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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0 时间:2017/11/9 字数:11536 |
上一章 局僵国齐开盗大客门 节三第 下一章 ( → ) | |
这时的临淄,却是一片悠悠然的升平气象。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本威胁。齐国所接壤的三个大邻国——燕国、魏国、楚国,也极少挑衅齐国。除了真切的感到威胁,齐国历来不愿意主动搅进中原的混战圈子。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家国门,齐国朝野就尽情的享受着“远在天尽头”的富庶风华。齐威王时期不得已救赵救韩,两次大胜魏国,奠定了东方強国地位,但却依然固守着齐国的这个老传统。苏秦进⼊临淄街市,行过鱼市、盐市、铁市、农市、百物市,又行过官署国人街与稷下学宮大道,但见熙熙攘攘一片升平,平静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丝毫没有国难临头的危机紧张气象。恍然之间,苏秦似乎看到了昔⽇的安邑与大梁。 国人若此,孟尝君又当如何?难道他也淡漠了六国合纵么? 孟尝君却是大大的忙碌:前些⽇刚刚搬进修建好的新府邸,原来的府邸便改成了门客院。此刻,孟尝君正与冯驩几个舍人,忙着商议分配门客的居所⾐食的等差。封君之后,孟尝君名声大振门客骤增,已经到了三千余人! 这些门客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列国求仕无门的布⾐之士,一是流动天下的游侠剑士,一是各种各样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数是复仇杀人而逃亡者。就个人说来,这些人大都是各个阶层游离出来的能者,⾝怀一技之长,生桀骜不驯,将名望与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轻则扬长而去,重则公然诉求搅闹,绝没有息事宁人一说。偏是孟尝君豪侠义气,不吝钱财,又精明机警长于斡旋,竟挥洒自如的使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为孟尝君只对自己最好。每次接纳门客,孟尝君都要亲自接见,一则慰抚励,二则询问其家人亲戚恩人仇人的居处下落。所有这些问答,都被屏风后的书吏记载下来。过后,门客的家人、恩人、亲戚便会接到一笔安家钱财,门客的仇人也会遭到各式各⾊的报应。 一次,孟尝君设夜宴为一个新门客接风。席间,仆人不小心将厅中大灯撞翻,顿时一片漆黑。对这种无心错失,孟尝君历来宽厚,灯灭了倒是一阵大笑:“黑食⽩食皆是吃,来!再⼲了!”新门客却大起疑心,以为席间宾客酒菜有别,不想让人看见,故意黑灯,于是愤然起⾝摔碎酒碗,一声“告辞”便抬脚就走! “义士且慢。”孟尝君站了起来,在重新点亮的煌煌灯光下,笑昑昑端着自己的食盘走了过来:“义士啊,换换如何了?”说着便端起了新门客的食盘。新门客回⾝,见孟尝君的铜盘中也是一盆鱼羊炖,不噤大是羞惭,深深一躬慨然⾼声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声,有亏士道,当还公子一个公平!”说完便肃然坐下,拔剑猛然刺⼊腹中,竟是大睁着双眼,端端正正的坐着死了! 从此,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待”的名声传遍天下,列国游士竟纷纷来投。虽则如此,门客毕竟还是有别的。大争之世,养士本来就是为了实力较量,若才能大小一体待之,如何能以功过赏罚励才能之士?但这样一来,数千人的⾐食住行,就成了一个需要逐一考功的细致事务。几十个门客舍人(头领)排定之后,孟尝君便得核查询问一遍,饶是如此,也还有难以预料的突发搅闹。尤其是有了两座府邸后,门客的居所显著变化,需要孟尝君亲自处置定夺的事务便更多,竟是忙得不亦乐乎。 “禀报孟尝君:六国丞相苏秦到。”家老疾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啊?到了哪里?”孟尝君大是惊讶。 “马队驻扎城外,轺车已到了府门。” 孟尝君霍然起⾝,向冯驩说一声“改⽇再议”便匆匆出门去了。 苏秦本可径直进门,无须通报,但他却按部就班的下车,让家老去通报,自己便在府门外悠然的踱着步子,欣赏这极有气派的六开间门楼。未及片刻,便见孟尝君大步匆匆出门,竟连⽟冠也没戴,红衫散发,一派洒脫,老远便拱手大笑:“武信君别来无恙乎?” “天远海阔,新楼⾼卧,孟尝君当真潇洒了!” “武信君骂我了不是?咳,也该骂!”孟尝君一阵大笑端详:“満面风尘烟火⾊,武信君倒是当真受苦了,走!”便拉起苏秦的手一路笑着进了门厅。 