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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141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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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WR一步步取得着权力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隔壁并不止于他所经历过的那样一种存在。这个世界的隔壁,并不都要空间的隔离。不需要空间的隔离,仍有人被丢弃在这个世界之外。那样的“墙壁”不占有空间,比如说只要语言就够了,比如说只要歧视的目光就⾜以把你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WR期待着更⾼的权力以取消人间的隔壁,这时肯定他还来不及想到,有一种“墙壁”摸不着当然也敲不响,那中间灌満的不是沙子也不是几十年的一个时代,而是历经千年而不见衰颓的一种:观念,甚或习惯。WR未必知道,这样的“墙壁”不是权力能打破的,虽然它很可能是权力的作品。这样的“墙壁”所隔开的那边,权力,鞭长莫及。 比如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就曾在那边,如果她还活着她就只能还在那边。 151 Z的叔叔坐了一天夜一火车,天亮时又看见了久违的葵花。火车在越来越辽阔的葵林里奔驰,隆隆声越来越弱小,仿佛被海洋一样的葵林昅收去,烟雾甩动在蓝天里,小得如一缕⽩⾊的哈气。 火车在小县城的边缘停住,Z的叔叔完全不认得这儿了,若非四野盛开的葵花,Z的叔叔想:难道就凭一个名称来寻找自己的家乡么?车站是一座现代的建筑,城里城外正耸立起一座座⾼楼,塔吊的长臂随着哨声在空中转动,街上到处是商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小伙子开着摩托风驰电掣,尘土飞扬起来又落在姑娘们花了很多钱和很多时间才烫成的鬈发上,落在花花绿绿的裙子和遮棚上,落在路边的馄饨汤里和法式面包上然后去千千万万的肠胃里走一遭。事实上老家已经没有了。我想,Z的叔叔对城里没有多少趣兴,他只是在城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点儿什么,歇一歇脚,远远地张望一下那座陌生的小城,之后便起⾝寻着葵花的香风走去。 一切都在变,唯这葵花的香风依旧。 葵林依旧,虫鸣依旧。我想,Z的叔叔走在葵林里,他应该还会产生一个想法:“叛徒”依旧。“叛徒”这两个字的含义,自古至今恐怕永远都不会改变,都是不能洗刷的聇辱,都是至死不完的惩罚。人间的一切都可能改变,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一切都可能翻案、平反、昭雪,唯叛徒不能,唯人们对叛徒的看法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 她怎样了呢,葵林里的那个女人? Z的叔叔,他千里迢迢并不是来看什么老家的,他是来寻找那个女人——那个曾在他怀里颤抖过的温热的躯体,那个曾在他面前痴地诉说过一切梦想的心魂。往⽇,像这葵林一样连绵不断,一代一代的葵叶一如既往,层层叠叠地长大,守卫着往⽇,使往⽇不能消失。她仿佛还在他怀中,还在这葵林的浓荫下、光中或月⾊里,她依旧年轻、柔润、结实、跳,细利的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臂膀,热泪流淌,哭和笑,眼睛里是两个又远又小的月亮…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但中间隔了几十年光。几十年中,她,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上吗?听老家来人说起过她,她还在,还活着。可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呢?甚至,为什么,她还活着?她靠了什么而没有…去死?Z的叔叔简直不能想象。他能够想象那几十年时光,在她,是由什么排列成的,但不能想象她的心或者她的命,怎么能够捱过那些时光。在他自己被打倒(也被称为“叛徒”)的那些年月,他曾经没有去死,没有从一很⾼很⾼的烟囱上跳下去那是因为还有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因为子和女儿非常及时地对他说了“我们相信你是清⽩的”那烟囱有十几层楼⾼,就矗立在他家窗外不远的地方,趁天黑爬上去不会有人发觉,跳下来必死无疑,跳下来,肯定无法抢救,只要爬上去,只要一闭眼,就可以告别这个世界,一闭眼这个恶梦一样的世界就可以消散了。仅仅因为,子和女儿的那句话,因为那句话的及时,如今他才能够再到故乡。“我们像过去一样爱你,我们知道你不是‘叛徒’,我们相信你是清⽩的。”这话让他感动涕零,是他一生中听到过的最珍贵的话语。仅仅因为这个,因为那句话,因为及时,现在这葵林里才有一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和他的影子。可是,她呢? 不不这不能混为一谈,是的,即便在写作之夜这也不容混为一谈。那么好——可她这个人呢?她和你一样的心灵呢?和所有人一样望渴平等,望渴被尊敬,望渴自由、平安、幸福的那颗心呢,她是怎样活着的呀? 我听人说起过一个叛徒,他活着,他没有被敌人杀掉也没有被自己人铲除,他有幸活了下来,但在此后的时间中,历史只是在他⾝边奔流。人群只是在他眼前走过,他停留在“叛徒”的位置如同停留在一座孤岛,心中渺无人烟,生命对于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悔罪。这个人,在我的想象中进⼊北方的葵林,进⼊一个女人的形象。这个人,可以是一个女人,但不限于一个女人,她可以在北方的葵林里,也可能在这葵林之外的任何地方,与我的写作之夜相隔几十年,甚或几千年,叛徒——古往今来,这是多少人的不灭的名字和不灭的孤岛呵。几十年甚或几千年后,有一个老人终于想起要去看看她。我把希望托咐给这个老人,并在写作之夜把这个老人叫作“Z的叔叔”虽然他也并不限于Z的叔叔。 