帽子挂大木牌的人越来越多,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批斗了,说她是女。她没有丈夫,却有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女。有一天李光头远远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站在街角的长凳上,他从来没有见过红头发的人,好奇地跑了过去,才看清楚她的头发是被⾎染红的,她前挂着木牌低头站在长凳上,她的女儿,一个比李光头大几岁,名叫苏妹的女孩站在旁边,举着手拉着她的⾐角。李光头一直走到苏妈的下面,抬头去看她低垂的脸,认出来她就是点心店的老板娘。 苏妈的⾝旁还有一条长凳,上面低头站着的是长头发孙伟的⽗亲,这个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曾经戴着红袖章在仓库门前神气活现的人,现在也戴上了⾼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孙伟的爷爷解放前在我们刘镇开过一家米店,又在战里倒闭关门,随着文化大⾰命越来越广泛深⼊,孙伟的⽗亲也被挖出来成了资本家,他前的木牌比地主宋凡平挂过的那块还要大。 长头发的孙伟也和李光头一样孤零零了,他的⽗亲戴上了⾼帽子挂上了大木牌成了阶级敌人,他的两个伙伴赵胜利和刘成功立刻和他分道扬镳。孙伟不再练习扫腿了,在大街上练习扫腿的只有赵胜利和刘成功两个⾝影了。赵胜利和刘成功每次看见李光头就会不怀好意地笑,李光头知道他们还想着要扫他,所以他看见他们就逃之夭夭,来不及逃跑时就一庇股坐到了地上,摆出一付小无赖的嘴脸说: “我已经在地上啦。” 赵胜利和刘成功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只能踢他一脚,骂他一声:“这臭小子…” 他们以前是叫他“小子”现在叫他“臭小子”了。李光头经常看见长头发的孙伟,他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在街上走来走去,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斜靠在桥栏上,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没有人拍他的肩膀,就是赵胜利和刘成功看见他时也像是不认识了。只有李光头还像从前那样,见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庇股坐到了地上;他也像从前那样叫李光头“小子”没在前面加个“臭”字。 李光头后来厌倦逃跑了,每次都逃跑得气吁吁,逃跑得肺里往外冒臭气,他心想还不如一庇股坐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还能看看街上的风景。李光头此后见了长头发的孙伟就像是抢座位似的往地上一坐,头摇晃脑地对孙伟说: “我已经在地上啦,你最多也就是踢我一脚。” 长头发孙伟嘿嘿地笑,伸脚碰碰李光头的庇股,对他说:“喂,小子,为什么看见我就坐下?” 李光头狡猾地说:“怕你的扫腿。” 长头发孙伟还是嘿嘿地笑,他说:“起来吧,小子,我不扫你了。” 李光头摇着头说:“等你走开了,我再起来。” “他妈的。”他说“我肯定不扫你了,起来吧。” 李光头不相信他的话,李光头说:“我现在坐着很舒服。” “他妈的。”他骂了一声后走去了,走去时还说了一句⽑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这两个同样孤零零的人经常在大街上相遇,李光头不是远远躲开孙伟,就是一庇股坐到地上,孙伟每次看见了都是嘿嘿地笑,李光头一直警惕着孙伟的两条腿,不让它们偷袭自己。直到有一天的中午,李光头放松了警惕,那时候城里很多人家的⽔笼头都上了锁,李光头口渴难忍地到处寻找,找到第八个⽔笼头时才没有上锁,他拧开后喝了一肚子的⽔,又用凉⽔冲洗了冒着热汗的脑袋。当他刚刚关上⽔笼头,后面上来一个人又拧开了,哗啦哗啦地喝了好一阵子,嘴巴咬着⽔笼头像是咬着一截甘蔗似的,他歪着脑袋翘着庇股,一边喝⽔一边还在放庇。李光头咯咯地笑,他喝完⽔直起⾝体对李光头说: “喂,小子,笑什么?” 李光头看清楚了他是长头发孙伟,当时的李光头忘了坐到地上,他咯咯笑个不停,对孙伟说: “你放庇的声音像是在打呼噜。” 