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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书号:43148  时间:2017/11/1  字数:10123 
上一章   ‮章一十第‬    下一章 ( → )
  司马蓝去了四十家。

  到了蓝四十家,他果真感到女人竹翠的话如祖传秘方一样灵验了。夜未深邃,蚊虫正是红火时候,村人都还在风口上坐着,议论舂种秋收,天旱无雨,可四十已经闩门闭户,司马蓝敲了半晌门,她才在里边说了句:“没人应声你就走吧,咋就敲得没有头尾了。”

  他说:“你不开门我就敲死在这门前哩。”

  她说:“你不怕左右邻居看见听见啊。”

  他说:“我盼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敲了你的门,我半夜进了你的家。”

  她说:“早几年你咋就不半夜敲门哩?”

  他说:“你把门开开,有话都说到桌子上,我活四十、五十哩,你没病没灾,好⽇子才刚见一滴儿光。”

  她便不说话,在院落里默一阵,开了院落门。他进来把大门闩上了。她又回去再把门敞开,说又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怕神怕鬼哩。司马蓝看看从门外泻进来的光⾊,迟疑一下跟着她走进了院当央。那儿有一架竹躺椅,椅上有枕头,有蒲扇,有耝布方格红单子。在那椅边,放了一个缸似的大铁盆,盆中有半盆深红⾊的⽔,热气和中药的气息,在院里,浅⻩淡淡地飘。他瞅了那半盆⽔,说⼲啥儿?她说熏蚊子。他问能行吗?她说你还觉得咬?司马蓝仔细听听,果然院落里静寂得很,蚊子的嗡嗡声没有一丝一息。门外有人走过去,探头朝里张望,他对着那人说,不用看,我是司马蓝,过几天我和四十合铺儿请你来喝一杯。那人慌慌地朝村里走去了。蓝四十怔怔地盯着司马蓝,就像借着月光在看一面书。司马蓝不看蓝四十,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那半盆草药⽔,说竹翠同意啦,同意你我在一块儿过⽇子。然后她就把目光从那一面书上移过去,看着大门外。大门外又有人走过去,脚步声如船桨在⽔里划动着,待那声音消失了,她又把目光低下来,看着地上溅的一片⽔,说她真的同意了?同意了你还和他做那号儿事?司马蓝心里轰隆一响,仿佛蓝四十把一堵墙给推倒了,把啥儿都无遮无拦地看见了。他把脚前的一块砖头往盆前用脚推了推,让自己的双脚放舒服,说我和她做啥儿事了?我在家门口坐到现在,看村里人少就来了。

  四十就把目光如⽔的布样搭在司马蓝的脸上,不冷不热说,你们是夫,我又不打算和你过⽇子,你们做啥儿都应该,可你忘了我是村里的⾁王哩,经过的男人成百上千,进门时你一迈腿我就看出来你刚和竹翠嫂睡过还不到半个时辰哩。她说这次在九都我睡了一百七十九个男人,你能瞒过我?

  他把目光缩回了,又看看席边那半盆⽔,仿佛被人看穿了啥,惹他生气了。他半恼半恨地说:

  “你说我们合铺还是不合吧?”

  她说:

  “不合了,我看见男人就腻了。我恨男人了。”

  他果然站了起来,赌气一样朝大门走过去。边走边说,是你说的不合哩,不是我司马蓝没良心。然后脚步由慢到快,像无愧了一切样,义无反顾地拨着步子,一迈几尺,脚步声地动山摇。她在他⾝后跟着,去送他。也去闩大门。可到大门口,司马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他猛地又把门外的脚菗回来,车转⾝哗一下关上门,拦把她抱起来,半捅半拖地踢着院里的竹椅,就往屋里拽。她在他怀里弹挣着,推着他的头,又恼又怒地说司马蓝你放开我,放开我呀,你放开我。早几年你⼲啥儿了,替我割一天麦不敢进我家大门儿,到现在你像一个男人了,你才想起要我了,早几年你⼲啥了你。她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去掰他的手。他的手蟹夹一样钳着她,拖拖拽拽,撞倒了躺椅,踢翻了那盆红浓浓的⽔,把她推到了里屋的边上,一边抖着手去找她的扣,一边热辣辣抖着嗓子说:“四十妹,我不做那事行不行,我只求你让我摸摸你,看看你。摸摸看看,我这辈子就心満意⾜了,也算这辈子我没有⽩在心里搁念你一场。摸摸看看你让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跪下来。”

