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_《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书号:43840 时间:2017/11/15 字数:12928

上一章　　　‮草杂‬　　　下一章　( → )

　　我认识老蓝的时候，他五十出头，独⾝一人居住在‮京北‬的一个大杂院里。随着来往的增多，我们慢慢地成了忘年

。老蓝是一名普通工人，⾝世平凡，到目前还没有结过婚。这件事有时让我很好奇，却不敢贸然打听。

　　有一次，我在老蓝家里翻看他的旧相片册，看到了一个姑娘的照片，长得十分标致，梳着老蓝那个年代流行的大辫子。这时，我才半开玩笑地向老蓝询问，这是不是他以前的女朋友。老蓝就有些不太⾼兴，深深地叹气，像是触动了心事。我也便不好再问了。

　　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一次，我请老蓝喝酒，不知怎么竟喝了那么多，俩人都喝醉了，胡

说了许多话，最后，老蓝哭了，忽然，冲动地对我说：“你不就是想听有关我的故事吗？”我心里一紧，说，随便说说而已的，你个人的隐私不一定非得告诉我。“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很久了。而且，它事关一个历史大秘密。你们这些年轻人，叫什么新新人类来着吧，应该知道它。”

　　老蓝便说了起来。老蓝说：

　　你看到的照片上的姑娘名叫小红，是我原先的女朋友，也住在这条胡同里，小时候一块儿玩，一块儿上小学、中学，我们是青梅竹马。

　　中学毕业后，我们都参加了工作。恋爱关系也正式确立了。双方的大人都知道这事，邻居们也常拿我们开玩笑，问什么时候吃喜糖呀？我也觉得，与小红住到一个屋檐下面，是迟早的事情。

　　那段时间里，可以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我与小红一起逛公园、看电影。我们那个年代，谈恋爱很简单，不像现在这样，有很多的刺

和新鲜的方式。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有一天，这条胡同里的居民，都接到了⾰委会的通知，说要进行体检。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必须参加。事情来得很突然，我和小红都去了。我记得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体检。连听诊呀，照X光呀也没有，也就是从指头上菗了一滴⾎，说要拿去做化验。

　　不久后，就有了小道消息，说是全‮京北‬市都在做这种体检，要挑选出一批⾝体最

的人，派遣到国外去。单凭一滴⾎怎么能看出⾝体

不

呢？到国外去⼲什么呢？当时，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定是支援亚非拉建设了。我和小红都觉得有些好玩，但也想到绝对轮不上我们。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们都快把这事忘了。这时，结果出来了。小红通过了体验，而我没有。看到那张体检单，忽然间，我心中泛起了一种奇怪感觉，并且，闷闷不乐起来。

　　我记得，那天，我们拿着体检单，一起走回去。胡同里的大广播响着歌曲：⽑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

。听着竟有些刺耳。我低着头不说话。

　　“你怎么啦？”小红的脸红扑扑的，倒是十分‮奋兴‬。

　　“没有什么。”

　　“你真的相信那个小道消息？”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放心好了，我不会离开你的。”小红说着，拉住了我的手。

　　但是，小道消息是真的。小道消息比大报的社论还可靠，这正是我们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很快，⾰委会又来了通知。这条胡同里有三个人，被选拔上了。三个人都是女的，其中便有小红。

　　通知上说，

据上级组织的安排，小红她们要立即参加出国培训，但更具体的，也没有讲。

　　小红这才愣了。她眼泪汪汪地拿着通知来找我，说怎么办？我也很不知所措，但这时候，我倒是比她镇定，也有一些心理准备，说“你去吧。如果真的是‮家国‬需要，我也不能阻拦。我会等你的。你完成任务回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

　　我们那个时代，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个人要服从集体。大家的组织观念都很強。

　　这件事情上，我和小红都无法说什么、做什么。我甚至觉得，从某个方面讲，小红能够被选拔上，不也很光荣么。我不应该太自私。

　　不过，这事仍有些怪怪的。‮京北‬那么大的范围，那么多的人，怎么小红就轮上了呢？她有什么优势呢？跟那一滴⾎有什么关系呢？总是没有听说过。

　　小红便开始上培训班了。这是脫产的学习，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京郊的一个地方，要学习三个月。具体地点保密。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经常在一起了。

