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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54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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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崇祯端起金杯不语,沉默片刻,深沉地叹一口气,将金杯放下。只有魏宮人知道皇上无意焚毁宮殿。她看见他一刻前坐在乾清宮东暖阁,在⾐襟的里边写有遗诏。虽然她站在皇上背后相距三尺以外,看不见遗诏內容,但她知道皇上要穿着⾐服自尽,断不会举火自焚。到底要呑金?服毒?自缢?自刎?还是投⽔…她不清楚。至于吴祥等几个在乾清宮中较有头面的太监,他们听窃到巩、刘二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宮中举火自焚并烧毁三大殿的话,并不知道皇上在⾐襟上写遗诏的事,所以都认为皇上会放火烧焚三大殿和乾清宮。他们还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认为这样的办法最为合宜,不但皇上为祖宗江山死得壮烈,死得⼲净,而且也不将巍峨的宮殿留给“逆贼”王承恩担心敌兵马上来到,又忍不住向崇祯问道: “陛下,可否命內臣们赶快搬运木柴?” 他摇头摇,没有说话,伤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宮人轻声问道:“皇爷,有何吩咐?” 崇祯叹口气,向魏宮人说:“朕将如何自尽,在昨⽇午觉中已经决定了。” 魏宮人含泪说:“昨⽇午后,皇爷做了一个凶梦,在梦中大哭,是奴婢将皇爷醒唤。可是皇爷梦见了什么事情,并没有告诉奴婢。” 此刻,崇祯的眼前又浮现出噩梦中看见的那幅图像:一个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龙袍不整,披散头发,⾆头微吐,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上吊而亡。但是他没有对魏清慧说出他昨⽇梦见的可怕图像,一口将酒喝⼲,将金杯铿然放到桌上,大声说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骇了一跳,说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幸到了今⽇,深怀亡国遗恨。可是皇上,您听,玄武门已打五更,再耽误就来不及焚毁宮殿了!” 几天来崇祯常想着一些国事上的重大失误,致有今⽇亡国之祸。他有一套习惯思路,自信很強,认为许多重大失误,都是诸臣误国,他自己没有错误。近些⽇子,他眼看着将要亡国,每次回想亡国的各种原故,有几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无法忘怀。第一件,在几年前,満洲的兵力还不像今⽇強大,有意同朝廷言和。他同杨嗣昌都主张同満洲言和,求得同満洲息兵数年,使朝廷摆脫两面作战困境,专力对付“流贼”不料消息再次怈露,举朝哗然,群起攻击与満洲言和,杨嗣昌被迫离开朝廷,出外督师,死在湖广。继杨嗣昌主持中枢①的是陈新甲,也知道家国当务之急是同満洲言和,以摆脫两面作战,內外困之局。和议即将成功,不料消息怈露,又是举朝大哗,比上一次攻击和议的言论更为烈猛,他迫不得已将陈新甲下狱,斩首。假如当时朝中文臣们稍有远见,避免门户之争,都肯从大局着想,使和议之策成功,朝廷暂缓东顾之忧,国力不致消耗净尽,何有今⽇!假如杨嗣昌和陈新甲有一个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尤其他近几天时时在心中痛恨的是,关于南迁的事,何等紧迫,満朝文臣们各存私心,大臣反对,小臣不敢坚持,致有今⽇!还有,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紧迫,朝廷上好些天议论不决,贻误军机,坐等流贼⽇夜东来,致有今⽇!… ①中枢--本指央中 府政、朝廷,因宋朝的枢密院掌管全军国政,明初亦然,所以习惯上有时称兵部尚书为“枢臣”或称为“主持中枢” “斟酒!斟満!”他大声说,咬牙切齿。 魏清慧浑⾝打颤,赶快又斟満金杯。崇祯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写了一句话叫王承恩看,随即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他在案上写的是: “文臣每(们)个个可杀!”看见了崇祯写的这句话,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断定敌兵正在向皇城奔来,进了皇城后就是毫无防守能力的紫噤城,再不赶快为焚毁乾清宮和三大殿准备好弓卜之物,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望着皇上说: “陛下,乾清宮…” 崇祯心,没有听清,以为催他自尽,他冷静地说道:“不要担心,还来得及,来得及。” 正在此时,从西城外又传来了一阵炮声。崇祯浑⾝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说:“皇上,需要赶快准备…” 崇祯说:“朕早已反复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随朕出宮。”