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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56 时间:2017/11/1 字数:13044 |
上一章 3.走堂天着朝 部三第 下一章 ( → ) | |
时光悠悠,光荏苒。转眼又到了麦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东山再起。说回城弄些乡村人爱穿的布匹,只要价廉,只要土气,只要如铁⽪一样结实,兴许脫手会快,什么款式由乡村人自己做去。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有了忧苦,常是冬秋景⾊,张老师自然不好拦她,就凑借一千元款子,由她去了。走前她曾想把孩子带去,一方面让孩子见见世面,另一方面,孩子的姥爷也想外甥极甚。张老师处于一种多余的担心,总预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许就不再回来,或者迟迟不肯回来,没有让她带上孩子,说留下吧,你不在家,让孩子帮我一个麦收。岂知就是这次走离,再也见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张老师跑八十里路到县城给她发了电报。匆匆从省城赶回,到张家营看到的却是埋葬孩子的一堆⻩土。伏在那堆⻩土之上,梅从中午哭到傍晚,又从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张老师死死地跪在儿子的坟前听她哭泣。与其说是跪在儿子坟前,倒不如说跪在梅的面前;与其说是向儿子哀祷,倒不如说是向子赔罪。这样反倒恰如其分。 夜是黑到了极处,山梁上奇异的静寂。潺氵爰的流⽔声,在夜黑中叮咚敲响。田野的蛐蛐叫,脆生生地不息不灭。张老师向梅说了孩子的落⽔,说了自己抱着孩子的呼叫,说了乡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颠,说了两个小伙提着孩子腿双穿梭般奔跑。说完了,以为她会揪着他的⾝子哭闹。让他还她孩子,十岁的孩子。可她却没有这样,只凝视着黑漆漆的乡村,叫着张老师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张老师默了一阵,觉得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他说:“由你,想走就走吧,城里终归比乡下好,只是这乡下误了你大半生;我误了你大半生;你不要恨我和这乡下就行。” 56 从这山梁的雪地放开眼去,⽩雪漫漫,素洁得很。太光愈发強壮在雪地跳动。对面山梁上有汽车哼哼地爬着。爬着爬着,车⾝一滑,就如一块石头坠落进一道沟里。在空中时,汽车翻了几个游戏样的⾝子,落在沟底,那汽车轮子还在空中转轧着光。老村长望着那翻车,说:“看,汽车落沟了。” 张老师把目光落在那转动的车轮上。 说:“看见了,准是个体尸的车。” 老支书说,张老师,我给村长说过是我砍了人家的头。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在张家营一辈子是支书,领着村人搞土改,闹田地,大炼钢铁时,我第一个砸了烧饭锅。那时候,人都饿得⽔肿,肿得透明发亮,隔着肚⽪看见肠子,我⺟亲躺在上,浑⾝肿得一碰滴⽔,十一天⽔不打牙,集体食堂的人看我是支书,偷偷送来个窝窝,我没犹豫就又把那窝窝送回食堂。眼下,啥儿世道哩,谁家婚丧嫁娶,起房造屋,都得请村⼲部吃一顿,大鱼大⾁肥得桌子流油。我看着这世道,像看⼲⽔后的大池子,连鱼带虾,全都成精了。脸上硬是愤然,跺了跺脚下的雪地,老支书说真是没想到,⽇月两轮悬,天地一乾坤,说变就天翻地覆了。连我家的孩娃们,都他妈和我翻脸,闹着要去村长家的砖厂做帮工… 我去给村长那东西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心里⼲净。我死了,天上太落,地上大⽔流。都与我毫不相⼲了。我死了也让他村委会的⼲部看看,为人一世,谁亮节⾼风,连死都替了村人们,谁龌龊小人,见坡便滚,一遇险事慌慌忙忙一推六二五。 村子里有响动的声音,叮叮当当在雪地冲撞。张老师望着老支书的脸,他看到那失落厚厚一层,云天雾地。想,当年老支书架一⾝威风,在村头⾼唤一声,村人皆从家里拥出。说到西梁上修大寨梯田去,人便挤着去了;说今儿开一个批斗大会,人就跟着振臂⾼呼,⽑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土地说分就分了。仿佛一个和睦的家,夜一之间,树倒猢狲散,各奔西东去,仅落⼲⼲净净一片⽩茫茫的地。连自己孩子也渐次走心。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老支书这一生,也是风霜劳苦,为国为民。只是这最后一举,为了功名节义,由此一显,觉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嘲涨嘲落,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又焉知再过三十年不为河西。张老师说: “家有遗累,你不能赌气。” 老支书说: “不赌气,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老师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无牵无挂。” 老支书说: “你还年轻。我看透了这尘世的乌七八糟。” 张老师说: “张家营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书说: “张家营村长一手遮天了。” ⽔不会长流,月不会常圆,张老师说哪有不倒的树,哪有不散的席,说说话话,村长已⼲了四五年,是太也该落山了。他说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命又关天,群架是村长让打的,村仇是村长让结的,县里乡里还能让他当村长?他不当村长,村里还有谁担当这担儿?除了你,再无人能挑起张家营的担子了。张老师说这话时,脸上満是厚笃的心诚。他看着老支书的脸,如仰天看着一片云,低头读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云就薄淡许多,书也读懂了文意。老支书脸上有了浅润的红⾊,像落⽇一样显了余辉。他说就怕村长那东西用酒用⾁买了县上的人。张老师说,活着才能见究竟。这时候,对面沟底的翻车有人发现了,连天扯地响起⾎⾊的呼救,便有人群朝沟底拥过去。张老师朝沟底看时,却越过一道张家营的房脊,看见村胡同笔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央中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门。大门口的石头,原是饭时坐的,这时那儿竟坐了⻩,端端如旧时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心里闪动一下,张老师又和老支书说几句,看看儿子的雪坟,在⽇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嗞嗞有声地过来。