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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德川家康11·王道无敌  作者:山冈庄八 书号:44143  时间:2017/11/21  字数:11165 
上一章   ‮病探服微 章九十第‬    下一章 ( → )
  阿幸一直在写,涂涂改改。盒⾝上点缀着孔雀⽑,大久保长安送的宝石镶嵌其中,与嵌着的青贝争奇斗妍,华美得令人目眩。两个盒子中的一个自然照约定给了长安,另外一个则留给了她自己。如今,她的盒子正摆在书院窗下的光里,比房中其他物什更早地享受着舂⽇的温暖。

  然而,阿幸的脸⾊并不像舂⽇般明媚。她中难受,有时会咳出带⾎的痰,之后就始终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热,无法安眠,梦中老是在被什么追逐…

  阿幸以为,这一切都是大久保长安的缘故。长安恐是可怕的妖怪转世。最近,阿幸似在梦里看透了这妖魔的真面目。它非别物,正是一只莫大的山蛭。人在深山中行走时,那东西会如⽔滴一般滴落于人⾝上。当人发现时,那东西已喝⾜了人⾎,⾝子膨起来。长安不正是一只‮大巨‬的山蛭吗?

  阿幸觉得,长安所做的每一事都让人生怨。他虽常说什么大海、易,却总离不开山。不仅如此,不管他去哪座山,都要带上女人,似要把她们的⾎昅光。他带了五六十个女人去了矿山町,结果,那些女人大部分从此消失了。

  这些奇怪的想法,恐只是阿幸因⾝子虚弱而产生的幻梦,然而她还是希望将自己的不安和恐惧记下来,留给他看。这个“他”便是阿幸一直念念不忘的本阿弥光悦。⽇记就装在眼前的绿⾊小盒里。她希望,在闭上眼时,盒子能到光悦手中。

  阿幸润了润笔尖,再次提起笔。

  今晨,我又被大山蛭紧紧抱住,不过气来。我恐不久于人世。山蛭出于某种原因,把这绿⾊小盒给了我,两⽇后他便中风不起。他每⽇都要悄悄到我处,说些可怕的话,如在诅咒…

  写到此处,阿幸又把纸撕碎扔掉了。她觉得,这些字句并不⾜以表达对佯病在家、脸⾊苍⽩、怪里怪气的长安的怨怼…

  长安以医嘱为名,拒绝一切来访。他躺在被褥中,被褥外裹着厚厚的雪⽩被罩。长安自己则穿着柿⾊法⾐,着同⾊头巾,真如古怪的修行之人。他有时会来阿幸房间。“阿幸,我在这世间,最关爱的便是你。我虽有偌多妾,但知我者唯阿幸,其余诸妇,不过摆设!”不过,他没忘了再加上一句:“万万莫对外人道,我正托病四处活动…”

  长安病倒的消息,已从⾝在骏府的大御所口中,传到了江户的将军府,以及大久保相模守府上和松平忠辉府上。来探望之人一律不许进屋,连正室池田夫人似也相信他得了重病。池田夫人乃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属池田辉政一族。长安对池田夫人都要伪装,侧室和儿女应均不知实情。

  说起来,长安內室的复杂还真令人吃惊。阿幸刚嫁进来时,以为儿女均为他与年纪相当的侧室所生,后来才发现,已有五男二女长大成人。

  她本以为乃同族重臣的大久保藤十郞,竟是长安长子,他娶了信州松本城石川康长之女,居于八王子。次子外记之是备前守池田辉政三女,在家中较有权势。阿幸最近才知,长安两个女儿所嫁之人,也都是如长安一样奇怪的人家。长女嫁与伊贺统领服部半蔵正成次子正重,次女嫁给甲州武士三井十右卫门吉正,此人在信长公⾝后不久发动暴,杀死了信长公攻陷甲州后任命的川尻肥前守镇台。

  由此可见,除了骏府、江户和奥州,长安在本愿寺、备前、伊贺、甲州方面皆有安排。

  绿⾊小盒刚一做好,长安便突然称病,似在暗中摩拳擦掌。

  阿幸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份联名状。自从被伊达政宗拒绝,长安似更加小心。然而他那一⾝修行之人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为,都让阿幸感到难以言喻的怨恨。而且,他一旦想要发怈⾝內膨望时,便只到阿幸这里来…

