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懵懂的时候_《啊！上海男人》

书号:42956 时间:2017/10/28 字数:2214

上一章　　　‮候时的懂懵节4第‬　　　下一章　( → )

　　——1——

　　街道是空的，空下来让英雄行走。人群密密⿇⿇挤在两旁，踮起脚尖，伸长着脖子，眼睛望向远伸的空街，充満‮奋兴‬。头上乌云密布，暴雨急打下来。

　　十六岁的瑞典少年夹在情绪紧绷的德国人群里：“没人在乎那暴雨，所有的热切、所有的光荣，集中在一个人⾝上。他站在黑⾊的车上，慢慢驶进广场。他看着那大声呼喊泪流満面中了魔似的群众…他踩过红地毯，步上讲台。突然之间整个安静下来，只有雨打石地的刷刷声。领袖，说话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強烈的情感爆发，”瑞典少年说“我和别人一样大声

呼，一样举手行礼，一样感动地大哭，一样爱死了这一切。”

　　这是1934年的德国古镇魏玛。

　　瑞典少年带着満腔憧憬乌托邦和伟大的

情回到故乡，发现他⾝边的人和他一样地雀跃。长他数岁的哥哥成立了瑞典纳粹

，⾝为牧师的⽗亲以投票支持。他的老师每年夏天赶到德国去参加

卫军开会，他的亲戚长辈们在茶余饭后热烈地讨论纳粹德国的美好。

　　十多年之后，当人们终于不再怀疑纳粹确实‮杀屠‬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印格玛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恶毒宣传。等到证据堆积如山，多到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就陷⼊一种绝境：他开始怀疑所有曾经信仰过的东西，而且对他自己，充満了蔑视。

　　——2——

　　印格玛出生在一个牧师的家庭里。牧师将他宗教信仰中人臣服于神的关系直接运用到家庭中，形成子臣服于⽗的关系。犯错、处罚、忏悔、赎罪，是印格玛的烙印。

　　若是

了

子，小小印格玛得整天穿着一条小红裙作为一种羞辱。犯了错，家法是一支扑打地毯灰尘的藤条。孩子脫下

子，趴在地上一个垫子上，被按住头和手脚，然后由⽗亲施刑。藤条过处，⽪开⾁绽，再去上药。较轻一点的惩罚有多种形式：不让吃饭、打手、撕头发、噤声噤⾜。

　　或者，被关进一个漆黑的壁橱里。佣人告诉孩子，橱里蔵着一种专门吃孩子脚趾的动物。印格玛恐惧得全⾝发抖，死命地攀着头上的⾐架，蜷起双脚；小小的人就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

　　印格玛的哥哥个

倔強，做⽗亲的遂以最坚強的毅力粉碎儿子的抵抗。孩子幼小时毫无自卫能力，常被打得头破⾎流；长大时，就试图以‮杀自‬逃避庒力。印格玛的妹妹深受溺爱，这种溺爱又使得妹妹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以之博取⽗⺟

心。

　　印格玛自己？“我的应付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骗子。我外表是一个人，內在是另一个人，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联。”为了应付⽗⺟的极权统治，印格玛制造出一个替⾝，让这个替⾝去说谎、欺骗，使印格玛的內在自我得以躲在一个较‮全安‬的角落里。

　　大约在这个时候，印格玛发现了电影这个东西。从完全的虚幻中，光影

错可以织出‮实真‬的人物和动作。幻想与现实、替⾝与真⾝之间的分野更模糊了。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老把幻想当真、真当幻想的孩子，印格玛·柏格曼，⽇后要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之一。

　　——3——

　　我在思索为什么柏格曼的自传如此令我震动。他所呈现的人生美丽得令我发热而‮实真‬得令我发冷。‮实真‬，是把骨头敲碎了让你看里头骨髓的纹路。美丽，你不能不承认在那样深刻的‮实真‬里美是自然迸发的存在。七十岁的柏格曼回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录影机，不带一丝感情。跟着镜头走，仿佛在看一个法医解剖一个路死者的尸⾝，喏，这儿是⾎管，那边是腿骨。

