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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伤心咖啡店之歌 作者:朱少麟 | 书号:43337 时间:2017/11/5 字数:108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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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毕竟还是回南部家里去了。她的妈妈打来一通电话,告诉小叶她⽗亲正生着病希望见到她,小叶与马蒂都了解,这是老人家惯常用的亲情拘票,目的是要引勾小叶回去,好进行她所不愿意的相亲节目。 小叶还是回家去了。临走前,她与马蒂商量好将咖啡店暂停营业几天。反正大家最近都不来了,小叶这么说。大家指的是海安他们,自从上次寒流来的夜里,海安与吉儿双双回伤心咖啡店以后,这一群朋友像是各自飞散的鸟,不再聚集。而海安长久不出现,店里的生意明显地清淡许多。 马蒂下班回到铁门紧闭的伤心咖啡店,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寂寥。小叶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写明了暂停营业数⽇的字样,海报右下角,还画上小叶的速写自画像,一个短发的、蹙眉侧着脸的男孩肖像。马蒂发现画像角落有几个小字,她凑上前,看到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小字,写着:喔,我爱小叶! 大概是不得门而⼊的年轻女孩吧。马蒂掏着提包,摸出钥匙进⼊咖啡店,小叶代过,店里的猫和鸟要每天喂两次,尤其是小豹子,必须让它出门溜溜。 马蒂喂完了小豹子,打开门让它出去,小豹子却在门口踌躇着坐下了,马蒂用脚尖推小豹子,它索撒娇地卧倒在地,与马蒂的脚尖斗起来。正与小豹子玩得上了兴头,马蒂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伤心咖啡店今天并未着上店招的灯,店內也只开了昏暗的照明,店外的这个来人,背着外头的路灯,拖着一道大巨的黑影,覆盖在马蒂与小豹子⾝上。 马蒂用手遮住路灯来的光芒,还是认不出这来人,她走出店门口,才与他打了照面。马蒂脸上犹存的笑容冻落了,她与来人对望,静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马桐告诉我了。” “…”“马蒂,我们需要谈谈。” “…好吧,进来店里再说。” 那人进了伤心咖啡店,马蒂让他坐在靠门的第一桌,她先去开了空调,用电壶烧两杯咖啡,站在吧台后想了想,她又去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进去,一听是抒情的老式情歌,她又换了一片,音响传出了沉静的古典吉他演奏。 马蒂静候煮好的咖啡滴落在杯中,这一切就像是招待着一个陌生的客人,但就算是个客人,也不比眼前这人更陌生。现在他环视店內的装潢,最后视线停留在马蒂脸上。他们又对视了。这个人,是马蒂的丈夫。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两人之间,是两杯⽔洗摩卡咖啡。 “听说你过得很好。”丈夫说。 “嗯。”“那我很⾼兴。” “谢谢你。” “你就住在这里?” “嗯哼。”“上次回国,才知道爸爸要你搬出去。” “都半年了。” “爸妈是老一辈的人,你不要怨恨他们。” “我不怨恨他们。”马蒂说“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你不觉得我住在你家已经失去意义了吗?”丈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搬出来对我是好的,你不要想太多。” “想得多的是爸爸。对于赶你出去,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怕这件事遭人议论,他怕你搬出去以后,会做出让方家难堪的事。” “你认为我会吗?” “我认为不会。” “你爸爸太傻,心自己还不够,连下一代的事情也要揷手,自寻烦恼。” “还说你不怨恨他们?” “真的不。我和你爸妈的感情一直很疏远,你也知道,我必须承认,他们也是一对很不幸的公婆,我不懂得和老人家相处,我本就不懂得和家人相处,得不到他们的心,是很公平的事。在你们家里面,我活得一点也没有感情,我应该感谢你爸爸,他那么⼲脆地让我脫离了这个家。” “脫离…”丈夫喃喃自语。 “不是吗?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你也不否认吧?” 丈夫静静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错不错误的问题,我认为我们是真的在有爱情的状况下结婚的。只是这爱情消退得太快了。