他想该回家给娘给⻩烧饭了。 他开始往回走。⻩在那门石上四处张望。它竟拖着后腿,能从屋里爬出来,也许院落里有两行⾎迹,也许那石头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红。走的时候,他还看见那翻车的轮子,仍在沟底转动着太。 57 ⻩却不在门口。门口的石上,留下它坐过的雪窝。往⽇的时候,主人不在家,⻩就端坐那儿,目光凝着胡同的村道,无论是张老师、梅、还是⺟亲或強,从胡同口摇出来,它就扑上去扯了角。等得苦了,它便从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转悠,去寻找他们。许是它又去寻了。院落里有⻩半爬半走的痕迹。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样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不事生命,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內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无着无落。因这空空,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情,在他面对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去強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挂在大夫家后院里。⻩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追上时候,泪⽔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子下沟提⽔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脫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今⽇。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的脚迹,太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上,如同晒着一块⻩⾊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殊不知这一失⾜,竟成万古之怨!成了今⽇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农民和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本上理解农民,庒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信教和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一⽇,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县长为了给⺟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死了,立马县安公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怈的机会。真是他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从私心里想想,谁的⽇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太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內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着⽇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在胡同前边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噴过来的一涌鲜⾎,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58 ⻩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強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酷炎在山梁上。強被淹死了的消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內外。娘正在麦场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无。这个时候,梅已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的裂壳声砰啪啪,脫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和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着那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在场边树下,透明的红⾆头挂在口上,静坐静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了一个⽑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強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过来,想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便摔倒在了场边。 ⻩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硬坚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在她⾝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她倒在地上,手脚菗搐,嘴角吐着⽩沫。⻩在她⾝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的⾐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的狂叫同今⽇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一般噴涌淋淋地洒満村落。碰到一个邻人,它拉着人家⾐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強的村医掐了人中、太等⽳位,从死的边上拖回⾝子的。人活过来了,却终于⽇⽇地不省人事。