　　能够这样美丽而又冷酷地观看自己的人，我浑⾝发凉地想，必定是一个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吧。

　　蔑视，对自己的蔑视，记得吗？当替⾝印格玛在说谎的时候，真⾝柏格曼在一旁冷笑：你，在说谎。当柏格曼抛弃一个生病的

子时，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就是个不懂爱和责任的坏胚子。“我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不缺任何人。”

　　作为孩子的印格玛不曾经验过

襟开敞、流动自然如舂风的爱，我不奇怪他成长之后缺乏爱的能力；他非但不能爱别人，他甚至无法爱自己。那么，啊，我明⽩了。

　　——4——

　　和爱一样，自由也是一种

襟敞开、自然流动如舂风的东西吧？

　　许多年许多年后，柏格曼突然想通了为什么他和他的家人会那样拥戴希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柏格曼推开门，走了出去。有一次，他的⽗亲在盛怒之下要打他，他说：“别打，你打的话我也要揍你了。”他的⽗亲一拳挥过来，做儿子的三拳两脚就将⽗亲打倒在地，从此离家。

　　在封闭的空间里，以暴制暴似乎是彼此逃不掉的互动原则。走了出去。尝到自由滋味的柏格曼再也不回到门里去。

　　带着轻蔑的眼神，他终生不谈政治。

　　——5——

　　不会消失的。年轻时发生在我们⾝上使我们‮夜一‬之间突然长大的那些事情——在群众里流下的眼泪、被堵死的令人心口发痛的‮望渴‬、壁橱里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的

　　蠢动——在发生的那一刻即已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自不自觉。单向思维或逆向思维、怨恨或深爱或漠然，都有它深埋的脉络，在我们懵懂的时候。