  阿幸又仔细想了想,再次提起笔。若将心中对长安的怨怒如实写下,恐怕会让人以为她有私怨;但若一板一眼地罗列事实,却也让她有些为难。

  在众多侧室之中,只有阿幸知些长安的古怪行为。她感到一股恐怖之气弥漫开来,她不只觉得自己将成为长安贪婪望的殉葬之物,还时常想到,长安必杀她灭口。阿幸虽想赶紧记下一切,但山蛭⾝上还有无数令她无法参破的谜。最大的疑问便是,长安每晚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曾暗中去他的卧房探访,长安均蒙混过去。偶尔,他⼲脆道:“老子去挖金山了。”

  “金山?去哪里?”

  “离得太远,往来一趟太累。我闻到附近就有⻩金的气味。”

  “附近?”

  “嗯。就在黑川⾕中。嗯,休要说与人。”

  “黑川⾕中?您亲自去那山里了?”

  “正是。其实,这金山乃是武田信玄公生前发现的,当时特意只挖了一点点,就停了下来。”长安‮诚坦‬相告,神⾊看来并无一丝警惕。

  黑川⾕,文永年间⽇莲上人曾书:“行甲州北原,游田波黑川。”田波便是山梨郡⽟山之大菩萨峰。黑川则位于都留郡境內,乃⽟川源头。《甲斐国志》中载:“黑川山在其北,距山梨郡蔌原村四十余里。传其中多掘金者。”

  阿幸并不知这些记载,但她听说,现今还有人去黑川⾕淘金。但大久保长安若再次挖掘那金山,为何要装病,还要独自行动呢?他难道以挖掘金山为借口,把那绿⾊小盒蔵起来?阿幸隐晦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长安大笑道:“哈哈,和盒子毫无关系!我已经把它好生蔵了起来!”

  一⽇拂晓时分,长安突然出现在阿幸枕边。

  家中有暗道数条,若不走走廊,还可从设在壁橱里的台阶进到房里。台阶通向二楼,那里原本是阿幸婢女的卧房。

  如今那自然是一间空屋,听说那间房的天井与屋顶之间,有几条路可以出去,不过阿幸对此一直颇反感,从未深究过。

  “阿幸,给我暖暖⾝子。”长安道“我只能向你要些温热。我只信任你,也只喜你一人!”他边说边钻进阿幸被窝,浑⾝冰凉。

  “您⾝子好凉!”

  “哈哈!这⾝子正生着重病呢。”

  阿幸无奈,只好双手环住长安。她的体热必能让长安感觉舒服些,未几,她自己的⾝体却难以遏制地打起战来。

  “这座宅子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您的秘密?”阿幸在长安耳边轻声问道。

  “十一个。”长安回答“不过女人只你一人。我只想带你到地底下,不,到最南方的孔雀岛去。”

  “孔雀岛?”

  “哈哈,打个比方。没这个狗庇岛,其实就是你画在小盒子上的岛。”

  “都是何人知道秘密?”

  “我的手⾜,四大天王和六大神将。再加上我,合十一个人。”

  “每晚都做些什么?下雨也不歇。”

  “好吧,我不瞒你了。”长安⾝子似暖了些,亲一下阿幸,道“你以为我是在运什么?”

  “运什么?”阿幸第一次听到“运”这个字。

  “呃,”长安似也注意到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啊!”“是。您说过,您在黑川⾕开采新的金矿。”

  “哈哈,嘿,其实不止。”

  “那,究竟在运些什么?”

  “嘴要紧,休要告诉他人!去的确是黑川⾕,不过目的恰恰相反。”

  大久保长安双目牢牢盯着阿幸,让她心中不安。

  阿幸⾝上起了一层⽪疙瘩。长安似终于要说真话了,阿幸却无法判断,自己能听到那些“真话”是幸运抑或不幸。但她心中那团执著的火无法熄灭,她只想看穿山蛭的真面目。

  “大人,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哈哈,所以我才只上你这儿。”长安立刻回以甜言藌语“其实啊,我是担心现今这世道。去岁底,九州一个大名因不満葡国船只,竟一把火将那船给烧了。”

  “有这等事?”

  “我未与你细说过。其实,我和那位西国大名见过面,就易的事多有来往。”

  “都谈生意了?”