他膘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饮过了这杯酒,你就随朕出宮!” 王承恩说:“可是皇爷,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有在宮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宮不用焚。” “岂不是留以资敌!” 崇祯没心回答,饮下去最后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饮下杯中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动⾝。魏清慧赶快从桌上捧起宝剑,准备替皇上系在间。但崇祯心中明⽩这宝剑没有用了,轻轻一摆头,阻止了她。他对乾清宮的掌事太监吴祥和“管家婆”魏清慧说了一句话:“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随即从宏德殿出来了。 从乾清宮的宮院去玄武门,应该出⽇精门或月华门向北转,可是崇祯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门。站在乾清门前,回过头来,伤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热泪,在心中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极殿(三大殿的后边一殿)的⾼大影子,叹了一声,心中说:“再也看不见了!”他忍耐着没有痛哭,因为已经没时间哭了。 到了此时,王承恩、吴祥等人才知道皇上无意焚毁乾清宮和二大殿,但是不明⽩什么原因,也不敢再问。吴祥和魏清慧率领乾清宮的全体太监和宮女送皇帝出乾清门。一个太监牵着太平-在乾清门外等候,另一个太监搬了马凳,还有四个太监用朱漆龙头短打着四只羊角宮灯侍候。崇祯上了御马,接了杏⻩丝缰,挥手使牵马的和打灯笼的太监都不要跟随,只要王承恩跟在马后。他从乾清门外向东,到內左门向北转,向东一长街(乾清宮和坤宁宮东边的一条永巷)方向走去。 太监和宮女们一直跟随到內左门,跪下去叩头,吴祥和魏清慧等同时哽咽说道: “奴婢们为皇爷送驾!” 虽然天⾊已经⿇⿇亮,但永巷的两边都是很⾼的红墙,隔红墙尽是宮殿,加上天⾊沉,永巷中的夜⾊仍然很浓。崇祯骑马向玄武门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影中,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音。 平⽇皇上晚间出乾清宮,总是乘步辇,华贵的灯笼成阵,由太监和宮女簇拥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见皇上是这样出乾清宮,忍不住望着皇上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的方向伤心,呜咽出声。她一呜咽,许多宮女和太监都跟着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宮、泰殿和坤宁宮旁边的永巷(宮中称为东二长街)中,这时候特别幽暗,凄风冷雨,没有人管的路灯大部分已经熄灭。孤单的马蹄声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门的御花园方向消失,而乾清宮院中的太监和宮女们送别皇上的哭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魏清慧很快从地上站起来,差两个宮女去坤宁宮请吴婉容速来商量要事,她自己回乾清宮后边的住房中料理临死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上的去向,忽然她产生了一种猜想。她希望皇上不是找一个地方自尽,而可能是皇上瞒着左右太监,另外吩咐别人,事先替他秘密作好安排,此刻只带着王承恩逃出宮去,到一个连王承恩也不知道的地方蔵起来,然后再逃出京北。但这只是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没有说出口来。 天⾊更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云板不响了。內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人城,而李过和李岩等率领的清宮人马也从西长安街来了。 崇祯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噤城外。 守玄武门的太监已经逃散,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看见皇上来了,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崇祯出了玄武门,又走出北上门,过了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进人万岁门,来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时煤山上和周围的树木比现代多,范围较大。