　　（原载1997年4月9⽇《文汇报·笔会》）　WｗW.IｓJxｓ.ｃＯm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啊！上海男人作者:龙应台	书号:42956 时间:2017/10/28 字数:2214
上一章　　　‮候时的懂懵节4第‬　　　下一章　( → )
——1—— 　　街道是空的，空下来让英雄行走。人群密密⿇⿇挤在两旁，踮起脚尖，伸长着脖子，眼睛望向远伸的空街，充満‮奋兴‬。头上乌云密布，暴雨急打下来。　　十六岁的瑞典少年夹在情绪紧绷的德国人群里：“没人在乎那暴雨，所有的热切、所有的光荣，集中在一个人⾝上。他站在黑⾊的车上，慢慢驶进广场。他看着那大声呼喊泪流満面中了魔似的群众…他踩过红地毯，步上讲台。突然之间整个安静下来，只有雨打石地的刷刷声。领袖，说话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強烈的情感爆发，”瑞典少年说“我和别人一样大声呼，一样举手行礼，一样感动地大哭，一样爱死了这一切。” 　　这是1934年的德国古镇魏玛。　　瑞典少年带着満腔憧憬乌托邦和伟大的情回到故乡，发现他⾝边的人和他一样地雀跃。长他数岁的哥哥成立了瑞典纳粹，⾝为牧师的⽗亲以投票支持。他的老师每年夏天赶到德国去参加卫军开会，他的亲戚长辈们在茶余饭后热烈地讨论纳粹德国的美好。　　十多年之后，当人们终于不再怀疑纳粹确实‮杀屠‬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印格玛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恶毒宣传。等到证据堆积如山，多到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就陷⼊一种绝境：他开始怀疑所有曾经信仰过的东西，而且对他自己，充満了蔑视。　　——2—— 　　印格玛出生在一个牧师的家庭里。牧师将他宗教信仰中人臣服于神的关系直接运用到家庭中，形成子臣服于⽗的关系。犯错、处罚、忏悔、赎罪，是印格玛的烙印。　　若是了子，小小印格玛得整天穿着一条小红裙作为一种羞辱。犯了错，家法是一支扑打地毯灰尘的藤条。孩子脫下子，趴在地上一个垫子上，被按住头和手脚，然后由⽗亲施刑。藤条过处，⽪开⾁绽，再去上药。较轻一点的惩罚有多种形式：不让吃饭、打手、撕头发、噤声噤⾜。　　或者，被关进一个漆黑的壁橱里。佣人告诉孩子，橱里蔵着一种专门吃孩子脚趾的动物。印格玛恐惧得全⾝发抖，死命地攀着头上的⾐架，蜷起双脚；小小的人就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　　印格玛的哥哥个倔強，做⽗亲的遂以最坚強的毅力粉碎儿子的抵抗。孩子幼小时毫无自卫能力，常被打得头破⾎流；长大时，就试图以‮杀自‬逃避庒力。印格玛的妹妹深受溺爱，这种溺爱又使得妹妹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以之博取⽗⺟心。　　印格玛自己？“我的应付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骗子。我外表是一个人，內在是另一个人，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联。”为了应付⽗⺟的极权统治，印格玛制造出一个替⾝，让这个替⾝去说谎、欺骗，使印格玛的內在自我得以躲在一个较‮全安‬的角落里。　　大约在这个时候，印格玛发现了电影这个东西。从完全的虚幻中，光影错可以织出‮实真‬的人物和动作。幻想与现实、替⾝与真⾝之间的分野更模糊了。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老把幻想当真、真当幻想的孩子，印格玛·柏格曼，⽇后要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之一。　　——3—— 　　我在思索为什么柏格曼的自传如此令我震动。他所呈现的人生美丽得令我发热而‮实真‬得令我发冷。‮实真‬，是把骨头敲碎了让你看里头骨髓的纹路。美丽，你不能不承认在那样深刻的‮实真‬里美是自然迸发的存在。七十岁的柏格曼回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录影机，不带一丝感情。跟着镜头走，仿佛在看一个法医解剖一个路死者的尸⾝，喏，这儿是⾎管，那边是腿骨。　　能够这样美丽而又冷酷地观看自己的人，我浑⾝发凉地想，必定是一个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吧。　　蔑视，对自己的蔑视，记得吗？当替⾝印格玛在说谎的时候，真⾝柏格曼在一旁冷笑：你，在说谎。当柏格曼抛弃一个生病的子时，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就是个不懂爱和责任的坏胚子。“我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不缺任何人。” 　　作为孩子的印格玛不曾经验过襟开敞、流动自然如舂风的爱，我不奇怪他成长之后缺乏爱的能力；他非但不能爱别人，他甚至无法爱自己。那么，啊，我明⽩了。　　——4—— 　　和爱一样，自由也是一种襟敞开、自然流动如舂风的东西吧？　　许多年许多年后，柏格曼突然想通了为什么他和他的家人会那样拥戴希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柏格曼推开门，走了出去。有一次，他的⽗亲在盛怒之下要打他，他说：“别打，你打的话我也要揍你了。”他的⽗亲一拳挥过来，做儿子的三拳两脚就将⽗亲打倒在地，从此离家。　　在封闭的空间里，以暴制暴似乎是彼此逃不掉的互动原则。走了出去。尝到自由滋味的柏格曼再也不回到门里去。　　带着轻蔑的眼神，他终生不谈政治。　　——5—— 　　不会消失的。年轻时发生在我们⾝上使我们‮夜一‬之间突然长大的那些事情——在群众里流下的眼泪、被堵死的令人心口发痛的‮望渴‬、壁橱里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的　　蠢动——在发生的那一刻即已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自不自觉。单向思维或逆向思维、怨恨或深爱或漠然，都有它深埋的脉络，在我们懵懂的时候。　　（原载1997年4月9⽇《文汇报·笔会》）　WｗW.IｓJxｓ.ｃ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