152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的丈夫,那个狱卒,已经死了。死得很简单,饥荒的年代,上树打枣时从树上摔了下来,耽搁了,没能救活,死的时候不⾜四十岁。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的一儿一女都长大了,都离开了她,各种原因,但各种原因中都包含着一个原因——她是叛徒。她赞成儿女都离开她,希望他们不要再受她的连累,希望他们因而能有他们満意的家——丈夫、子和儿女。她希望,受惩罚的只是她自己。独自一人,她守着葵林中的那间⻩土小屋,寂静的柴门寂静的院落,年复一年,只有葵林四季的变化标明着时光的流转,她希望在这孤独的惩罚中赎清她的罪孽。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赔罪的笑脸,在顽童们面前也是一样。“喂,叛徒!”不管谁喊她,她也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个自私鬼?是不是个坏蛋?”“说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谁问,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人问,她都站下来,说“是”说“我是”然后在人们的讪笑声中默默走开。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死,活着承受这不尽的歧视和孤独,才是她赎罪的诚心。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文化⾰命中,和几十年所有的运动中,不管是批判什么或者斗争谁,她都站在台上,站在一旁,前挂一块“叛徒”的牌子,从始至终低头站着,从始至终并不需要她说一句话,但从始至终需要她站在那儿表明罪孽和聇辱。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一天到晚只是⼲活,很少说话。所有的农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样做得无可挑剔。她养、养猪、纺线、织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务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从没生过病,这是她的造化。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说:有一回过年,她忽发奇想,要为自己的家门上也写一副舂联,但她提起笔,发现她已经几十年不写字几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着笔,写不出字,泪如泉涌,几十年中人们第一次听见她哭,听见她的小屋里响起哭声,听见她哭了很久。此后她开始写字,在纸上,纸很贵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叶子上。有人见过葵叶上她的字,有人把那些有字的葵叶摘下来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就从那一年,从葵花的香风飞扬的⽇子开始,茂密的葵林里常常能够找到有字的葵叶。那个女人,她疯了,她可能是疯了吧?有字的葵叶逐⽇增长,等到葵籽收获的季节,在你伸手就能摘到的葵叶中,十之一二便有那个疯女人写下的字。老人们以此吓唬孩子,孩子们便不敢独自到葵林深处去。幽会的情人们把有字的葵叶揪下来,扯碎,自认晦气。那个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疯了不成?葵叶上的字,写来写去并不超出那十五个。人们把十五个字拼来拼去,似乎也再连不出其他更为通顺的句子。 153 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Z的婶婶,或者并不限于Z的婶婶,已经去国外经营人私餐馆了,但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永远是抬不起头来的叛徒。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一些人放弃了当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种生活,乐不思归,剩一个往⽇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坚守当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夜夜,都在为当年的怯弱而赎罪。 不是这样吗? Z的叔叔不语,一步一步,走着葵林间的小路。 然后,也许是Z的叔叔也许是别人,回答:不不,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她贪生怕死,问题在于,她的叛变殃及了别人。 别人?谁?她的⺟亲和她的妹妹? 不。她的同志。 原来这样。但是敌人只给她两种选择,要么殃及她的⺟亲和妹妹,要么殃及她的同志,她可,应该怎么选择呢? Z的叔叔没有回答。或者别的什么人,没有回答。 但是回答已经有了,回答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甚或几千年:殃及了同志她就是叛徒就应该受到惩罚,而殃及了那两个无辜的人——就像你当年那样——她说不定还可以成为英雄还可以享受着光荣。 像我当年那样? Z的叔叔惊讶地看着四周悉的葵林。无边无际的虫鸣使它更加寂静,但每一朵葵花都在寂静中奋力开放,每一只蜂儿都在葵花的香风里尽情飞舞。 对,像你当年那样。你把她领进了那信仰,然后你跑了,让她独自去面对敌人给她的两种选择。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走得很慢,影子在坎坷的土地上变化着形状。 你为什么跑?你怕什么?怕被敌人抓去,对吗? 对,但是… 别说什么但是。你只回答,被敌人抓去有什么可怕?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当然知道,那可怕的,都是什么。 不过,我敢说我并不怕死。 现在谁都敢这样说,可当时你怎么死里逃生了呢?