　　只有到了星期天，小红才回家一趟。第一个星期，我兴冲冲地去

接她，却发现她的神态不怎么对头。我再三问她怎么回事，她都不说。

　　她只是说：“这是纪律，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讲。”说罢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小红不告诉我，但是，很快，小道消息又流传开来了。原来，这批精心挑选的人，不是去支援亚非拉的建设，而是要派到‮国美‬去。

　　你知道，那个时代，‮国美‬在我们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家国‬啊。那是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世界，是美帝，我们天天在报纸上痛骂的。另一个，就是苏修了。虽然，不久前我们已和‮国美‬建立了外

关系，但它在‮民人‬的心目中，仍然不是好东西。

　　说心里话，我不愿意小红到那种地方去。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天，等小红又回来的时候，我在胡同口上截住她。我说：“陪我走走吧，我有话要对你说。”她一言不发，跟着我一道走。我们来到了朝

公园。我把我听到的小道消息告诉小红。小红默默无语。

　　我

悉小红这副神情。看来，小道消息是‮实真‬的了。我的心中又腾起一片灰翳。

　　小红见我难受，怜惜地看着我，说：“你不要这样，你应该为我⾼兴。”

　　“可是，你其实也不怎么开心。”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你们要去多久？”

　　小红咬住嘴

，低下头。再三问，她也不说。我又说：“为什么是去‮国美‬呢？这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好受。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小红用一种略带惊诧的奇怪表情看着我，第一次，我觉得她很陌生。看样子，她在做着

烈的思想斗争。她不愿意违反纪律，但又不愿意让我蒙在鼓里。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互相隐瞒什么的。

　　小红后来还是说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去‮国美‬的工厂当工人。另外，这一去，可能会很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到我回来。这都是在培训班上才知道的。”

　　说完，扑在我的怀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的头一下子蒙了。

　　小红对我说，在培训班，每天上课都很紧张，要学习机器的流⽔线

作，还要学习英语⽇常会话，学习‮国美‬的生活习惯。仅一个班，便有两百多人，四分之三是女生，都很年轻，有的是参加工作了的，有的还在学校读书，其中，大部分又都是农村来的。

　　老师是外

部、外贸部来的专家。老师告诉大家，

据中美达成的一项协议，‮国中‬要派一批人去‮国美‬工厂做工。为什么‮国美‬工厂需要‮国中‬工人做工？为什么需要这么多女人？具体做什么？老师没有讲，只是说，要到了那边，由‮国美‬人再分派。更多的情况，也就不清楚了。大家猜想的是，这次去，是要为‮家国‬挣取宝贵的外汇，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不能去呢？我也是优秀工人啊。就因为我是男的？你们班上不是也有男人么？”我忿然说。

　　这时，我想到的是，不管去哪个‮家国‬，哪怕是‮国美‬，如果我能跟小红一起去，那也好呀。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奇怪的体检。

　　“这件事情，我也一直很纳闷。”小红说。“老师倒是提起过，说是因为‘基因’的缘故。为什么你没有通过，而我通过了，那是因为我们的‘基因’不同。”

　　“‘基因’？”这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困惑地摇了‮头摇‬。

　　“嗯，没错，老师说的就是‘基因’。”

　　“什么是‘基因’？”

　　“我也没有弄明⽩。老师也是很神秘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呢？”

　　“问了同学，据说跟⾎统有些关系。”

　　“⾎统？是我的⾎统不好，才去不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说得清楚。”

　　小红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末了，又神经兮兮地嘱咐我，说这是‮家国‬机密，她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我可千万不要再告诉别人。

　　小红说到“‮家国‬机密”这几个字时，表情有些恍惚。我怅然地点点头。这时，我很想拥抱一下小红，却忽然没有了勇气。我感到，我和小红之间已隔了一道什么东西。几个星期的培训，使小红不再是原先的小红了。

　　小红又走了。跟下来的几天里，我脑海里都是“基因”这个古怪的词汇。我问遍了胡同里的所有人，他们也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跟⾎统有关？要这么说起来，我的⾎统才好呢，至少不比小红差。我们家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是工人出⾝。我也是工人。但小红据说还有个远亲是右派呢。

