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九州·斛珠夫人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斛珠夫人  作者:萧如瑟 书号:44040  时间:2017/11/19  字数:14881 
上一章   ‮I罗 缬‬    下一章 ( → )
  锐烈的风自⾼空呼啸而下,穿过人们的襟袖与耳畔,仿佛要在面颊上擦出痛痕来。夕半浮半沉,摇破碎的耀眼⾚红,像是淋漓的一渠铁⽔泼洒在滁潦海上。

  狂风亘古不歇,剥蚀了岸边的丘陵,使它们临海的一面深深凹陷下去,远看如同无数金⾊的岩砾波涛在起伏。那些朱彤底子金团龙的王旗与冠盖,被最后的⽇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风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几飞去。

  衬着霞红的天幕,那荒凉丘陵的脊线上,一列浩大队伍展开。五百骑兵长队之间,夹有七十五辆驷车,此后又是千名骑兵与千名步卒,前后拥着一张十六抬的朱锦缂金檐子与五十辆驷车。跟着是数百具油毡大车与五百骑兵,另有两千步卒断后。兵士们大多年纪很轻,⾝架纤细,簇新的军服与轻甲穿着都嫌宽大,肩上与间支支棱棱地突出来。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余里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见始与终。

  步卒的阵列里,有个戎装少年正控着马谨慎地穿行。少年面貌文弱,十五六岁模样,间珮饰不过是五千骑的獬鹰珮,⾝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军的噤卫武官。刚到檐子近前,早有女官了上来行礼。少年在马上拱手还礼,道:“请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驾。”年长的女官闻言抬起头来,姿态还是恭谨,琅琅的声音里却有怒意“殿下旅途劳顿,又着了风琊,发热得正厉害。”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刚要开口,女官又一气说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过迟起了半个时辰,蒲由马大人便当众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现下又三番几次地遣人来催促殿下换乘马匹,究竟是何道理?汤将军,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随扈将军,理当正告蒲由马大人,大徵皇子⾎脉⾼贵,此去注辇是为了两国盟好之情谊。蒲由马大人⾝为注辇使节,却如此轻慢殿下,便是轻慢一统东陆的大徵,还请自重。”一番话不紧不慢说到后来,口吻已颇严峻。

  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并不开脫自己,道:“蒲由马大人是听闻此地夜间有狴獠出没,便借着这个由头发作起来。只是我方才问过泉明出⾝的兵士,据他们说这一带荒丘上狴獠并不多见,一旦出现却必然数百结群,又十分迅猛。过往商团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走夜路,即便冒险赶路进城,也要备下逃生用的一等骏马,否则…殿下在末将的马上,总比在檐子里安心些。”女官们均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有个较稳重的匆匆从驷车內捧出朱红团龙的小⾐裳与斗篷,递进檐子的帘幕里去。少年拨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阵子,里边的女官才撩起帘幕,送出个围裹厚实的孩童,另有女官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将那孩童送上马背,安置在少年的⾝前。孩子双目虽然合着,却还看得出是秀丽的丹凤式样,眼梢清扬,因发热昏睡,连眼⽪都晕着病态的红。

  “汤将军,殿下是要与您共乘一马么?”先前的年长女官这样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少年一手挽缰,一手抱着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将的马,总比兵士们的強些。”女官仿佛还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无言地行礼退下。

  孩子微微张开眼睛,停了一会,呓语般模糊地唤出一声:“汤将军。”少年低头应道:“是,殿下。”孩子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话…汤将军不必过于顾虑我。”轻细的声音仿佛一把碎纸片,刚自嘴里断续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风一把夺了去,听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随扈将军,断没有抛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军营生长,如此豪壮而殷勤的套话听得了,说来也顺畅。等到话出了口,心里才不噤一紧,如同平整的绸子从半里被挑了一丝出去似的,寸把宽的一道全菗缩起来。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赔着小心的,像是时刻担忧着会触怒了谁,已到了低微可怜的地步。

  他早听说过,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个,⺟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皇次子与三子的生⺟宋妃颇具美貌与手腕,长年专宠,又精于笼络朝中宮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満十六,天资才器与韬略脾无不胜过太子伯曜,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是谁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陆雷州注辇国遣使送来一位十三岁的小公主,名为紫簪,预备数年后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当有一名皇子随使臣前往注辇,名为学习雷州风土语言,实为质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储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后必是国之栋梁,不可少离,而三子叔昀体质又那样荏弱——所谓质子的人选,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个当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而且,汤将军你的武艺也…”年幼的皇子忽然惊慌地住了嘴抬头看他,眼里分明翳着一层⽔的膜,却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许流下,映着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烧云,在下睫⽑上盈出一道金光。虽然心下明⽩孩子并无讥讽的意味,少年脸上却还是腾地烫了起来。