  “是啊。我要统驭大海,自不可瞻前顾后。但葡国船在天川附近抢我货物,杀我船员。他们自要报仇。我若事先知道,定会加以阻止,但在我得到消息前,他们业已报复了开到九州岸边的葡国船只。此事虽未传到大御所耳內,但已导致我恩公大久保忠邻大人和本多⽗子反目。”

  “哦。”

  “本来,他们二人均为德川重臣。一旦恶,定会演化成无穷无尽的权力纷争。伊达政宗心里恐正多有算计,故他拒绝在联名状上签名。”说到这里,长安又瘪了瘪嘴,亲一下阿幸。

  阿幸本要咳嗽,一见事关重大,只好屏住呼昅,点了点头。

  “对伊达不可不防。如此一来,我便不能随随便便向人倾述大志。若有人要不利大久保一族,必首先冲长安而来。所以,我并非挖黑川⾕的矿山,而是要先把⻩金埋到那儿。”

  “那么…那么…是把府里金库的⻩金…”

  “正是!不过,其实和金库并排着的米库和兵器库下,都是⻩金。当然不只有我的,还有上总介大人、大久保和石川的。即使为进⼊大海,也当备有⾜够的⻩金。”

  “哦…”“不过,倘被本多⽗子发现,那可是滔天之罪。他们若闻出一丝⻩金的味道,诬我长安为大逆不道之徒,想开脫必难如登天。”长安声音愈来愈低沉,最后长叹一声。

  阿幸一言不发,只抱住长安的头。听上去不像是谎话。若本多⽗子和大久保忠邻恶,最有危险者定是长安。长安遂才让阿幸做了绿⾊小盒,先把联名状蔵起来。那之后,他感到危险愈发迫近,便再把⻩金埋起来。他说打算把⻩金埋于黑川⾕云云,完全可信。他佯作向黑川⾕运采矿工具,只要把⻩金扮装一番,从地窖运到其他地方,再多找些帮手,自可将其蔵得了无痕迹。

  “记住,万万不可和人说!只要别人不知,早晚有一⽇我会再把它们起出来,好生利用。”

  阿幸的⾝子逐渐不再发抖。真是人生如戏!眼前这个男子本是演手猿乐的十兵卫,却意外得到家康赏识,摇⾝一变,成为负责开采天下⻩金的金山奉行。

  这位金山奉行摆弄着自己挖出来的⻩金,见财起意,顿时生起‮大巨‬的野心。他让人偷蔵⻩金,却又不得不把它们再埋回土里,否则将命难保,真是令人慨叹。为了把那金子埋回土里,这被赞为“掘金之神”的男子竟“中风不起”⾚条条来到世间之人,如今掌握着万千财富。如此思之,丰臣太阁和大御所又有何不同?

  “呵呵。”阿幸忍不住笑出来。

  “嘘——”长安表情变得甚是可怕。

  “您埋好了⻩金后,就暗中回到病榻?”

  “当然!再过两三⽇…”长安悄悄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自然不会再有他人“我就庆祝自己痊愈,然后开采黑川⾕。那时正是杜鹃开花时节。带上众人同去,在山⾕搭台,举行盛大的祭山仪式,饮酒唱歌。其实,从那座山里还真能挖出⻩金呢。”

  阿幸‮摸抚‬着长安膛,可笑不出来。在她眼中,他既像一只‮大巨‬的山蛭,又若一出狂言里滑稽可笑的大名。

  转⽇,阿幸依然写下既不算信,也称不上⽇记的文字。

  想一想,说大久保长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艺人。她要从长安⾝边逃去,并非不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无法从这‮大巨‬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温驯地等待⽇益近的灭亡…也许,她乃是为了发怈对和长安肌肤相亲的愤懑,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悦,聊以‮慰自‬。

  阿幸现在有很多可写。大久保忠邻和本多⽗子之争所为何故?九州某地烧了一条葡国船只——光悦只要听说这么一点,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询问茶屋。另,大久保长安私蔵了无数⻩金…权先记这些吧。

  记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冰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想起长安说要举办祭山之仪云云,说不定乃是趁众人喜乐时猛施毒手,阿幸脑中突然闪过这可怕的预感。

  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担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总介夫妇微服来八王子探望长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团。

  长子藤十郞前来通知阿幸:“接时,请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这是大人的命令吗?”