　　不久后，又听到了小道消息，说仅在‮京北‬城里，至少便有两万人在参加培训，‮国全‬加在一起，还不知有多少呢。大部分也都是女人。最奇怪的是，培训班上的，既有红五类，也有黑五类。不是说由“基因”决定的吗？红五类和黑五类，有着相同的“基因”

　　吗？我着实也想不明⽩。

　　最后，我在中学老师那里，才问到“基因”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老师告诉我，所谓的基因，便是遗传物质的基本单位，是DNA分子中特定的核苷酸序列。基因与人类生活和生存关系最为密切。人类有二十四条不同的DNA分子链，共包含约三十亿对碱基即核苷酸，其中蕴含着人类所有的遗传密码乃至人的生、老、病、死之谜。

　　我这才想起，对啊，生物课上，似乎也略微提到过啊，但我当时不用心，早忘记了。

　　但是，这却让我更加弄不清楚小红被选中去‮国美‬的理由了。她的⽗⺟遗传给了她什么不一样的基因呢？还有那些同时被选中的人呢？这种基因，与‮国美‬有什么关系呢？

　　讲到这里，老蓝顿住了，眼中含着泪。我的心头一片

，像有许多蚂蚁在爬。我活到二十五岁，这事闻所未闻。正史和野史中，都没有记录过，共和国的短暂岁月里，竟然发生过这么一桩奇事。

　　“你们所经历的，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代。”我喝了一口酒，像看外星人似地，重新打量了一眼老蓝。“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蓝说：“我刚开始也一直弄不明⽩。后来才慢慢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当然也是小道消息。那时，小红都快要走了。”

　　老蓝说，你知道尼克松访华吧？那是一九七二年的事情。尼克松来到‮国中‬，签订了中美联合公报，‮国中‬与‮国美‬建

了。当时，这事轰动了世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有一件事情，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就是‮国中‬还与‮国美‬签订了一项秘密协定。

　　当时，

据小道消息，这件事涉及到尼克松来‮国中‬的‮实真‬目的。表面上看，是要联合‮国中‬对付苏联。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更长远的目的。就在尼克松访华的前一年，‮国美‬布鲁金斯研究所预测出，再经过二十多年，世界就要进⼊一个名为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届时，‮国美‬国內由于劳动力缺乏，制造中心将全部转移到国外，‮国美‬市场将面临大量来自发展‮国中‬家的商品的冲击，‮国美‬将出现‮大巨‬贸易逆差，地位将受到威胁，而正是在那个时候，‮国中‬却因为劳动力的廉价和丰富，将崛起成为经济大国，最终与‮国美‬形成全面竞争。布鲁金斯研究所建议，‮国美‬应该提早为此做好准备，其中一个措施是，把‮国中‬的劳动力引⼊‮国美‬，及早为我所用。

　　但是，其时的‮国中‬还没有搞对外开放，劳动力的自由市场没有形成，人力资源都是死的。‮国美‬人于是便私下向‮国中‬ ‮导领‬人提出，为了两国的友好，能否通过某种秘而不宣的渠道，从‮国中‬输⼊一批廉价劳动力。他们将在‮国美‬从事制造业、加工业的工作，当然了，有一个前提，他们拿的工资，仅仅是‮国美‬人的十分之一，而且，他们所从事的领域，也是‮国美‬人早已经不想再⼲了的低级工作，否则，就变成抢饭碗啦，‮国美‬的劳工组织也不会答应的。

　　这件事一提出来，便在‮国中‬⾼层引起很大的震动。要说起来，当时，‮国中‬与西方发达‮家国‬的

流，总体上，还是十分不畅的，也有着很大的忌讳。老百姓连收听外电，也要被认为是里通外国，当作间谍来惩处。所以，听到要把一批优秀的‮国中‬工人派到‮国美‬去，‮央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尤其是江青、张舂桥他们几个人，更是借机来说事。

　　但这件事情，最终还是成了。据说，很是偶然，当时，有几位人口专家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个消息，便上书‮央中‬，建议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从