少不了海鲜珍奇的接风宴席,在慷慨昂的⾼谈阔论与花样翻新的频频劝酒中,苏秦也有了三分酒意。这就是孟尝君:不管你与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会如沐舂风,如对明月,觉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于是便放开海量饮酒,敞开襟说话,所有的怨气竟都随着诚坦的快乐悄悄的消融了。等到孟尝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开始煮茶叙谈的时候,苏秦对孟尝君的一丝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武信君,田文问心有愧也。”孟尝君拍案叹息着:“合纵大典归来,新王竟是对联军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几次请见,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是转不过话题。紧接着便是启耕大典、学宮舂典、官市解冻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儿都派我去,就是不与我说合纵联军。月前,又逢搬迁府邸,杂无章,无暇他顾,合纵联军竟是一无进展。你说,田文奉先王遗诏,受六国丞相之命,⾝为合纵专使,却是一筹莫展…”说着便“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苏秦呵呵笑道:“何须如此自责?孟尝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补天了。” “武信君但说,田文万死不辞!” “尽快让我见到齐王。” “就这件事儿?” “就这件事儿。” 孟尝君哈哈大笑:“武信君哪武信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说今⽇,便是当初见先王,不也没费力气?这算得补天之事?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苏秦带着三分醉意摇摇手:“那就试试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尝君竟是又气又笑:“这有何难?用得着通天手眼?你就想好说辞吧,明⽇午后进宮便是。”说话间便站了起来,绕着苏秦踱步:“你不说,我替你给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据理力争,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內将五万兵马带到虎牢关…咦——武信君,你这是何意啊?” 扯着耝重的呼噜,苏秦已经倒在地毡上,睡着了。 孟尝君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将苏秦扶到寝室休憩。安顿好苏秦,孟尝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无倦⾊,一番思忖便吩咐备车进宮。他要和苏秦开一个小小玩笑,让他天亮便见齐王,懵懵懂懂的说辞不利落,而后再让他多见几次,看他还认为这是大事么?孟尝君原是豁达豪侠,与门客们也时有善意戏弄之举,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想到苏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惊诧的样子,不噤便在车中大笑起来。 夜午的宮门空旷冷清,孟尝君的⾼车特别显赫。宮门司马原是孟尝君的一个门客,因其剑术搏击出类拔萃,且通得些须文墨,孟尝君便荐举给齐威王做了侍卫。此人忠于职守,唯王命是从,齐宣王即位便将他拔为宮门司马。见孟尝君缁车到来,宮门司马匆匆上,拱手低声道:“主君何夤夜前来?”“我有急务,要面见齐王。” “哎呀,”宮门司马満面通红道:“王有严命,三⽇內不见任何大臣。” “如何?”孟尝君大急:“三⽇不见,究竟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宮门司马一脸沮丧。 孟尝君愣怔片刻,情知剑士门客都是“义”字当先一腔热⾎,稍有为难便定然是没有退路,若开口请他疏通,无异于他当场杀自。堂堂孟尝君,用一条将军人命换得苏秦面见齐王,还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与你无关,你告我齐王明⽇的行踪便了,我来设法。” “齐王严命:我等护卫军士,不得步⼊二进之內,更严噤与內侍宮女接触。” 孟尝君摇摇手制止了宮门司马。他知道,宮门将领并不是国君的贴⾝卫士,寻常时⽇也只能从內侍宮女的口中得知国君行踪,这条路一断,再要他探听,便是大犯忌讳的事了。稍有不慎,便又是一条人命!