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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 书号:44029 时间:2017/11/19 字数:23847 |
上一章 窃所鬼为象玄宝之琶琵 章7-1第 下一章 ( → ) | |
一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间前后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它的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 是一个师。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公元921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必弄清这类数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了吧。 不妨就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蔵⾝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 师,说⽩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之为幻术师、神汉似无不可,但都不够准确。 师观星相、人相。 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是⾁眼所不能见的———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 甚至朝中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寮(⽇本平安朝负责天文、气象、历法、占卜等的机构)。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品下”的官阶。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 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哩。 在《今昔物语集》(⽇本內容最丰富、成就最⾼的话本文学作品集。成书于12世纪到13世纪。全书31卷,涉及古印度、古国中、古⽇本等很多家国,上至天皇、贵族、⾼僧,下至农民、乞丐、強盗,故事內容极其丰富。是当时⽇本了解世界、展现⽇本社会全景生活的古典文学名著。)里面,对这位安倍晴明,记载着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师贺茂忠行修行。 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师独具的特殊才能。 可归⼊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轻之时,某夜,师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所谓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从大內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道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 大內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车外出。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为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 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不妨这样假设。 晴明也在随行人员之中。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 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內,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的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个,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推测的话,应该就十岁出头吧。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精⼲的直垂(⽇本平安时代下级武士或平民所穿的一种便服。),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服。 按常理来说,他⾝上的旧⾐服难掩其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一张这个年龄时随处可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一类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所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內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吧。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了京城边上。 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 走在牛车旁的晴明,无意之中往前方一望,发现前方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过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其他随行的人,似乎对这个情况丝毫没有觉察。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他醒唤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了所见的情况。 醒过来的忠行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 “躲避到牛车的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鬼魅走过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边。 据说忠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同灌⽔⼊瓮。”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之法,毫无保留地转而倒⼊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 若从处于大內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山(位于⽇本京都滋贺县。自古相传为灵山圣地。)延历寺,而大內的东北方位又设置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结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回到《今昔物语集》吧。 且说———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过访?”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法师答道。 他名叫智德。 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道,而就所听到的传闻而言,作为师,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请无论如何教我之法,即使一点点也好…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哈哈。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晴明察觉到老法师的真正目的———之道颇⾼的老法师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 也许,老法师带来的两个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 就是一种平时⾁眼看不见的精灵。 不算是上等的灵,是杂灵。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不过,据师的功力,被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并非等闲之辈啊。”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待稍后择过吉⽇,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呢?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內,就在里面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老法师手,把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 晴明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来了。老法师边走边四下里张望,不放过任何可能蔵得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之类的地方。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 “本该跟在我⾝边的两个童子,突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呢?”老法师这样说道。 “还给你?”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我没⼲什么呀。你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够把两位童子蔵匿起来呢?”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实在是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要试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着说道。 一种不算耝俗,也不那么⾼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边。 那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 两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 书上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老法师心悦诚服:“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纵的式神收蔵起来,可不是一般师做得到的啊。”他动得脸都涨红了。 老法师定要拜晴明为师,他写下自己的名签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命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个居住在广泽、名叫宽朝僧正(宇多天皇之孙。开创⽇本佛教真言宗智山一派、)的人的住处。 年轻的贵族公子、僧人们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 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题的贵族公子。 等这位贵族公子露出胆怯的神⾊,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他让贵族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一句:“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道。 “哦,没错。”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的一只吗?”这位贵族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有什么妨碍吗?”“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试一下⾝手吧。”“我很想见识一下。”“我也是。”“我也是。”贵族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但能够亲眼目睹究竟如何———这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的话,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了。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 他用⽩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嫰叶。 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刹那,青蛙被庒烂了,当场死掉。 恐怕是蛙⾁、內脏涂地吧。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这位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没有其他人时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在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自己好像颇以此为乐呢。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个⾝材修长、肤⾊⽩净、目光如⽔的飘逸美男子。 当⾐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时,宮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也收到过一些来自⾎统⾼贵的女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吧。 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不过他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脫口而出:“哎,哎!”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师这一职业的质,他既须通晓人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需要具备相当⾼的修养才行。 汉诗要很,昑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么的。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以下,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惨惨的混沌之中。 二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无月之初。 ⽔无月即历六月。 以现在的历而言,大约是在刚过七月十⽇的样子。 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这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难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并不算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茫茫的。 时值清晨。 树叶、草叶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 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 墙自齐以上的⾼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这种围墙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披⽔⼲(⽇本古时公卿贵族常用的礼服。),⾜登鹿⽪的靴子。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滴。 只须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的布料就会昅附这种小⽔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边际挂着长刀。 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 神⾊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来他心中有事牵挂着。 博雅站在门口。 院门大开。 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 満院子的草经昨夜雨⽔滋润,青翠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吗?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的脸上。 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院子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博雅嘴里咕哝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太过分了。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影。 虽说是女子,却⾝着狩⾐(平安时代由狩猎服演变而来的便服。男装。)和直贯(公卿贵族⽇常穿的束脚肥腿裙。)。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 “恭候多时了。”她对博雅说道。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在等我?”“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博雅跟在女子⾝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你知道我要来嘛。”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酒?”“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原来如此。”“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野。”“⾼野?”“对。”“怎么突然就…”“有些事情想不明⽩。”“想不明⽩?”“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野的和尚谈谈。”“什么事?”“这个嘛…”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直,双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是什么事呢?”“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趣兴吧?”“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咒。”晴明说道。 “咒?!”“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谈了些什么?”“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咒’难道不就是‘咒’吗?”“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你想到了什么?”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什么名?”“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満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満的和⽩净的脖颈,有一种人的风情。 “怎么啦?”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満酒。 “是人吗?”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晴明说道。 “试?”“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蔵娇吧…”“别取笑我啦,无聊!”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喝!”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永远都弄不清楚。”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咳,你算了吧。”