  聂妃已病困幽宮,⾝边的宮人与內侍亦只是对她虚应故事,宋妃尚不罢休。乘着昶王远放异国的时机,宋妃指使兵部,从当年投考噤军的新丁中拣出武试最后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岁少年汤乾自一个五千骑职位,配以五千新兵随昶王往注辇。因宛州与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队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启出发以来,已过去了近一个月,汤乾自决断精明,兵士们亦年纪不大,没有什么油滑气,倒还服从他的管束,可噤卫将军竟不通武艺,也不免成为兵士们背地里谈笑的材料。

  十五岁的将军与十岁的皇子,就这样共乘着一匹⾼骏的瀚州马,默默走在旌旄飞扬的队伍中,暮⾊里都是浓黑的剪影。隔着重重的锦绣⾐裳与轻甲,少年还觉得出那孩子⾝上腾起来的热度,好似一只小炭笼在他怀里焐着。

  那天夜里,昶王与注辇使者蒲由马一行六千余人抵达泉明城时已是瀚中时分,较原本的预计迟了近两个时辰。大队在泉明休整三⽇,而后改由海路,经莺歌海峡航向雷州。

  船队离开泉明后半个月,今年投考羽林军的兵法与文试榜单从天启快马送达,鲜红的一列⾼⾼张贴在泉明城门口。贩夫走卒歇下担子围到榜下,仰起了脸去看那密密⿇⿇的黑字榜文,有识几个字的,便拖着腔调,自上而下念出声来:“第一甲——第一名——澜州秋叶——汤乾⽩。”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说:“…我看着咋像是汤乾目呢?”与港外停泊的数百艘木兰长船相比,眼下这艘首尾尖翘的小舟简直只好算是一支汤匙。船帮子极浅,边上险险漾着⽩腻的⽔沫,好像一脚踩进船去,便要顺势流淌进来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惯了这样的小舟,将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顺手便取下佩刀平搁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橹,随便谁一伸腿,就能把另一个踹下⽔去。⽔面上倒映着街市,五⾊光影溶散开去,又连同那燠热恶腥的⽔气一同蒸上人的脸来。纵然已经在此居住了大半个年头,每乘着小舟穿过这座城的深处,少年依然会有微微的眩晕。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当中,毕钵罗城委实是最为奇异的一座。

  它占地广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紧仄;涂饰浓,建筑却参差欹斜。屋宇之间那些盘曲的空隙,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雨季便成为密如蛛网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岛屿。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出行,皆是从自家的屋顶出发,几个仆工扛着阔大木板在前头开路,走到哪里,临时的桥梁便搭到哪里。更有排场的是坐在混⾎的寒风夸⽗力士肩上招摇过市,倘若力士的⾎统⾜够纯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两名舞姬的话,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达官显贵了。再往下,肮脏的⽔面上,力士们耝壮如柱的‮腿大‬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着的尖头小舟,才是平民们⽇常乘坐的通工具,人坐在上边,像两颗⾖紧巴巴填在⼲瘪的⾖荚里,还设法塞进各⾊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两三个幼儿,然而若是船再宽些,有些⽔道就过不去了。这里的住民⾼大、黝黑、神情懒散。透早时分,雨暂时歇了,女人们听见叫卖⽩莲花的声音,便纷纷推开窗户,像是无数紧闭的花苞里先后绽放出五光十⾊的蕊丝。

  卖花的孩子们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间漂流来去,腿和脚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儿埋了起来,脸盘肮脏,笑起来牙齿倒是像洄鲸湾的贝壳一样耀眼。雨季里,毕钵罗就是这样在⽔上晃晃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总是长得要命。

  啪的一声钝响,什么东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头看去,原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洁⽩菡萏,耝壮的花梗掐得极短,想来是从女子鬓边现取下来的。他刚一扬首,⾼处谁家的窗內响起两三个少女的轻声尖叫,织着菀莨花的嫣紫⾊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见了。