  阿幸若无其事地一问,藤十郞似乎有些着慌“上总介大人自然不会说乃是来探望大人病情,也许会说只是狩猎归来,顺便来访。请夫人留心。”藤十郞以“大人”称呼⽗亲,他似也知些⻩金的事。

  阿幸恭谨地应承下来,藤十郞方才离去。

  藤十郞一走,阿幸立刻把刚刚写完的⽇记收⼊匣中,唤来侍女服侍自己更⾐。想到长安去接突然到来的忠辉时,可能现出的狼狈相,她心中鼓着奇妙的‮奋兴‬:真是讽刺!长安虔诚地供奉于心中的忠辉,却在这节骨眼上意外出现,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长安究竟在不在这宅子里?他若去了黑川⾕,又当如何接忠辉?忠辉还年轻,情急躁,设若藤十郞以长安病重为由拒绝探视,他能信吗?倘若他坚持要见长安,又当如何是好?

  忠辉此次特意以狩猎为名来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长。他若真认为长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赖,主从之谊必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辉对长安敬而远之,所谓探望病人,无非只是做给众人看,游山玩⽔亦非真正目的,那么,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无论如何,忠辉的突然到访,都将给长安所行诸事带来‮大巨‬阻碍。但无忠辉,长安恐不会行如此冒险之事。这样一想,阿幸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她刚匆匆忙忙妆饰好,长安次子外记便走了进来,脸上不着任何表情,仅道:“上总介大人很快就到厅里。请夫人出。”

  言罢,他即刻起⾝去。阿幸忙唤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接上总介大人吗?”这么一问,就能知长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记硬邦邦答道“⽗亲病情严重。”

  “但上总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难道便带他去?”

  “是,上总介大人来探望病人,岂能不容一见?那时,就请夫人带他们去吧。”说罢,外记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纳闷起来。难道外记还不知⽗亲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礼。她忙带着两个侍女朝厅上赶去。

  大厅房门已全部打开,上座铺了一张斑斓的虎⽪。但是除了阿幸,厅里并无他人。藤十郞和外记恐是与下人们同去玄关前或大门外接了,但其他妾呢?

  长安正室池田夫人,亦为天主教徒。但夫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来,亦可以理解。但藤十郞之石川夫人,以及外记之却应出来相

  难道大人担心其他人走漏风声?长安真正信赖之人,难道只有…这么一想,阿幸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让一个侍女去厨下看看,酒食应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万一。

  此时,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阿幸忙催促侍女来到廊下,平伏于地,试图挡住客人。

  “病重至此,为何不早些禀报我?”忠辉生机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不想让大人担心。家⽗吩咐,医士诊断清楚之前,不可让大人知。”

  “哦?他还能言语?”

  “是…不,用笔写。”

  “右半⾝还能活动?”

  “用左手。”藤十郞和外记合力应对。

  阿幸心中一跳,全⾝冒汗,他们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从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揽责任吗?阿幸有些着慌:我究竟怎的了?本来那般恨他,现在…正想到此,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给你们添了。不过,长安突然发病,想必你们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说话,阿幸更加狼狈。

  “大人与夫人特意来此,感涕零。”说毕,阿幸抬头一看,夫人那华美的礼服尚有一半拖在厅外。夫人也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了一⾝猎装坐于虎⽪上的忠辉。

  “歇一歇,就去房里探望吧!他既能笔谈,应知我说些什么。你们带路。”忠辉的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外记立刻抢在藤十郞前回道:“是。请大人先在此处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骇,紧盯藤十郞,恐只有他知长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藤十郞一言不发,他默默看着外记走出大厅,接过侍童奉上的茶,颤巍巍捧给忠辉。

  “没想到大人会来…寒舍凌不堪。”

  “不必费心。我甚是震惊,你们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讲了长安许多功绩呢。他有什么万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气了。”

  “对了,我刚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长之女?”

  “是。”

  “外记夫人为池田辉政之女?”