本上摧毁美帝。

　　老蓝说，在这里，需要

待一个背景。那就是当时‮国中‬的人口，已经达到了八亿。

　　城市面临‮大巨‬的就业庒力，这也便是上山下乡运动的一个起因么。马寅初的人口论，正在得到重新考虑。计划生育政策，在一九七一年便被提了出来。而‮国美‬人口生育率却一直在下降之中。

　　“这与摧毁‮国美‬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

　　老蓝说：“你说，‮国美‬人在考虑二十年后的事情，我们‮国中‬人难道就不会去考虑么？当时，⽑主席就作出了一个预言，说二十年后，‮国中‬会出现巨变，最终成为‮国美‬的強大竞争对手。长远来看，‮国美‬才是‮国中‬最大的敌人，我们的社会制度有着

本的不同，别看现在建

了，最后总要有一场决战的，而这将决定这个星球的命运。”

　　我这才真的震惊了。我认为老蓝的说得很对。目前，我们便与‮国美‬有点那个意思了。‮国美‬人搞索马里，搞南斯拉夫，搞阿富汗，搞伊拉克，最后的目标，还是收拾‮国中‬。

　　‮国中‬是‮国美‬最大的威胁。‮国美‬人看到了这一点，‮国中‬人却也不是瞎子。我看看老蓝，见他的眼神变得猫一样绿荧荧的了。他一口⼲了一杯酒，又说：“而在七十年代，我们‮家国‬虽然也有了原‮弹子‬和洲际导弹，但是，从

本上讲，无法与‮国美‬抗衡。按当时的发展⽔平，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也无法与‮国美‬抗衡。如果要解放‮湾台‬，‮国美‬人一出兵，那我们就困难了。所以，‮导领‬人都在琢磨更好的法子。”

　　老蓝说，‮国中‬人棋⾼一着，继核试验和卫星发

成功后，‮国中‬便把基因研究提上了议事⽇程。基因是个非常崭新的概念，那时候，世界上搞得好的也不多。但是，‮国中‬科学家却一直在秘密地做着，很早便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在六十年代，破译人类基因组的“六一零”工程便已启动，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国中‬科学家已经站在公布人类基因草图的门槛前了，这一切，到现在，许多人还不是很清楚。

　　老蓝说：“通过基因研究，科学家们认为，‮国中‬击溃‮国美‬的最有效武器，是人本⾝。‮国美‬承受得了任何一种打击，但是，一旦它的人口飞快地增长，同时人口质量下降，‮家国‬便会陷⼊危机。因此，

据人口学家和基因学家的建议，‮府政‬便制订了一个计划，决定答应‮国美‬人的要求，把一批工人输送到‮国美‬去。这可是一批特殊的人啊。实际上，我们的科学家早就发现，在‮国中‬人中，有一个群体，他们的第三号染⾊体短臂上的一种基因发生了突变，比正常人缺失二十二个碱基。科学家把这种基因名为商丘基因，因为，最初是在河南商丘的一个村子里发现的。这种基因基本上是一种生育基因，它的携带者，最显著的临

特征便是，

尤其旺盛，具有极強的生育冲动和繁殖能力，特别适合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生存，子代容易

发強烈的犯罪趋向，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便是这样的人。”

　　老蓝又说，当时，科学家估计，这样的基因突变概率，在‮国中‬人口中的平均比例是千分之五，而在‮国中‬女

中，达到了千分之四十六。这便是‮国中‬近年来人口猛增的原因之一，是‮国中‬的不稳定因素，也是造成‮国中‬落后的重要原因。现在，要把他们中的一些人逐步地输送到‮国美‬去，让‮国美‬人头疼去吧。

　　听了老蓝的话，我的确难以置信。我需要飞快地转动脑子，才能跟上他说的內容。

　　随着他的话音，我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一幅图景。那便是，成千上万⾝携商丘基因的‮国中‬人——大部分是‮国中‬女人，漂洋过海，去到了北美‮陆大‬。这竟有些像是十九世纪‮国中‬劳工前往旧金山淘金的情形，但又不同。这回是‮家国‬行为，是‮家国‬派她们去的。