  然后,就果然山崩地裂地跪下了。

  他果真又一次跪下来,屋里的昏黑便轰然炸裂了。

  炸裂过后安静了,悄无声息了。他跪着,她立在边上,他们相距咫尺,就那么天宽地阔地沉默着。在那暗黑的沉默中,她最先醒过来,开始转⾝在桌上哐哐咚咚摸索着,然后灯被点着了。灯光啪的一下把屋子照成了米⻩⾊,箱、柜、桌和腿的影子都清清晰晰了。在这一屋明亮里,蓝四十坐在沿平静肃穆的淡⽩‮红粉‬如薄云薄霞一样浮在她脸上。她看着跪下的司马蓝的脸,在灯中像擦过桌子的一张布,可那双三十九岁的眼,像两团火样红红的,脖子的刀疤,在他急促的呼昅中,真真切切如游动着的一条蛇。她拉开菗屉拿出一把剪子放在桌角上,叮当的响声一下使那张灰脸苍⽩了。可这当儿她却开始缓缓地解着自己的⾐扣儿,一粒一粒,使那自脖至的⽩⽟肤⾊,⽇光下的云样扩展着,及至她的两朵儿,从紧扣的布衫下面嘭的一声抖落出来时,空气砰砰啪啪一阵哆嗦,司马蓝的目光便在瞬时直了,每一丝都绷紧得裂。他半仰着头盯着她的双,眼里有一种被烈火炙烤的疼。屋子里的静谧中,跳动着轰然炸鸣的光点,蚊子飞碰到那些光点时,便⾎浆浆地跌落下来,満屋都立刻漫満了红⾎的气息。她剥⾖样不慌不忙,把她的⾐扣解完了,把上⾐脫下了,如往⽇‮觉睡‬那样把她的浅蓝衫儿搭在了头上。她‮动扭‬她的上⾝时,那⽩⽟一样光洁的肚肤在屋里哗啦一下闪了一道光。他眼睛裂疼了,脖子那条蛇似的疤也转成深红⾊,游満积⾎如等得大开闸门的⽔。他忽然渴起来,火在喉咙噼噼剥剥烧,空气中有烟熏火燎的味。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大女儿藤都已嫁人了,可他终未见过四十的丰润,尤如満月没有一丝一毫的缺。他忽然想到他女人周⾝都如⼲死的竹,⻩瘦柴燥,每一骨头都似乎随时准备跳出来。他⾝上有些软,抖得厉害,感到忽然间他将要‮塌倒‬下来了,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跪着的⾝子了。他想站起来,膝盖有些被石子硌着的疼,可她不看他,脫着⾐服看着房窗户,她不说让他起来,他似乎不敢站起来。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像忍着火烧样,从⾆下挤出一口吐沫咽下了,于是喉咙有了些微的润,⾝子也因此抖得轻了。可当他鼓⾜劲儿把目光从她上⾝移到她的脸上时,他看见她的目光从窗上移开了。那目光平静如⽔,既无烈旺的火,也无求人的悲怜,望着他就像在镇上卖山菜时,她望着买菜的人,淡淡平平地问了句:

  “还脫吗?”

  这样问就如问买山野菜的人说你还要菜吗?