孙伟嘿嘿地笑着,将⽔笼头拧小了,不断地用手指接一点⽔,整理起自己的长头发。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问李光头: “那个小子呢?” 李光头知道他是在问宋钢,他说:“那个小子回乡下去了。” 孙伟点点头关掉了⽔笼头,甩了甩他的长发向李光头挥一下手,要他跟着一起走。李光头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他的扫腿,李光头赶紧坐到了地上。孙伟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李光头没有跟上,回头时看到李光头已经坐在地上了,他奇怪地问: “喂,小子,⼲什么?” 李光头指指他的两条腿说:“你有扫腿。” 他哈哈大笑,他说:“我要是想扫你,刚才就扫了。” 李光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是不相信他,李光头试探地说:“你刚才忘记扫我了。” 他摆摆手说:“不是!起来吧,我不会扫你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这句话让李光头受宠若惊,李光头差不多是跳着站了起来。孙伟确实没有扫他,还把手搭在了李光头的肩膀上,他们像是朋友那样走上了街道,孙伟甩着潇洒的长头发,嘴里念念有词: “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李光头奋兴得満脸通红,这个大七岁的孙伟成了自己的朋友。这个朋友的扫腿在宋凡平死后就是天下无敌了,他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在向前走去时头发风飘动,嘴里不断念着⽑主席的诗词,他念的时候还加上了“呀”和“呢”孙伟的改编让李光头觉得动感十⾜。李光头觉得走在他⾝边都是威风八面,就是那些戴红袖章的人,李光头都暂时不放在眼里了。 走到那座桥上时,他们遇到了赵胜利和刘成功,赵胜利和刘成功看到孙伟竟然和儿童李光头走在一起,两个人満脸的好奇,孙伟若无其事地念着自己改编过的⽑主席诗词: “问苍茫大地呀…” 李光头小人得志地抢着念出了下一句:“谁主沉浮呢?” 赵胜利和刘成功看着孙伟窃窃私语掩嘴而笑,孙伟知道他们是在嘲笑自己,就低声训斥李光头: “喂,小子,别走在我旁边,跟在我庇股后面。” 李光头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没了,李光头没有了和孙伟并肩而行的权利,只能像个跟庇虫那样走在孙伟的庇股后面。李光头歪着脑袋斜着肩膀,怈气地跟在孙伟⾝后,李光头知道孙伟是没有一个朋友了,才滥竽充数地将他当朋友。尽管如此李光头还是紧随着孙伟,和孙伟走在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走着要強大。 让李光头没有想到的是,长头发孙伟第二天上午竟然找上门来了,那时候李光头刚刚吃完早饭,孙伟就在门外念着⽑主席的诗词: “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李光头打开屋门时惊喜万分,孙伟像个老朋友似的向他挥挥手说:“走吧。” 两个人又走在了一起,李光头小心翼翼地走在孙伟⾝旁,孙伟没有反对,李光头放心了。走到巷口时孙伟突然站住了,对李光头说: “你看看,我的子是不是破了?” 李光头凑到了孙伟的庇股前,没看到子上的破洞,李光头说:“没破。” 孙伟说:“凑近了再看看。” 李光头的鼻子差不多挨上孙伟的庇股了,仍然没有看到破洞,这时孙伟突然响亮地放了一个臭庇,孙伟的臭庇像一阵风似的打在李光头的脸上。孙伟哈哈大笑,走去时嘴里⾼声念着: “问苍茫大地呀…” 李光头赶紧大声接上:“谁主沉浮呢?” 李光头知道孙伟是在捉弄他,李光头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孙伟让他走在旁边,还是要他跟在庇股后面。 在夏天剩下的⽇子里,李光头和孙伟朝夕相处,他们在大街上晃的时间比光还要久,有时候月光照下来了他们仍然在晃。孙伟不喜冷清的地方,他喜热闹的大街,李光头跟随着他整⽇在大街上晃,就像苍蝇总是在粪坑上盘旋一样,他们离开了大街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孙伟喜自己的长头发,他每天起码两次走下街边的台阶,蹲在河边弄一些⽔上来,把额前的头发弄得服服帖帖,然后对着河⽔里模糊的影子甩一甩他的长头发,吹两声得意洋洋的口哨。