五⽇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強没了,你不能再没娘。在镇卫生院住院期间,梅奇异地镇静,对老人奇异的体贴,直到老人能够说几句颤音,能够扶墙走路,慢慢见些常人的作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样侍奉老人,从没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张老师间的异样来。 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老人在那半脏的上躺着,病房里走动着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张老师回村借钱来付卫生院的药费了。梅独自坐在老人的⾝边,等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子,或者年底回来过舂节,或过完舂节回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子啊,梅说我爸爸⾝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人。⻩在老人⾝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是満世界孙子的⾝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上睡了一觉,就成了今⽇永不起的模样儿。 59 今⽇再次听到⻩⾎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漉漉地噴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后留下一片片化了⽩雪而转冷的⾎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泼出的⽔。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強的坟地拐弯处,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他说话的声音极大,话语在雪地蹦蹦跳跳,将夜一⽩雪砸出许多窝凹。太到了这个时候,灯笼样⾼挂村头,明亮柔润,仿佛从太中能滴出⽔来。村胡同的雪地,流动着3刚⽇瀑瀑的⽇光。看见⻩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上去,将⻩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央中,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想到的却是⻩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滴。大夫是蔵在墙角,等⻩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面揷了过去,一支叉齿进了⻩的左眼,一支叉齿⼊了⻩的额门。⻩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萄⽪似的眼⽪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额门上的洞口和鲜⾎,如你突然在牛⽪沙上戳了一指,⽔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揷的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揷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真该去死了。太走得不快不慢,待太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滴落,县安公就该进村了。我要那房宅还有何用。娘有村人养活,如进了城里孤寡老人的幸福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铁锁,全都给你。脚面又冰又凉。⻩的爪上还带着雪块。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着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犹豫,的的确确就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鞋里有热粘的东西,是⻩的⾎流了进去。好大腥味,怕満世界都有⻩的⾎流。看,⻩头上的两个⾎洞又大又圆,仿佛是山上的两眼⽳口。天还是冷,毕竟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照着,红润发亮。铁锁你也不要再说了,要啥儿都行,只要你不去县安公那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这下好了。⻩你活着也确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強作伴吧。我决不会让大夫吃了你,放心。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过一阵去不去县安公那儿自首呢,你却把⻩打成这样儿。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叉死才好哩。哦,⻩怎么不动了。死了?死了好。⾎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的留恋;竟是对⻩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着犹豫不决了。哦,⻩。⻩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么能不这样呢,走了好。村长的哥,谢你了。原来我竟是对⻩的不舍,谢你了。你走吧,用不着觉得对不住我张老师。别这样说张老师。你不这样我还最终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了,他走了。咱们也走。来⻩,让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动不动。也许没死。⾎怎么还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更亮。⽇光如⽔一样流动。铁锁还在门口扫雪。我答应铁锁,什么都给你。鞋里叽咕叽咕,盛満了⻩头部的⾎。踩出来的腥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他不扫雪了。他抬起了头。 “谁打的?” “村长的哥。” “这人,我想着就是他。” “⻩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说的那个房子和宅地铁锁。” “咋的了?”