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美国众神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书号:44048  时间:2017/11/19  字数:10319 
上一章   ‮章六十第‬    下一章 ( → )
  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加拿大·比尔·琼斯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灰⾊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现在天空呈现‮夜午‬时分的黑⾊,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在他头顶的⾼空中,闪耀着灿烂的、明亮的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便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梯级,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级非常‮大巨‬,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出来,遗留下来的。

  他蹒跚着顺着岩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跳。他全⾝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不动的⾝体突然运动所产生的痛,而不是悬挂在树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穿着牛仔和⽩⾊T恤衫,只是⾚着双脚。他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是那晚他站在岑诺伯格家的公寓里所穿的⾐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叫“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她果然在台阶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依然‮浴沐‬在月光下,⽩⾊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她仍旧穿着那件‮丝蕾‬棉布的睡⾐,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一样。

  看见他之后,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一样。“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你还好吗?”“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在做‮狂疯‬的梦。”月光下,她的脸仿佛镀了一层银⾊光芒(但深黑⾊的夜空中本没有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了。”在她⾝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子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悉的硬币时,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硬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服塞进她们原先装绳子的⿇袋,还把⿇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的那个女人用一块很重的石头庒在⿇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事实上,那枚自由女神头像的硬币也在⿇袋里的子口袋里,庒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口前,它却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她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硬币。

  “谢谢。它曾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而现在,它会照亮你进⼊黑暗世界的道路。”她合拢双手,握住硬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的⾼处。接着,她松开手。硬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漂浮起来,直到到达影子头顶一英尺左右的⾼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了,自由女神头像和头上的稻穗状王冠都消失了,他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显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影子无法判断,他所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漂浮在他头顶一英尺⾼的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全安‬的?”“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重新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不是百分百‮全安‬。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満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満美丽谎言的道路?”“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给我。”“怎么给你?”“像这样。”她说着,伸出完美修长的手,朝他的头部伸来。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肤,然后感到手指刺穿他的⽪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大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庠,庠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更纯净,如同镁条点燃后的⽩⾊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手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自己名字的影子走下右手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仰望头顶上的黑暗时,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座山崖石屋,一半像布景,一半像噩梦。

  他看见他自己穿着监狱的蓝⾊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亲眼看到,毫无遮蔽,让他內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內狠揍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満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拿走这笔钱,他们永远不敢声张。那是他应得的一份,比他应该分到的还多一点。他们不该打主意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在法庭上,没有人提到抢劫‮行银‬的事,尽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有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的⾝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救急‬时拍下来的。影子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这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心想,不知那条充満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向下,走进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间,他感到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上,他的妈妈又一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儿。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材⾼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油咖啡⾊的⽪肤上长満粉刺。他坐在她边,不肯看她,埋头读着一本厚厚的简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和椅子之间,目光从她⾝上移到他。那个大孩子弯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死掉的事实中,逃避到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小说并不能带给他真正的逃避。

  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但那只是注了吗啡镇定剂后的效果。医生们本来以为这次只是她体內的镰状红细胞出现的又一次危机,只是又一次痛苦,只要耐心忍受就行。他们后来才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她的⽪肤成了灰⻩⾊,尽管她只有三十出头,却显得老得多。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他自己,他仍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就在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了。

  她死后,他差不多什么书都不看了。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无法让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通道继续往下走,深⼊地下內部。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而被解雇。他们两个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家国‬,是大‮馆使‬租用的房子。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矮小的孩子,明亮的灰⾊大眼睛,一头黑发。他们俩正在争吵。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他们俩只会因为那一件事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她的声音很低,充満怒火。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叫大嚷,甚至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离开,沿着通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会绕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蜕或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他左边是一个⽔塘,道路看不见的地方有⽔,的的嗒嗒滴进⽔塘,但⽔滴几乎没有破坏⽔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喝⽔,双手捧着池⽔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飘浮着由无数块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但他什么声音都听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的大声谈。现在,影子的眼睛‮勾直‬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模样,毕梗?衷诘乃?怪皇歉錾倥?她在跳舞。