崇祯来到院中,在西山脚下马,有一只夜间从鹿舍走出的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人密林。 崇祯下马以后,命王承恩在前带路,要顺小路上山顶看看。王承恩断定“流贼”正在向皇城前来,心中焦急,劝说道:“陛下,天⾊已经亮了,不敢多耽搁时间了。”崇祯没有说话,迈步前行。王承恩见他态度执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带路。 扔下的御马没有人管,七宝雕鞍未卸,肚带未松,镶金嵌⽟的辔头依然,⻩丝缰绳搭在鞍上,在山脚下慢呑呑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从原路回来。 王承恩引着崇祯从西山脚下,手分树枝,顺着坎坷的小路上山。自从崇祯末年,国事⽇坏,皇帝和后妃们许多年不来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杂树不少。虽然用现代科学方法测量,煤山的垂直⾼度只有旧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两代,它的顶峰是京北城中最⾼的地方。所以,如今崇祯上山所走的崎岖小路,就显得很长。但见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栖有许多⽩鹤,刚刚从黎明的残梦中醒来,有几只听见上山的人声,从松柏枝头乍然睁眼,感到吃惊,片刻犹豫,展翅起飞,飞往北海琼岛,在长空中发出来几声嘹亮的悲鸣。 空中布満暗云,所以天⾊已明,却迟迟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凉风忽起,松涛汹涌。崇祯在慌中右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冷不防打个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边带路的王承恩,没有跌倒。经过这一踉跄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过的头发更散了,略微嫌松的右脚上的靴子失落了。继续走了几步,他感到脚底很疼痛,才明⽩临时换的一只旧靴子丢失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寻找,也没有告诉王承恩。他想,马上就要上吊殉国了,脚掌疼痛一阵算得什么!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①。他们上到了煤山的中间主峰,是煤山的最⾼处,在当时也是全京北城的最⾼处。这里有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平坦地方,上建一亭,就是清代改建的寿皇亭的前⾝。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国之君,到此时一定是惊慌,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蔵,或者赶快自尽,免得落⼊敌手。然而崇祯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镇静,不再哭,也不很惊慌了。他先望一望紫噤城中的各处宮殿,想着这一大片从永乐年间建成,后经历代祖宗补建和重建的皇宮,真可谓琼楼⽟宇,人间再无二处,从今⽇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他深感愧对祖宗,一阵心如刀割,流出两行眼泪。他又纵目遥望,遍观了西城、东城和外城,想象着“贼兵”此时已经开始在各处抢劫、奷。杀人,不噤心中辛酸,叹口气说: ①峰各有亭--明代煤山上原有五亭,见孙承洋所著《舂明梦余录》。清乾隆十六年改建,更加富丽。换了新的名称。有此清人著作中认为明代煤山上无亭,其实不然。 “唉,朕无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満城百姓!” 王承恩说道:“皇爷真是圣君,此时还念着満城百姓!” 崇祯又说:“自古亡国,国君⾝殉社稷,必有臣民从死。我朝三百年养土,深恩厚泽,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不忘君恩,为朕尽节?” “皇爷,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祸,京师內外臣工以及忠义士民,一巳得知龙驭上宾,定有许多人为皇上尽节而死,岂止奴婢一內巨而已!” 崇祯的心中稍觉安慰,忽然问道:“文丞相祠在什么地方?” 王承恩遥指东北方向,哽咽说:“在那个方向,离国子监不远。皇爷,像文天祥那样的甘愿杀⾝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家国兴亡,关乎气数,请皇上想开一点,还是赶快自尽为好,莫等贼兵来到⾝边!” 崇祯在想着颇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华昨⽇曾告诉他说在贼兵人城时将在文丞相词中自缢,此时也许已经自缢了。其实,李邦华昨⽇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破了外城,就带着一个仆人移居文信国祠中,准备随时自尽。这夜一他不断叹息,流泪,时时绕室彷徨。他越想越认为倘若皇上采纳他的“南迁”之议,大明必不会有今⽇亡国之祸。