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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0  时间:2017/11/9  字数:11183 
上一章   ‮齐魏修变机才大 节四第‬    下一章 ( → )
  河內战胜,张仪没有稍歇,立即东出函⾕关趁热打铁。

  此时山东深为震恐,联军自行溃散,六国朝局都陷⼊了相互指责的纷争之中。张仪向秦惠王禀明,须趁此时机一举摧毁合纵基,不使合纵死灰复燃!秦惠王只说了一句话:“卿乃开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并当殿特加张仪一千铁骑护卫并全副特使仪仗,以增张仪出使声威。张仪通盘权衡了六国大势,第一个目标便直奔魏国。

  大梁街市萧条,国人惶惶,全没有了以往的繁华兴旺气象。战国年头,人们对大战已经习惯了⿇木了,一战死伤几万人也都是寻常事了。况且对于殷实富強的魏国来说,六万步兵的损失本不⾜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仓被毁,对魏国的打击却是太大了!那里储存着魏国十分之八九的粮食与物资,自李悝实行平粜法以来,敖仓便是魏国平易物价赈灾救荒的宝库。如今,粮食物资被大火烧毁十之七八,整个敖山被大⽔包围,临近渡口全部被毁坏,洪⽔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来,整个魏国的物价在旬⽇之间竟是飞涨了十倍,粮价更是一⽇数涨,难以抑制。私家粮栈⼲脆关闭,准备将余粮留下自家度⽇。官府粮栈虽勉力支撑,也架不住国人抢购如嘲,虽然没有关闭,却是眼看无粮可以上市了。眼看着北风渐紧,窝冬期临近,从来没有心过粮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粮的大梁国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们东奔西走的讨粮债,欠粮的人家则千方百计的躲债,更多的大梁人则纷纷出城,到乡村去偷偷买粮。一时间,大梁这个令魏国人傲视天下的商市都会,竟得人人没有了方寸!

  魏襄王窝火极了,整⽇沉着脸不说话。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国仓没有了粮食,比什么灾难都可怕。以目下情势,没有百万斛粮米,难解这大灾大难。可是,冬期将至,仓促间到哪里去搞如此多的粮食?原本六国有盟约:大战后其它五国加利偿还魏国供应的军粮与物资,魏国倒是有一笔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败山倒,联军做了鸟兽散,连统帅子兰都弃军逃跑了,六国丞相苏秦也悄悄回到燕国去了,到五国却找谁讨粮去?纵然想讨,以魏国目下处境,五国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谁还肯认这笔账?向中小诸侯国借粮么?昔年它们多受魏国欺凌,避之惟恐不及,谁还能雪中送炭?百思无计,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几个亲信大臣秘密商议,有人主张将信陵君也召来,可魏襄王却连连‮头摇‬。

  在密殿里商议了整整一天,竟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魏襄王无名火起,拍案怒喝:“个个都是⾼爵厚禄,事到临头,一个没用!都下去!”这时,丞相惠施突然⾼声道:“魏王,臣有主意。”

  “是何主意?快说!”魏襄王极不可耐。

  “进攻洛,夺王室粮仓!”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惠施昂昂然道:“濒临危境,岂能坐等灭顶?”

  司土先轹吭哧道:“怕,怕是难呢,此时不宜轻动。”

  魏襄王眼珠转悠了半⽇,终究长叹一声:“去吧去吧,痴人说梦了。”他心里清楚,此时兴兵,无异于火中取栗,焉知秦国不会以“尊王”这个古老的名义,呼喝列国携手灭了魏国?

  正在魏国君臣团团转惶惶无计的时候,宮门急报:“秦国丞相张仪,求见我王——!”

  “张仪?”魏襄王惊得一灵:“他,意何为?”

  惠施连忙道:“无论意何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挥:“走!随本王出。”

  一阵煞有介事的宾大礼,张仪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毡与魏襄王并肩进⼊了魏王宮。看张仪⾝后跟着两个英武俊秀的带剑卫士,惠施几次想说不能有带剑卫士进宮,可看看魏襄王与掌典大臣浑然无觉,也就生生的咽了回去。毕竟,张仪这个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时兴兵攻魏却如何了得?