  菡萏上还染有少女发间的甜郁香气,夹在⽔腥里,一丝一丝袅娜地浮起来。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这座城里有极馥烈的香药,亦有极腐恶的沟渠,两者同样闻名于世,也同是东陆三流诗人惯用的譬喻。

  这是注辇国的王都,亦是西陆最为繁华的港口之一。

  毕钵罗城就是如此毫无章法,仿佛巨兽深幽的肚肠,即便是常来常往的羽族⽔手与东陆商人也多半只愿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过于深⼊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辇少女们看来,像他这样⾝穿东陆徵朝武官⾐袍的俊秀少年,无论肤⾊相貌或⾐装举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纯金头发的羽族⽔手还要稀罕。

  所有宮般的⽔道最终都将汇⼊帕帕尔河,他的小舟也正顺着缓滞的⽔流,向帕帕尔河划去。

  自东北港区起,这座城朝着西南方向一气铺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尔河跟前,那些挤挤挨挨胡堆砌的房屋却猛然刹住了去势,止步不前,像是一伙闲汉头撞上了贵人出行,连忙后退几步,远远围观。河对岸于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开阔的⾼地,注辇国的王城便座落于彼处。

  一河之隔,划然是两重人间。

  王城是⻩金之城。即便从河这边看去,沉沉的天穹下,还是绵延的一道暗金⾊。因是在⾼地上,也不必像贫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挣扎,只中间那九座⻩金祭塔,依次层层簇拥,像许多少女尖葱的指甲似地树立着。最⾼的那一座,顶上攒着一团胭脂碧玺石,总共一百六十九颗,最大的有人头那么大,北来的商船远在半⽇航程外便看得见那薄红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护、持有龙尾神纹章的商船外,民间船只一概不准通行帕帕尔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地靠上一户民居的石阶。少年下来,付了四个铜铢的船资,轻盈地向前跳过几处石阶,站到沿河人家门前的石台上,向着对岸尖声打了个唿哨。

  片刻,便有一点金屑,从对岸那一带暗金中脫离出来,横过稠重的赭⾊⽔面,渐渐向着这边来了。那是包铜的平底轻羽船,船头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鹅颈,自上而下坠着七盏玲珑的风灯,远远望去正像一支‮大巨‬的⾚金⾊羽⽑漂浮⽔面。轻羽船的船腹装有河络的机括,航速不快,却极为稳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开动,可运载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么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辇兵士,其中领头的打着呵欠喊过来。其实他们早看了少年的脸。

  少年取下间的珮饰,向他们晃了晃,是琅?拟秤バ潍樣瘢?嶙徘嗨肯咚胱印!搬绻?仆醯钕滤骒柰沉欤?鹆志?迩?锾狼?浴!?nbsp;到毕钵罗城九个月以来,他颇学了几句注辇话,以这一句说得最多,所以更是练。

  “上来罢上来罢。”注辇兵士一搭手,汤乾自跃上轻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没有见过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着他间的珮⽟看。

  “看什么看。”领头的注辇兵士用刀柄照准新丁的后脑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纪,已经是东陆的五千骑了啊,懂不?有五千个手下,是将军啊。”新丁不服气地着脑袋嘀咕:“将军算什么…还不是跟着那样一个没人要的东陆王。”“反了你了!我们的公主送去东陆,和他们的公主样样都相同,他们的皇子送来这里,也跟我们的王子是一样的。冒犯东陆王,与冲撞羯兰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几个脑袋——”头领翻手用刀鞘又菗了新丁一下,一面连忙转头看看。东陆少年只是在一侧静静地坐着,面⾊平和,不像武官,倒像个没脾气的读书人。毕竟是东陆人,注辇话也只懂得有限的几句罢?头领这才算稍稍舒了口气。

  轻羽船刚离开岸边没有几步路,又是两声唿哨响起,岸边又来了三五个⾝穿注辇军服、束着轻甲的男人,等不及船只回头靠岸,早已纷纷跳了上来。

  那新丁正纳罕着为何没有同袍上前去盘查那些人,可是才吃过两次打,学得乖了,也不开口,只管两只眼悄悄地睃着。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头领把他的耳朵拽了过来,声音轻得只剩咝咝的一股气。新丁缩了缩肩膀,不胜惶恐的样子。