他⾝为左都御史,京北被围之前竞不能使皇上接纳他的“南迁”建议,京北被围之后,连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监们阻拦,想着这些情况,在摇晃的烛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时候,仆人向他禀报“流贼”已经进人內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个揖,含泪说道: “邦华死国难,请从先生于地下矣!” 随后,他向⽩石灰刷的粉墙望了一眼,又瞟一眼仆人在屋梁上为他绑好的⿇绳,和绳子下边的一只独凳,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笔,口中似乎在念诵着什么。忠心的仆人拿一张⽩纸摊在桌上,用颤抖的声音躬⾝说道: “贼人已经进內城了,请老爷写好遗嘱,老奴一定会差一个妥当仆人送到吉⽔府中。” 李邦华心中说:“⾝为朝廷大臣,国已经亡了,还说什么吉⽔府中!” 他站立起来,卷起右手袍袖,在粉墙上题了三句绝命诗: 堂堂丈夫兮圣贤为徒, 忠孝大节兮誓死靡渝, 临危授命兮吾无愧吾! 李邦华不是诗人,也没有诗才,但是这三句绝命诗却反映了他的格与死时心态。 崇祯临死前想到李邦华曾建议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叹了一声。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王承恩,转向东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见的是崇文门的巍峨箭楼,接着又看见古观象台。忽然,他看见崇文门內偏东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浑⾝猛然一震,从喉咙里“啊”了一声,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间,离那火光不远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两处火光迅速变成烈焰腾腾,照得东南方一大片云天通红。 王承恩也惊骇地望着火光,对崇祯说道:“皇爷,那烈火烧焚的正是新乐侯府和巩驸马府!一定是贼兵进崇文门后,先抢劫烧焚这两家皇亲!” 崇祯仍在看远处的火光和浓烟,颤声说:“烧得好,烧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皇上,愈在这时愈要镇静,方好从容殉国。说不定贼兵已经进承天门啦!” 崇祯想到这两家皇亲一定是等不到宮中举火,因为贼兵已经进了崇文门,不能耽误,自己先举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国之祸。限于朝廷礼制森严,他跟外祖⺟有君臣之别,外祖⺟虽然受封为瀛国夫人,却没进过官来,而他也没有去看过瀛国夫人,所以他一辈子没有同外祖⺟见过一面。如今,由于他的亡国,外祖⺟全家人举火自焚,外祖⺟纵然能够不死于大火之中,以后只剩下她一个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将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脚前跪下,焦急地恳求说:“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国,事不宜迟。如要自缢,请即下旨,奴婢为皇爷准备。如今天已大亮,贼兵大概已进人紫噤城了!” 在崇祯的复杂多样的格中本来有刚強和软弱两种素质,此时到即将慷慨自尽时候,他格中的刚強一面特别突出,恐惧和软弱竟然没有了。他已经视死如归,明知贼兵可能已进人午门,反而表现得十分冷静和沉着,和王承恩的惊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着紫噤城內宮殿巍峨,宮院连云,千门万户,贼兵进⼊紫噤城中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如⼊宮,断不会知道他在煤山上边。他这样想着,便愈加从容不迫,向王承恩小声说: “不要惊慌,让朕再停留片刻。” 崇祯继续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边,手扶栏杆,向南凝望,似乎听见紫噤城中有新来的人声,但不清楚。他确实没有恐惧,心境很平静,暗中自我安慰说:“这没有什么,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镇定到松弛,许多往事,纷纷地浮上心头。忽然记起来崇祯初年的一件旧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时天下尚未糜烂,他在重⽇偕皇后和田、袁二妃乘步辇来此地登⾼,观赏秋⾊,-望全城,还在亭中饮酒。因事前就有重来此登⾼之意,所以太监们在登山的路边和向的山下院中栽种了许多花菊,供他和娘娘们欣赏。他曾想以后每逢重,必定偕宮眷们或来此地,或去琼岛,登⾼饮酒,度佳节。但后来国事一天坏过一天,他不但逢重再没有来过这儿,连琼岛也没有心思登临… 忽然,他从往事的回忆中猛然一惊,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后已经自尽,袁妃自尽,大公主被他砍伤,小公主被他砍死,贼兵已经在紫噤城中,他自己马上也要自尽,回想历历往事,恍如一梦!