  对张仪,魏襄王可是久闻大名了,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亲眼目睹了张仪⾆战孟子而被⽗王赶出王宮的情景。后来,隐隐约约的听说张仪死在了楚国。不想在苏秦合纵之后,张仪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国丞相。一开始谁也没在意,都说这个魏国布⾐平常得紧。做过敖仓令后来便做了司土的先轹,更是哈哈大笑:“张仪算得甚来?一个败落布⾐,当初还求靠我等,想谋个小吏呢。”不成想正是这个张仪,定连横长策,一举撼动楚国,再举大破六国联军,竟在‮夜一‬之间成了令山东六国谈虎⾊变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国人将张仪奇袭敖仓的故事传得神奇极了,也恐怖极了。奇怪的是,竟没有几个人骂张仪,却都说,这是上天对魏王不识贤愚的报复!如今想来,若有张仪,魏国何至于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如此一个扭转乾坤的大才,⽗王如何就粪土般扫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国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细细想来,自己当初也在当场,又何曾想到过劝阻⽗王?

  今⽇之张仪威风八面,魏国君臣竟是个个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脸⾊。那个嘲笑张仪的司土先轹,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终不敢与张仪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涩难噤,坐定之后竟是神不守舍的恍惚起来。

  “敢问丞相,是过道魏国?还是专程而来?”丞相惠施赶忙揷上圆场。

  “张仪奉秦王之命,专程为秦魏修好而来。”张仪竟是直截了当。

  举殿愕然沉默!虽然没有了秦国攻打的恐惧,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敌,魏国对秦国邦,除了连绵不断的围堵便是兵戎相见,几曾想到过与这个先蛮夷后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这次战败,魏国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国趁势猛攻,礼遇张仪,也只是不想怒秦国而已,本没有想到过修好。正因为匪夷所思,张仪乍一说出,魏国君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请问丞相,可,可是有甚条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张仪从容笑道:“魏国只须不再参与合纵便是。据实而论,合纵没有给魏国带来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是大灾大难。”

  魏襄王喟然一叹:“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领了。只是目下举国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图之。”

  “魏王可否见告,魏国难在何处?”

  “丞相心明如镜,魏国大饥大荒在即,如何顾得合纵?请告秦王,但放宽心便是了。”

  “度过饥荒,魏国须得几多粮米?”

  张仪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声:“先轹,职司所在,你对丞相说。”

  躲在惠施⾝后的先轹出了一⾝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讨好张仪?心中七上八下的硬着头⽪走了出来,向张仪深深一躬:“小吏先轹,往昔开罪于丞相,请丞相恕罪。”张仪大笑着扶住了先轹:“司土言重了,故旧之,何罪于我?你我旧事,改⽇再叙,但请司土先说国事。”先轹顿时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无百万斛粮米,魏国难解饥荒。”张仪慷慨道:“两国修好,魏难便是秦难。秦国出粮百二十万斛,如何?”

  “此言当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来。

  张仪一阵大笑:“食言自肥,张仪何以面对天下?我这便修书一札,请魏王‮出派‬特使,立即到咸丞相府见右丞相樗里疾,‮理办‬运粮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张仪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铭记在心了。”

  张仪连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张仪原是魏人,桑梓有难,何能旁观?”

  魏襄王对殿中大臣⾼声道:“晓谕朝野:秦国借粮于我,解我国难,自此之后,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纵者,杀无赦!”

  朝臣们竟是感慨唏嘘,纷纷点头称是。丞相惠施自请为特使,立赴咸。司土先轹自请为监运大臣,匆匆便去征发牛车。大臣们人人觉得解了自己的危难,争相做事,一时间竟是效率奇⾼,仿佛起死回生一般。

  粮米有了来路,魏襄王便有了胆气,当晚在王宮大湖的明月岛举行了名为“两強修好”的盛大宴会。魏国司礼大臣充分挥洒了大梁的富贵排场传统,两千多盏风灯挂満⽔边林木,湖光山⾊,雅歌声声,竟是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刚刚遭受了夙敌‮烈猛‬一击而几乎被灾难淹没的‮家国‬。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借着⼊厕,在竹林回廊上独自伫立,望着灯火下的粼粼波光,竟有些恍惚起来。

  “丞相好兴致嘛,这里正好看得王宮夜景呢。”

  “呵,原是魏王,张仪正要告辞。”

  “请稍待。”魏襄王猛然庒低声音道:“丞相可愿回魏国?同样做丞相?”