而且,你现在也只是挑选了一种最简单的局面,比她曾经想象的还要简单。而且你现在也明⽩,那不是一个死字就能抵挡的局面。如果敌人只送你一死,那么不管你是坚強还是软弱你就都可能是一个英雄了。而且现在你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在几十年前的那个葵林之夜被追捕的敌人开打死,你就不是要抛弃她而是要纪念她了。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着,影子在层叠的葵叶上扭曲、漂移。 不单你知道那局面是怎样的可怕,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最为聇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叛徒”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 你听不懂吗?那么,憎恨叛徒的人为什么憎恨叛徒? 对,主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信仰自由嘛。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信仰,和自由地放弃任何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你说的那种——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面临的那种可怕的处境。 疼痛、死亡、屈辱、殃及无辜的亲人、被扯碎的⾎⾁和心魂…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就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这个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一种警告,作为一种惩罚,作为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责任的活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逃跑?我们,为什么谁也不愿意走到她的位置上去,把她从那可怕的处境中救出来呢? 你知道,那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人去承受吧。 我们是这样害怕被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也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磨折,我们也可能成为叛徒,遭受永生不完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 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害怕被殃及,我们就不必这么痛恨被殃及。否则,那就不是什么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強的人站出来吧,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肯定经受得住一切酷刑,还有什么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 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磨折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谈什么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磨折也就没那么可怕,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谓“前怕狼后怕虎”“叛徒”——这个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着自己,我们竟制造出了人的更为可怕的处境。这时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敌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丢下她一个人,独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敌人抓住,一边是死,另一边还是死,或者一边是无休无止的磨折,另一边是永生永世的惩罚。所以你借助那个少女的单纯和情,借助她对你的爱,自己跑掉了。 别这么刻薄,别这么刻薄吧。我没有那样想,当时我也来不及那样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完全是出于…出于本能。 出于求生的望?出于逃避磨折,和,逃避永生惩罚的——人的本能? 也许是吧,哦,就算是吧。 那么她呢? 她的求生望就应该被忽略,是吗?还有她的⺟亲和妹妹,她们就应该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磨折?要是她,不忍看着无辜的亲人被杀死、被磨折,她可怎么办呢?总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样,想活着,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样,不想受磨折,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惩罚。是这样吗? 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在葵林里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扑倒在土地上。向⽇葵的须轻扫着他的脸颊,⼲裂的葵杆依然发散着香气。 