  汤乾自靠在船帮上坐着。那些新上船来的人,⾐裳轻甲与王城卫兵皆是相同,只巾末端绣的不是龙尾鳞,却是靛青⾊的⽝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着靛青的耝绸子。佩有这种徽记的兵士,只听从英迦大君的调度,在注辇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实际上可谓没有旁的义务。英迦是注辇东北的逢南五郡领主,掌握着除毕钵罗外几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敌国,从⾎统上说起,又是当今注辇王钧梁的堂弟,还有一名妹妹嫁⼊宮中做了钧梁的侧妃。他手中的权势如此煊赫,甚至国君钧梁亦要看他三分面⾊,宮中朝中,凡乖觉些的人都晓得的。眼前这些五郡兵士的徽记与刀柄上都络了金线,阶级更⾼些,大约是英迦大君的贴⾝亲随,自然得罪不起。

  轻羽船在⽔面上静静划出弧线,朝西驶去。远眺过去,王城似是平缓的一带,河岸却都用红土与青石夯⾼,⽔下设有钢角,以防船只強行靠泊,惟西侧降下一道近三里长的低矮栈桥,供宮內与王城卫兵出⼊泊船使用。

  船帮在包铜的缆柱上碰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英迦大君的亲随们率先跳上岸去,径自从角门进了王城。汤乾自却不急不缓站起⾝来,等待着例行的盘查。纵然都是看了的脸孔,文牒珮一一查验起来,也颇费了些工夫,这才放行。

  进了王城,便有宮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个月前,汤乾自初次被召⼊王城时,几乎辨别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闭在⻩金宮匣子里的蚂蚁。雷云两州连一粒金砂也不出产,注辇人却又有着一种顽固不化的富丽天,王城外城的天顶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着东陆搜购来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丝花样,宝石粉混着琉璃釉填合进去,油汪汪的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各⾊填花以外,螺钿、珠⽟与云⺟亦是不惜工本团团镶坠,那些领路的宮人服⾊也花枝蔓的,走在回廊里,人与墙壁简直分辨不开。他只得死死盯着眼前,那些宮人时不时转回来一笑,看见了她们的脸,赶忙认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几张脸,眼睑上还闪着一抹浓厚的金⾊,凝红的丰,如同她们也是那宮室墙壁上探出来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悉起来。

  王城內城里亦是河道错,亭台之间,自有无数平桥拱桥长短错落,欹斜相连。汤乾自抬起头,见对面三层⾼的空中,悬桥上一队下等宮人走过。注辇气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紧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长短,把半个肩、两条臂与绕着铃铛的脚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是年轻女郞,头顶鎏金大盘,盘里満盛着丰硕瓜果,倒像是别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稳了,另一手撑在侧。走动起来是举止齐整的,十几把纤细黝黑的肢左右波动,承住了头顶的重,却又如同藌糖缸子里搅起了浪,带着一股浓酽的妖娆。她们是往王城深处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赐宴贵客。

  经过王太子羯兰的寝宮,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辇王子成婚前均随⺟亲居住,婚后分赐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內另择寝宮。昶王是东陆来的他国质子,居所形制上与王太子寝宮相同,只是矮了一层,装饰较为简朴,表示⾝份略有区别,也在礼法许可的范畴內尽可能表达了轻慢的意思。汤乾自倒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昶王将来总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过多注辇习气反而可厌,于昶王自己亦没有好处。注辇人却抱着另外的心思。为使昶王亲近雷州风土,宮人与女官皆换用注辇人氏,而东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都是新⼊行伍的少年,王城內安置不下,也防着他们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营居住,每⽇只准二十名进⼊王城轮值护卫,这已是汤乾自所能争取到的极限——总要留些人在昶王⾝边,好不让他将故国的语言荒废了去。

  “殿下呢?”汤乾自一进门便问。

  侍立两侧的羽林军俯首答道:“在风台上。”风台是注辇房屋最顶上的一层,并无四壁,只数柱子支撑着一片挡雨的檐顶,却不避风,是注辇人宴客、吃吊子烟、清谈的场所,夜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似东陆说演义的戏台子。王城內的风台讲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见,那么便在四围放下竹帘子或纱帐子——当然也都是羼杂了金线在內的,映着包金的锻花柱子。

  风台上空旷如洗,昶王本没有什么访客,一应的案几小榻也就不曾陈设,只是下着层层叠叠的堆花纱帘,西首单单搁着一张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几支箭。

  约摸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立在风台的最东首,脚步扎实,箭已上了弦,却引弓不发。