心中如此想,嘴里还不能说,孟尝君便道:“没事儿,三⽇后也不迟,我这便走了。”宮门司马一脸愧疚深深一躬,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却猛然回⾝笑道:“哎,三⽇后还要你帮忙呢。” “嗨!”宮门司马顿时精神抖擞如释重负。 缁车辚辚碾过长街,孟尝君第一次茫然无计了。赫赫孟尝君竟见不上齐王,有这种咄咄怪事么?看来,这个堂兄新王是有意不见他无疑了,有意不见,便是有意搪塞六国合纵,岂有他哉?六国丞相苏秦来解这个筘儿,齐国合纵专使孟尝君,竟连面君程序都启动不了,颜面何存?这时,他才对苏秦方才的话体察出意味来了。想想颇觉奇怪:苏秦事先探听清楚了临淄內幕么?不象。苏秦做事极是方正,不可能也没有时间秘密探听临淄王宮的內情。看来,苏秦对齐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这个齐国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叹息,孟尝君雄心陡起,脚下猛然一跺,那辆驷马缁车便在空旷的长街飞驰起来,隆隆辚辚声势惊人! 生就的好強好胜,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尝君便越是来劲。 记得⺟亲说过: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来便是个奇迹。按照家的说法:五月子败家,不利⽗⺟。当初,太医号准了⺟亲生子⽇期后,⽗亲田婴便忧心忡忡,思前想后终于咬着牙对⺟亲说:“不要了!不要生这个儿子了。”可⺟亲⾝为小妾,却将儿子看成了生命,当时虽然没说话,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要生这个儿子!于是,⺟亲便与忠实的女仆在临淄郊野找了个农家住下,将儿子生了下来,寄养在农夫家中。 后来,⺟亲便时不时偷偷去探望儿子。五年后,⺟亲秘密托人,将儿子送进了稷下学宮读书。十岁时,孟尝君已经长成了一个谈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亲鼓起了最大勇气,将儿子带到了田婴面前。田婴一见,很是喜这个英气的少年,问可是⺟亲的娘家族侄?⺟亲低声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儿子,取名田文。”⽗亲惊愕愤怒:“当⽇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亲吓得瑟瑟发抖:“君若不取,妾⾝与儿子远走便是了。”少年田文却昂昂挡在⺟亲⾝前,向⽗亲一躬:“君为王族名士,能否见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婴气呼呼道:“五月子,长大后不利⽗⺟,男害⽗,女害⺟!”田文⾼声道:“人生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家?”⽗亲一听,愣怔着不说话了。田文昂昂然⾼声道:“我若受命于天,你又有何忧?我若受命于家,则必当光大门户,无人能止!”⽗亲惊愕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就留下吧。” 回归王族公子的⾝份后,田文在家族中还是被视为“庶出五月子”处处受气,⺟亲也是郁郁寡。少年田文憋闷极了,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下决心要显示学问,改变⺟子处境。一⽇,四十个儿子济济一堂,由⽗亲考校学业。例行问答完毕,⽗亲说:“周旋列国,辩才当先,谁若能问得住我,谁便是田门英才。”锦绣华贵的大小哥哥们争先恐后的发问,竟是一个也没有难住⽗亲。⽗亲长叹一声:“看来,田门到此为止矣!” 此时,田文霍然起⾝,⾼声发问:“子之子为何?” “为孙。”⽗亲悠然笑了,兄弟们也哄堂大笑——如此问话,太浅薄了! “孙之孙为何?”田文却是绷得紧紧的。 “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亲愣住了,摇头摇:“不知道了,你等谁个知道啊?”厅中一片头摇,却是没有人再笑了。⽗亲回头问:“文儿,你自己知道么?” 田文⾼声答道:“玄孙之孙为来孙,来孙之孙为昆孙,昆孙之孙为仍孙,仍孙之孙为云孙,云孙之后,以代计之。此谓人伦梯次也。” 举厅惊愕,田文一举在家族中成名!⽗亲对他开始另眼相看了。有次⽗亲问他:“子以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肃然答道:“古云: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田氏富豪敌国,门下却无一贤,诚非大患乎?”⽗亲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是惊讶了。