“我给你,只要你不去找那县安公。”“张老师…你再想相” “我横下了这条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给你。” “张老师…” “别说啦,⻩一死我毫无牵挂了。” 后边是谁来了,脚步声这么大。哦,又拐走了,拐进了别的胡同。⻩,你没多少重量,瘦成这副模样。铁锁不扫雪了,听不到声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用头那个板箱,把你埋在強的脚头。别动,别哆嗦。是我哆嗦还是⻩哆嗦?也许你还有一口气儿。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条生命,都说狗不死上七次不会彻底死的。不要留恋这尘世了⻩,到九泉去吧。别弹挣,我抱你出了一⾝汗。今天村里怎么这么静,除了扫雪的铁锁,不见一个人。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吗?让我最后给娘烧一顿饭,然后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到家了。我们到家了⻩。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么了… 60 后来的做事,都是⽇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将⻩放在上,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上是否弄脏,一任⻩的鲜⾎,在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的重复。做完这些事情时候,太已经在窗上铺开,屋子里跳着一块清新的月亮。张老师坐在娘的对面,⾝下的凳子叫出一声声怪音,直到他如死过了一样不动。娘是活着,却果真如死了无二,终⽇睡在上,⾝子板成一枝有杈的⼲柴;蜡⻩的⽪膨,如皱的⻩布,既没有什么弹,又没有一块展处。房子里的气息,是无法⼊鼻的味道,进了马厩牛棚,也不会有这样浓烈。梅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端端地坐定,看睡了的老人,终于眼角就挂了泪⽔,如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一样,跪在前,默默地磕下一头,让那两滴清泪落在前。毅然转⾝起来,对张老师说我走吧?张老师说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个字,与其说是对张老师的问话,倒不说是和这乡土社会最后的告别更为恰切。虽然语气平淡如⽔,却深掩着这个社会和她与张老师的人生。你想想,当年正少,二八佳龄,每一头发都年轻如三舂初苗,青青嫰嫰,能掐出汁⽔。如今去时,却人近中年,暗含⽩丝,一张瘦脸,虽清瘦还有妇韵,可毕竟刻満了人生的艰辛。既是说都市的欣欣繁华,给她的生命注⼊了新的生机,然到底那繁华是一个表层,并不真正属于她的。在那繁华之下,留给她的仍是后半生的茹苦含辛。张家营虽然穷乡僻壤,这儿却有她的一段光,老君庙小学的钟声里,响的是她青舂的声音;山梁的土地,没有一块没昅过她的汗⽔;家里的房子,是她从月津中挤出的砖瓦。还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却说不出你和她结婚十余年,有哪一点对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哪怕是言语中对她的一句谗言,也好给分手寻找一个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想起来,结婚至今,他不曾对她有过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过一次拌嘴,更不要说争吵和大打出手。其实,満可以说儿子死去,一切都归咎于你,可她哭够了,却说我不回城就好了,儿子就不用下沟提⽔了…可见她心里的疚愧,也海深山⾼…不过,她到底还是走了。 她说:“我走吧?” 他说:“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个他们共同经营的家,除了曾经有过的孩子,是两个人同有的财富,其余实在一无所有。连送她一件像样的东西,都难以找将出来。给她烧了汤,烙了馍。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几个,让其路上作⼲粮。她很苦地一笑,说我不拿了,上了火车取⼲粮吃让人笑话,现在就是正经的乡下人,出门也不带⼲粮了。张老师心里深深一颤,想她到底不为农民,就将那馍放在桌上,去墙上取镜框中的照片送她,却见镜框已经半空。她拿了儿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却唯一没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余张像钳在镜框里,生学时代,下乡时期,结婚时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几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的镜框里。她毕竟在这乡土社会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没有苦苦的留恋。张老师为此咬疼了嘴;不然那泪就准要如她样流落出来。 现在,张老师也如她一样在这坐了许久。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亲上的被褥换过了,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服放在了头。娘的呼昅声又微又细,如一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上的单,把被子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然张老师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在凳上痴痴想了许久,终是不知啥儿事情。他以为是自己没有像梅一样在娘的前磕头告别,就起⾝朝前走了一步,跪将下来,连连磕了三下。心说,娘呵,儿先你走了,愿你的病早⽇好呵,然后走⾝,以为心里好些,却仍然感到有件事情没有做好,后优雾浓浓地笼罩着他,仿佛如同绳子样牵着他的脚步。仔细地想,仔细地看,又觉得没有什么要做了,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忧虑了。迟疑着走出来,到东间屋略微一站,忽然想起,原来是盛⻩的板箱有块木板脫钉了,板箱后面,有条宽裂露着。 将板箱从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物,叮叮砰砰砸几下,张老师心里也渐渐踏实。踏实得如塞进一座山、连一点空虚都没有。该去了,将⻩埋在儿子的坟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那边世界是你的。