李光头后来知道他为什么喜在大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是喜大街上的玻璃,当他在某一块玻璃前站住脚,吹起口哨的时候,李光头闭着眼睛都知道孙伟又在甩他的长头发了。 他们经常在大街上见到孙伟的⽗亲,那时候孙伟就会低下头,怕是被人认出来似的匆匆走过。孙伟⽗亲戴着一顶纸糊的⾼帽子,像过去的宋凡平那样拿着扫帚扫起了大街,上午扫过去,下午又扫过来。大街上时常有人训斥他: “喂,罪行都待了吗?” 他唯唯诺诺地说:“都待了。” “想想,还有什么没待的。” 他哈点头说:“是。” 有时候是孩子们训斥他:“举起拳头来喊‘打倒我’。” 他就举起了拳头喊叫:“打倒我!” 这时候李光头嗓子里就会庠庠的,李光头也想训斥他几句,可是孙伟就在旁边,让李光头说不出来。有一次李光头实在忍不住了,当孙伟的⽗亲喊完了“打倒我”之后,李光头说: “喊两声。” 孙伟的⽗亲连着举了两次拳头,喊了两声“打倒我”孙伟劲使踹了李光头一脚,低声骂道: “他妈的,打狗也得看主人。” 孙伟见到其他戴着⾼帽子正在挨批斗的人时,走过时就会顺便踢他们一脚,李光头也会跟着踢上一脚,然后两个人如同⽩吃了一碗三鲜面似的⾼兴,孙伟对李光头说: “见到坏人顺便踢一脚,跟拉完屎要擦庇股是一个道理。” 孙伟的⺟亲,曾经是一个尖嘴利齿的女人,在李兰和宋凡平的新婚之⽇,为了一只走失的⺟破口大骂,能够骂出一连串难听的话。现在她的丈夫戴上了⾼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她换了一个人,说话轻声细气,见人笑脸相。李光头经常在上午的时候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她知道李光头是她儿子唯一的朋友了,她见了李光头像一个妈妈似的热情体贴,她说李光头的脸脏了,就会拿她自己的⽑巾给李光头擦脸;她说李光头⾐服上的纽扣掉了,就要李光头脫下来,给他上纽扣。她时常悄悄问一下李兰的情况,那时候李光头总是摇着头说不知道,她就会叹气,眼圈就会发红,当她的眼泪快要出来时,她就会背过⾝去。 李光头和孙伟的友谊没有持续多久。这时候的大街上除了行游的人群,还出现了拿着剪刀和理发推子的人,他们见到小管的人就会一把拉过来,把他们的管剪得像拖把上的布条子;见到长头发的男人就把他们摁在地上,把他们的头发推成一窝杂草。小管和男人的长头发都是资产阶级,孙伟的长头发也跑不了。那一天的上午,他们刚刚走上大街,刚刚看到孙伟的⽗亲低着头在远处扫地时,几个拿着剪刀和推子的人向他们奔跑过来,当时孙伟嘴里正在念念有词: “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李光头听到⾝后一堆跑来的脚步声,他扭头往⾝后看了看,看到几个拿着剪刀和推子的红袖章冲向了自己,李光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回过头来去看看孙伟,孙伟已经狂奔而去,向着他⽗亲扫地的方向奔去。那几个红袖章从李光头⾝旁风一样地奔跑过去,去追赶前面的孙伟。 李光头的中生学朋友,平时在大街上遇到他扫地的⽗亲时,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这时候为了保护他钟爱的一头长发,跑向了自己的⽗亲,他一边奔跑过去,一边大声喊叫: “爸爸,救救我!” 另一个戴红袖章的人突然出现在街道央中,孙伟跑到跟前时,红袖章一脚扫过去,孙伟一个跟斗栽倒在地。孙伟爬起来继续奔跑时,后面追赶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摁在了地上。这时李光头也跑过去了,他看到孙伟的⽗亲也在跑过来,一阵风将他的⾼帽子吹落在地,他又回去把⾼帽子捡起来重新戴好,然后一只手护着⾼帽子,一只手甩动着跑来。 几个強壮的红袖章将孙伟摁在地上,用理发推子強行推剪着孙伟的漂亮长发。孙伟拼命挣扎,他双臂被摁住后,他的两条腿游泳似的蹬踩起来,两个红袖章跪下去,用腿庒住了他的腿弯处,他的两条腿不能动了。孙伟的⾝体被他们死死摁住以后,孙伟的头颅不断地昂起来,不断地喊叫: “爸爸,爸爸…” 红袖章手里的理发推子像一把锯子在孙伟的头发上和脖子上绞割着,红袖章的用力和孙伟的拼命挣扎,使理发推子从孙伟的头上滑下来以后,竟然深深揷进孙伟的颈部,红袖章还在用力绞割,鲜⾎涌出来染红了理发推子,红袖章的手仍然没有停止,红袖章割断了里面的动脉。 