  孩子穿了一⾝清素的⽇常⽩绢衫子,因不是军服,略嫌紧窄,于是照着东陆习俗,将左肩与左袖卸到间。使的是一张乌木的三石弓,对孩童而言实在是过于強横了,手臂的劲力与弓弦相持太久,发起颤来,使得他瘦伶伶的⾝子看起来也像是一道绷紧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气,目光不曾稍稍离开靶心,小脸被隔着纱帘的天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酣的两点墨。

  少年将军亦不去惊扰他,抱臂静静地看着。

  原先在东陆时候,宮里并非没有武官教头陪同皇子习武,只是多半势利得很,昶王势力薄弱,自然都不来巴结。宗室少年‮弟子‬中最出众的是皇三子仲旭与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噤城御苑內,两人所到之处,武官教头们时时众星捧月一般跟着。季昶年纪只较方鉴明小了半岁,亦是同年开始习武,没有良师指点,也一直不见什么长进。

  到注辇后不多时,昶王便说想学些骑刀法。汤乾自听了颇觉诧异,如此‮涩羞‬的一个孩子,是如何想起要习武的呢?但独独于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坚持。

  毕钵罗是这样⽔流纵横的城,一切通皆仰赖河漕,王城內连块能跑马的地方亦没有。汤乾自命人在风台四面张挂了轻而密的幔帐,摆放了弓靶刀与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军兵士把守楼下,不准旁人上来,将风台充作昶王平⽇习武的场所。

  季昶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时见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转头问道:“那,谁来教我呢?”汤乾自像是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尴尬地⼲咳两声。季昶左右看看,这风台上,除了汤乾自与他,再也没有旁人了。

  “难道竟是汤将军你么?”季昶睁大了双目,脫口问道。语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说错了话,连耳廓都烧了起来。

  汤乾自亦十分不自在,侧⾝拿起长弓,右手食指将豹筋的弓弦细细抹了一回,才往箭壶中探手捞了三支箭,分别笼于指间。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了出去。术中有所谓“连环”起势大致如此,讲究流畅迅疾,可汤乾自得并不快,去势却极其沉实。第一支稍偏了些,后两支都攒在铜铢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样近,桦木箭杆铮铮震,互相敲出闷钝的声响来。

  季昶惊得说不出话来。

  “殿下可要试试?”少年将军含笑弯⾝将长弓递了过去。

  季昶接了过去,一面仰脸看着他,笑嘻嘻的,眼里晶亮“你教我。”“但是,殿下。”汤乾自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孩子,说道:“您私下习武,若是发矢不中,羽箭竟从这风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总不免有些口⾆。”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那我便一箭也不失。”他果然做到。

  习两个月,他出的羽箭,总共尚不到百支。一挽开了弓,便是一刻时间,到头来却只是静静将弓箭搁下,歇息一会,而后再将弓挽开,瞄住靶心,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后来膂力渐渐満⾜,姿态也端正了,便是这样,十有八九还是不肯放箭。然而,每发必中,纵然偏斜,也决不脫靶。才两个月,开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迹,那样持久的忍耐与坚忍,简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说,昶王在风台上待了近半个时辰了。每当这种时候,汤乾自会想,这个褚季昶成年之后会成为怎样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叹口气,放弃了想像——他自己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弓弦清越振响,箭镞深深没⼊红心,孩子松垂了双手,持着长弓回头看他,笑了起来。

  他却叹了口气“殿下,您又被罚膳了?”孩子还是笑着,却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写错了字?还是背错了书?”汤乾自在他⾝前蹲下来,为他披上外⾐。

  孩子摇‮头摇‬,撇着嘴说:“老东西考问我,君王治世,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道啦,他们这些打鱼的,只晓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顺口说是武艺与韬略。老东西气得话都说不圆整,你也不在,没人敢挡着他的火气,当然又是罚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罚。”汤乾自笑了起来,所谓“老东西”是宮中分派给昶王的先生,每⽇上门讲授理国恤民、经济田算之类课程。自习武以来,季昶子渐渐有些野气了。

  “君王治世,仓廪丰实才是最要紧的,饿着肚子没有粮草,什么武艺韬略都是扯淡。饿了吧?——今天丰远号的商船回港了。”汤乾自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季昶眼睛一亮,菗了菗鼻子,嗅着了焦甜的米香,呼道:“是油茶糕!”捧过纸包,整张脸便如狼似虎埋了进去。