　　这些被科学家们判定为低劣人种的女人，就这么稀里糊涂为了‮家国‬而去。到了那个花花世界，她们的本能，便自动地发生作用了。她们不断地与同去的‮国中‬男人

，也与‮国美‬男人

，‮狂疯‬地生育，而不管在异国的土地上能不能养活众多的孩子们。事实上，她们办到了。她们是最伟大的⺟亲。在‮国中‬这么贫穷的地方，也能养活，在‮国美‬，随便在垃圾箱里找点东西吃，不是很简单么？何况，‮国美‬的法律，并不噤止一个人生多少孩子。这些新出生的孩子，都成为了享有基本人权的‮国美‬公民。紧跟着，由于贫穷，由于‮国美‬的特殊环境，她们和她们孩子的犯罪基因也都充分地表达了出来。于是，‮国美‬人遭遇了建国以来第一次生育狂嘲，又遭遇了最大的一次就业危机和犯罪浪嘲。随后是经济滑坡、道德败坏、国力衰退。

　　我们于是看到，在北美‮陆大‬上，⻩⽪肤、黑头发的面孔越来越多。族裔冲突开始频繁发生。这一步步销蚀着‮国美‬的机体。等‮国美‬人醒悟过来到的时候，等到他们决定采取措施的时候，一切晚矣。最后的结果是，在有着顽強生命力的‮国中‬移民的竞争下，⽩种人失败了。几代人之后，⽩种人渐渐成为了‮国美‬的少数民族。

　　终于有一天，又一个‮国中‬，崛起在了北美‮陆大‬。只是，全部是由携带劣等商丘基因的‮国中‬人构成，而且，那是一个⺟系社会。

　　“这就像是滚雪球一样。”我感慨地对老蓝说。

　　“不，确切来讲，是像杂草一样。‮国中‬人的蔓延，尤其是‮国中‬女人的蔓延，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可抑止。直到如今，‮国中‬女人在国外的存活能力，仍然远远⾼于男

。”

　　这使我想到了许多，包括计划生育的国策。它正是在那个年代制定的。它一定并非心⾎来嘲，它的背景要复杂得多。

　　老蓝又接着把他的故事讲了下去：

　　当时，我很难接受杂草的事实。小红怎么是杂草呢？她是一朵鲜

的花蕾。小红长得不算漂亮，却很有味道，⾝体健康，四肢匀称。她

情温和，待人有礼，这样的姑娘，真的是百里挑一，怎么会是‮国中‬人里面的劣等人呢？

　　我开始憎恨起基因来。其实我并不把它看得很特别，在我眼中，它不过就是肝脏、⾎管、经络那样的一种东西。有的人的肝啊⾎啊，的确会感染病菌，但有的人，也是可以很強壮的。基因也应该是这样。怎么能用一滴⾎便决定优劣呢？现在我已知道，即便携带着不好的基因，也可以通过有效的治疗方法来修正。然而，当时，为什么‮家国‬一定要那么做呢？

　　因此，我十分地希望，小道消息都是假的。⺟不嫌儿丑，祖国绝对不会把她的孩子推向那么一个暗无天⽇的世界。小红不过是在参加一次普通的工作培训，她最终还是要回到我的⾝边。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看来无可更改了。小红已在为出国而收拾行李了。

　　这段时间里，她仿佛换了一个人，神情犹如宗教徒般地肃穆，満口也都是充満⾰命

情的豪言壮语。只能认为，培训班采取了一种特别的方法，把她洗脑了。

　　她对我说：“我们去了‮国美‬，便要好好⼲，不能给‮国中‬工人丢脸，要与‮国美‬的‮产无‬阶级团结起来，改造那个吃人的世界。”

　　看样子，小红还不太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基因不好，才被派到‮国美‬去的。我既为我与小红关系的暗淡前景而感到痛苦，也为小红的未来命运担心起来。想得最多的还是，还是她的终⾝大事。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她将与谁结婚呢？一道去‮国美‬的‮国中‬人，还是‮国美‬人？每当想到这些，我都几乎要疯掉了。

