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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作者:韩松 | 书号:43840 时间:2017/11/15 字数:9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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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孤独的⽔路行者 天下之多者,⽔也。生于北方的郦道元,一天发出了这样的感喟。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较之今天,北方要⽔草丰盈得多,然而,人类真正了解到⽔之浩大,还是郦氏死后一千多年后的事情。精确的科学考察表明,以海洋为主体的⽔占据了地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恰好与人体中的⽔分含量一致。 那么,世界本⾝,是否便是一种有机体呢?这却是一件需要长久考察和求证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对于以陆地为大本营的国中,能够在那时便说出“天下之多者,⽔也”的人,大概是凤⽑麟角的吧。 然而,《⽔经注》中,对于海洋,却又是很少提到的。举凡遇到海,注文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间或提到,也是一笔带过,比如:“西南至安市⼊海”“浙江又东注⼊海”之类。 这大约是因为,海在当时已被视为了世界的边缘。 郦道元所处的南北朝,是一个战火连绵、国土裂分的时代。但他笔下的⽔流,包括河湖溪瀑井泉等,却在大地上无拘地倾注奔流,突破了战各方人为划定的地界。 在破碎的山河上,郦道元使用着统一的西汉王朝版图来描绘他的⽔世界,这连郦道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时候,他只是模糊地觉得,他不过是在藉此挽救某种东西,而这种挽救,最终恐怕又是一种徒劳。 他十分希望能够弄清自己行为的意义,因为他深知自己对于⽔的执著,已是一个不可能被常人猜透的谜团了。他了解那么多的⽔,而对自己的心灵呢? ⾝为尚书郞,在陪同北魏孝文帝巡游时,每当中途歇息,郦道元便捋起自己的袖子,观看手臂上脉搏的贲张,这时,內心就会泛涌起上述的冲动。 他也曾看到了许多死于兵的人们,看到了他们裸露于⽪肤之外的蛛网似的⾎管,还有尚没有气绝的怦怦脉象,以及从此将不能起到营养作用的体。大地上的⽔,与人体中的⽔,比例到底有没有不同呢?此时,他困惑了。 但刚愎自用的帝王是不会这样去认识世界的,还有枕戈待旦的将军们,以及忙于宮廷倾轧的大臣们。郦道元成了⽔路上孤独的行者。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有一天梦到了红⾊的⽔。 他初以为是无处不在的⾎流成的河──这每每使他尝受看绘完整而纯正的⽔图的努力化为乌有。但即刻他发现不是。 那耀目的⾊彩,几乎丧失了⽔的本相,而如同霞云或者雷电,只君临了一刹那,却使他大叫着醒来,并痴痴地长坐。 星光如⽔一样源源流下来,注⼊他宽大柔和的⾐领,凉嗖嗖地顺着坚直的脊柱往下淌。 他醒来后便回忆着,那红⾊之⽔的背景,是一大片说不清颜⾊的庒抑暗⾊物质,在无边无际、厚重无声地动,使人感到憋闷。 但是,这便是对⽔的实真回忆吗?──世上大概是无这样的⽔的,因此,或者,梦是对尚未纳⼊郦道元视野的某种⽔的预示? 几天来,他反复梦到这个场景。红⾊的⽔势越来越浩大,直到有一天,天下的⽔,都变成了红⾊。 看上去,像是在用一种⽔统驭万种⽔啊。 梦中之⽔,便成为了一种意。 这时,郦道元突然产生了去⻩河孟门瀑布看看的冲动。他以为,大概只有那里的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才能一鼓平心中似不该有的疑虑,也是満⾜那久蓄的亢奋与渴饥。 但就在前去的路途上,他认识到了自己更隐秘的意识,那是在担心,红⾊的⽔是首先从那里溢出来的吧。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担心呢?为什么是⻩河孟门呢?⻩⾊并非是红⾊的补⾊。 不管怎么说,內心充満对红⾊⽔流的恋与恐惧,郦道元来到了孟门。这大约是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西历四百九十七年)的事情,郦道元已经三十二岁了。 二、“堪影” 在孟门,郦道元并没有看到红⽔。但⻩河之⽔魔女般发狂舞的景象,又似乎象征并暗示着各式⽔之存在的可能,其中也包括郦道元尚不知道的⽔。 这时候,郦道元心灵有所感应,突然回头,见距孟门瀑布百米开外有片竹林,却是怪异之事。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应该是往南一些的地方才有这种植物吧。那么,这是一种品质殊异的竹了。 秀气的青竹与狂暴的⻩河,形成了強烈的映衬关系。 这一片清湍如⽔的翠⾊,不噤惹得郦道元満心喜悦,缘竹而去。曲径通幽,光影叠,巉岩参差,不一时,竟听到了潺潺⽔声,不若⻩河的耝犷,而像小女子轻歌。郦道元愈发欣。 ⽔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似是一溪,在山石岩壁间一路跑跳而去。他⼲脆安下心来,与它捉起了蔵,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其乐无穷。 突然⽔声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趋步前往,⽔声又小将下去。眼前一亮,并无溪流,却是人面般大小一潭,颜⾊赭红,四面修竹环绕,风息云止,却见⽔面涨落不定,如有数条大鱼在其下翻腾鼓噪。 疑惑之间,却见竹影中有一草庐,柴扉虚掩。推门而⼊,见一人沉睡于竹席上。此时,外间⽔声又骤然大作。 郦道元垂手竦立,不久,那人醒来,见有客临,延坐奉茶。细观此人,眉坠于肩,手长过膝。