马蒂,你不会怨我吧?” “你好像很怕我恨你,恨你的家人,那又怎样呢?既然没有了爱情,你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还爱不爱你?” “你并不爱我。” “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从决定与你结婚以来,我就隐约觉得,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好像是一颗星星,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存在着无限的距离。那也是你昅引我的原因吧!我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娶了你,明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却娶了你。马蒂,以前种种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梦醒了?” “我的梦醒在玻利维亚。” “你有了情人?” “她是个华侨。” “那么你是真的爱她?” “你听我说,马蒂,在玻利维亚的山区,我住了两年,第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属于我,我依照着我的感受而活,以前我们都太年轻,我们的世界狭窄得可怜,我按照爸爸的意思读书升学找工作,按照妈妈的意思早早讨了媳妇,按照电视里连续剧的情节度过了一场爱恨纠的婚姻。马蒂,我们都是牺牲者,都是还没有学会生活,就被大家的生活观庒垮的牺牲者。在玻利维亚我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还来得及找到我要的人生,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很想挣脫一切束缚,去寻找我要的生活。你能了解吗?” “我们离婚吧。”马蒂很和煦地望着丈夫,她说。 丈夫抬头看马蒂,久久不能言语。这一个夜晚,他是以半带求情半带告解的心情,来找马蒂。在他准备好的说辞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內容还没有表⽩,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责备刁难或是泪⽔,但不是这样的平静。马蒂很平静,平静得令他语塞。他如释重负,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个头,算是听到了,也算是同意了。 “我在一个星期以內,会找律师去跟你办手续。”马蒂说。 “谢谢你,不管你要——” “至于赡养问题,就不要再谈了。我们是在很对等的情况下分离,不要再谈到钱财问题了。”马蒂说,她点了一烟,深深地昅了一口,这是以往丈夫绝对不能接受的举动。 丈夫走了。马蒂留在位置上,直到那烟菗完。 她关掉音响、空调,熄了灯,拉下伤心咖啡店铁门,回到楼上套房,又锁了房门,才坐在沿哭了。 窗外寒风习习,开始下起冰冷的细雨。 马蒂擦了擦泪⽔,打开窗户,冷彻心扉的寒风灌进来,混浊黯沉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 而丈夫却说她是一颗星星。跟谁都没有关系,跟谁都无限疏离的星星。 如今要跟她离婚的丈夫,也是同样走过孤独又不幸的路途吧?马蒂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怨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着。好几年前,为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非常天真地嫁给了他,才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却是仿造不来的。马蒂是一颗星星,自力脫逸了轨道,想要追求一种亲近、依偎的感觉,却没有想到星星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的,除非互相撞毁、化为粉尘。 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引导,马蒂从底下拖出了陪伴她流浪的那只⽪箱,打开它,从箱中取出一叠封折的⽔彩画,拿到窗前的书桌上,展开了画。 这些画,大约有七八年没有再展开过它们,折线的地方都微微绽裂了,马蒂很轻地摊开图画。面第一张,是她的自画像,黯沉又冷凝的⾊调,冷冷的双眼望向前方,那双眼睛,不合比例的大而且漆黑,为着映照背景上的黑夜。 其他多是一些静物画,风景画。当年,马蒂一人独自租屋而住,很孤独也很贫穷地完成了大学课程,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她固定在租屋处的楼下塑胶加工厂打工,回到房间里时,通常是累得心力瘁,累得没有精神再来对付寂寞。 马蒂是一颗星星。