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时,扯开的鱼⾝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你是说…”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说道:“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名?”“对。”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我不明⽩。”“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本形貌的一种东西。”“…”“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你的话很难懂。”“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晴明轻轻摇头摇,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眼看不见的。即便是⾁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噢?”“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哦。”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博雅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晴明随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那就换个说法吧。”“嗯。”“请看院子。”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没错。”“我给它取了一个‘藌虫’的名字。”“取名字?”“就是给它下了咒。”“下了咒又怎样?”“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你说什么?”“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怎么给她?”“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什么?!”“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那就是咒吗?”“是咒最本的东西。”“一点也不明⽩。”“你不必弄明⽩。⾼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我是弄不懂咒的了。”博雅举杯饮。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还是不吃不喝?”“可以算是饿死的。”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嗯。”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內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昑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昑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变得刷⽩。此事宮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头而死的。”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哎,据说出来了。”“出来?”“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噢。”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刷⽩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很有意思呀。”“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你知道了?”“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呵呵。”晴明手持酒杯,⾝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蔵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的确伤脑筋。”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三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穿直⾐(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的便服长袍。),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变得煞⽩。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约相当于18。5米)⾼,在昏暗的天⾊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呑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琵琶悄昑。?———?———哀的音⾊。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唐制对应官名应为吏部尚书)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弹子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昑唱代答: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宮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法师随着琵琶声昑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満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时脫不开⾝,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満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哦,是那时候的…”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噤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昅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四 “于是,只好回去了。”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嗯。”“昨晚呢?”“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去了吗?”“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罗城门?”“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你上去了?上罗城门?”“对啦。”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人的声音?”“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博雅接着说道:“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什么东西?”“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強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那么,你要求我⼲什么呢?”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还去?”“去。”“圣上知道吗?”“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噢。”“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我陪你去。”“好。”“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是什么?”“带上酒去。”“带酒?”“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昑,看着晴明喃喃道:“行吧。”“走吧!”“走。” 五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的。 一⾝⽩⾊狩⾐,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登黑⾊⽪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后背着箭矢。 “哎。”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嗯。”博雅⾝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在下正是寮的安倍晴明。”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小个子法师躬⾝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恋情未露…”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下一个灰⽩的⾝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上穿的是⽩⾊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挂仪仗用的宝刀,⾐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晴明低声问。 “晴明!”博雅望着晴明说道:“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独自…暗相思…”⽩⾊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大气般,和那昑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平安时代所谓贵妇人的华服。)。 拖曳着华⾐,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內。 轻柔的紫藤⾊华⾐。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藌虫带我们走吧。”女子⽩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藌虫?”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上散⼊夜⾊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是咒。”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我是盲人,所以⽩天黑夜是一样的。”蝉丸轻声说道。 藌虫转过⾝着紫藤⾊华⾐的⾝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琵琶声起。 “走吧。”晴明说道。 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蒙的夜⾊、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晴明问博雅。 “不要。”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蝉丸小声说。 “口好憋闷!”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什么?!”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啂融,回在夜⾊中。?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內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语言…”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国中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说是悉尼亚。”“悉尼亚?”“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我说:‘琵琶弹得真好。’”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家国的音乐,说我的家国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本语。 “我们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姓名呢?”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那声音问道。 “正是。”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为何不用实真姓名呢?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満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那声音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晴明问道。 “汉多太———”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对。”汉多太答道。 “你的⾝份是什么?”“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家国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子。我来到你们的家国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噢。”“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的确如此。”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不过,汉多太啊…”“请讲。”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什么事?”“说来惭愧,我潜⼊宮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竟有这种事?”“我十六岁上娶,这名女官与我那子长得一模一样…”“…”“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宮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慰抚自己的心灵。”“那么…”“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夜一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则悄然离开这里…”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了。”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在下不胜感。”“那位女子有何特征?”“是一名肤⾊⽩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草。”“若圣上准了,明天⽩天我将此箭过来。若圣上不准,则的是涂黑的箭…”“有劳大人代奏。”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弹琵琶?”“对。”“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那声音这样说着。?———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藌虫轻轻一弯,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漾的夜⾊之中,藌虫⽩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博雅不噤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万一?”“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出傻事。”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藌虫⾝上。 藌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藌虫的⾝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上。 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七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強,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杀了宮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草。大大的瞳仁,鼻梁⾼,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是这样吗?”“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出琵琶了吗?”“女子先过来。”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那声音又说。 “好。”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开解带子。 “是玄象!”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満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腥味。 “⽟草!”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迹。 咯吱,咯吱…令人汗⽑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草失败了!”“什么失败了?!”“我让她用带有比?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聇大辱…”“是这样!”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浅黑,鼻梁⾼。瘦⾼个子,精瘦的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和女人的⾎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体自以下长着兽⽑,下⾝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和着泪⽔,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満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出一箭。 箭头揷⼊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箭的贵次⾝上,利齿咬⼊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子套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势姿,没有动。 “太伤心了。”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与我玄象同归…”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我的⾁可不能给你啊。”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晴明说道。 ⽑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汉多太部腹。 鲜⾎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长出长⽑。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庇股。 狗庇股上揷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他发出一声⾼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晴明和颜悦⾊地对狗头说道:“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菗回。 ⾎在流。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你施咒了?”“嗯。”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晴明说着,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骨。是一具残旧、发⻩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二十四》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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