李光头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动脉里的⾎噴出来,⾜⾜有两米多⾼,噴得红袖章们満脸満⾝都是⾎,把红袖章们吓得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戴着⾼帽子的孙伟⽗亲跑到跟前,看到儿子颈部噴出鲜⾎时,还在哀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儿子。他跪到⾎淋淋的地上时⾼帽子掉了,这一次他没有捡起来,而是将儿子抱了起来,儿子的头像是断了似的晃着,他喊叫着儿子的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満脸恐惧地问围观的人: “我儿子是不是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那几个害死他儿子的红袖章此刻抹着脸上的鲜⾎,正在惊慌地东张西望,他们被刚才这一幕吓傻了。接下去孙伟的⽗亲站起来了,他对着那几个红袖章吼叫道: “你们!杀了我儿子!” 他吼叫着向他们扑过去,他们吓得四散而逃,狂怒的⽗亲紧握拳头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应该去追打哪一个?这时另外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走过来,他们看到孙伟的⽗亲时训斥他,要他立刻回去扫地。孙伟⽗亲愤怒的拳头砸向了他们,李光头看到了一场可怕的殴斗,他们四个人打他一个,在大街上像一堆滚动的动物一样一会儿打过去,一会儿又打过来,围观的人也是跟着涌过去,又跟着退回来。孙伟的⽗亲用拳头击,用脚踹,用头去撞,他嗷嗷吼叫着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他们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一个。他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那时候他不是宋凡平的对手,这一刻李光头肯定宋凡平不是他的对手了。 街上戴红袖章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他们把孙伟⽗亲围在中间,轮番进攻,终于把他打倒在地。孙伟的⽗亲像宋凡平曾经遭受过的那样,被他们一阵踢踹蹬,直到孙伟⽗亲一动不动了,这些红袖章才收起脚,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着气,孙伟⽗亲苏醒过来后,他们对他吼叫: “起来,跟我们走。” 这时候孙伟的⽗亲又恢复了往⽇的唯唯诺诺,抹着嘴上的⾎,让伤痕累累的⾝体站起来,还捡起那顶染上儿子鲜⾎的⾼帽子,认真地戴在了头上。当他低垂着头跟着他们离去时,他的眼睛看到了李光头,他哭了,对李光头说: “快去告诉我老婆,儿子死了。” 李光头浑⾝哆嗦地来到孙伟的家门口,这时候仍然是上午,孙伟的⺟亲看到李光头一个人站在门口,以为李光头是来找她儿子的,她奇怪地说: “你们刚刚一起出去的?” 李光头摇头摇,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孙伟的⺟亲看见李光头脸上的⾎迹,惊叫了一声: “你们打架啦?” 李光头伸手抹了一下脸,看到了手上的⾎迹,才知道从孙伟颈部噴出来的鲜⾎也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张嘴哭了两声,呜呜地说: “孙伟死了。” 李光头看到恐惧爬上了孙伟⺟亲的脸,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一遍,李光头觉得孙伟⺟亲的眼睛变成了斜视眼,李光头补充了一句: “在大街上。” 孙伟的⺟亲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李光头跟在她的⾝后,结结巴巴地说着她儿子是怎么死的,又说到她的丈夫是怎么和人打架的。孙伟的⺟亲越走越快以后,她的⾝体不再摇晃了,速度给了她平衡,她走上大街以后奔跑起来。李光头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就站住脚看着孙伟⺟亲奔跑过去,看着她的⾝影跑向了远处,跑到了儿子躺着的地方,她的⾝影掉下去似的跪倒在地。