琳达也许说对了,马蒂和她都得了一种叫做社会适应不良症的病,这场病来得飘忽,久发不愈,把她从整个人群中疏离出来,成了一颗孤单的星星,在正常的外表下,是一颗漫无目标、漫无依靠的心。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她连一个婚姻都可以维持得无疾而终呢? 图画的最后一张,画着灰⾊雨雪加的天空里,一只⽩⾊的风筝风飘摇。这是杰生最喜的一幅画,马蒂曾将这幅画送给了杰生,分手后他又把画归还给她。画的背后,有一排杰生手写的细字:萨宾娜,重要的是你的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 是的,如今杰生能留给她的也只有这句话了。有那么多年,马蒂在悲惨的孤独中怨恨着离她而去的杰生,事实上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马蒂心中,她从来没有真正地面对。杰生,不过也是她的不健康之下的受害者,杰生并不算是个背弃者“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杰生不是始终这样子⾝体力行吗?背弃这句话的,是她自己,为此她付出了长久的流浪作为代价。 马蒂拭去脸颊上的泪,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了海安。 海安,在这寒风斜雨的冬夜里,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衫上尽是细小的⽔滴,他的短发上也渗着雨露。海安看着脸上犹存泪光的马蒂。 “海安,你都了,进来擦擦。” “不需要。”海安说。 “你怎么来了?” “我到伤心咖啡店,见到了海报,上来看看。” “小叶回南部去了。” “那你呢?” “我无处可去。” 海安站在门口,盯着马蒂的房间,但却又没有进来的意思。 马蒂也不要他进去。两人面对面站在门口,就在今天订下离婚约定的马蒂感到想要说一些真心话。 “你送小叶的车子,她非常喜。她很快乐。” “我知道。”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么小叶是爱你的,你明⽩吗?” “我明⽩。” “可是你并不爱她。” “我不爱她。”海安脸上的⽔珠正沿着脖颈往下滑,他一定非常冷,像马蒂此刻的心一样冷。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绑住小叶?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吗?” “除非出自自愿,马蒂,否则别人也无从玩弄一个人的感情。” “多么不负责的说法。” “什么叫做负责?对别人的感情负责?还是对自己的感情负责?只要忠于自己,没有人需要对旁人负责。” “小叶陷得很深,难道你不心疼吗?” “你指的是这里?”海安拿起马蒂的手,贴住他的心脏“我的这里,没有感觉。马蒂,别人爱慕我,追求我,我早已习惯了。我从不去合,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游戏人间,别忘了其他人可不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好得很。我从来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你真无情。”马蒂想缩回手,却被海安有力地牢牢按住。 “要感情做什么?那太复杂,我宁愿只要感觉。人们天天围绕着我,事实上我很温情了,我给他们免费的观看与遐想,为他们的生命添一笔狂放的⾊彩,回报他们的崇拜。要感情做什么?我只要感觉就好,即使只是官能的感觉也好,可怜的人,早就失去自由感觉的能力。你呢?马蒂,你懂得什么叫做感觉?” 海安一拉马蒂的手,马蒂跌进他的膛,海安俯过来给她一个深深的、充満⾁的吻。 “海安。”马蒂两手齐用,推抵着海安的膛。 “你不喜?”海安看着她的双眼,脸上又是那带着调侃的笑意“这不是你所期待的?不是你在最狂野的梦里才敢出现的画面?现在你得到了它,为什么又表现得像是在推拒?” 马蒂说不出任何话来作回答。海安的吻,不在她最狂野的梦里。她太想要海安,这意太大巨,太強烈,就连在梦里,马蒂也不愿戳穿,因为她不敢在梦里头面对梦醒的感受。 “喜为什么不享用它?”海安问。 马蒂摇头摇。 “你是个半人。”海安说,他松开了双臂,马蒂的手得到了自由。 “你是个半人,像每个人一样。”海安双臂环抱在前,扬起嘴角笑了,但他的笑容在马蒂看来却是那么冷漠。“你们⾝上背満了文明礼教的负荷,变得不知道怎么活,不敢按照自己的感受去活。你想要我,跟其他人一样,但是你不敢承受这望。今天你得到我的吻,但你的心里想着明天,在应该感受的时候你却想着拥有,明天之后你不可能拥有我,所以你考虑着社会规范还有人际关系的种种束缚,于是你宁愿隐蔵你的感受。你已经跟你自己剥离了,你只剩下社会化的一半属于你自己,天然情的另一半被你庒抑。告诉我,做一个半人的滋味怎样?比较全安吗?比较崇⾼吗?” 马蒂低着头,用手拭去泪⽔。 “马蒂,这个世界像是一场大合唱,这个乐谱有至⾼无上的权威,要不你就加⼊合唱,乖乖地唱你所分配到的音律,要不你就大胆唱出自己要的声音,可是那必须忍受别人责难的眼光,因为他们觉得你唱得不一样就是荒腔走板。