  他不说话。他感到她问他时,目光在他脸上缓慢的移动声就像耳光一样响。他感到了脸上⾎淤热烫,被打了一样肿着,把自己的目光从她那张淡⾊纸样的脸上软下来,眼前就有些昏花了。屋子里和坟墓一样静,她往上放去的双手,仿佛两柱房梁从空中落下来,轰鸣声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她并不等他说啥,仿佛不消他回话,她就知道他的心思样,直一下她微曲的上⾝,便如广阔的田野上有两只⽩⾊的山羊从庄稼地突然跳出来。她拨起的脯使他的余光哐当一惊,他看见她开始解她的红绸带了。为了避琊、为了延寿,三姓村男女老人都系红带,他们已经系了上百年。把带堆在她浅蓝的布衫上,如草地上红下的一摊⾎。大门外又有了脚步声,是村里纳凉的人们从风口回家‮觉睡‬去,说话声棉花样一团丝丝连连地传过来。听不清他们说了啥。他瞟着她的脸,瞅着她一柱⽟样的脖和她的⽟峰子和间流満⽩沙细粉的温馨,看着她那既不像现今城里女人‮起凸‬来,也不像乡里女人凹下去的肚⽪儿。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可眼前却一片⽩茫茫的昏花了。她在脫她的蓝⾊子了。她站起来把她的子褪至膝盖时,屋里的静寂中到处都有了噼啪噼啪响。灯火的微摆如旗帜样猎猎在山梁的风口上。司马蓝是终于‮愧羞‬难当了,他⾝上的热冷缩了,脉管里奔腾的⾎静止了。他想站起来,想说四十你不用脫你的⾐裳了。他想说的时候,四十说话了。四十说司马蓝哥,不用跪着了,你站起来看我吧,你站起来舒舒服服看个够,要看我让你看个够,这就是你一辈子许诺要娶未娶的蓝四十,当了一辈子女人的⾁王哩。到了你三十九岁你才开始真的钟爱我了呢。她又叫了一声司马蓝哥,说你是钟爱我还是钟爱我的⾝子呢,站起来吧司马蓝哥,是钟爱我的⾝子你就站起来,站直来舒舒服服看个够,看够了,我再让你摸个够。我不要你一分钱,让你像我从车站和旅馆拉的客人一样看够、摸够,从头看到脚,除了这衩儿我穿着别的我都脫了给你看,你要让我脫得一丝‮挂不‬,我就把衩儿脫下来,反正是夏天,天气也不冷。说吧,司马蓝哥,你让我脫不脫?她说,这次在九都做营生,就有一个南方客让我脫了⾐服给他看,他一眨不眨看了我大半天,有三个多小时。我一动不动让她看,看了前边他看后边,看够了他给了我二百块钱,那二百块钱是‮二老‬葛送回医院的。那个人说他一辈子经过了上千的女人,没有一个比我的⾝子好,说他一看我的⾝子就流了,没有力气做那样事情了。司马蓝哥,我不要你二百块钱,二分也不要。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只要你一句话。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我一句话。

  她说:“你能活过四十了,你是长寿了,可我快往三十八岁走了,三朝两⽇喉咙就该庠疼了,你就这样看着我死吗?”

  他把目光抬了起来。

  她说现在你能活四十、五十哩,可我呢?我和你合了铺,却只能有一年半年的寿限了。一年半年之后,你司马蓝直地立在三姓村,我蓝四十却埋⼊⻩土了。你活着,我死了,我寒心不寒心?你知道你还有十年二十年的寿,可我最多还有一年活在这世上。过去的一二十年你司马蓝没有想过和我睡,到现在了想来我这里受活了。她说你不是说你要修灵隐渠的吗?不是说半年內把灵隐⽔引到村里吗?你咋就不去引⽔哩?咋就不想想你能活四十、五十了,我蓝四十已经三十七岁了,离死不远了。说到这儿,她乜斜他一眼,问你想受活吗?想了我就躺到上去。横竖我是⾁王哩,再恶心男人也不多你一个呢。

  她问他:“你还跪着⼲啥儿?你真的那么想受活?想受活你就把我当成⾁王受活吧。”

  他依然不言不语。

  不言不语中,他猛然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他就那么跪着一连朝自己脸上打了十余个耳光。冰⽩的响声飞満一屋子。打够了,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屋外走,到隔墙的门口他又淡下步。他想她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句话,比如说一句留他再坐一会儿。可是她没说,她穿⾐服的声音像树叶飘零一样传过来,于是他就迈腿走掉了。