  张仪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张仪可是秦国臣子。”

  “苏秦能做六国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国丞相?”魏襄王显然为自己的出新而‮奋兴‬,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则可挽回⽗王当年大错,二则有利于秦魏长期修好,一举两得也。”

  张仪笑了笑:“魏王虽是好意,只怕张仪没得工夫呢。”

  “不误丞相大计。”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大事,不必时时守在魏国。”

  “然则,这俸禄府邸?”

  “本王心中有数。”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来:“秦国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惯?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里之地两万户,如何啊?”

  “好!”张仪満⾜的笑了:“但有锦⾐⽟食,张仪自当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张卿大是明⽩人也!”魏襄王也満⾜的笑了。

  此⽇清晨,张仪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內侍送来了一件密札。嬴华打开一看,先自笑了:“哟!魏王端起来了。你听了,张仪我卿:但留大梁旬⽇,受丞相府邸官俸玺印,再定行止可也——”嬴华拖了一个长长的腔调。正在摆置早茶的绯云道:“吔,昨⽇还蔫草儿似的,两滴露⽔就抖起来了?”张仪‮头摇‬笑道:“这就是魏嗣。难怪老孟子到处唠叨,说他不象个国君,教人无法敬重。”嬴华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么?”张仪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后,张仪派嬴华给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辞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华赶上来时,张仪已经出了大梁东门外的送郊亭。嬴华走马车旁,备细说了魏襄王的惊讶与失望,说一定要张仪返回时折道路经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张仪笑道:“世间偏有魏嗣⽗子这等国君,只相信俸禄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来好端端一个魏国。”嬴华道:“你可惜得完么?到了齐国呀,说不定更觉得可惜呢。”张仪‮头摇‬道:“不过,齐国这个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难对付多了。”嬴华笑道:“我看呀,还是你最难对付。”张仪不噤哈哈大笑。

  魏齐官道虽然是千里之遥,但路途却是平坦畅通。官道沿着济⽔河⾕直向东北,沿途几个小国,历来都不敢在这两个大国间的官道上设卡,更不敢拦阻虎狼秦国的特使车队。倒是每到小国边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过境送,说些大而无当的官话,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张仪简单处置,凡有送,一律赏赐使臣百金,赠国君蓝田⽟璧一双。虽然略有耽延,却也是第五⽇便到了济⽔⼊海段,向东南沿着葘⽔河⾕的官道走得半⽇,便远远的望见了临淄城的箭楼。

  前行斥候飞报:“禀报丞相:临淄郊亭有大臣接!”

  车马将近郊亭,便见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飞来,车上一人红⾐⾼冠⽟佩叮当,遥遥拱手道:“孟尝君田文,恭丞相!”话音落点,便已经跳下轺车大步了上来。

  张仪很有些惊讶,孟尝君做使臣出,显然便是仍旧参与国政,这齐王田辟疆当真比魏嗣⾼明!他也停车下车,拱手笑道:“久闻孟尝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尝君哈哈大笑:“被人杀得落花流⽔,还英雄非凡?狗熊一个!”张仪不噤大笑:“胜败兵家常事,谁敢说孟尝君不是英雄了?”孟尝君慨然一叹:“秦军阵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袭敖仓,匪夷所思也!”张仪大笑:“不敢贪天之功,那可是司马错运筹帷幄,张仪驰驱奔波罢了。”孟尝君⾼声赞叹:“好!丞相有气度,田文就喜如此人物!请丞相登车。”