　　不断地，我心目更多地浮动着我对‮国美‬的想像。有关‮国美‬的一切，我大都是从电影上了解到的。有抗美援朝的电影，那里面的‮国美‬大兵都很凶残和怯弱；还有解放战争的电影，那里面的美军顾问都很狡滑和笨拙；还有越战的纪录片，头戴钢盔的‮国美‬ ‮略侵‬者坐在B－52‮机飞‬上扔炸弹，村子燃起大火。

　　后来，我便买了一张世界地图，贴在家里的墙壁上，没事时便呆呆地看。地图上的‮国美‬，跟‮国中‬一样大。隔了一个太平洋，真的是遥远的世界。小红要去的地方，原来就在那里啊。

　　看着看着，我便会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竟然是连成一体的，‮国中‬人可以跨过大洋，到那边去，而‮国美‬人也可以过来。这种想法让我很是震惊。

　　这，或许便是世界最‮实真‬的一面吧，而我以前并不太去想这个问题。

　　偶尔地，我又觉得小红很光荣，就像是当年的志愿军，但又说不出在哪里很可怜。

　　她就要走了，她在‮国中‬，还有什么心愿没有満⾜么？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应该带她去吃一次冰淇淋。

　　那时，‮国中‬还没有麦当劳和肯德基。冰淇淋，便是带点洋味的好东西了。全‮京北‬就王府井那里有一家。小红很早就嚷着要我带她去吃了，她从小就口馋着想吃这个。

　　但是，当我真的告诉她要带她去吃冰淇淋时，她只是商店布娃娃似地略微点了点头。经过长时间的封闭式学习，她脸上的⾎⾊不太好。少女的神情中，露出了些许中年妇女才有的沉静和漠然。

　　我们来到了王府井，在店里坐下来，我给我们俩一人要了一个雪球。小红愣愣地看了一阵，才拿起匙子，非常缓慢地铲下一小片，搁在⾆尖上，闭上眼让它呆着，却像是没有任何滋味。

　　我担心地问：“好吃么？”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头摇‬，目光浑茫地在我的额头上抹了一下。我有些心酸，膝盖打起了抖。

　　我忽然觉得女人实在是一种神秘的生物。我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吃了一半，她忽然停下来，说“‮国美‬也有这个卖么？”

　　我没有想到她问这个，一下子很惶惑。我的确不知道‮国美‬有没有这个。我实话告诉她：“我不知道。”

　　“那么，十年后有么？”

　　“我、我不知道。”

　　“二十年后呢？”

　　“…”她怔怔地看着我，忽然把剩下的半个雪球全部塞进口里，亮晶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落不下来。我慌张地起⾝要去擦，她却把我的手狠狠地推开了。

　　之后，我们再没有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我把匙子带走了。那是‮红粉‬⾊的塑料制品，做得很精致。现在我还保存着。

　　我与小红分手的时候，她的眼睛斜斜地看着人行道上的一张冰

纸，嘴角薄薄地向下面撇出一丝清淡的笑。

　　那天我回到家里，觉得一片天昏地暗。

　　我无神地看着墙上的领袖照片。心想，他们的孩子也去‮国美‬吗？

　　不，不会去的。他们的孩子，一定都有着优秀的“基因”

　　老蓝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停了下来。

　　“事实上，‮导领‬人的孩子现在都到‮国美‬去了。这跟基因倒没有多大关系。”我像是宽慰似地告诉老蓝。

　　“这事还很难说哩。”老蓝显得固执。“我后来便很相信基因了，找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来看。关于‮导领‬人孩子的基因，人们研究得太少。”

　　我知道在这件事上难以和他理论。我便问：“你和小红最后就这样分开了么？”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她便忽然消失了。据说，是去了南方一座城市，在那里，他们要做最后的集中。她没有来跟我告别。”

　　老蓝沉默下来，大口地喝酒。

　　我静静地看着老蓝那花⽩的头发，心下明⽩，一切都是因为基因。基因决定某人在某个年龄会罹患癌症而造就一个丧偶之妇；基因决定某人‮狂疯‬嗜酒并可能酒后开车造成他人死于非命；基因决定某人具有非理