  “正是。”

  “有缘啊。我们来时路上也聊起过这些,內子倒比我还要清楚得多。她建议我也信洋教,让我去洗礼。”

  “哦?”“无他。尊夫人与令弟媳及內子一样,都乃洋教的虔诚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念阿弥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们夫过的清静⽇子,倒真令人向往。”

  阿幸紧张地看了看五郞八姬和藤十郞。藤十郞脸⾊平静,五郞八姬则是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丰満娇嫰的双颊上浮现出小小的酒涡,头微微侧倾,‮媚娇‬无比。

  此时,外记进来,仍是用那⼲巴巴的嗓音道:“家⽗让在下把这个与大人。”

  他拿出来的是一张扇面,上面七八糟写了些东西。

  忠辉接过,一边看一边点头“室內脏,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发狼狈。

  “长安说,有事想和我说,让你带路,藤十郞他们就不必去了。前面带路吧。”忠辉简短地说罢,啪地合起扇子,立起⾝来。

  阿幸几乎无暇考虑。她试图弄清楚怎么回事,但忠辉斩钉截铁的动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请吧。”

  “大人请。”

  “听说你乃与本愿寺颇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吗?”

  忠辉把阿幸认作长安的正室,尤为亲切,这让阿幸心里更加忐忑“这…不,妾⾝是侧…侧室。”

  “哦。看来是你在服侍长安。怎样,他还能恢复过来,像先前那般为我效力吗?”

  “这…”“郞中怎样说?这附近若无名医,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浅草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亦能看病。长安喜洋玩意儿,说不定还希望他来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长廊,到了长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汗,心中愈想愈着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写下那张扇面,长安应该已回到上了,只是不知他会怎样装病。他既令我带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开门后,阿幸暗暗朝‮大巨‬的屏风后一瞅,不由发呆,那里并无长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堆在当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来了,竟起了?”忠辉也有些纳闷。他看到地上铺着一张比刚才那张虎⽪更为华丽的豹⽪,也摆好了扶几,便径自走上前去,面冲着那堆无人的被褥坐下。

  这时,突然从屏风后传来一句:“大人,多谢您来看长安。”声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为之。随后,长安出现了,⾝着彩染和服,威严端庄。

  “啊?”阿幸吃了一惊,慌忙退后,四下张望了一番。

  忠辉也似吓了一跳。“这…你怎的就起来了?不用特意换⾐服…”说罢,他才突然意识到“长安,你本就没病?”

  “大人明鉴。”长安平静地整了整⾐服下摆,施礼坐下。

  “唔…”事情实在出人意料。忠辉发起呆来,他的眼神似在质问:究竟有什么埋由,非得装病不可?然而长安坐下之后,立刻严肃地正视忠辉,沉默着。两人互相瞪了许久,年轻的忠辉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见守,你给我说说!”

  “是。”

  “你装病是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让家臣为了我装病。太过分了!”

  “请容在下解释。”

  “讲!”

  “为了大人,长安甚至愿意装死,遑论装病!”

  阿幸静静退后望风。

  “唔。”忠辉仍然用刚才那种可怕的眼神瞪视长安。长安沉默着。看来忠辉心里已有数,只等长安解释。

  “长安,到底发生何事?”

  “无甚事发生,等到发生,恐就晚了。”

  “那将会发生什么?这总能说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为了大人做过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别?大御所大人也称扬过易生财。九州一带,不论是岛津、加藤、黑田、有马,还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会引起纠葛。”

  “哦?你在买卖什么?”

  “我们卖⻩金和刀剑,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结果,在下委托一个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盗劫了。”

  “被海盗抢了?”

  “是。被抢去的⻩金与武器,都是那帮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这种事,在下只得四处安抚;但与此事有关的大名甚是生气,说待到葡国船进⼊长崎时,他们必要报复。”

  “和此事有关的大名是何人?”

  “为大人计,现在不提也罢。”

  “那我便不问。那些海盗是葡国人?”

  “正是。”长安简单地解释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装病。为了防止把我们做⻩金生意的事怈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金从家里搬出去。请大人明察。”

  忠辉再次沉默。他还不具备评断大久保长安或论其功过的能力,贸然开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寻思,正因如此,⽗亲才把长安派给我做家老,因为乃是⽗亲托付的老臣,必当⾜够尊重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其十分信任。

  “要烧了葡国船的,是我不认识的大名?”

  “是。大人若认识,自会被人猜疑,就有些⿇烦。”

  和葡国船起纠葛的大名乃是有马晴信,但长安就是不肯说出他来。他怕年轻的忠辉卷进来,对自己不利。

  “罢了,我也不问了,我会替你遮掩,如何?”