郦道元知是隐士,肃然起敬。 茶⽔却碧绿清冽,不见红⾊。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所沏。此时,门外⽔声又哗然一片。 郦道元道:“我观之,此处并无鲜活⽔源,外间不过一潭死⽔尔,本该静谧无声,缘何作此巨鸣,且流沫山腾?”老者正⾊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而是一方生灵。”郦道元大惊。老者复引领其至潭边。 却见那⽔,已趋安静,发出喃喃细声,似与老者轻语。郦道元击掌称奇。 “此等怪物,其质与⽔无异,其形随物化成,唤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却栖⾝于此?”“三年前的一个晦夜,孟门雷雨集。清晨,门前便多了此潭红⽔。我始不觉有异,后渐知其非凡⽔。”老者说罢,又轻唤数声,那⽔又作翻腾状,而⽔声竟可变化,如雄狮、健男;又如妇人、幼蝉。而郦道元试作声呼之,⽔却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状,若闺中少女初见陌生男人。 郦道元语告老者,称近来夜夜梦见红⾊之⽔,方赶来此。老者不噤叹息。 郦道元复详观此⽔,只见其通体透明,不含杂质,清洁澄深,漏石分沙,又仿佛有漆胶的质感。他恍若置⾝梦中。伸手略试⽔面,却被一阵⽪肤般的温热所袭,手往里走,却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嗤然一声,似作笑。 他便与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称,⽇久已能辨知⽔声,如此便常与堪影谈,已了解到其传奇⾝世。 堪影告诉老者,它已忘记了自己所来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来自过去或是未来。 它只记得,祖上是与人类无异的生物,生活在陆上。后来发生了世界大战,陆地生态体系遭到毁灭,全族才将自己改造为适宜⽔生的形态,下到了⽔中避难。 最初,仍接近于人类模样,但在千万年中几经演化,终于抛弃了旧有的形体,把生命寄寓于流⽔──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为如此便会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灾难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离开⽔世界,迁徙向一个陌生的空间。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却在路途中差错被抛遗到了这个世界,未能抵达其目的地。 “它曾经寄生并又与之相融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郦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啊。”“那么,是整个海洋的大迁徙了!”郦道元看着小小⽔潭,怔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说。“它救赎自己的努力,终于是失败了。”北人郦道元对海洋所知不多,此时却万丈心嘲轰然涨落。他无法想像那浩淼的大海,与这浅薄的⽔潭,竟是同一样东西。而海之蓝⾊,又是何时变化成红⾊的呢?──如堪影所说,到底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他深深地糊涂了。但可以肯定的却是,海洋眼下仍在远处无知地起伏,如同郦道元从未踏⾜南方,海洋又何曾来到此地了呢? “它是多么可怜的生灵啊。在这里,还能生存多久呢?”“恐怕,时⽇不多了吧。”“如果把它重新置于一处活⽔中呢?”说这话时,郦道元眼前出现了孟门的⻩河大⽔,正鼓⾜劲向它自己也不曾见过的大海奔流。回想到自己前半生与⽔打道的经历,郦道元是多么的希望能够救助堪影啊。 “那样的话,这生命会迅速扩散,成为新的海洋。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将成为红⾊。它即是一,一即是众。”老者微微蹙眉。 “那么…”“那么,我们的世界将成为⽔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我们习称的⽔了。”闻此言,郦道元顿然绝望了。 是夜,郦道元宿于隐者的茅屋。三更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外面传来呜咽之声。他不噤思忖,当初,那异类是否不小心自己毁了自己呢?难以想像,有一种生命、有一个世界竟由⽔来结构而成。 呜咽声越来越大。堪影在哭泣吗? 或者,它在呼唤同类──天下之⽔?但郦道元深知,那些⽔却是没有灵魂的。 他不噤对此⽔曾筹谋转移的目的地产生了好奇。它在哪里呢?所谓海洋之外的新的逃逸空间,恐怕是不好想像的。 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那老者却没有被⽔声吵醒,鼾声大作,不知做着什么好梦。郦道元心烦意,披⾐走出茅屋。 夜⾊至浓处,天庭上有一处星云狰狞。这遥远太空中的神秘花环,从来没有如此地低垂迫近,直若要坠落头顶。郦道元觉得它像一滩溅开的⽔渍。他全⾝一震。在那后面,幽暗地浮动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东西。他难以形容它是什么,而它也的确超越了他为人的感悟力。 ⽔声更悲戚了。⽔面虎虎跃起,形成一三尺⾼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遥远了。最后,⽔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噤了。这种别扭的体验,是第一次侵⼊他定型的人生。