至于我,我选择从合唱团中走开。”海安转⾝走向楼梯“心情要是不错,我听一听你们的合唱,风度不好时,我放声嘲笑,有的时候,那嘲笑还掩盖过了歌声。” 海安走下楼梯,转个弯不见了人影。马蒂的心里有如海⽔汹涌狂嘲,海安最后的一席话她多半没听进去,因为她心中不停反复地自问着,我要海安,是的,我要海安!但我为什么又不敢? 马蒂追了下去,外头下着凄冷的小雨,她全⾝仿佛冷到了灵魂里,却又在冰点处沸腾了起来,在夜⾊中,她看见海安的背影,但是海安的⾝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披着一件灰⾊的袍子,马蒂读过天主教会学校,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神⽗,这个神⽗是谁,马蒂也知道。他那一头红得像火一样的头发,马蒂不会忘记。那是马蒂在酒吧中看到的,受海安深情一吻的红发男孩,当时他穿着常人的装束。 海安与年轻的外国神⽗肩并肩走着,逐渐隐没在夜⾊中。在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前,马蒂看到海安的胳臂轻轻地抚过神⽗的。神⽗的际系着一条他的教会特有的⽪鞭,那⽪鞭在暗夜的雾⾊苍茫中摆着,非常刺眼,感觉非常⾊情。 马蒂还站在雨中,雨已经透了她的⾐裳。冷得全⾝颤抖,她还是站着,冷到最后,没有了感受。 大概是夜午了吧?路上的人踪稀少,马蒂回过头,看到在黑夜里的伤心咖啡店,这样暗,这样渺小,她不太想一个人回到房间。马蒂发着抖,很勉強地拨了共公电话。 “喂。”电话在那头,倒是响一声就接起。 “喂,我是马蒂。” “喔,马蒂。你怎么了?” “吉儿,我想过来你这里,好不好?” “…那你就来吧。” 今夜吉儿的声音很奇特,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哭过了一样。马蒂发着抖挂了电话,招来计程车,把吉儿指示的地址告诉司机。 到了吉儿的家门口,是一栋老式公寓,下了计程车,马蒂就看见三楼的一个台亮了灯,穿着⽩⾊睡⾐的吉儿朝她招手,马蒂走上楼梯。 吉儿打开门,示意马蒂轻手轻脚随她走回房间。吉儿与⽗⺟同住,老人家都睡着了。 进⼊吉儿有如书库的大房间,吉儿端详马蒂:“你透了,我去拿件⾐服给你换上。” 今夜的吉儿,不只有着浓重的鼻音,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吉儿到⾐柜中翻弄着。马蒂在她的书桌前坐下,书桌前有个竹帘小屏风,上面吊着一个东西,看了之后,马蒂心头一惊。那是一束头发,用红丝线绑缚起来的乌黑的小马尾。海安所剪掉的马尾,怎么会在吉儿的桌前? 吉儿给马蒂换上一套运动⾐,又去端来了两杯热茶,两个人都在书桌前坐下了,两个人都默默看着海安的头发。 “怎么了?”吉儿问。 “吉儿,你告诉我,海安他是个同恋,还是双恋?” 吉儿愣了几秒,笑了。“不如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第三种别的存在,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海安他一定是三恋。” 马蒂静静看着地板,很久之后才说:“…至少他很博爱。” “爱?那些人爱海安倒是真的,海安则谁都不爱。”吉儿给自己点了烟“海安是沙漠,他的心里荒凉得可怜,他靠大家对他的爱慕而活。要是没有大家对海安的爱恋,他就不存在了,噗一声,消失。” “那么你也爱他了?” “我认识海安,是在十年前。”吉儿悠悠吐出烟雾“那时候大家都在校园里,海安很有名气,他天资聪颖,外表出众;更出众的,是他旁若无人的浪行迹。学校里有不少人恋着他,包括男生,包括女生,甚至包括老师…我在校园里,见过他几次,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成为同事,又做了朋友。” “你爱不爱他呢?” “我可怜他。”吉儿闭着眼菗烟,她的浓密睫影轻轻颤动“我承认我欣赏他,海安的美令人着,像流沙一样叫人陷下去。我是凡人。跟海安比起来,我只是一个太平凡的人。但是我又可怜他。” “为什么?” “我总是觉得海安也是他的美好形貌的受害者,我认为他病态地自恋,自恋到这种程度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因为他拒绝面对其他人的感情。海安他病了,狂疯一样追逐着他自己的影子,已经陷⼊一种旁人无法触及的孤独绝境。 “那一天,听了岢伯⺟的谈话,我总算明⽩了。原来,海安生下来是一颗落单的双子星,怪不得在他的世界里那么荒凉,原来海安真的在寻找一个失去了的影子,那永远也不可能再现⾝的,和他一模一样的同伴。你说,这不是很可怜吗?” 马蒂静静地不能回答,她冷,头发犹未⼲,马蒂不停地发抖。吉儿示意她喝热茶。 “今天很冷吧?”吉儿说“记得海安曾经告诉过我,全世界最冷的地方,在他的心里。就是这句话,让我变得很同情他。那种冷,那种荒凉,我也曾经遭遇过…” “我一直以为你爱海安。” “即使我爱他,他也不可能爱我。我真正爱过的人,在这里。”