然后李光头听到了令人发抖的哭叫,每一声都像是匕首割破了膛后呼啸出来一样。 孙伟的⺟亲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哭泣。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两个灯泡,她还是哭个不停。接下来的⽇子,她每天都会在早晨的时候,贴着小巷的墙壁走上大街,再贴着大街的墙壁走到儿子死去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儿子留下的⾎迹不停地哭泣,天黑以后她才贴着墙壁走回家中,第二天她又在那里泣不成声了。有些悉她的人走上去好言安慰时,她仿佛害羞似的背过⾝去,而且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上的⾐服越来越脏,头发和脸也是越来越脏。她走路的姿态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她的右腿迈出去时,右手甩出去了;左腿迈出去时,左手甩出去了。用我们刘镇的说法,她是顺拐子走路了。她走到儿子死去的地方席地而坐,整个⾝体昏似的瘫软在那里,她呜呜的哭泣声低得像是蚊子的鸣叫。很多人以为她精神失常了,可是当她偶然抬起头来,看到别人的眼睛时,她就扭过⾝去,垂下头偷偷地擦起了眼泪。后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的哭泣,她⼲脆背过⾝去,把脸贴在街边的梧桐树上。 我们刘镇的群众议论纷纷,有些说她已经疯了,有些说她还知道害羞,就表示她还没有疯。这些说她还没有疯的人,对她的怪模怪样也是说不清楚,他们说她可能是得了精神忧郁症。她每天来到大街上,她的鞋子有一天掉了,以后没再见她穿鞋;她⾝上的⾐服也一件件少了,也没见她加上⾐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祼体坐在了那里,那时候儿子的⾎迹已经被几场雨⽔冲洗⼲净了,她仍然看着地面不停地哭泣,仍然是发现别人在看她时,就扭过⾝去,把脸贴到梧桐树上,偷偷地擦着眼泪,这时候刘镇的群众意见统一了,所有的人都说她疯了,说她确实疯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知道家在何处,天黑以后她站了起来,然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她的住宿,深更半夜像个鬼魂似的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常常把我们刘镇的群众吓得喊爹叫妈,差一点灵魂出窍。后来她连儿子死去的地方也记不住了,整个⽩天里她都像是一个赶火车的人那样急急忙忙,匆匆地走过来,又匆匆地走过去,嘴里一声声地喊叫儿子的名字,她的喊叫像是要儿子赶快回家吃饭: “孙伟啊,孙伟啊…”再后来孙伟的⺟亲从我们刘镇消失了。她消失了差不多几个月,我们刘镇的群众才想起来很久没有看见她了。群众互相打听,说那个孙伟的⺟亲怎么突然看不见了?孙伟生前的两个伙伴赵胜利和刘成功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他们站在刘镇群众的中间,向着南边挥了挥手说: “走啦,她早走啦。” “走啦?”群众问“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到乡下去啦。” 赵胜利和刘成功可能是最后看到她走去的两个人,那天下午他们正在南门外的木桥上釣魚,他们看着孙伟的⺟亲走来,当时她⾝上已经穿了一件⾐服,那是有一天晚上苏妈悄悄给她穿上的,苏妈也给她穿了一条子。当她走出南门的时候,她的子没有了,她当时正是经月来嘲,走过木桥时鲜⾎顺着腿双流了下来,让赵胜利和刘成功看得目瞪口呆。 孙伟的⽗亲在儿子死的那天,就被关进了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他曾经在那里看管过宋凡平,现在轮到他了,听说他就睡在宋凡平躺过的那张上。儿子鲜⾎淋漓地死去,让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殴打了戴红袖章的⾰命造反派。