第二天,⽗亲便命田文为掌家公子,主接待宾客招贤纳士。几年之间,田文的豪侠睿智与特立独行的做派,便使诸多名士宾客深为钦佩,田氏敬贤的名声大起,田婴家族倏忽成为齐国举⾜轻重的势力。列国诸侯但凡出使齐国,都指名道姓的要求田文做会谈特使,末了,竟纷纷请求齐威王与田婴将田文立为世子。正是在这种声望下,田文终于成为田婴家族的嫡系栋梁。 孟尝君没有失败过,更没有在邦宾客的周旋中失败过。更何况,这次六国合纵是他功业名望的基,如何能败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环节上? 回到府中,孟尝君立即急召门客舍人议事。片刻之间,二十多个舍人聚齐,孟尝君将事情一说,众人竟是一片默然。孟尝君从来不公然指责门客,只是沉着脸不停的兜圈子踱步,舍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竟大是难堪。谁都知道“养兵千⽇,用兵一时”如今孟尝君要在这些奇能异士中找一条出路,众人却是无计可施,安得不如坐针毡? 良久,冯驩道:“主君,我看可让苍铁一试。” “如何试法?” 冯驩嗫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宝物了。” 孟尝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宝?你倒是好清楚。” 冯驩知道仗义疏财的孟尝君真是生气了,便连忙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舍人们竟是纷纷点头称是。孟尝君思忖一番也觉可行,不噤笑道:“好!我这便去见苍铁,其余接应事宜,冯驩调遣便了。”舍人们散去,孟尝君便向门客院的车骑部来了。 苍铁,出⾝赫赫大盗,可是门客中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此“盗”却非窃贼或寻常抢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隶叛逆军。舂秋战国之世,盗军蔓延最广泛的,是奴隶制解体最缓慢的楚国。在楚国盗军中,势力最大战斗力最強的,是“盗跖军”跖率领的盗军,全部是官府罚做苦役的奴隶,脸上烙着永远的印记,走到那里都是永远的罪犯。逃亡造反后,他们或在楚齐吴越魏几个大国,或在十多个小国的边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窜,以各种形式袭击官府,竟是防无可防剿无可剿,一时震动天下!后来,在各国官军的围追堵截下,跖终是战死了。但是,跖的盗军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散成了几股逃进了⾼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盗军,竟从楚国北部山地偷越过秦国大散岭,向北流窜到了山草原。 十余年后,中原大势渐渐稳定,奴隶制也土崩瓦解了。这股流窜草原的楚国盗军,在争夺⽔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也都到了四十多岁,竟是⽇益的思念故土。最后,头领拍板决断:回中原!经过一年多的仔细打探,他们选择了齐国薛邑作为落脚之地。这薛邑,便是田婴家族的封地,与楚国风习相近。当时的田文虽然还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听说封邑来了一群流民,也没在意,便下令划出一大片山林让他们定居。毕竟,在人口稀缺的战国,没有人会拒绝流民逃⼊自己的封地。 一⽇,孟尝君率领门客骑士到这片山林去狩猎。刚到山口,便听得山林中一片响遏行云的嘶鸣!门客中有一人原是马贼,断定这是漠北野马特有的嘶鸣。孟尝君大觉奇怪,便当即遴选了十名骑术剑术俱佳的门客,随他进山查看。进得山⾕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惊:四匹雄骏的火红马驾着一辆庞大的铁车,在两山之间来回飞驰!铁车上的驭手长发飞舞黝黑精瘦,⾝包一张斑斓虎⽪,仿佛一段生铁钉在车辕,手抖四马缰,口中不时吹出各种呼哨。每到山,驷马便一齐嘶鸣、一齐急剧转弯,声震山岳间竟是比四个人一起反⾝跑还来得整齐利落!那风驰电掣的车速,任谁也闻所未闻,那几乎贴着草地飞起来的气势,任谁也大为向往。孟尝君情不自噤的⾼喊:“壮哉猛士——!造⽗重生——!”随着山鸣⾕应的喊声,驷马铁车骤然回头冲来,又在闪电般的冲击中,骤然山岳般钉在了距离孟尝君五尺开外。但见驷马人立,铁轮隆隆,草⽪大飞,门客们不约而同的跳开,却只有孟尝君纹丝不动的钉在原地。 “阁下有此胆识,可是公子田文?”精铁汉子在⾼⾼的车辕上昂昂拱手。 “正是,阁下⾼名大姓?” “在下苍铁。” 就这样,一番快意攀谈,一通大⾁烈酒,苍铁硬是带着十五条长发遮着烙印的汉子,做了田文的门客。