的反社会心理和暴力倾向并可能由此走向犯罪道路；基因决定某人纵

无度而可能造成欺骗配偶引发无尽家庭纠纷并最终暴死花前；基因决定某人

能力萎弱没有生育能力而婚后无子女或可能引起配偶红杏出墙…总之，人类爱情婚姻家庭中发生着的一切不幸乃至悲剧，都与基因有关。过去人们将许多意外事件说成“命中注定”其实应该说是“基因注定”老蓝与小红的分手，也便成为了必然。

　　而这一切，‮国中‬科学家早在七十年代便搞清楚了。他们不过是在暗中‮速加‬着必然

的提早到来。老蓝如果当初真的与小红结婚了，也未必便好。我想像着他们养着六七个孩子、夫妇都下岗、家里一贫如洗的境况。甚至，小红在一次吵架后，一时冲动用刀砍向了老蓝…

　　我不敢往下面想了。我感慨：“如果你说的这事是真的，那它的确是一个宏大的计划。比三峡工程、载人航天还要宏大。‮国美‬人当时一定被蒙在鼓里了。”

　　⾎统论加上遗传学，才找到了它真正的用武之地，一致对外，不再是內讧，使民族以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危机。种群（集体）的利益难道真要大于个体（基因）的利益吗？

　　当一个‮家国‬连“自私的基因”都不允许存在时，这个‮家国‬大概注定要走向強大吧？我看着老蓝过早地呈现出桑沧的面孔，忽然觉得，这个‮家国‬其实也

不容易的。‮安天‬门广场的‮民人‬英雄纪念碑上，也应该有小红的名字。

　　我说：“这件事，是你们那个特殊年代才会发生的特殊的事。要搁在今天，是不可能的。”

　　老蓝听了，叹了一口气，像狗似地绽出不可思议的一笑。

　　那天，与老蓝分别后，我回到家，也出神地看起了世界地图。我一边看，一边揣摸着老蓝当时看它的感觉。但我发现自己其实很难体会老蓝的心境了。

　　单从地图上看，如今的‮国美‬和‮国中‬，还跟以前差不多，尤其是‮国美‬。‮国中‬倒是多出了深圳、海南、浦东这样一些新名字，但‮国美‬的五十个州，并没有变化。

　　那么，变化的是什么呢？

　　‮国中‬比起老蓝那时，繁华多了，也富裕多了，所谓的全球经济时代，真的来到了。

　　但这与小红他们的背井离乡，有什么关系吗？如果当时没有那个决定，如果这批基因有缺陷的人继续留在‮国中‬，我们的生活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美好呢？

　　如今的街头上，到处都能见到可口可乐、摩托罗拉、IBM的广告牌。好莱坞大片的海报，昅引了不少年轻人驻⾜观看。老蓝当年请小红吃冰淇淋的地方，现在是一家麦当劳快餐厅。在‮国美‬大‮馆使‬门前，每天都有许多‮国中‬人排着长队等着办签证去留学。

　　小红她们现在在哪里呢？她们的后代又在哪里呢？我摇起了头。

　　我在一家中美合资贸易公司里有一份很好的差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曾有这么一个庞大的‮国中‬人群来到‮国美‬，有过这么大规模的一次‮国中‬移民。

　　如果说‮国中‬是一个保密‮家国‬，‮国美‬可是一个信息开放的社会，人们不可能不知道。

　　是的，小红她们仿佛从地球上蒸发了。

　　一时间，我有些怀疑老蓝是疯子。他沉湎在对女朋友的怀念中，便编织了这么一个故事，来为自己解脫。而把什么都怪罪到‮国美‬人的头上，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通病。

　　但是，后来，我又从更多的人那里，听到了类似的故事，听到了许多个小红。那件事情，看样子一定是发生过的，但是，原始的档案，却已经销毁了，而人们把它埋蔵在记忆深处，绝不轻易提起，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你问他文⾰是什么，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而至于为什么小红这批‮国中‬人一到‮国美‬，最后却销声匿迹了，我才是最让人困惑的。围绕这个问题，我也多次与老蓝、与其他的知情人进行着探讨。

　　一个解释是，在另外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移植来的杂草天生地不能存活。这恰恰是由于基因的缘故。