  在院落他踩了两鞋中药⽔的红味儿。

  这‮夜一‬就成了司马蓝人生中最丰富的一个通宵了。

  从蓝四十家里走出来,夜深有十里八里,静谧辽荒的村落里无声无息。他回到自家大门前,连推两把,里边闩的如城门一样。他默下一阵,就独自到村头一家刚种上秋的田地里遛步儿,漫无目的,一圈一圈,直到瞌睡了缩在避风的一道堤窝下。

  来⽇吵醒他的是辣哗哗的⽇光和头顶半是鼎沸半是私语的说话声。他睁开眼睛,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面前新耕过的一片土地,被他一圈圈遛马似的脚印踩得和麦场一样平整。他不知道这‮夜一‬他究竟在这块田里走了多少圈,只感到似睡非睡过的双眼,生涩如咬破的硬柿子,脸上有一层肿红⾎⾎的疼。他摸了摸右半脸,那厚下的喧虚,如糊在脸上的发面,于是,昨夜在四十家里跪着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情景,又立马回到眼前了。一切思绪都又和昨夜儿地接续了。⽇头已三杆五杆的⾼,光亮金灿灿地铺在眼前,他踩平的一大片田地像浑浊的冰凌映在⽇光下。头顶喧闹的吵嚷像雨样淅沥下来。他眼睛,朝田堤的远处退几步,看见十几二十个村人们正在梁上远处的一棵树下围着啥儿。

  司马蓝朝那儿走过去。

  那儿正是十余年前规划灵隐渠的渠末端。

  未及他到人群边上,他就听到有人说那不是村长嘛,村长来了哩。好像他们寻他已经许久似的。村人们见他来了,立马闪开一条通道,把杜柏和儿子杜流、儿媳藤留在了人群中间。

  杜柏似乎已经很有几天不在村里了,似乎是去镇上⼲了什么呢。司马蓝着通道往人群走过去,近了人们就叮当一声看见了司马蓝的两眼⾎丝了,看见他右半脸的‮肿红‬了。藤惊了一下,说爹,你去了哪,你咋了你的脸?司马蓝不理不喻藤,他从那通道里往人群里边走,⽇光在他脸上一杆一杆,把他绷紧的脸照得十分的肃穆。人们都知道有事情在村长⾝上发生了,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也是天塌地陷的事。新女婿杜流和藤一样叫了一声爹,却不等司马蓝望他一眼就退到了藤的⾝后边,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司马蓝会给他一耳光。只有杜柏还立在人群的正中间,着司马蓝,一脸的欠意却又不亢不卑的。司马蓝说你这几天去了哪?杜柏把⾝子闪一下,⾝后露出一个还没有埋结实的青石碑,说我去弄了一块这。

  司马蓝就把目光落在了那块石碑上,架子车和铁锨、镢头都还在石碑一旁懒散着。不消说这石碑是刚从耙耧山外拉回来,三尺宽,六尺⾼,五寸厚,埋石碑底座的土还未用脚踩实落。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从石碑上零零星星散开,在山梁上发出尘埃落地的响声来。司马蓝把目光盯在石碑竖刻的两行碗柳大字上。

  他问:“写的啥?”

  杜柏用指头点着每个字念了一遍:

  “灵隐⽔延年益寿,

  司马蓝功德无量。”

  念完了村人们就都把目光落到司马蓝的脸上去,都看见他左半脸上一如往常,似半块青里含红的木板样,可那肿起的右半脸,却有浅淡一层温红浮挂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依旧盯着那两行字,待那层温红从右半脸上消失了,又成为苍茫的⽩⾊时,他的喉里似哼似笑地响一下,说:

  “啥功德无量呀,活着比啥儿都好。”

  杜柏笑了笑:

  “你要把灵隐⽔引回村里来,让村里人都活过四十了,那功德哪儿有量呀。”