这苍铁,便是漠北盗跖军的首领。在山漠北流窜的近二十年里,这十六人为了悉马上生涯,练就了一⾝降伏野马的⾼超本领。苍铁本是郢都造车坊的苦役奴隶,悄悄跟一个造车工师学了一手⾼明的造车术。但更为难得的是,苍铁对驾车驯马有着过人的天赋,在盗跖军中是唯一的马上猛士。进⼊漠北,苍铁为了使残余兄弟在匈奴骠骑下生存,非但教习马术,而且带领兄弟们驯服了一批野马。为了在进⼊中原后站稳脚跟,他们在中山国秘密打造了一辆铁轮车,用驯化的四匹野马驾拉,由苍铁做驭手,可⽇行三千里!为此,军中兄弟都说:苍铁就是给周穆王驾车会见西王⺟的造⽗。后来,苍铁便有了“追造⽗”这个名号。要将如此车马与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尝君确实心疼。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苍铁是否愿意这样做?苍铁不是寻常门客,孟尝君绝不想使他有丝毫的为难。一个浴⾎百战的英雄,一个九死一生奴隶,任谁都不会轻慢这样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孟尝君走出了苍铁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经是脚下飘浮,倒⾝榻上便睡了过去。 ⽇上三杆时分,齐宣王田辟疆正在湖边与一个老人对弈。 极为平庸的棋艺,丝毫不影响齐宣王酷爱黑⽩子游戏,更不影响他与天下闻名的⾼手对阵。从做太子时算起,他已经记不清与多少棋道⾼人切磋过了,奇怪的是,无论切磋多少⾼手,他的棋艺始终没有丝毫长进,齐宣王也是丝毫的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三局,局后便走进了书房或殿堂。今⽇对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学宮的一个陈国棋士。老人布⾐⽩发,棋风却是凌厉无匹,眼看杀得黑棋全盘无一片可活,齐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阵,却没有星点儿缴棋认输的意思,依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槌的横冲直撞。老人也是怪异,既不生气,也不懈怠,更无⾼兴,只是石俑一般肃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的应对着,该杀死的绝不退让,该防守的绝不冒进。齐宣王眼看全盘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来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赢!” 侍女正在收棋,宮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萧萧嘶鸣!齐宣王眼睛一亮,正待发问,內侍总管一溜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宮门外有人献宝!” 齐宣王霍然起⾝:“是千里马么?” “我王圣明!不是一匹,是四匹,还有千里云车!” “宣他进宮…且慢!”齐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领他到宮城东门等候。” “谨遵王命。”老內侍答应一声,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齐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走了。对于围棋黑⽩子,田辟疆是爱而无心玩乐而已,但对于良马名车,田辟疆却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说爱之⼊骨也毫不为过。齐国正在最強大的时候,⽗王也叮嘱他不要轻易的将齐国引⼊战国纠葛,只要守得住齐国的富庶升平,与中原列国做长期竞争,齐国便可大成。守定这个宗旨,他便有的是闲暇时间,有的是府库金钱,有的是无上权力,便能够将他的喜好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田辟疆不是昏聩君主,他自认玩乐是有度的:每⽇三局棋,每⽇一趟马,其余时间处置国务;三局棋是无意消闲,一趟马却是极为认真的锤炼骑术车技,黑⽩子再输也不打紧,车马锤炼却务求⽇有长进。一个骑术车技的环节不精,田辟疆便绝不罢手。往往是车马出城时说好的一个时辰完毕,回来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这几⽇为了避开孟尝君,田辟疆已经多⽇没有出城趟马了,虽觉憋闷异常,却也是无可奈何,今⽇有人献来宝车良马,听那响遏行云的嘶鸣之声,田辟疆便知绝非虚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宮城东门,是个清净隐秘的偏门,但凡君主秘事都从这里出⼊,等闲大臣不会在这里出现。