他想在那香气中睡一会儿,或者就永远这样睡过去,不要醒,不要醒,只要不再醒这个世界就会消散,就像从那⾼⾼的烟囱上跳下来一样,不过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烟囱好⾼呀,就在他的窗外,不远,每天都能看见它冒着⽩⾊或黑⾊的烟…他曾几次走到那大烟囱下面,在那儿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儿碰见两个孩子,男孩儿问:“老爷爷,我敢爬上去,你信吗?”女孩儿说:“你要掉下来摔死的,我告诉妈妈去!”男孩儿问:“老爷爷你敢爬上去吗?”女孩儿却忽然认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爷爷,他是叛徒(走资派、黑帮、特务…)!”男孩儿问:“叛徒?什么是叛徒?”女孩儿告诉他:“叛徒就是坏蛋!这你都不知道?”男孩儿仰起头来问他:“是吗?”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是,叛徒是坏蛋,可我不是叛徒。”“那为什么我妈妈说你是呢?”“你妈妈不知道,你妈妈她,并不了解。”“那我去告诉妈妈,您不是。”“谢谢你,可她不会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诉她好吗?走哇,我带你去。”“不,那也没用。”“为什么?”“呵,你几岁了,还有你?”男孩儿七岁。女孩儿“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然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烟囱说“你们还小,不要爬到那上面去,答应我好吗?”…那天,他和那两个孩子,在那大烟囱下面玩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把叛徒的事忘了…现在那两个孩子在哪儿?他们肯定已经长大了,那天的事他们可能已经忘了,如同从未发生,但是“叛徒”这个词他们再不会忘了,不管是不是从那天开始记住的,这个词他们也会牢记终生… 他躺在葵林里,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小昆虫在枯⼲的葵叶上爬,微合双目,能听见方圆几里之內各种昆虫的歌笑语,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火车正隆隆地驶来又隆隆地远去了,各种声音,多么和平多么安详,多么怡然自得…各种声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虚渺起来漫散开去,细细的但是绵长的声音,就要消失,也许世界…就是这样消失…也许世界的消失…就是这样…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没有梦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来以至消散…但他渐渐朦胧的目光忽然一惊,看见了一张有字的葵叶。 Z的叔叔坐起来。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 那个字是:罪。 十五个字中的一个。果真如此。 那字,一笔一划,工整中有几分稚气,被风雨吹打过,随着叶脉裂开成三块。 他看着那个字。很久。 那张叶子,渐渐变红,涂満夕的颜⾊。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红⾊的葵林随风起伏、摇。暮鸦成群地飞来,黑⾊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聇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不过是众多“英雄”自保的计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几斤。就像一场博赌,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 这样下去?你是说就怕没有一个人能打得住,是吗?所以大伙就都希望在她那儿打住? 总归是得在一个人那儿打住,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这我倒忘了。而且这下,我们的良心就可以轻松些了。 如果在她那儿打住了,我们就更可以轻松了。 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纪念她,我们会为一个英雄流泪,这时,其实我们的良心还是轻松的。我们会惋惜,我们会说:“她这么年轻就死了多么可惜,我们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希望她活着也看看胜利,也能享受人生,她还那么年轻,尤其她的心灵那么美好她的精神那么⾼尚,她不该死,她有权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会这么说,我们一定会这么说。但,你注意到一个怪圈了么?注意吧:如果她⾼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她就不再⾼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她就只能受到惩罚——自从她被敌人抓去,这样的命运,在她,就已经注定了。 可这,是敌人的罪行! 不错,我们要消灭的正是这样的罪行,否则我们要⼲嘛呢?可敌人也是在惩罚呀!世世代代这人间从未放弃过惩罚,惩罚引起惩罚,惩罚造就惩罚,惩罚之后还是惩罚,可是人的价值在哪儿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生命,一颗満怀憧憬的心,一双纯真无琊的眼睛,一种倾向正义的愿望,在这惩罚与惩罚之间早已死去… 不对!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样。 可以吗?恨的方法,可以实现爱的目的吗? 何况,目的,在哪儿呢?如果它不在方法里,它还能在哪儿呢?在终点吗?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他,坐在葵林里,坐在月光下:那你说,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还有你,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葵林又复寂静。 