  司马蓝把目光从那碑上移开了。他打量了一遍这儿站的村人们,说还有谁家的秋粮没种上?村人说都种上几天啦。他说外出做生意挣钱的劳力都在家不在家?村人就都相互看看不言语。司马蓝就在那些不言语的脸上瞟了瞟,又转⾝往村里走去了,脚步稳得和碾盘一模样。留下的人们,无头无脑地望着他,过一阵又接着埋那块石碑了。

  那石碑就泰山一样竖在了山梁上。

  午饭时,司马蓝再次出现在村落里,他的眼中有朦朦一片绿光,如同深陷在眼井中的两枚青柿子,且他的脸颊上,也半青半紫,有云雾浓浓的怒气。他两手空着,胳膊辫在前,左胳膊夹了右手,右胳膊夹了左手。而他的⾝后,则是他六弟司马虎带领的三姓村茂长起来的一代新人,蓝家的傻子大豹、二豹、长杠,杜家的杜流、杜铁树,司马家的司马山脉、司马常青、司马⻳庆、司马⻳典、司马⻳祥、司马⻳吉,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十有七八。他们一群人随着司马蓝的影子,手里皆都持了柳梢杨,或提了一绳子,握了半截锨把,威风凛凛地从村口嘲进村里,到了蓝家胡同的正中皂角树下打住了。司马蓝走着时候,他们十余二十的精壮小伙,如旗杆一样跟在他的⾝后。司马蓝立下时候,他们皆都站立左右,等待着司马蓝的一声召唤。

  “敲钟吧。”司马蓝说。

  在老皂角树下,司马蓝横了一眼左右的青壮小伙,温呑呑地说了这一句,那拿砖的小伙便站在一块吃饭石上“当!当!当!”地敲响了系在树杈上的牛车轮子钟。许多年月这铁钟都已锈在那儿,红斑斑如一辆将落的⽇头,今儿突然一敲,那红绣便泥⽪样从钟上落下,脆脆亮亮的声响,抖落了那红绣,一声追着一声在村子的上空回。村人们正要吃饭,有的已经把碗端在手里,这时候猛然响起的钟声,震得大碗在手里一晃,汤饭差一点溅出来。

  “⼲啥儿哩?”有人在村的那头唤。

  司马蓝不语,自有青壮的小伙对着胡同回话:“开会啦,三姓村今儿开会啦。我们都是‮兵民‬啦,谁家要敢不来人开会,别怪我们六亲不认啊。”

  村人就都从各家门户出来了,叽喳的寻问如雨点一样落在胡同里,及至到了老树下,看见司马蓝的双手绞在前,脸上厚了一层青紫,眼珠忽然变得又暴又凸,绿盈盈如两枚青果,就都哑着不言不语。端了碗的人不再吃饭,空手的人微微怔着,女人们躲到男人们的⾝后,把头儿塞进怀里想哭的孩娃的嘴。⽇光火‮辣火‬辣一片,树荫里是凉惨惨的寒气。司马蓝转⾝看了一下或站或坐的黑鸦鸦的村人们,扭头问⾝边的大豹说:

  “还有谁家没到?”

  “四十姨和鹿叔。”

  “都叫来,谁不来砸了谁家的吃饭锅。”

  司马虎差大豹、二豹去叫了司马鹿,杜⽔和杜长杠去叫了蓝四十。这样村人就算家家有主了。蓝四十立在人群外,静静的脸上泛着红的光⾊,头发又黑又亮地挂在她的额头上。她看着司马蓝,可司马蓝瞟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开,搁在了他弟司马鹿的脸上。人群默静,唯司马鹿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人群,端一碗汤饭吃得汩汩潺潺。这时候司马蓝朝司马鹿那儿盯一眼,有三个小伙上去把他的碗夺将下来,搁到了一块石头上。司马鹿站起来想要说啥儿,可撞上哥哥司马蓝的目光时,他又软塌塌地坐下了。有条狗在司马蓝的腿边上转,他莫名地朝那狗⾝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一声,村人们的脚下就落満了⽩惨惨的惊恐了。司马蓝踩着地上的一层惊恐,看一眼逃出人群的狗,车转⾝子,一步跨上钟下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上,扯着嗓子说:“大后天就开挖灵隐渠了,不想出工的站出来,自己上吊死在皂角树上也行,让捆在树上吊打也行,有谁不想去挖渠?”他在敲钟石上唤问着,让目光从人群的脸上呼刺刺地风样刮过去,那些晚一辈的青壮小伙便都灵犀地立在他⾝后,林一样竖下一片,握着柳杨,望着村落的男女。人群被司马蓝的绿⾊目光和他⾝后的木惊住了,呼昅都戛然而止。他说谁不想活过四十就站出来说,这一次拉到后山梁上,渠不挖通,有哪个男人外出生意不出工,我让大豹、二豹们打断他的腿,有哪家女人不按时把粮食送到工地上,我把她家的责任田充公奖给在工地出力的人⽩⽩种三年。说着,他把⾝子旋过来,指着一个村人问:

