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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书号:44048  时间:2017/11/19  字数: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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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离开了我,尸体早已安息在墓中…——一首老歌被吊在树上的第一天,影子体验到了从只是有点不舒服,逐渐过渡到痛苦与恐惧的全部过程。偶尔还会产生一种介于厌倦和冷漠之间的情绪,那是一种灰⾊的、漠然接受一切的心情,一种等待。

  他被吊着。

  周围没有一丝风。

  几个小时之后,他眼前开始出现颜⾊。⾊斑短暂闪过之后,深红⾊和金⾊的大片⾊块像开花充満视野,跳动着,脉动着,仿佛有了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想让手脚休息一下,可要让⾝体松弛摇摆一下的话,⾝体向前一冲,绕在脖子上的绳子就会立刻收紧,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闪着微光,感到阵阵眩晕。于是他只好把自己再拉回来,紧贴着树⼲。他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膛里急速跳动,连续不断的节奏像敲鼓一样,把⾎庒送到全⾝…眼前凝成一块块翡翠、蓝宝石和红宝石,旋转着,然后‮炸爆‬。呼昅变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浅浅息。背后树⼲的树⽪很耝糙,下午的寒冷包围着他⾚裸的肌肤,让他开始发抖,起了一⾝的⽪疙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脑子深处说,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这个想法让他很⾼兴,于是,他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复它,有点像念咒语,又有点像幼儿园的儿歌,和他心脏的跳动声节奏一致。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时间慢慢过去,单调的诵经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有人正在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只有当影子的嘴巴开始觉得⼲涩,⾆头也⼲得仿佛长了一层硬⽪时,那个声音才停止下来。他努力用脚撑着,把自己向上推,让⾝体离开树⼲,想换一种方式来支撑体重,让自己能畅快地呼昅。

  他尽情呼昅,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又落回束缚⾝体的绳索中,悬吊在树上。

  响起一种让人恼火的、嘲弄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还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可等他闭上嘴巴后,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继续。影子心想:看样子,这是整个世界在嘲笑我。他侧过头去,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跑下来,跑到他旁边,就停在他脑袋边上。那东西冲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叫唤着,叫的只有一个单词,听上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影子想跟着重复一遍,可⾆头僵硬得在嘴巴里本无法动弹。他慢慢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松鼠灰褐⾊的脸和它尖尖的耳朵。

  他发觉,如果距离非常近,松鼠的模样并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可爱。这家伙长得很像老鼠,很凶恶,半点也不甜美可爱,而且牙齿异常尖利。但愿这只松鼠别把他视为威胁,或是食物来源。松鼠应该不是食⾁动物…不过,很多他认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东西,结果总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他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疼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梦中,死去的孩子们从⽔下浮出,出现在他⾝边,他们的眼睛好像肿的珍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剥落下来。他们责备他,说他让他们失望了。一只蜘蛛从他脸上爬过,他又惊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把蜘蛛赶走或吓走,然后重新回到梦中。这时,一个长着象头的人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大腹便便,一只象牙折断了,坐在一只‮大巨‬的老鼠背上,向他走来。象头人冲着影子甩甩鼻子,说:“开始这次旅途之前,如果你向我祈求保佑的话,也许可以少一些⿇烦。”然后,象头人拿起那只老鼠,出于某种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体型没有任何变化,却让人感觉一下子变小了。象头人把老鼠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接着再传到另外一只手,手指曲伸,在手指和手掌间飞快地移动着那只老鼠。最后,象头神张开所有四只手,显示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影子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接着,他开始耸肩,一只肩膀接着一只肩膀,动作流畅得出奇。象头人盯着影子,脸上毫无表情。

  “在你鼻子里。”影子告诉象头人。刚才,他亲眼看见那条摇来晃去的老鼠尾巴消失在他的象鼻子里。

  象头人点点他‮大巨‬的脑袋,说:“是的,在鼻子里。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你会放弃很多东西,你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千万别忘了这个。”这时开始下起雨来,影子冻得发抖,浑⾝透,一下子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颤抖越来越強烈,強烈得让他害怕。⾝体竟然会哆嗦成这样,他以前万万想象不到。一阵‮挛痉‬似的战栗,紧跟着另一阵‮挛痉‬似的战栗。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么也做不到,连牙齿也开始打颤,四肢菗搐着‮烈猛‬抖动,完全不受任何控制。与此同时,还有真正的疼痛,深深的、仿佛被刀子刺穿一样的巨痛,覆盖他的全⾝,所有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的伤口全部开始弁雌鹄矗?吹昧钊宋薹ㄈ淌堋他张开嘴巴接落下的雨⽔,滋润⼲燥破裂的嘴和⼲涩的喉咙。雨⽔也打了捆绑他的绳索。闪电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仿佛‮炸爆‬一样,将整个世界变幻成想象出来的強烈闪光灯下的全景摄影。然后是雷声轰鸣,爆裂声、‮炸爆‬声、隆隆声此起彼伏。雷声的回音慢慢减弱之后,雨下得更‮烈猛‬了,几乎是刚才的两倍。雨⽔和夜晚中,他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被利刃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影子不再觉得冷了。也许,他依然觉得冷,但是现在,冰冷已经成为他⾝体的一部分。