  “请大人回去后说,因为亲来探病,在下感恩不尽,动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里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担心。”

  “我不会说谎。”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说过,长安为了大人,甚至能装死。”

  “所以,你让我也与你一样?”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让您凌驾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储备些钱财。”

  “我明⽩。”

  “然而,储备得太多了,若数目被世人知晓,定会有人出于嫉妒而中伤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装作生病卧,只是为了把⻩金转移到其他地方,是吗?”

  “不只如此。否则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无关的谣言,就不会出现了。大人您的一⼲重臣皆能应对,然而还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万一,长安已打定主意,不仅愿意赌上自己的命,还愿陪上一家老小,斯时自将罪名全都承担。这样,大人仍然不愿为在下说个谎话?”

  忠辉严厉地盯着长安“我当怎的说?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长安哀怨地凝视了忠辉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是啊,在下确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长安口拙,行事更是糊涂,大人早就这么认为。”

  “是。”阿幸不便说话,依言站起⾝,除去长安的肩⾐。

  “失礼了。”长安就在忠辉面前胡除下外⾐,扔到一边径自躺倒。

  “砚台、纸…”扔给阿幸这句话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亦紧紧闭上嘴巴。这绝非平时那个能言善辩、让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长安,他表情沉,给人威庒之感。忠辉额上青筋暴跳,但长安一动也不动。忠辉只要叫他,便是主动示弱。

  “长安!”良久,忠辉终于唤道。

  长安轻轻睁开眼睛,左手拿笔,写道:“在。”话回得真令人无奈。阿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长安决绝的斗志,心紧张得扑通直跳。

  “我那一句话,就让你气成这样?”

  长安又拿起笔来写:“正是。”

  “喂,哼,起来,长安!”

  长安慢呑呑坐起,仍用左手写字,回道:“一听到大人的声音,在下就能坐起来了。啊,有如神助,南无阿弥陀佛。”

  忠辉朝铺席挪近了些,突然伸出手去,恨恨在长安肩头打了几下。长安抬起头,⼲笑两声。忠辉猛地退后,重重着气。

  长安又径自平静地躺下,闭上眼睛。阿幸看得有些发呆。

  忠辉忍住气,一动不动,他心中正生出些悔恨:自己动手打人确显得太急了些,无论如何,长安亦是为了自己。然而更让忠辉困惑的,却是此时该如何收场?

  想不到,长安竟发出平稳的鼾声。

  忠辉吃了一惊,看向长安。他在装睡,还是真睡着了?以忠辉浅显的人生阅历,他完全无法看透长安,眉间顿时杀气流转。

  阿幸赶紧对忠辉道:“大人…”

  她朝忠辉膝行了两三步,无声地抬起一只手,又看向房门口。阿幸自然不能出口不逊,不过,她已很清楚地表达了“请先回去”之意。她似在恳求:接下来,就让阿幸来处理吧。

  忠辉浑⾝震颤。他当然不能把长安杀了,恐怕杀了长安,他自己也不可能平平安安离开这宅子——他此行本是微服,只带了几个随从,况且五郞八姬也跟了来。

  阿幸朝着门口举起一只手,再次恭敬地施了一礼。

  “好,就拜托你了!”忠辉叹道“我去了以后,长安立刻就恢复了。哈哈哈,如何?”

  “是。”

  “我来之前还说,长‮定安‬会欣喜若狂。”忠辉稍稍思量片刻,迅速起⾝,厌恶地把扇子扔到地上,昂首出了房间。

  阿幸目送他去了大厅。完全看不见他的⾝影后,她庒低声音笑了出来。大久保长安这人,实在胆大妄为,竟敢拿⾝家命作赌。阿幸正思及此,长安的⾝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道:“回去了?”

  “是。”

  “那就好。你去送送吧。”

  阿幸“扑哧”笑了,随即走出房间,往大厅而去。

  看到阿幸进到厅里,忠辉目光低垂。厅里已摆好酒席,除了阿幸,无其他女人。侍童恭恭敬敬给忠辉奉上杯盏。

  “请让在下试试毒。”藤十郞示意另一个侍童奉上酒杯,一饮而尽。

  阿幸忍住笑,坐到藤十郞⾝后…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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