  认出那个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时,影子居然没有感到震惊。三十三年里,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经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个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里特尾酒,她的嘴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的树型别针还在,别在衬⾐口袋上。迪斯科灯球出的灯光打在上面,闪闪发光。尽管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很大,但他们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星期三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臋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庒在他⾝上。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抬⾼她的脸,他们俩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儿,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宇宙‮央中‬。

  很快,他们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偎在他⾝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无法、也不愿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悬挂在他头顶,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从他背后向上‮摩抚‬,轻柔的手指弄了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一个朦胧如烟、猫一样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转⾝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的秀发,还有褐⾊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的,是上好蜂藌才有的那种漂亮颜⾊。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我认识你吗?”他有些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上。我的族人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道路可以让你更加睿智,一条道路可以让你健康,还有一条道路会杀死你。”“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她嘟着嘴,做个鬼脸。“死有这种,”她说“也有那种。死跟死不一样,都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跟死亡的相对有关。”“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我不知道。”他坦⽩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势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间,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的猫抓的伤痕。他感到脸慢慢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作出选择。”“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脫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我的名字已经失去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这个易值得吗?”“值得。也许吧,我也说不准。这个易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人私‬质的东西。”“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人私‬质的,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她说“所以,所谓亲眼所见,其实全都是不确定的。”“我不明⽩。”“你不需要明⽩。”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用得着它。”她伸手深深揷⼊他的膛,掏出一个不住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的颜⾊和鸽子⾎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见。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点点头,走了过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布満了冰。头顶泻下的月光在空气中的冰晶上闪烁,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围笼上了一层光晕,形成漫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借着它行走却更困难了。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一直通向一个‮大巨‬的房间,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能听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悠长的回声,还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为了纪念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去,同时向前张望。这条路有点迪斯尼世界的感觉,黑⾊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氛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一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感应到了这个嗡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选路的事,他已经受够了。中间那条路,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就是这条,走下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变弱,月亮的边缘变成‮红粉‬⾊,逐渐黯淡下去。中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大巨‬的门。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过拱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样。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什么‮大巨‬的东西静静地溅起⽔花,⽔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但没过多久,⽔花飞溅的方向出现了一团幽灵般的鬼火,发出微弱亮光,划破了黑暗的世界。原来他⾝处一个‮大巨‬的洞⽳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面。

  溅⽔声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着。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一只灯光摇曳的⽩⾊灯笼挂在⾼⾼扬起的船首上,在玻璃一般的黑暗⽔下几英尺映出倒影。一个⾼个子的人影用竹竿撑着船,影子听到的溅⽔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喂!这边来!”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感觉像有整整一个合唱团的人在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的个子⾼⾼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袍子,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一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傲。影子确信自己见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像鸟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当他在山崖石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的好像鸟一样的生物曾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后的教堂墓地里。

  ⽔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声回在整个空间。船在⽔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编在一起的芦苇造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注视着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移动。说话的声音是男,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影子脫下鞋子,走进⽔中。⽔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的一阵冰冷刺之后,⽔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了一下,⽔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再次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子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很⾼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导师吗?”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头摇‬。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一样。”“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这是不可能的。”穿越黑暗⽔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満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了⽔,肿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膜。地下洞⽳里没有一丝风,黑⾊的湖面平静无皱。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即将死去?”“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接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长着细长鸟嘴的⽩⾊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趟⽔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大巨‬的影投在岩石地面和周围⾼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和⾕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大巨‬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愧羞‬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蔵。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察者和‮害迫‬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菗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如果重量与羽⽑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如果不平衡呢?”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呑噬者…”“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都不存在。”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羽⽑。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十分沉重的羽⽑,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影里的怪物不満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多棘手的事,站在这儿看着,就像眼睁睁看着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的车祸,而你却无力阻止。”“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她摇‮头摇‬。“我不喜参加由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声回,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肯定地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什么都没有。没有黑暗,甚至没有湮没。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満了奇异的狂喜。  WwW.IsJxs.cOm 
上一章   美国众神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尼尔·盖曼创作的小说《美国众神》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美国众神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美国众神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