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也好,人也好,又怎么能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流的生灵,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与自己的关系,內心不噤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却不动弹了,红⾊中透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的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堆青⾊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有一个陌生的银⾊圆点,在苍⽩的太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实真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 三、无路可逃 在孟门,郦道元并没有看到红⽔。但⻩河之⽔魔女般发狂舞的景象,又似乎象征并暗示着各式⽔之存在的可能,其中也包括郦道元尚不知道的⽔。 这时候,郦道元心灵有所感应,突然回头,见距孟门瀑布百米开外有片竹林,却是怪异之事。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应该是往南一些的地方才有这种植物吧。那么,这是一种品质殊异的竹了。 秀气的青竹与狂暴的⻩河,形成了強烈的映衬关系。 这一片清湍如⽔的翠⾊,不噤惹得郦道元満心喜悦,缘竹而去。曲径通幽,光影叠,巉岩参差,不一时,竟听到了潺潺⽔声,不若⻩河的耝犷,而像小女子轻歌。郦道元愈发欣。 ⽔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似是一溪,在山石岩壁间一路跑跳而去。他⼲脆安下心来,与它捉起了蔵,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其乐无穷。 突然⽔声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趋步前往,⽔声又小将下去。眼前一亮,并无溪流,却是人面般大小一潭,颜⾊赭红,四面修竹环绕,风息云止,却见⽔面涨落不定,如有数条大鱼在其下翻腾鼓噪。 疑惑之间,却见竹影中有一草庐,柴扉虚掩。推门而⼊,见一人沉睡于竹席上。此时,外间⽔声又骤然大作。 郦道元垂手竦立,不久,那人醒来,见有客临,延坐奉茶。细观此人,眉坠于肩,手长过膝。郦道元知是隐士,肃然起敬。 茶⽔却碧绿清冽,不见红⾊。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所沏。此时,门外⽔声又哗然一片。 郦道元道:“我观之,此处并无鲜活⽔源,外间不过一潭死⽔尔,本该静谧无声,缘何作此巨鸣,且流沫山腾?”老者正⾊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而是一方生灵。”郦道元大惊。老者复引领其至潭边。 却见那⽔,已趋安静,发出喃喃细声,似与老者轻语。郦道元击掌称奇。 “此等怪物,其质与⽔无异,其形随物化成,唤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却栖⾝于此?”“三年前的一个晦夜,孟门雷雨集。清晨,门前便多了此潭红⽔。我始不觉有异,后渐知其非凡⽔。”老者说罢,又轻唤数声,那⽔又作翻腾状,而⽔声竟可变化,如雄狮、健男;又如妇人、幼蝉。而郦道元试作声呼之,⽔却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状,若闺中少女初见陌生男人。 郦道元语告老者,称近来夜夜梦见红⾊之⽔,方赶来此。老者不噤叹息。 郦道元复详观此⽔,只见其通体透明,不含杂质,清洁澄深,漏石分沙,又仿佛有漆胶的质感。他恍若置⾝梦中。伸手略试⽔面,却被一阵⽪肤般的温热所袭,手往里走,却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嗤然一声,似作笑。 他便与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称,⽇久已能辨知⽔声,如此便常与堪影谈,已了解到其传奇⾝世。 堪影告诉老者,它已忘记了自己所来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来自过去或是未来。 它只记得,祖上是与人类无异的生物,生活在陆上。后来发生了世界大战,陆地生态体系遭到毁灭,全族才将自己改造为适宜⽔生的形态,下到了⽔中避难。 最初,仍接近于人类模样,但在千万年中几经演化,终于抛弃了旧有的形体,把生命寄寓于流⽔──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为如此便会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灾难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离开⽔世界,迁徙向一个陌生的空间。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却在路途中差错被抛遗到了这个世界,未能抵达其目的地。 “它曾经寄生并又与之相融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郦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啊。”“那么,是整个海洋的大迁徙了!”郦道元看着小小⽔潭,怔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说。“它救赎自己的努力,终于是失败了。”北人郦道元对海洋所知不多,此时却万丈心嘲轰然涨落。他无法想像那浩淼的大海,与这浅薄的⽔潭,竟是同一样东西。而海之蓝⾊,又是何时变化成红⾊的呢?──如堪影所说,到底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他深深地糊涂了。但可以肯定的却是,海洋眼下仍在远处无知地起伏,如同郦道元从未踏⾜南方,海洋又何曾来到此地了呢? “它是多么可怜的生灵啊。