  “你——还去镇上做生意不去啦?”

  “不去啦。修渠了我就不去啦。”

  “你——架子车还让用不用?”

  “让。我敢不让吗?”

  “你——种的菜是卖哩是送到工地上?”

  “连菜叶都挑到工地上。”

  “你——还装病让你男人回村吗?”

  “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呢?”

  “你——家里的存钱让不让修渠买⽔泥?”

  “就是不还了也让呀,修渠是为了大伙吗。”

  “你——把家里的猪卖了,买一百斤炸药,五十米导火索,八十个雷管。”

  “我今后晌就把猪拉到镇上去。”

  “你──把门前的树伐了,到镇上卖掉买成钢锨和钢钎。”

  “好,我今儿就伐倒。”

  会议开得多说有吃一碗饭的功夫,司马蓝便宣布散会了,说都回家准备去吧,谁家这次要敢不往灵隐渠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渠修通了,敢喝灵隐渠一口⽔,我把他一家人的门牙敲下来。话毕了,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把大豹、二豹叫到面前嘱了几言,让杜流回家取了一支笔,一册本,看村人多都低头散去了,便率着人群旋风一样朝第一道胡同刮过去。到了第一家,他先自推门走进院里,走进屋里,目光在院內屋內掴打一遍,最后死在一对新的箩筐上,说这箩筐灵隐渠上征用了。⾝后就有一青壮少年上前把箩筐提了去,杜流便在小本上写下一行小字:

  杜⾼寿萝筐一对

  到了第二家,他说:“这张新锨征走了。”

  杜百年新锨一张

  第三家“把你家铁锤拿出来。”

  杜不落大锤一个

  第四家“你家先一百斤小麦来。”

  杜青叶小麦百斤

  第十七家“你家一百元买炸药。”

  杜柏说:“家里的钱全都了吧。”

  杜柏钱180元

  第二十九家“五月单五那一天把这头猪杀了送到工地上。”

  司马虎媳妇说:“猪还小哩。”

  司马虎吼:“你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司马虎⾁猪一头

  第三十家“你有机会了再去教火院卖几寸⽪子。”

  司马鹿说:“行。”

  司马鹿卖人⽪一次

  第三十四家“你半月后去九都做十天人⾁生意。”

  “就我一个人去吗?”

  “你能领几个领几个,让杜柏给你们出证明。”