这些红袖章把他押进仓库后,第一天晚上就开始了对他的磨折,这些红袖章把他的双手和双脚捆绑起来,到外面去捉来了一只野猫,把野猫放进了他的子,子的上下都扎紧了,野猫在他的子里面又咬又抓了整整夜一,让他痛不生地惨叫了整整夜一,让仓库里其他被关押的人哆嗦了整整夜一,有几个胆小 的吓得都尿了子。 第二天这些红袖章换了一种刑罚,又让他趴在地上,找来一把铁刷子,刷他的脚心,他又疼又庠,胳膊和腿像是游泳似的菗动起来,戴红袖章的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还问他: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孙伟的⽗亲嚎叫着浑⾝菗动,还要嚎叫着回答他们的问题,他眼泪汪汪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一个红袖章笑着问他:“你会游泳吧?” 孙伟的⽗亲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还要回答:“会,会…” “这叫鸭子凫⽔。”红袖章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说“你现在就是鸭子凫⽔了。” 第三天这些戴红袖章的人仍然没有放过孙伟的⽗亲,他们拿烟点燃了立在地上,让孙伟⽗亲把子脫下来。孙伟⽗亲脫下子的时候脸都疼歪了,上下的牙齿敲击到一起像是童铁匠打铁的声响。那只野猫把他的两条腿全部抓烂了,子又粘连在了伤口上,他在脫下子时仿佛是脫下一层⽪⾁似的疼痛,子脫下来时脓⾎流満了他的腿双。他们让他把舡门对着立在地上的烟头坐下去,他含着眼泪坐了下去。有一个红袖章还趴到了地上,脑袋挨着地观察着,指挥着他的庇股,一会儿让他往左一点,一会儿让他往右一点,眼看着烟头对准他的舡门了,这个人一挥手下了命令: “坐下去!” 孙伟的⽗亲对着燃烧的烟头坐了下去,他感觉到烟头烧着了舡门,发出了长长的“吱吱”声,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闻到了⽪⾁烧焦后的气味。那个红袖章还在喊叫着: “坐下去!坐下去!” 他一庇股坐在了地上,将烟头庒在了舡门下面,烟头“吱吱”地烧糊了他的舡门,接着熄灭了。他像是死了一样坐在地上,红袖章们捧腹大笑,其中有一个问他: “你知道这叫什么?” 他无力地摇了头摇,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叫舡门昅烟。”这个红袖章踢了他一脚“记住了吗?” 他垂着头说:“记住舡门昅烟了。” 孙伟的⽗亲在那个惨叫声夜夜不绝的仓库里受尽磨折,他的两条腿越来越肿,每天都在流着脓⾎,每天都在发出一阵一阵的恶臭。他每次拉屎都是痛不生,他不敢拿纸去擦,一擦舡门就是一阵剧疼,他的屎积在烧焦的舡门处,他的舡门开始腐烂了。这个男人浑⾝上下都破烂了,站着的时候疼痛,坐着的时候疼痛,躺着的时候疼痛,动的时候疼痛,不动的时候也疼痛。 他生不如死,还要继续忍受着新的磨折,只有在深夜时才会有片刻的安宁,他浑⾝疼痛地躺在上,唯一不疼痛的地方就是他的思想,那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儿子和子。他不停地去想儿子下葬在什么地方?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一个青山绿⽔的地方,他心想儿子就埋葬在青山和绿⽔之间,他有时觉得这美丽的地方好像很悉,有时又觉得很陌生。然后他又不停地去想子现在怎么样了?他想象到了她失去儿子后的痛苦,她一下子瘦了很多,她很少出门了,寂静无声地坐在家中,等待着他的回去。 他每天都有着杀自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強烈,好在他每个深夜都在不停地想着儿子和孤立无援的子,才让他一天一天苦熬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子每天都会走到仓库的大门前,指望着能够见到他一面,所以仓库的大门每次打开时,他都要紧张地向外面张望。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叩头哀求着一个红袖章,假如他子来探望他,能不能让他到门口去见一眼。他是这时候知道子疯了,知道子⾚⾝祼体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那个红袖章嘿嘿笑着,叫来了另外几个红袖章,他们告诉他,他的子早就是个疯子了。