说呀,这回你怎么不说话了? 寂静中埋蔵着一个大巨的问题,必定也埋蔵着一个艰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寻找那个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边轻声说——你是爱她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爱她的,你一天也没有忘记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里轻声说——你是爱她的所以你还要爱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张写有不同的字的葵叶。借助月光,他把十五张叶子摆开,拼成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然后月光渐渐昏蒙,葵林开始像海涛一样摇,风,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旧坐在葵林里,不动,似乎⾝心俱寂。 一直到风把十五张叶子吹开,重新吹进葵林深处。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响了不知哪一片葵叶。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个葵林,每一片葵叶都像在喊叫。 154 分别几十年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传说,葵花林里的女人等来了她年轻时的恋人。 诗人L周游四方,走进北方的葵林,听见了这个传说,从而传进我的写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摇海啸,轰鸣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个柴门虚掩的农家小院儿,年轻时的恋人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震耳聋的暴雨和葵林的轰鸣之中,那女人也能听见是谁来了。Z的叔叔刚在柴门前站下,屋里就亮起了灯光。之后很久,屋里和院外,葵林的喧嚣声中是完全的寂静。 然后,屋门开了。女人并没有出门。屋门开处,孤淡的灯光出来,照耀着檐下的雨帘,那意思像是说:“你到底是来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她听见他来了,这不奇怪。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几十年了,她独自听惯了葵林的一切声音,无论是喧嚣还是安详,在她都是一样,在她的耳中和心里都只是寂静。 养蜂的老人说:几十年了,从没有人的脚步在深夜走近过她的院前。上万个⻩昏、夜晚和黎明,她都听着,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有没有人向她走来。几十年了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听着,她能分辨出是狐狸还是⻩鼬的脚步、是狗还是獾在走,她能听出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 养蜂的老人说:如果有不同寻常的声音,便是在梦里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来,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别人,必是仍然牵挂着她的那个人,必是几十年前曾经回来曾经站在葵林边向她眺望,而后只言未留转⾝离开了故乡的那个人。 诗人周游四方,在八月的葵林里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风中,诗人时常可以望见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天有炊烟,夜晚有灯光,时常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吆喝着口牲出门又吆喝着口牲回家,看见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猪、喂。很少能看见那个男人,同时,小屋的窗上自那个雨夜之后一直挂着窗帘。 葵林一带,认识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都老眼昏花,于是葵花的香风所及之处先是传说:那个女人,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养下了一个野汉。 虽然人们相互传说时掩饰不住探秘的动,以及对细节的浓厚趣兴,但人们似乎对这一事件取宽容的态度。可能是因为,这宽容,可以让大家一同受益,让众人黑夜和⽩⽇的诸多梦摆脫诘难,从一声声如释重负的慨叹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这宽容,很可能还包含一种想当然的推断:他们都已经老了,不会再惹出什么⾁体上的风流事端。但好奇心不减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后窗下去听,他们回来时嗤嗤地笑着说,听见了那两个老人爱做的声音 真的呀? 不信你们自己去听听,一张老木嘎吱嘎吱响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蹑手蹑脚到那小屋近旁去听,蔵在葵花叶子后面。 可不是吗,整个⻩土小屋都在摇晃,那呻昑和叫喊简直就像两头年轻的狼。 他们…互相说什么没有? 女人说,她已经老了,美妙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女人说我已经丑陋不堪。 男人呢,他说什么? 男人说不,说你经沧桑的脸更让我望渴,你受磨难的⾝体上,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丛就要变⽩的⽑发中,都是我的望渴。 女人呢,又怎么说? 女人说,她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她原以为她的望早已经死尽了。