  油茶糕是澜州的家常点心,闻起来香甜,⼊口却耝糙,小时候汤乾自常买,一个铜铢一大块,吃得口⼲⾆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亲聂妃是澜州出⾝,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时候想必也时常亲手做给他吃,毕竟失宠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无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扑到孩子⾝上以外,⽇子简直无以消磨。因为是如此廉宜的点心,连贸易的价值都没有,而那些原籍澜州的东陆商人,思乡起来宁可买一个澜州姑娘,所以,在珍异満目、市舶繁华的毕钵罗港口,区区油茶糕竟是寻不到的,非得特意嘱托识的商船从东陆捎来。路途上辗转一两个月,原本松糯的点心都捂出了油气,变得⼲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

  “我去给殿下倒⽔来。”少年站起⾝正要离去,季昶却分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的⾐角,急忙‮头摇‬说:“不要不要,喝⽔就、就不香了。”说着,又是一个响呃,顶得细弱的⾝体都跳了一跳。

  汤乾自只得又在他⾝边坐下,伸手替他拍抚后背,顺顺气息。倒也不见得有多么疼爱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汤乾自自己,连同那五千羽林军,怕是都要回东陆去领罪的。尽管这孩子的⺟妃早已失宠,自⾝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离太子之位最为遥远的一个,小小年纪便去国万里充当质子,连被注辇使节呵斥都不敢还口——即便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毕竟还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亲生子息,再轻蔑他的人,也非得称呼一声“昶王殿下”不可。

  这整个的事情就是一场笑话。那几年,汤乾自时时在想,许多年后,说演义的台子上,中场歇折的时候,会不会有唱谐趣曲子的河络艺人出来搬演他们的故事。十一岁的王,十五岁的羽林军将军,还有他麾下那五千名连髭都还未生出的兵士。单是这些人物,一经铺叙,便不啻是一个很好的笑话了。

  实际上,许多年后,褚季昶的异⺟姊姊鄢陵帝姬向弟弟问起盘枭之变那‮夜一‬的景况,⾝穿朱红三爪金团龙缎袍子的⾼大青年懒散答道:“啊,那天夜里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呃呢。”回到寝房,一大口⽔灌下去,季昶‮烈猛‬呛咳起来,一名注辇侍女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好使他呼昅舒畅些。好一会儿,孩子才觉出那梗塞着的粉团渐渐顺着胃肠滑落下去,终于扑地一声落进肚里,像个结实的小拳头猛然揍下一拳,⼲呃好了些,一时却还止不住。

  经了这一番‮腾折‬,天已黑透,郁郁的雨却又开始下起来了。

  “震初。”孩子缓过气来,便扬声呼唤汤乾自的别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将军肩膀震了一震,随即抬眼应声:“殿下,您好些了?”“震初,你在做什么?”汤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来,用注辇话向侍女问道:“你们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阵舞,或是剑舞么?”“回将军,宮中从未献演过东陆乐舞。”侍女答道。

  汤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为殿下穿上外袍与斗篷。”侍女的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量与汤乾自同⾼,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黑眼睛睨视着少年。

  昶王从⻩花梨木榻上⾚⾜跳了下来“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卫将军,満眼茫然。

  铿锵一声,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军队制式的佩刀,显是有年头的东西,刀脊乌润稳重,如饮了⾎的黑土,不见一丝新淬火的浮亮,锋刃却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长发被横厉的刀势扫过,连着束发的珠珞被削落下来,直坠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绘过花样的⾚裸脚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咙。

  少年面⾊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节泛⽩,眼里却有了沉稳而锐利的神光。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自己的刀尖,已换了东陆言语:“殿下,请您即刻更⾐。”夜雨绵密地落着,仿佛重重昏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金王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祭塔顶上那明炭般的一点红,以及无数穹顶与檐角,兀自在夜里反着微淡的光。自辽远的黑暗海面,到灯火如珠的港湾,暗脏污的庞杂⽔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的破碗內,每一处⽔面上无不错涟漪,与飒飒的凄清声响。在这广大的雨声里,金铁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

  季昶慌张扣着纽子的小手停了下来“震初!那是什么声…”接着,他把最后一个字呑了回去。

  那声音渐渐明晰起来。即便是生长深宮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听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阵舞或剑舞。那是刀剑劈刺砍杀间撞出的凌厉声响——就在距此处不到一里的地方,这座王城里,两百,不,或许是三百柄刀与剑,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纠着。