在这里,还能生存多久呢?”“恐怕,时⽇不多了吧。”“如果把它重新置于一处活⽔中呢?”说这话时,郦道元眼前出现了孟门的⻩河大⽔,正鼓⾜劲向它自己也不曾见过的大海奔流。回想到自己前半生与⽔打道的经历,郦道元是多么的希望能够救助堪影啊。 “那样的话,这生命会迅速扩散,成为新的海洋。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将成为红⾊。它即是一,一即是众。”老者微微蹙眉。 “那么…”“那么,我们的世界将成为⽔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我们习称的⽔了。”闻此言,郦道元顿然绝望了。 是夜,郦道元宿于隐者的茅屋。三更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外面传来呜咽之声。他不噤思忖,当初,那异类是否不小心自己毁了自己呢?难以想像,有一种生命、有一个世界竟由⽔来结构而成。 呜咽声越来越大。堪影在哭泣吗? 或者,它在呼唤同类──天下之⽔?但郦道元深知,那些⽔却是没有灵魂的。 他不噤对此⽔曾筹谋转移的目的地产生了好奇。它在哪里呢?所谓海洋之外的新的逃逸空间,恐怕是不好想像的。 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那老者却没有被⽔声吵醒,鼾声大作,不知做着什么好梦。郦道元心烦意,披⾐走出茅屋。 夜⾊至浓处,天庭上有一处星云狰狞。这遥远太空中的神秘花环,从来没有如此地低垂迫近,直若要坠落头顶。郦道元觉得它像一滩溅开的⽔渍。他全⾝一震。在那后面,幽暗地浮动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东西。他难以形容它是什么,而它也的确超越了他为人的感悟力。 ⽔声更悲戚了。⽔面虎虎跃起,形成一三尺⾼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遥远了。最后,⽔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噤了。这种别扭的体验,是第一次侵⼊他定型的人生。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也好,人也好,又怎么能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流的生灵,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与自己的关系,內心不噤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却不动弹了,红⾊中透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的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堆青⾊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有一个陌生的银⾊圆点,在苍⽩的太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实真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 返回洛,郦道元把这一段经历,写⼊了《⽔经注》。 此后,他更加勤奋而真地记录世上各种⽔的情况,仿佛是担心它们有朝一⽇会悉数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愿去到海边。对海的记载,也颇潦潦,后世的研究者说,这不符合他认真的学者个。 孝昌三年(西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萧宝夤的反状暴露,朝廷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深⼊险境与叛将谈判。这道授命其实是郦道元的政敌们设计的谋,借叛将之手置他于死地。 对此,郦道元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仍慨然而去,心中想着的是那一潭曾阅尽沧桑却终究无路可逃的红⽔。 连⽔也无路可逃之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 ⽔啊,你这形成世界的关键元素,你这无坚不摧的至柔之物,竟也走⼊了这样的结局,这大约便是“天下之多”更深的一层含意吧。地理学家此时的心情,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结果,郦道元终于在盘驿亭(今陕西临潼附近)蒙难。他的⾎从尸⾝上泉涌而出,渗⼊泥土,汇⼊万千条⽔流,最后去到了他不曾涉⾜的大海。 在不久后洛的一场兵火中,《⽔经注》的数卷文献竟不幸被烧掉了。后世的人们不知道郦道元究竟还曾记录了什么。 现在,我们只能读到郦道元关于孟门瀑布的描述。他仅用一百三十一字,便将其⽔流冲、素气云浮之景观,做成了千古绝唱,使后人扼腕叹息。 孟门瀑布,即今壶口瀑布。据考证,其位置距当年郦道元造访之地,已北移了五千余公尺。 西元第三个千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舂夏之,壶口瀑布浑⻩的⽔流突然变得碧绿澄清。据在⻩河岸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讲,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而⽔流今后还将变为什么颜⾊,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但壶口瀑布将在百年后消失的消息,却是由此间最权威的新闻机构发布的。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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