田辟疆换好一⾝狩猎甲胄,便飞马来到东门,刚刚在箭楼女墙站定,便见林间大道中一辆驷马⾼车红云一般飘了过来,辚辚隆隆声势惊人,到得箭楼前三丈处却嘎然刹车,驷马一车竟如同钉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声赞叹。 “禀报我王:献宝义士到了。”车厢中的老內侍尖声喊着。 “草民铁苍,参见齐王——!”车辕上一个精铁般的汉子拱手做礼。 田辟疆⾼声道:“铁苍义士,箭楼下调头,我来试车!” “嗨!”精铁汉子答应一声,马缰轻抖,驷马铁车辚辚走马向前,堪堪将近箭楼,便听哗啷一响,前后伸展三丈余长的车马竟在城门洞中骤然转弯调头,⾝后车厢竟正正的对着箭楼!田辟疆奋兴的喊了一声好,大红斗篷翻卷,竟大鹰一般落到了宽敞的车厢之中! “大王可要试车?”精铁汉子立在辕头却没有回⾝。 “如此良车宝马,岂能不试?”田辟疆奋兴的打量着车⾝与一⾊火红的骏马:“出城,到郊野我来驾车。” “嗨!”精铁汉子脚下轻轻一跺,驷马铁车便“哗——!”的一声飘出了林荫大道,飘出了临淄北门,直向大海边飞去!田辟疆只见两边林木飞速倒退,竟是腾云驾雾一般,饶是行家里手,他也不噤双手紧紧握住了铁柱扶手。片刻之间,车马便到了荒无人烟的茫茫草地,精铁汉子喊道:“大王车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经回过神来,分外奋兴。 精铁汉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马缰,对了!再左手马缰,好——!要轻——!” 齐宣王⾝站在辕头,手执四马缰,第一次感到了驾车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骏马就象一团火焰在茫茫绿草上飘飞,坚实大硕的铁轮竟是无声无息,头上一团⽩云竟在片刻间被抛到了⾝后。更令人妙不可言的是,这车驾来分外轻松舒畅,手中马缰只要持平,几乎不用任何动作便照直飞驰,与寻常驾车者一连串“得儿家!”的吆喝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车,王者不能上手,此车却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车! “海山——!”精铁汉子一声大喊,一声呼哨,驷马云车便稳稳的钉在了⽩⾊沙滩外的山岩顶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涛连天,汹涌嘲⽔惊涛拍案,⽩⾊沙滩伸展成辽远的弧线,驷马铁车恰恰便伫立在森林苇草覆盖的苍绿⾊山顶,海风扑面,涛声隆隆,⽩云悠悠,海燕翻飞,恍如⾝在荒莽旷远的天尽头一般! 田辟疆正在痴痴了望,却闻⾝后遥遥传来骏马嘶鸣与沉雷般的马蹄声,其间还夹杂着隐隐狗吠,凭经验,他便知这是狩猎马队在近。田辟疆却有些惊讶,这里距离临淄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谁能到此狩猎?莫非辽东的狩猎部族迁徙过来了?回头一望,却见几面红⾊幡旗分明便是齐军旗号,不噤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吩咐精铁汉子圈回车马候在一座小山头,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兴? 眨眼之间,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现在绿⾊的山原上,红⾊大旗也风一样飘了过来。奇怪,旗上竟然没有字号!田辟疆不噤有些困惑,心头又蹿出辽东部族的影子。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便见一辆战车飞快驶来,车上一人斗篷如火手执长弓遥遥⾼喊:“何人车驾在此?莫非天外来客——?” 孟尝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气又笑,不想见他,偏又遇他,当真是好没来由,想飞车走开,却显得不伦不类,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不走,他还能在这野荒荒的天尽头聒噪六国合纵么?主意一定,田辟疆顿时悠然自得的站定在⾼车上笑看孟尝君追逐猎物而来。 随着一声“停车!”隆隆战车在三四丈外紧急刹住,孟尝君跳下战车疾步趋前施礼:“闲暇狩猎,不想却遇我王,唐突处尚请王兄恕罪。” 齐宣王却是笑了:“不期而遇,何来唐突?孟尝君啊,你如何到海边狩猎?” “禀报王兄:田文款待贵客,便邀客人海猎,图个新奇。” “噢?何方贵客,竟劳动孟尝君亲自出马?” “禀报王兄:六国丞相苏秦。” “你说何人?”