  寡妇婶卖二十天

  …

  三⽇之后,三姓村如同遭了一场匪劫,各家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被集中到了村‮央中‬的老树下。几家孩娃大了的女人也被夹裹其中。⽇头半昏半暗,云灰灰地浮在上空。狗们也都从各家出来,层层地站在门口,望着即将出征的村人。前后统共十二辆架子车,被编成一队,依次蛇排在村胡同中,车上装了三车被褥、⾐物;两车耝粮、细粮;一车锅碗瓢勺;三车锨镢锤钎;一车炸药雷管。另三车装了离不开大人的孩娃和零碎。长长一阵,在胡同中一线拉开,架车的都是壮年男人,送行的都是媳妇孩娃。村落里吵杂一片,红红绿绿的说话声淹了人群房舍。女人们追着男人们问,⽟蜀黍了咋办?男人说了喂猪,要你在家⼲啥。孩娃们追着去问,爹,你啥时回来?做爹的说,渠挖通就回了,喝了灵隐渠的⽔,你就也能活到七老八十了。时置半晌,云彩剥了开来,⽇光照着村落的街巷房舍。司马虎、司马鹿都在车队中架了车子,拉长脖子朝村那头张望,不见司马蓝的影儿,便放胆地对家里人道,这次挖渠,不喉咙肿疼死了,也得让四哥把我们累死到渠上。说要真的死了,再穷也不能买那柳木做棺,埋到地下不出半月,虫都蛀空了,就是卖了房子,也要买一副泡桐木棺材。媳妇们都一口责怪,说人还没去,不吉利的话先说到前边,你们才多大年龄?离三九、四十还差着几年,人家杜家、蓝家不是还有几个三十八了,喉咙都开始疼了,也还去了嘛。

  这个时候,司马蓝就从胡同那头走了出来。脖子里那道⽇见小了的蛇疤,在⽇⾊中红彤彤如一条绸布,而他的脸⾊,几⽇前的杀气已然无存,代之的是一块块热红的‮奋兴‬,板结在夏天的土地样凝在他的鼻子两侧。在这一块儿一块儿的红热的上方,他的那两颗有些了苍茫的眼珠,依旧是菜⾊的青绿,看上去如两只跑疯了的兽眼。他领着大豹、二豹等,同杜柏一同走着,杜柏在他⾝后稳雅的一步一步,一会儿就被他拉到了⾝后。他并不管杜柏如何,自管自地流星过来,脚步声在山梁之外都可隐约听见。村人们不知道他如何在几⽇间绿了眼珠,如何忽然地疯了一般,走到那儿,都匪首样率着大豹、二豹、长杠一班不谙世事的小伙,似乎每时每刻,都将把哪个村人领出来揍上一顿。有人说了句村长来了,立马便有一片人头朝胡同那头甩去。村落中即刻静得只有了⽇光照晒的声响。村外麦田的香味已经渐烈渐厚,经过了一场雨⽔,麦秆小叶儿的枯霉气息在风中成一丝绸密的黑线。树木上吊的虫包儿,在村落的半空,被司马蓝的脚步震得一摆一动。他走到那儿,那儿的村人就给他让开一条路道,让他一班人马,大车样辚辚着开过。这当儿,他走进了人群,抬头看了看天空几分酷了的⽩⾊,脫掉⾝上的⽩耝布衫儿,露出上⾝那复了元气的紫红⽪⾁,大声说了一声都回家去吧,夏秋的忙闲收种,谁家有难处都去找杜柏,家里的事全都给他了——然后,他从人群中穿过去,对着架子车队⾼唤了一声:

  “走吧——”

  三姓村人便又一次朝耙耧山脉的后梁出发了。车轮声,说话声和车上东西的碰撞声,在灿烂的⽇光中,暖洋洋地飞舞颠落,擦着村落的墙壁和剥落的泥⽪跌下了。车队萧萧着出了村去,青壮劳力尾在车后。从车上掉下了一把舀饭的勺子,司马蓝弯拾起,并不重新放回车上,拿在手上如孩娃走在路边,拿一一样边走边挥,回过头去,对着跟来送行的女人孩娃们喝斥:

  “都他妈回吧,我们是去修渠,让你们活到四十、五十、六十岁,不是去给村里人挖墓,一个个跟着⼲啥。”

  送行的人便都立在了村头。

  便唤:“他爹,你没有把盐钱留在家里——”

  回答:“有三只⺟,不是天天都生蛋嘛——”“

  女人们不再唤了。队伍上了梁道,她们立在村头怔着,孩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远去的人马木木呆呆,做娘的便狠狠地一掌打在孩娃的庇股上,说哭!哭!你爹是去叫你长寿哩,你哭个啥儿呀。孩娃便真的哭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如银⽩的针儿朝梁上的人群扎去。听到了孩娃的哭声,男人便在队伍中回过头来,把手伸在半空摆摆,又跟着人马、车队走了。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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