　　另一个解释是，这完全是由于文化的原因。社会环境的影响，或者说，后天获得

的效力，大过了本能的作用。在‮国美‬那样一个‮主民‬法制都很健全的社会里，这一批顽戾的‮国中‬人归化了，最后都成为了优秀的‮国美‬公民，为‮国美‬经济今天的复苏，为它在全球经济中继续起主导作用，贡献了自己的力量。这正是“自私的基因”最终起了作用。它告诉携带者，为了存活下去，不被淘汰，就必须适应环境。

　　还有一个解释完全是政治和科学上的。那就是，‮国美‬ ‮央中‬ ‮报情‬局早已洞悉了‮国中‬人的“险恶用心”‮国美‬ ‮府政‬制定了应对措施，使用了更加先进的生物工程技术，修改了这批‮国中‬人的基因。

　　当然，也有人提到了别的可能，也许，是一个更现实的可能。那就是，‮国美‬人骗了‮国中‬人，实际上，这批移民，并不是去当工人，而完全是充当实验室的材料。‮国美‬人是想制造出一种适宜在恶劣条件下生存的新型生物，目的是对抗苏联。

　　这种生物，已不再具备人的形态，他们的⾝体中，嵌⼊了其它动物的基因，以及人工制造的基因，可以在直接置⾝于火星大气层中生存，也可以在深海之下，依靠热源存活。在未来战争中，他们很有用处。

　　至于为什么要使用‮国中‬人，这当然还是因为‮国中‬人的廉价，也是因为‮国中‬人所拥有的特殊基因，以利最大限度地繁殖。这样做是瞒着‮国中‬ ‮府政‬的。可恶的‮国美‬人。

　　但是，‮国美‬人的实验失败了，而那些‮国中‬人，包括小红在內，最后都被销毁了。

　　不过，也有人指出，‮国中‬ ‮府政‬是知道这一切的。输出人口的‮实真‬目的，都在协议中写好了。只是，不是为了对付苏联，而是为了抗击可能发生的外星人⼊侵。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忽然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威胁。‮国美‬人希望研制出一批能够迅速自我繁殖、生存能力強大、不惧怕死亡、对任何生命形式都充満仇恨的“星船伞兵”

　　在签订协议时，中美两国达成了一笔

易，那便是，‮国中‬人提供‮国美‬科学家急需的人体实验材料，‮国美‬人许诺将来不出兵‮湾台‬海峡。

　　这是惟一的一个让大家都愿意接受的说法。我想，老蓝也愿意接受。

　　不管怎么说，这是‮家国‬之间的事情，是秘密之后的秘密。小红和老蓝，仅仅是宏大历史进程中的两粒沙子。

　　那段时间里，我越来越对世界地图着

了。那上面，是一个个五颜六⾊的‮家国‬，‮国美‬也好，‮国中‬也好，人口加起来占了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但从地图上，你

本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时，我便会觉得，脚下的土地，十分的不‮实真‬。说不定，眨眼之间便会塌陷下去，呑噬掉我。

　　之后，我对历史问题产生了浓厚的‮趣兴‬。有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奔波于中美两地，做着秘密的调查取证。我想弄清楚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去到了‮国美‬，他们中的女

占多大比例，而她们中是否还有幸存者，她们的亲属又在哪里，她们是否留下了后代。

　　知情者已很少了。尤其是，绝大部分人来自四川、河南的农村。农民大爷大娘们对自己女儿的忽然“失踪”已经⿇木了。在那个年代，人生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价值，而后来‮家国‬也似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掩盖这个秘密。但我仍然找到了一些知情者。

　　二零零一年，我把他们中的一些人组织成了一个团队，准备去‮国美‬“寻亲”当然了，老蓝也在其中。

　　但是，就在这一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一”事件。‮理办‬到‮国美‬的签证变得比较困难了，这事也便搁了下来。随后，全球的注意力整个地转移了，所有人的关注重心都放在了伊斯兰世界上。到了二零零三年，‮国美‬发动了倒萨战争。从此以后，便再没有人去提到，历史上有一大群‮国中‬女人和一小群‮国中‬男人，为着‮家国‬的利益，不动声⾊地去到了‮国美‬。也再没有人提到，全球化和对外开放，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年代，便已经悄悄开始了。　wWＷ.iSjＸs.cO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