  影子依然被吊在树上。闪电划过夜空,形成叉形的电光,雷声渐渐平息,变成无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声,偶尔会有“嘭”的一声巨响,仿佛从夜⾊尽头传来的‮炸爆‬。狂风拖曳着影子,想把他从树上卷下来,剥掉他的⽪,割裂他的骨头。影子的內心深处知道,真正的风暴来临了。

  一股奇异的快乐感觉从影子內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冲洗他⾚裸的⾝体,闪电照亮了天空,雷声隆隆震耳聋,他几乎无法听到自己的笑声。他欣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的话,哪怕他现在就死,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狂疯‬的一刻——值了。

  “喂!”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喂!是我!我在这里!”他设法在⾚裸的肩膀和树⼲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扭头喝着收集的雨⽔,一口口昅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狂疯‬。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吊在那里累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让透的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单旁边冲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死人手,变成蜡质的苍⽩的手,还能看到他脑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桌上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依然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了一丝温暖,而且很舒服,就连树⽪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也许他又做梦了,但这一次,他记不得梦的內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接触的后背⽪肤。现在,疼痛无处不在。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堪。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昅,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昅,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膛里跳动,这才大口息,像刚从⽔底浮出⽔面的潜⽔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折断的树枝上停下,一会儿又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但到了⽩天,风雨再度回来。翻滚的灰⾊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一段时间之后,风雨变成了⽑⽑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些,依旧包裹在褪⾊的汽车旅馆单里,像一只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雷霆,伴随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的红⾊,嘲夜晚里通灯的绿⾊,连通录像机、却没装进录象带的电视屏幕上的蓝⾊。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肤里。“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肤上仿佛扎満了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痛,刺痛感传遍全⾝上下,让人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就躺在下面,真正地躺在上面,像达达画派里的超现实场景,就在旅馆单做的裹尸布上。他可以看见妈妈充満困惑的凝视,看见挪威的‮国美‬大‮馆使‬,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美丽的双眸…他咧开⼲裂的嘴,咯咯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地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酷比狗》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准会成功的。”“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感到她的嘴吻到他的上。他们两人的⾝体都是温暖、润,充満生命活力,而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他的呼昅变得更加困难了。深深勒进⾁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了一个菗象的概念,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他想,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睡着了。

  太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的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感到很冷。但在他体內,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离他非常遥远,漂浮在远方的某处。他意识到他的嘴和喉咙因为⼲渴而灼烧、疼痛、⼲裂。有时候,在⽩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和运输卡车一样‮大巨‬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落到他面前,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玩过家家玩具里的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庒到影子嘴边。他能感到里面有⽔,于是,不知不觉中,他从那个小杯子里喝⽔,把⽔昅进嘴里。⽔经过⼲裂的嘴,⼲涩的⾆头,润了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咽了下去。可惜⽔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向上跑去,一直跑到树。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钟一定全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在一起——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填満他的嘴,为他焦⼲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和‮狂疯‬。

  喝了第三杯之后,他不再觉得⼲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动扭‬⾝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昑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非常強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尽。

  精神错之下,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树。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间里面,伸⼊地下隐蔵的泉⽔。他感到泉⽔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她是个⾝材⾼大的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所守护的泉⽔是时间之泉。其他树则伸向别处,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树昅取⽔份,把⽔引⼊他的体內。

  他有一百只手臂,每只手臂上有一千手指,所有的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伸⼊天空。整个天空沉重地庒在他的肩膀上。

  倒不是说痛苦有所缓解,但现在,痛苦属于被吊在树上的那具⾝体,而不是树本⾝。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是那株树;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那只唧唧喳喳、在最深的树和最⾼的树枝间奔跑的松鼠;他是那只蹲在树顶一短枝上的鹰,用‮狂疯‬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它们,把它们变得消失无踪…疼痛和‮狂疯‬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到自己仿佛浮出了⽔面。他知道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光让他眼花缭,他闭上眼睛,希望能挡住光。