她问男人,你不是可怜我吧?啊?你不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吧? 男人说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说我原以为已经安息了的…又醒来了…我以为早已安息了的就会永远安息了,可他又醒来了… 于是在明朗和暗的那些夜里,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围去听,连一些老人也去听。 是,是真的。听过的人纷纷传说,他们差不多整宿都在爱做,就像夜风掀动葵涛,一浪⾼过一浪。 那女人息着说不,说不不我不配你爱…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你应该惩罚我,我罪恶滔天我多么希望你来惩罚我,是你,是你来惩罚我,我不要别人…我不要别人我要你来,你来狠狠地惩罚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愿意你鄙视我,我喜…因为那样,别人就不会来了,他们就不再来了,他们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样我就能知道,惩罚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别人,只有你没有别人…那样我的罪孽就尽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那男人先是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畅快地叫喊、哭泣,仿佛呢喃,肆无忌惮地让她的亲人进⼊她,享受着相依为命般的耝鲁,和享受着一怈无余的倾注…她不停地喃喃诉说…我是叛徒,你知道吗我是可聇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吗?你狠狠地惩罚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丢弃我…你还是要我的,是吗?我是个怕死鬼,我是个软弱的人,我要你惩罚我可你还是得要我,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诉我,你惩罚我但是你要我,你惩罚我是因为你一心想要我… 这葵林的八月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有一件事,霎那间豁然明了:那女人的受倾向,原是要把温暖的內容写进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随之变质,随之融化。受的意图,就像是和平中的一个战争模型,菗⾝于恐怖之外,一同观看它的可怕,一同庆幸它的虚假。当爱恋模仿着仇恨的时候,敌视就变成一个被揭穿的恶作剧,像恶梦一样在那女人的心愿中消散,残酷的现实如恶梦一样消散,和平的梦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现实了。 那男人,他扑进女人伤痕累累的⾝体和心中,说:我从来是要你的,几十年了,我心里从来是要你的,我担心的只是你还会不会再要我,你还能不能再爱一个人。 葵林一带,老眼昏花的人们忽然醒悟,随之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女人,对,那个叛徒,她当年的恋人回来找她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看吧,这下长不了啦。 诗人L问:你说谁?那个男人吗? 养蜂的老人说:他呆不长了,他又要走啦。 诗人L问:为什么? 养蜂老人沉默良久,说:还能为什么呢?“叛徒”这两个字不是诗,那是几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语呀,比这片奏林还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来还要重,它的岁数比这葵林里所有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呢… 诗人L走进葵林之夜,走到那⻩土小屋的后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里。 诗人听见那女人对男人说:“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的鸟吗?” 诗人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说:“⽩⾊的鸟,飞得很⾼,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大巨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 “那只⽩⾊的鸟,”女人说“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望,让葵花看见我们爱做,”男人说“我们等了多少年了呀现在就让我们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面会有,别人。” “别怕,那儿只有风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 诗人于是看见,两个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门,男人和女人走进风雨的环抱,走进浪涌般葵叶的簇拥,走进动的葵花的注目…他们都已经老了,女人的啂房塌瘪了,男人的脊背弯驼了,⽪肤皲裂了松弛了,骨节耝大了僵涩了,风雨吹打得他们甚至息不止步履维艰,但他们相互牵一牵手,依然走得痴,相互望一望,目光仍旧灼烫…八月的暴雨惊天动地,要两个正在凋谢的⾝体贴近、依偎,要两个已⼊暮年的心魂重田间狂疯,不要害怕,不要涩羞,不要犹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来的团聚…她们虔敬地观看对方的⾝体,看时光过的地方雨⽔流进每一条皱纹…男人和女人扑倒在裸露的葵旁,吻亲、慰抚,浑⾝都沾上泥土忘死地合…坦而平安,那是天赋的望,坦平安,葵林跟随着颤栗,八月暴雨的喧嚣也掩盖不住他们无字的呼唤与诉说…诗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恭,毫无亵猥,诗人感动涕零満怀敬意 当然,这只是诗人的梦想。 