  汤乾自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王城东角,某座⾼峻楼阁的风台上灯火通明,四面下着帘幕,却有两面已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大巨‬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犹如⽩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梦;噴溅的浓郁⾎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那是所谓宴殿,注辇王赐宴贵客的所在。

  纵然刀尖正稳稳地抵在那侍女脖颈的肌肤上,汤乾自依然觉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们都听得见,许多轻柔而频密的簌簌声,像穿越草丛的蛇群,隐秘地朝他们包围过来。季昶⾚⾜凑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扫,便惊恐地收了回来。

  “好多人,把羯兰的寝宮围住了,还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他竭力要稳住自己稚小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无需他转述——宮人的凄厉悲鸣已撕裂了雨幕。

  若非注辇王钧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数百名武士在拼死鏖战,太子寝宮亦遭⾎洗。毕钵罗是这样挤迫的城市,王城內虽然宽敞些,常年守卫亦不过千把人——这数百人的械斗,无疑就是一场反。而那剑与火的漩涡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扩大,逐渐要将整座王城呑陷下去。

  “恐怕是叛军要挟持殿下。您的印信与文书呢?”汤乾自沉声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去,从头小屉里翻出了朱红拼明⻩的绸缎小包,忙地挂到颈间。

  侍女明的红早没了颜⾊,削断的半蓬头发散了开来覆在脸上,跟着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汤乾自咬紧了,反过手来,刀刃朝侍女脖颈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刀刃几乎卡在⾎⾁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却也跟着噴了一脸,也顾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时,楼上楼下驻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军听见外头动静,也闯了进来,个个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汤乾自朝他们点了点头,简短说道:“走。”侍女们大多逃散了,下楼的途中只撞上两个,汤乾自刀尖上的⾎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睁着眼看见她们往地上倒下去,空气往破碎凹陷的喉管冲进去,又和着⾎噴出来,朝他伸出手来,仿佛是哀恳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停留,亦没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却又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

  小楼建于⽔上,底层是青石筑成,单只借那嘲凉之气贮存新酒,到了二层三层才有数道别致桥梁通往旁的屋宇楼台。汤乾自领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层酒窖。酒窖內有个矮门,是平⽇将酒桶从小船上滚进来时使用的,他们便从那儿依次钻了出去。青石的楼基下窄上宽,是茶托样的形状,从⽔里‮瓣花‬般向外翻开。外面此时自然没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鞘,下了⽔,潜伏于青石基座的影中,头顶的空中,纵横错的悬廊与小桥上,百来名明火执仗的注辇⾐装兵士叫嚷着,自各个方向朝小楼涌进来。

  汤乾自向他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簇拥过来,将他与季昶裹在‮央中‬。⽔恰恰没到汤乾自的下巴,季昶紧攀着他的脖子,只露个脑袋在外。他们谨慎涉着⽔,向北面宮门的方向行去。⽔面上映出彤红的天⾊与金粉般飘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被火光一照,仿佛都着了起来,光焰再折在⽔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顺势淌进了密布的河湾里。霏微的雨无穷无尽地下着。

  不一会儿,河汊到了尽头,面一座⽔榭,內里并无人声,灯火也不见,汤乾自认得那是注辇王子们的画室,再向北不远,便到了连通內外王城的持澜桥。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声说。

  “是,殿下。”他即刻答应。

  “刚才那是你…第一次杀人么?”汤乾自一面单手翻上⽔榭的栏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你怕吗?”汤乾自静默了一刻,却不曾停步,约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静默下去。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汤乾自觉得季昶话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隐约觉得不妥起来。

  季昶偎在他颈窝里,低声说:“我不知道第一次杀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总要有这样一天的。”少年将军忽然觉得,方才在⽔里浸透的军装异常冷而沉重,全塌在⾝上,直凉到骨子里——不知是因这孩子的一句话,还是因为此刻听觉捕捉到的一点异声。不及细想,他扬起一手,示意⾝后的部下们止步。

  ⽔榭內登时静寂如死。⾼空里,长风送来宴殿风台燃烧的烈烈声响与震天的厮杀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又过了片刻,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小小的异声。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后边,有个细碎的脚步啪啪地朝这边来了,是柔软⾚⾜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间中还杂着点洗⾖般的沉闷哗哗声,也不知是什么在作响。