吉儿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今天收到的,在你来之前,我整个晚上都在读它。” 马蒂接过来看,西洋横式信封,上面全是英文,收件人的名字是薇拉。马蒂探询地望了吉儿一眼。 “那是我以前的英文名字。”吉儿说“我以前就叫薇拉。” “这是你在国外的男朋友?” “他姓杨,英文名字就直接叫做Youn”吉儿偏着头,再点一烟。 “国中人?” “混⾎儿。Young长得很美,几乎像海安一样美。”吉儿的声音那么轻柔,全没了她平时咄咄人的姿态“话说回来,外貌算什么?我爱上的是他自由的方式。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毕业,放着研究所不读,一个人到了纽约,去学跳舞。” “难怪小叶说过你是舞蹈家。” “那时还不算。大学时我加⼊一个现代舞团,爱上了跳舞。那时候,人家劝我,这样跳没有前途,我才不管前不前途,舞团的老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就带着这封信到了茫茫人海的纽约,投靠那里一个前卫舞团,唉,很傻,真的很傻。” 吉儿的声音越来越轻,马蒂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悉,她继续说:“那是个充満了理想⾊彩的舞团,大家一起创作现代舞作,穷得跟鬼一样,被房东赶出来,就一起窝在公园里,等附近的中学下了课,跑到人家篮球场继续练舞,只因为篮球场的地板适合跳舞。 “哎,荒唐极了,也痛快极了的岁月。团里其他的外国成员们,却都很能吃苦,他们的人生观和我们这里本来就不一样,比较允许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要的生活,我也爱上了这种生活。就是在舞团里,我认识了Young,他也是个理想⾊彩很重的舞者。 “我们很快就住在一起,很穷,非常穷。马蒂,你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吗?让我来告诉你。有一次,我们到一所大学打清洁工,因为穷的关系,我和Young常饿着。我们帮生物系实验室打扫,正好碰到他们在销毁实验过的⽩老鼠,用小炉子烧,那时候,闻到烧老鼠的味道,我们只觉得饥肠辘辘,只恨那个负责烧老鼠的生学不快走开。老鼠最后烧成了焦炭,我和Young很伤心,就去找雇请我们的主任,费尽⾆要他预付了那周的薪⽔,我们跑到生学餐厅吃了一顿餐,还有咖啡,一边吃,一边笑,哈哈大笑。” 吉儿说到此,她的表情仿佛是温暖的。“有的时候连续打了不少工,竟也存了点钱,但是为了舞团的各种开销,我们常常一下子又花得一贫如洗。后来,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我发现Young卖⾝。他长得这么美,自然大有恩客,young只卖给男人。” 吉儿低头菗着烟,马蒂几乎以为她不愿意再谈了,但她又继续回忆:“卖⾝,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都在追求理想中的生活,为了理想,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我们开始过着比较像样的生活,冬天里也有了暖气。直到有一天,Young从外头回来,他累坏了,躺在我的⾝边。我和Young一起熬过了最苦的舞蹈训练,从来也没有看他这么累过。那夜一他就这样躺在我的⾝边,累得不能动弹,我的眼泪流了一整夜。” “结果你放弃了?”马蒂轻声问。 “当然不放弃。我们拼了命练舞,舞团的作品开始获得注目,我们开始有在重要剧场中表演的邀约。Young是首席男舞者之一,他渐渐地成了一个闪亮的明⽇之星,所有的苦,就像要熬过来了,我决定一辈子要留在纽约跳舞,我们很快乐,我们跳得更起劲…” “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吉儿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马蒂不得不俯⾝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回湾台以后,我最怕看到花瓶里的鲜花,因为你知道吗?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来是那么青舂美好,一回头,你就看到瓣花里失去了生命…Young全变了样,人家跟我说Young可能疯了,我不相信,我带他去看医生。结果,他被医院留了下来。医生说,他得了精神裂分症。 “Young很快被转送到一家疗养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间外面,但他不肯出来见我。那天的纽约飘着大雪,我抓紧雪⾐,站在他那加装了小铁栏的窗外,等了有一个冬天那么久,但是Young不肯见我。他坐在墙角,从窗外我只能看见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唤着Young的名字,看着他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动过。 “第二年舂天,纽约下了最后一场雪,我离开那里回到湾台,我把跳舞的事永远忘记,我换了一个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观和态度也都重新开始。梦跟理想,我都追逐过,为了追求梦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现在的我,不再那么不着边际地过活,我还是爱着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存在了。青舂、才华、梦想都是那么短暂,如果你拿来挥霍就会尝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辈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对我来说,一辈子也不够,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义、真的对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会对不起我曾经活过这个事实。你很想知道我爱不爱海安,让我问你,谁不会爱上一个清晨时做的离梦境?但是我不能爱他,只能远远地欣赏他,海安很可怜,我陪他走一段,是因为我对Young所感到的遗憾。” 吉儿从信封中菗出了信,展开它,说:“这是Young写给我的信,你要看吗?” “我可以看吗?” “看吧。” 马蒂接过信纸,这是一张很大的⽩⾊纸张,Young的英文字还算工整,但短短的內容集中在纸页的左上角,看起来有些飘忽。 薇拉,昨天夜里又下雪了,每当到了下雪的夜里,我总是想起你。我想着,薇拉,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 你一定以为我把你忘了。不是这样,我常常想着你,想你还跳舞吗?你还冷吗?你还像以前那样子眯着你的国中眼睛微笑吗? 我常常吃一些药,吃药对于我的健康很好,我还喝大量的牛,牛让我有力气,我的胳臂与腿双的肌⾁都长回来了,它们长得很结实,我可以连续跑上三十分钟的步。这时候,契斯里珂医生就会鼓励我,他说我的复原状况很好,只要肯听他的话吃药,我就会更健康,明年舂天来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里珂医生骗我。我知道我会死在这里。我常常整夜祈祷,祈祷上苍要让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里,那多么像我们的舞作《月影》中的结局!我多么喜《月影》!我认为我们再花上二十年也编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怀念我们一起创作的时光。我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练我们的曼尔邱双人回旋式,一边跳,一边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里? 薇拉,你的家乡下雪吗?薇拉,你还记得纽约的雪吗?薇拉,不要忘记好吗? 看完了信,马蒂的泪⽔也顺着脸颊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这封內容简单思维跳跃的信中,呈现出一个令人伤心的轮廓。曾经是那么青舂美好的一个男舞者,疯了,独自一人在囚房里练他的双人舞。马蒂仿佛看见了Young在月光下孤独的舞姿,所有的青舂美好烈猛庒缩的结果,竟然,变成了一场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儿却冷静多了。她收起信,拢了拢长发,闭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的雪中景⾊。 “写这封信的人,不是Youn”吉儿轻声说“对我来说,Young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在疗养院中,只是他痛苦残的躯壳。马蒂,你曾经看过雪吗?那种弥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纯⽩化的大雪,这种纯⽩会掩盖一切真相,让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种冷,我用生命经历过,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种冰冷之中的凄凉。” 窗外又刮起北风。马蒂的发渐渐转⼲。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她的体温已经回复正常,不再发抖了,但是马蒂的心里却漾起一种悲伤又温柔的。 因为,海安的心里,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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