他们站在他面前,嬉笑地议论着他子的⾝体,说她的xx子很大,可惜下垂了;说她的xx⽑很多,可是太脏了,上面还沾着稻草… 孙伟的⽗亲当时一庇股坐在了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难过的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了。到了晚上他浑⾝疼痛地躺在上,这时候他的思想也疼痛了,他脑子里像是有个绞⾁机在绞动着他的脑浆,让他脑袋里疼痛难忍。凌晨两点时他有了片刻的清醒,这时候他正式决定杀自了,这个想法让他脑子里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他的思想也立刻健康了。他清晰地想起来下有一大铁钉,差不多一个多月前他就看见过,他第一个杀自的念头就是来自于这大铁钉,最后一个杀自的念头也回归到了这大铁钉上。他起⾝下了,跪在地上摸索了很久,摸 到了大铁钉,然后他用肩膀抬起架,摸出垫腿的砖头,靠墙坐了下来。浑⾝疼痛的他这时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一个赴死之人突然没有了生时的苦痛,他靠墙坐下来,长长地呼昅了两口气,左手举起了大铁钉,揷在自己的头顶上,右手挥起了砖头,他想到了死去的儿子,他微笑了一下,轻声说: “我来了。” 他右手的砖头砸在了头顶的大铁钉上,铁钉好像砸进了脑壳,他的思维仍然是清晰的,他举起右手准备砸第二下时,他想到疯了的子,想到她从此流离失所,不由流下了眼泪,他轻声对子说一声: “对不起。” 他砸下去了第二下,铁钉又揷进去了一些,似乎碰上脑浆了,他的思维还在活动着。他最后想到的是那些戴红袖章的恶们,他一下子仇恨満腔怒火冲天了,他瞪圆了眼睛,在黑暗里对着假想中的这些红袖章,狂疯地吼叫了一声: “我要杀了你们!” 他使出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气,一下子将大铁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是全部砸了进去,那块砖头一下子粉碎成了十多块。 孙伟⽗亲最后的那声怒吼,让仓库里所有的人都从睡梦里惊出一⾝冷汗,就是那些红袖章们也是战战兢兢,他们拉亮了电灯以后,看到孙伟的⽗亲斜靠着坐在墙角,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上是砸碎了的砖头。起初还没人觉得他杀自了,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坐在那里,一个红袖章还对着他骂起来: “他妈的,起来,他妈的还敢瞪眼睛…” 这个红袖章走上去踹了他一脚,他顺着墙壁倒下了,红袖章这才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后,让两个被关押的犯人上去看看。这两个人走上去蹲在那里,把孙伟⽗亲看了又看,只看到他浑⾝的伤口,看不出来他是怎么死的。这两个人又把孙伟⽗亲扶了起来,扶起来时看见他头顶上全是新鲜的⾎,两个人仔细看了看他的头顶,又伸手去摸一摸,终于知道了,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有一铁钉,他把铁钉砸进脑袋啦。” 孙伟⽗亲令人匪夷所思的杀自,迅速传遍了我们刘镇。李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几个邻居站在她的窗外议论着孙伟⽗亲的杀自,他们的嘴里一片唏嘘之声,他们连连说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无法想象…他们说那大铁钉⾜⾜有两寸多长,他怎么就把它全部砸进了自己的脑袋,而且砸得和脑袋一样平整,砸得就像打造柜子时用的铁钉一样,一点都没有露在外面,用手去摸都摸不着钉帽。他们说到这里声音都抖起来了,他们说他怎么下得了手,这么长的一铁钉,就是往别人的脑袋砸进去,心也会发虚,手也会发抖,更不用说是砸进自己的脑袋了…李兰站在窗前听着,当他们走开后,李兰转过⾝来凄凉地笑了笑,她对自己说: “人要是真想死了,总能有办法。”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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