这边尘世没有你的地方了。⻩还卧在上。我走了娘。儿子不孝,不能将你养老送终了。还有梅。那条冷清的小街,那繁荣的城市,那是你的家,我去了你再也不需对张家营有丝毫牵挂了。距舂节还有十几天。你不要过完初一,在初五之前赶来看我们了。这儿与你彻底无牵无挂了。⻩,去陪強儿吧,我这就去装殓你。哦,这板箱还有些重量,起码比⻩要重。我把你埋在強的⾝边⻩,想起来小时候你们就是相拥上,我自然不该将你埋在強的脚下。太光如何这样耝壮,晒过来如打将过来一样。对了,这是腊月,一年的末季,得将板箱里放一被子。⻩比人更为灵,不能让它觉到世界寒冷。什么东西落在脖子,冰冰凉凉。是⽔吧,从房檐滴的雪⽔。太已经化雪,县安公的人立刻就要进村,怕是不消说的。 61 县安公局的察警,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満速。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祥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的墓⽳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息。光如⽔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布満了一死了却的黑⾊念头。⻩的墓⽳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被褥,扛着出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这強的坟地上,又如走⼊村落一样温暖,能看见对面山梁下抢救翻车的邻村人。他坐下让光照晒一会,先把⽩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夜一的⻩土,松软绵和,散发着⽩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科常绿乔木,木质硬坚,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常的⾐物。张老师将梅送到镇上,又同登汽车,到洛送上火车,告别时两人竟无话无泪。无话无泪… 她留的板箱着实破旧了,扛在肩上有吱吱咋咋散架的声响,下葬时便又有一块脫钉的木板。 张老师是急草草将⻩下葬的,他生怕⻩又活转人世。其实⻩还没死。去上抱⻩时,⻩还一⾝温和,鼻下有微弱气息,仍然如发丝一样从⻩的鼻孔进进出出。他没有犹豫,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同我走吧,了却算啦,便将⻩连同被褥塞进了板箱。⼊土时候,他听到⻩在板箱里有了一声踢动,心里一个雷惊,便迅速将一锨锨⻩土撂在板箱上。板箱发出了一阵空洞的声响,如呼救人生的鼓音。从前到后,说起来也就几刻工夫,⻩的墓堆便鲜亮亮摆在天下,大小仅次于強的一点。被挖出的麦苗,一条一条青在坟上,麦又⽩又亮如⽔洗过的云丝。就这个时候,张老师刚坐在锨把上息,山梁上传来了红⾎亮亮的警笛声。 简易警车在⻩慡朗朗的⽇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壑沟、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安公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察警,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肢,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了⻩的墓堆略嫌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不让铁锁说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不让大林叔说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那你就去说吧。不要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念头。死心定识,不减古人投江,今⽇一言既出,决然金⽟不移,何苦再独守人生。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光中的⾖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会,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间,立到县安公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和強的墓。田里的⽩雪在早饭时候的⽇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上。田里施⾜了底肥,麦叶厚如铜钱,青棵的气息薄薄淡淡在空气中一线一线流动。村里的脚步声川流不息地爬将上来,滚滚,冲撞得麦苗摇曳不止。张老师走得很快,他从那冲撞声中,分辨出⾝后有很响的声音。他本不想回过头去,他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安公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筒挂了哪里,待回⾝一看,噤不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惊: 竟是⻩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筒。 真是难以料断,⻩果真活转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満⾝是土,连一只耳眼里也満満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満一眶清清澈澈的泪⽔;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都未可知。总之,它是在求着生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脫⻩的厮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脫,⻩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籁籁噴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子,将⻩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嚎啕大哭起来。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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