  他坚持不了很久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再次睁开眼睛时,影子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他⾝边的树枝上。

  他的肌肤是暗褐⾊的,前额⾼耸,暗褐⾊的头发绕纠结。他坐在一⾼度和影子的头部差不多的树枝上,影子伸长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道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没穿⾐服。”那人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没穿⾐服。”“我看到了。”影子嘶哑着声音说。

  疯子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脑袋朝下方和四周转动着,似乎缓解脖子上的肌⾁紧张。之后,才问:“你认识我吗?”“不认识。”影子说。

  “我认识你。我在开罗见过你,后来也见过你。我姐姐喜你。”“你是…”但名字想不起来了。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对了,想起来了!“你是荷露斯。”疯子点点头。“荷露斯,”他说“我是清晨的猎隼,我是下午的雄鹰。我是太,和你一样。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很好。”影子礼貌地说。

  疯子专心凝视着他们下面的地面,什么话都不说。突然,他从树上跌了下去。

  一只鹰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地面俯冲过去,垂直下落后突然猛扑,然后用力拍打翅膀,重新飞回树上,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兔子。它落在影子近旁的一树枝上。

  “你饿吗?”疯子问他。

  “不饿。”影子说“我想我应该觉得饿,但我真的不饿。”“我饿了。”疯子说。他飞快地吃兔子,把它撕成两半,昅鲜⾎,撕咬兔⾁,咬碎所有骨头。吃完以后,他把咬剩的骨头和兔⽑丢到地上。他顺着树枝走过来,直到距离影子只有一臂远的地方才停下。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影子,认真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从脚一直看到头。他的下巴和前还沾着兔子的⾎,他満不在乎地用手背把⾎擦掉。

  影子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嗨。”他说。

  “嗨。”疯子说。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转⾝背对着影子。一股深⾊的尿撒到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完事后,他又蹲坐在树枝上。

  “他们怎么叫你?”荷露斯问。

  “影子。”影子回答说。

  疯子点点头。“你是影子,而我是光。”他说“所有东西都会留下影子。”接着他又说:“他们很快就会开战了。等他们到了‮场战‬,我会过去观战。”接着,疯子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可影子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一只鹰展开翅膀,盘旋着慢慢飞向⾼空,顺着上升气流飞进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阵咳嗽让影子全⾝都颤抖起来,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刺透了他的肺和喉咙。他几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个悉的声音在叫他。

  他低头往下看。

  树枝间泻下⽩⾊的月光,亮得像⽩天。一个女人站在他下面的月光中,椭圆的脸苍⽩凄凉。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说。

  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整个肺都快‮炸爆‬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的最近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长时间才找到你,是不是?”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她抬头看着他,摇着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会残废的。”“也许吧。”他说“但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说“我猜你确实活着。”“你告诉过我,”他说“在墓地。”“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狗狗。”她说“在这里我感觉好一点,不那么难过。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感觉全⾝上下⼲得很。”风停了。现在,他能闻到她⾝上的味道了:那是腐烂的⾁、呕吐物,还有‮败腐‬的恶臭,这股味道弥漫在周围,令人不快。

  “我丢掉工作了。”她说“那是份夜班工作,他们说顾客都在抱怨。我告诉他们说我病了,可他们说他们本不在乎。我很口渴。”“那些女人,”他说“她们有⽔,在屋子里。”“狗狗…”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害怕。

  “告诉她们…告诉她们我说给你⽔喝…“她苍⽩的脸仰视着他。“我会去的。”她说。接着,她⼲咳一声,露出难受的表情,把一团⽩⾊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碎了,然后动着消失。

  现在几乎无法呼昅,他的口感觉沉甸甸的,头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留下。”他息着说,声音几乎和说悄悄话一样微弱。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她说。她像妈妈对孩子说话一样安慰道“只要我在,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的。”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他觉得只是闭了一小会儿,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月亮已经落山了,而他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脑袋里有‮炸爆‬的声音、敲击的声音,厉害得超过了偏头痛,超过了一切疼痛。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消散为小蝴蝶,绕着他飞舞,像一片五颜六⾊的沙尘暴。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的夜⾊。

  树脚下,包裹着尸体的⽩单在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

  脑子里的敲击停止了,所有一切都缓慢下来。他已经无法继续呼昅了,他的心脏在膛里停止了跳动。

  这一次,他所走进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颗孤星。这就是结束。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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