只是诗人L的想象和希望。 过了八月,果然如养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于他,再度离开葵林。 L看见,整整一宿,那⻩土小屋的灯没熄。 L听见,那女人说:“你走吧,离开我,离开我…因为…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连累你…我爱你,我不能把你也毁了…我爱你但是,我不应该爱你…你走呀,离开我离开我吧…你来过了这就够了,记住我爱你,这就够了…放心吧我不会去死,我爱你所以我不会去死…呵,我不应该爱你,我也,不应该去死…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我从始至终就是这样…” L听见那男人低声地说:“可是,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每一个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L听见那女人回答:“可是,并不需要每一个人都是我…你走吧,离开我,离开这葵林,离开我就是你对我的宽恕…” L看见,翌⽇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诗人无比遗憾。梦想总败于现实,以及,梦想总是要败于现实么? 诗人L收拾行囊,也要离开葵林。他拿出地图,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仍梦想着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块地方,与他的恋人不期而遇。 155 与此同时在南方,⺟亲——Z的⺟亲或者WR的⺟亲,或者不限于他们的⺟亲,走进当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満院,虫声唧唧,老屋的飞檐上一轮清⽩的月亮。 ⺟亲拾阶而上,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同⺟亲一样鬓发斑⽩。 “您找谁?” “几十年前,我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亲说“您认不出我了?” “噢噢…对不起,您老了。” “不用对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亲进到老屋,绕一圈,看它的每一梁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变。 老头跟在后边,愣愣地望着⺟亲,像是惊诧于一个无比艰深的问题。 “您还记得我托过您的事吗?”⺟亲问。 “当然。记得。”老头混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从⺟亲的⽩发移向一片虚空,很久才又开口:“这么说,真的是有几十年丢失了?” “是呀,几十年,”⺟亲坐下说“几十年就好像本没有老头一声不响,仿佛仍被那个艰深的问题纠着。 “这几十年,”⺟亲问“可有人到这儿来找过他的子和儿子吗?” “没有。”老头说“不,我不知道。不过这儿有您的一些信。” 老头拎过一只⿇袋,那里面全是写给⺟亲的信。⺟亲认出信封上的字体,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为什么早不寄给我?” “我也是才回来。我回来,看见门下堆満了这些信,看见屋里的地上,到处洒満了这些给您的信。” “您,到哪儿去了?”⺟亲问。 “大山里,我只记得是在没有人的大山里,就像昨天。”老头闭上眼睛。很可能这时,几十年时光试图回来,但被恐惧阻挡着还是找不到归路。 ⺟亲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几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话是: …一个非常偶然的缘故,使我曾经没有上那条船。 那条船早已沉没了,而我活着,一直活到了给你们写这最 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还能见到你 们。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活着。如果你们活着,也许你 们终于能够看到这封信,但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间。这 样,那个偶然的缘故就等于零了——我曾经还是上了那 条船… ⺟亲收好所有的信,见那老头呆坐在的书桌前。⺟亲走近他。 “您在写什么?” “我要写下昨天。” 书桌上堆満了稿纸。⺟亲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一摞摞的稿纸,像是山峦叠障,几千几万页稿纸上密密⿇⿇写満了字。⺟亲走近去细看:却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像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字。 ⺟亲谢过那老头,抱着那些信出来。黎明的青光中,她听见树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儿子小时候害怕的那种小东西在叫“呜哇——呜哇——”一声声叫得天不能亮似的。⺟亲在那叫声中坐下,芭蕉叶子上的露⽔滴落下来打了她的⾐裳,她再把刚才那封信看一遍,心里对她思念的人说:不,你说错了,当我看到了这封信时,那个偶然的缘故才发生,才使你没有上那条船,才使你仍然活着,而在此之前你已葬⾝海底几十年。⺟亲把那封信叠起来,按照原来的叠法叠好,揣进怀里,可能就是在这时候她想:我得离婚了。 这个⺟亲,当然,可能是Z的⺟亲,也可能是WR的⺟亲,但并不限于他们的⺟亲,她可以是那段历史中的很多⺟亲。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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