  张仪刚刚上得轺车,孟尝君便跳上车辕对驭手道:“你下去,我来驾车。”驭手看着车旁骑马的嬴华不敢下车,嬴华正要婉言谢绝孟尝君,张仪却豪慡笑道:“孟尝君车技超群,难得有此雅兴,张仪就却之不恭了。”孟尝君大笑:“田文曾为六国丞相驾车,为何不能为两国丞相驾车?”张仪道:“孟尝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尝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谁不盯住苏秦张仪,谁心里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轺车辚辚启动,竟是风驰电掣般向临淄飞去。

  王宮正殿正在举行策士朝会,争辩得很是热闹,竟至有些面红耳⾚了。

  在做太子的时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经常化名易装去稷下学宮与那些名士大家论战。做了国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扩大学宮规模,广召天下学人名士来学宮讲学修业。每有名士⼊稷下学宮,一律以上大夫规格赐六进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齐威王时期,惟有孟子这样的显学大师才能享受六进大宅。齐威王晚年,稷下学宮本来已经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没有几年,稷下学宮便又蓬蓬的恢复了生机。原先离开的名士如慎到、邹衍、淳于髡、田骈、许行等回来了,新锐名士如荀况、接予、环渊、田巴、徐劫、庄辛等也纷纷来投,一时间竟是人才济济,仅享受上大夫礼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学子多达数千人,齐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从来不给这些名士做官,而只让他们对国政参与议论。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论”每有大事,齐宣王便将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师召来议论,他与几个主政大臣只是听,既不表态,更不参与议论。往往是竟⽇争论,莫衷一是,最后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尝君感到奇怪,曾问:“我王竟⽇听名士清议,何不让他们任职为治?岂不強如那些平庸小吏么?”齐宣王笑道:“卿养门客三千,本王便养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门客何不做官?”孟尝君恍然笑道:“臣今⽇方得明⽩,稷下学子,乃我王门客也!”齐宣王大笑。

  今⽇“门客”朝会,便是议论一个大题目:河內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竟是越论越分歧,最后便摆开论战架势,当殿吵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爆发几年何⾜为奇?魏国強大过,楚国強大过,甚至韩国都強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強大,何独对秦国一时的強大如此惶恐?竟要联合六国抗秦?完全是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宮令邹衍一言以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却烈反对说:秦国基已成,其志在消灭六国,绝非短暂強大,更不会自自衰;苏秦合纵是最为⾼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強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不到三十岁的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国虽为敌国,却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为当今大谋也!”

  老名士们却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讽夹着老成的训诫,竟是连绵扑来。

  新锐们在⾝争辩中却分立成了两派。已经小有名气的辩士田巴,严厉斥责“师秦”一说,认为“抗秦之要,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荀况反相讥:“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复王道井田,做孟子门徒么?”老名士们在反驳荀况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对“师秦抗秦”大是赏,慷慨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上上之策也!”于是,新老纠,各家纷争,竟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竟是越听越。他对这些名士们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是听不明⽩,便更是不得要领。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那“师秦而抗秦”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明么?⾝为大国之王,不能衡平各方,说到底还不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一听老內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情况往⽇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一听是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倒是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便在这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便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的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冠,落腮胡须,⾝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却恰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竟然没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转便笑了,转⾝对张仪笑道:“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呢。”又转⾝⾼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齐声道:“久仰!”张仪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没有做官场礼节。齐宣王笑道:“先生请⼊座。”孟尝君便将张仪让进了王案左手的长案前,自己则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问齐王,我等向丞相讨教,不知可否?”辩士田巴⾼声请示。

  “但凭丞相了。”齐宣王笑着看看张仪。

  张仪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随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问先生: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么?”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者,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者,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強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一统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这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裂分‬而战。惟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统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环渊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家国‬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然都失败了,但有识之士都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与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便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环渊之学,是专一的复辟‮裂分‬之学?专一的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満腔的新锐名士便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声道:“在下接予,先生⼊齐,意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与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啊?”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強大?齐国強大之时,又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却一味的将‮家国‬命运绑在别家的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宮的強国之道么?”

