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虎雏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虎雏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702  时间:2017/11/10  字数:18091 
上一章   ‮三三‬    下一章 ( → )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力,用大竹扎了无数⽔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边。这一群⽔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

  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来,把⾕子倒到石槽里去后,菗去⽔闸的板,枧槽里⽔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情动‬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米,再到后,⾕子便成⽩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蛋过⽇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奋兴‬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満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吃。在这时,什么欺侮了另一只,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光照不到⽔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鸭子,⽔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面上去安闲的昅着烟管,望到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涉别人钓鱼的。

  ⺟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喜我们这里的⽔,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亲,⺟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

  “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亲用刀剖鱼,(码)

  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女二人,不曾有谁添⼊。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里洗了脸,望到行将下沉的太,一个⽇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藌茶,荷包里塞満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亲⾝旁,说的是⺟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亲不明⽩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竿子,好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人,心里十分不平!

  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里,⽔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影子还在前面,不⾼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烦,于是故意跟到这两个人⾝后,慢慢的走着。听到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磨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

  “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

  我家里的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

  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玻”“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亲:“谁是⽩⽩脸庞的人?”⺟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时节,三三对于⺟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着秘密,却十分⾼兴,以为只有自己明⽩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瞒着⺟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姐小‬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亲的真福气。

  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亲。

  ⺟亲说:“他们问我要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亲知道了,心里很不⾼兴,说道:

  “谁去送他们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脸人。”

  ⺟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

  “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头摇‬。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耝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着象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亲半天,十分不⾼兴,如今听到⺟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觉睡‬。

  ⺟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亲包了⽩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去告⺟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是⽩⾊,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起了许多⽔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在贴近⽔面的柳树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

  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蛋来的了,”好让他知道。⺟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脸人站起⾝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亲说话,说到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就被管事先生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到另一边,傍到⺟亲⾝旁,一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袍戴⽩帽装扮古怪的女人。

  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人⾝旁,用一小小管子塞到那⽩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象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就听到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以为奇怪,所以两人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到这⺟女生疏的情形,那⽩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脸城里人说“周‮姐小‬,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姐小‬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到⺟亲,⺟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的望到那一顶⽩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到⺟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亲⾝边,同⺟亲走了。

  ⺟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満竹林是金⾊的光。

  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亲说“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亲故意装作不明⽩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得象一条菜瓜,也是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娘吧。她读过书,娘近来只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三把头上的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亲说到了,⺟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亲因为到底不明⽩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亲意见一致,可是⺟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是另外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子来碾坊的,挑⾕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到一切。这女人具一种喜说话的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女两人说。

  ⺟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妇人注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到那个⽩袍⽩帽的女人了。

  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袍女人,决不是少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不看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姐小‬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喜同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象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听⽩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亲还捉了两只活,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那两只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

  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脸男子、⽩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屋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引勾‬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到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到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亲不为她梳头。

  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净⾐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亲自然是不強着三三的。但有几次⺟亲有点不⾼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脸的男子那一类事,⺟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亲的脸,从⺟亲脸上颜⾊,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亲把小小嘴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亲,也不⾼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到大路,装着望到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

  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亲也似乎不⾼兴了。

  到了晚上,⺟亲因为见到三三不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亲送蛋给人了。同时⺟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蛋到大寨去了。

  ⽇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头同恰当的雨⽔,长出的禾穗皆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亲正新为三三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女二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女两人。

  一

  "zise" >zise

  "zise" >zise紫⾊梦】

  见面,这⽩帽子女人就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瘦了的⽩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急。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就说:“三三,你这个围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就好了。”因为⺟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二次。”

  那⽩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帽子女人想邀⺟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亲看到三三有点不⾼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粉的事情,想到⽩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故三三要⺟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款客。

  一

  "zise" >zise

  "zise" >zise紫⾊梦】

  早上,⺟女两人就提了一篮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还的,金铃子象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笋子,拿着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上撒満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

  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

  ⺟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绿围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帽子女人,找到⽩帽子女人,一切就明⽩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识。

  三三脸⽩⽩的拉着妈妈的⾐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子来在等着碾米,⺟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蛋到别处去,送谁,三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来又跑出去了。

  一

  九三一年八月五⽇至九月十七⽇作于青岛  wWw.iSjXS.CoM 
上一章   虎雏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沈从文创作的小说《虎雏》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虎雏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虎雏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