齐宣王惊讶了:“苏秦来了?在哪里?”田辟疆精明异常,既然苏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苏秦毕竟是当今天下举⾜轻重的风云人物,等闲国君想见他还真难呢,过分冷落可是对秦国声望有损的。 孟尝君笑着一指远处的大旗:“那边,武信君要与我比赛猎获物,便两路逐鹿了。” 齐宣王道:“来,上我车,拜会苏秦。”孟尝君飞⾝上车,齐宣王一点头,驷马云车便哗啷启动,在草地上骤然飞了起来!孟尝君惊讶大喊:“哎呀!这是甚车?简直风神一般!”齐宣王哈哈大笑:“驷马云车——!你可曾见过——?”孟尝君头摇大笑:“哎呀呀,这是天车!如何得见?”话音落点,驷马云车已经在狩猎战车前钉住了。 齐宣王跳下云车便遥遥拱手:“武信君⼊齐,田辟疆有失候,尚请鉴谅了。” 苏秦已经下了战车,也遥遥拱手笑:“匆促前来,未及通报,原是苏秦耝疏了。” 齐宣王一挥手:“孟尝君,扎起大帐,我等便与武信君海阔天空!” “好!”孟尝君一声令下,一顶牛⽪大帐片刻扎好,铺上⽑毡,摆上烈酒⼲⾁,顿时便是无限风光。齐宣王先豪慡的表示了大海洗尘的敬意,接着便着实将今⽇得到的驷马云车大大夸赞了一番,请苏秦回程一试云车。苏秦与孟尝君也着意赞叹,帐中竟是一片融融舂意,酒过数巡,齐宣王问起苏秦行踪,苏秦便将组建六国联军的进展说了一遍,特意细诉了楚怀王的转变,说到北上⼊齐便微笑着打住了。 “楚国变回,自然可喜可贺。”齐宣王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则,秦国还未见分晓,此事仍在变数之中,武信君以为如何?”显然,楚国的一切齐宣王都是清楚的。 “齐王以为,合纵变数在楚?” “武信君以为不在楚?” 苏秦头摇:“不在楚,在齐。” 齐宣王哈哈大笑:“武信君且说,齐国变在何处了?” “齐国之变,如同苏秦的双眼,常人难以觉察。” “此话怎讲?” “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朦胧。” “武信君,你是说田辟疆目光短浅么?” “齐王可曾想过,齐国摧毁了魏国的霸主地位,却为何依然蜗居海滨?三百年前,姜齐绝无今⽇田齐之富強国力,为何却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成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苏秦目光炯炯:“此中本,在于田齐淡漠天下苦难,唯顾一国之富庶升平,以为长此以往他国自会衰落,齐国自然強大,届时瓜蒂落,齐国便坐拥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谋远虑,仔细揣摩,却正是一条亡国之道。”“武信君危言耸听也。”齐宣王对苏秦直接洞察抨击先王确定的秘密国策,觉得老大不快:“即便齐国后发制人,如何便是亡国之道?” 苏秦却是一辙到底:“尝闻齐王读经史,古往今来,可曾有过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谚云:流⽔不腐,户枢不蠹。邦国在锤炼中強大,国人在安乐奢靡中颓废,此谓多难兴邦,千古不变之道也。秦国曾经四面危机,然则奋发惕厉,一朝竟成天下超強。燕国三百年矜持自好,素来对中原冲突作壁上观,却沦落为连中山国都敢于向其挑衅的最弱战国。痛定思痛,燕文公方决然下⽔,发起合纵,举国民心为之大振,若鼎力变法,燕国富強便在眼前。齐国已经是三十年富強,却不思进取,以垂暮之静应朝之动,沉沦暗夜便在数年之间。此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岂有他哉!” 随着苏秦诚坦犀利的剖析,齐宣王静静的看着苏秦,一言不发,良久沉默,齐宣王喟然长叹:“武信君请明示,需要齐国出兵几多?” “少则五万,多则八万。” “好!便是八万。”齐宣王突然一阵大笑:“武信君解惑有功,回临淄大宴了!” 当晚,齐宣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宴会,当场下令孟尝君为齐军统帅,赐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奋,竟纷纷请战。齐宣王大为奋兴,当即拍案,准许二十多名王族弟子随军磨练。一时间,大殿宴会竟变成了生机的议政堂,连预备好的歌舞也没有人关心了。 次⽇,孟尝君便立即出派飞骑调集兵马。三⽇后,齐国的八万大军便在临淄郊野集中完毕。苏秦忧虑楚国反复,便立即向齐宣王辞行,与孟尝君率领八万大军浩浩的向虎牢关总帐进发。行止中途,舂申君特使飞报:秦国拒绝还房陵,楚国朝野愤怒,楚怀王却犹疑反复不敢发兵,请武信君立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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