  一⻩⾐⾼冠者愤然⾼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首鼠两端,吃里扒外,不怕天下笑骂了?”

  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两端?六国合纵,苏秦⾝佩六国相印,岂非成了吃里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国正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扒外首鼠两端了?⾝在战国,却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之时,却有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強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图搅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

  张仪见此人敦厚稳健,问题来得极是正道,不噤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犯侵‬,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盟友国政,何能搅盟友朝局?自古以来,国者皆在萧墙之內,我自不,何人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下?”

  “天下虽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变法,堂堂正正的与秦国一争,便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想不到荀况竟公然赞同秦齐修好,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了。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好辩才!孟尝君,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了。”

  在这一场盛大夜宴的觥筹错中,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却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着。两个多时辰的宴会,张仪只是痛饮⾼论,谁上来便应酬谁,竟然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

  次⽇,齐宣王在孟尝君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的表示愿意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內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了?”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便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攻打燕国并缉拿苏秦等等,也让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与万一翻脸的准备。今⽇一谈,不想张仪的盟约却如此简约,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便了!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涉齐国內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

  齐宣王顿时轻松,呵呵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齐宣王一拍掌:“太史,出来吧。”

  ⾼大的木屏后面走出了一个⽩发苍苍的老臣,手中捧着两张很大的羊⽪纸:“臣启我王:此乃我王与丞相议定的盟约。”说着便将羊⽪纸摆在了王案上。齐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便笑道:“请丞相过目定夺了。”太史又将羊⽪纸捧到张仪面前,张仪笑道:“便是如此了,齐王用玺吧。”齐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玺大臣!”內侍一声长呼,一个捧着铜盘⽟匣的中年大臣便走了进来,将铜盘摆在王案上,便向齐宣王深深一躬。

  “齐秦盟约,用玺吧。”齐宣王一指羊⽪纸。

  “谨遵王命。”掌玺大臣向铜盘⽟匣深深一躬,⾼声长呼:“史官载录:齐秦盟约,用玺存馆——!”然后恭敬的打开⽟匣,捧出一方六寸绿⽟大印,双手提住了大印⻳钮,神情庄重的盖在了羊⽪纸上,却是鲜红夺目的朱文古篆。

  “齐秦盟约,秦国丞相用玺——!”

  张仪伸手向间板带上一摁,卸下了一个⽟带钩,打开了⽟带钩上一只精致的⽪盒,便露出了一方四寸铜印。他抓住印背鼻钮在书案⽟盒印泥中一沾,便提起摁在了羊⽪盟约上,却是红底⽩文古篆印,与齐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鲜明一对!

  “史官载录:齐秦盟约成——!”掌玺大臣将盟约恭敬的呈给了齐宣王与张仪各一张。

  “好!”齐宣王打量着盟约:“本王赠丞相一方上等宝⽟,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纳了。”

  山东六国以⽟印为贵。齐宣王之意,显然是说张仪的铜印与丞相⾝份不配。张仪却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马上征战,⽟印质脆易碎,徒有其表,却是不受摔打了。”

  孟尝君及时跟上:“难怪秦国有蓝田⽟不用,却是此等缘故,看来还是秦人务实也。”

  齐宣王脫得尴尬,也连连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国丞相也。”

  张仪大笑一阵:“齐王若放孟尝君到秦国任相,便也得一个秦国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齐宣王笑道:“只是联军新败,孟尝君须得收拾一番残局,此事一了,孟尝君便可如约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孟尝君哈哈大笑,却是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便打开吧,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便橇开了管盖儿,从中菗出了一个极细的⽩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儿?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噤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兴道:“好啊,⽇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儿,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蓟。樗里。’啊,好,好!”“想好了?甚时起程?”

  “明晨起程。”

  “今⽇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了。”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便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便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却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下何人?何事当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驩,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驩道:“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令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驩进了道边小山,却见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內大败,丞相⼊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強大。惜乎孤掌难鸣,还得左右逢源。此中难处,尚望体察,莫笑田文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脫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竟是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但愿不会有那一天。”孟尝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远送了。”

  “后会有期。”张仪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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