  他放下了季昶,独自侧⾝闪到屏风后,飒地一声轻响,佩刀自鞘中褪出一寸,蓄満了劲力。屏风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对着分隔王城內城与外城的河流,屏风沉重得像堵墙,面上零星缀有拇指大的云⺟片,隐约透出河上摇曳的火光,那一点点跃跃的红有时会被什么东西遮没,转瞬又沁了出来,看得出是有个人正沿着屏风急忙走着,远处的火光将人影‮大巨‬地投到了屏风上来。

  他们屏息等待着。

  到了屏风尽头,那黑影子便绕过这一面来。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手。

  汤乾自一把拽过那只手,顺势紧紧箍住了来人的肩,刀也应手跃出鞘来,在空中刷地一横,架上了那人的脖颈,庒低声音用注辇话低低喝了一声:“别出声!”他们都只觉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电,明厉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远的痕迹。但又仿佛,不是为了那一刀。

  流⽔般的铃声霍然响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盏被人扫到地上,凿雪碎⽟,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甜脆的冰糖片儿,又撞成了块,撞成晶莹的粉末,许久许久,直到那铃声终于停歇,每个人耳里还是恍然有着潺潺不绝的余韵,犹如一枚银铢在绝薄的青瓷瓶腔子內弹跳。

  羽林军的少年们都惊住了。

  那只是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只得五六岁模样,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两手腕上堆満了银丝的缀铃钏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银铃响动,用披帛将左右手腕好,只剩下那种洗⾖般的闷响。经汤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银铃便恣肆地响亮起来。她有张浓秀微黑的尖俏脸蛋,服⾊灿烂,像是宮中门阀贵族的孩子,満头卷曲的乌发却披散着,⾐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渊裂还要深,呑噬了一切的光,视线却始终落不到人⾝上——原来是盲的。

  汤乾自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盲女孩儿周⾝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许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內竟挤出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小女孩儿惊跳起来,惟一自由的那只手却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脸孔去贴着婴孩的脸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小女孩儿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注辇话。

  “殿下。”汤乾自咬了咬牙,转回头来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命。”他面⾊严峻,预备着要有一场争辩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他们说的都是东陆华族语言,注辇女孩是听不懂的,季昶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仿佛畏惧与她目光相接。其实也是荒唐的,这女孩儿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们的行踪不能怈露,哪怕是一分的险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叛军的手里,他们必然要拿我当作要挟注辇王与⽗皇的筹码…可是等他们明⽩了我不值那个价钱…”季昶的话到这儿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进了嘴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泪。

  “咱们也都得死。”有个羽林近卫低声地接口道。

  又一个少年咬着牙说:“五千个都得死。”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屺。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看不见他们神情,只晓得这些人至今尚未对她不利,或许不是恶人。她捉住了汤乾自的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妈妈和我哥哥,救救他们!我赏你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汤乾自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女孩儿果然是贵族出⾝,然而事到如今,怎样的显赫家世或丰厚财富,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命丧于此,寡⺟晚年何依尚且不论,如季昶亦死,他这随扈将军的亲族,怕都是要问罪的。

  这五千名羽林军兵士都还年轻,有⽗⺟兄姐,预备着有漫长的来⽇,或许混个一官半职,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闺女,没有一个人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个活跳跳的少年领到了这个异国他乡来,也得把他们尽可能好好地领回去。

  情势如此危急,带着这个女孩儿逃走,便是平⽩多了一个累赘,断无生路。若是将她抛在这儿,他们的行踪必然怈露。

  他们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关,攥住了女孩儿纤小的肩。女孩儿大张着无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大半细弱的脖颈袒露在外。她两眼不能视物,亦对这些人的言语一无所知,更不明⽩有一刃军刀正虚横在她脖颈上,只要朝內稍一庒迫,再向右猛然一菗——只要那么一菗。

  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殇州极北永无尽头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汤乾自眼角一闪而过,⽔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纷的注辇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在这里!陛下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装甲胄都清晰可辨。

  汤乾自凛然一惊,推开女孩儿,飞⾝朝季昶扑了过去,将他拉到⾝后。

  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注辇王钧梁的王城卫兵。  Www.ISjxS.CoM 
上一章   九州·斛珠夫人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萧如瑟创作的小说《九州·斛珠夫人》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九州·斛珠夫人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九州·斛珠夫人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