他不能再想下去,只觉心中酸痛,恨恨地叹一口气,望着天空说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于我手!失于我手!可叹我辛辛苦苦,宵⾐旰食,励精图治,梦想中兴,无奈文臣贪赃,武将怕死,朝廷上只有门户之争,缺少为朕分忧之臣,到头来落一个亡国灭族的惨祸。一朝亡国,人事皆非,山河改⾊,天理何在!…唉,苍天!我不是亡国之君而偏遭亡国之祸,这是什么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爷,苍天已聩,双目全问,问也不应。贼兵已人大內,皇爷不可耽误!” 崇祯又一次感情爆发,用头碰着亭柱,咚咚发声,头发更加散。王承恩以为他要触柱而死,但他又看见他不像用大力触柱,怕他晕倒山上,敌兵来到,想自尽就来不及了。他拉住崇祯的⾐襟,大声叫道: “皇上!皇上!这样碰不死!不如自缢!” 崇祯冷冷一笑,说道:“是的,朕要自缢殉国,在昨⽇午梦中已经决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国之君,偏有亡国之祸,死不瞑目!”他想一想,又接着说:“你说的是,朕要自缢。可是朕要问一声苍天,问一声后土,为什么使朕亡国,这是什么天理?唉唉!这是什么天理?皇天后土,请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劝解说:“陛下!贼兵已经进了皇城,进了午门,大事已去,此时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不如及早殉国,免落逆贼之手。” 崇祯又镇静下来,面带冷笑,说道:“你不要担心,朕决不会落人贼手!” “奴婢担心万一…” “你不用担心!紫噤城中,千门万户,贼兵进人紫噤城中,寻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抢劫财物,奷污宮女,决不会很快就来到此地。朕来到这个地方,正是为从容殉国,但是有些话,朕不得不对皇天后土倾诉!” “皇爷,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请不要太难过了!” 崇祯忽然又以头碰柱,继而捶顿⾜,仰天痛哭数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皇天在上,我难道是一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我难道是一个荒酒⾊,不理朝政之主?我难道是一个软弱无能,愚昧痴呆,或者年幼无知,任凭奷臣政的国君么?难道我不是每⽇黎明即起,虔诚敬天,洛守祖训,总想着励精图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为何将我抛弃,使我有此下场?皇天在上,为何如此无情?你为何不讲道理!你说!你说!…我呼天不应,你难道是聋了么?真的是皇大聩聩!聩聩!”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头上滚过,又刮起一阵寒风。他听见林木中有什么怪声,以为谁进到院中,不觉打个寒战,赶快转⾝向北望去。大院中天⾊更加亮了。他看见大院中空空,并无一个人,正北方是寿皇殿,殿门关闭,窗內没有灯光,因殿前有几株松树,更显得森森的。他正在向寿皇殿注视,似乎从殿中发来什么响声,接着又似乎发出来奇怪的幽幽哭声。由于近来宮中经常闹鬼,他恍然明⽩:这就是鬼哭!这就是鬼哭!是为他的亡国而哭!是为他的⾝殉社稷而哭! 他转向南望,想看看贼兵如何在宮中抢劫和杀人。如在往⽇,此时已经是天⾊大亮,但今早因为低云沉沉,宮院內的长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宮的方向,只能看见暗云笼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见什么人影。他在心中问道: “內臣们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们可逃走了么?魏清慧可逃走了么?”一阵北风将冷雨吹进亭內,崇祯仰天长叹一声,忽然对王承恩哽咽说道:“啊啊,我明⽩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这么暗,冷风凄凄,又下了两阵小雨,原来是天地不忍看见我的亡国,惨然陨泣!” 王承恩从一些异常的人声中觉察出来李自成的队部已经有很多人进人紫噤城,并且觉察出许多人从玄武门仓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东奔去。他焦急地站起⾝来,向崇祯说道: “贼兵已经有很多人进人大內,皇爷不可再迟误了!”他已经明⽩皇上是决定自缢,又说道:“皇爷,倘若圣衷已决定自缢殉国,此亭在煤山主峰,为京师最⾼处,可否就在这个亭子中自缢?” 崇祯没有回答。他此刻从站立的最⾼处向正南望去,不是对着坤宁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对着紫噤城內的奉先殿和紫噤城外太庙,这两个地方的巍峨殿宇和⾼大的树木影子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认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应该对着祖宗的庙宇上吊。他已经选定了一个上吊的地方,但没有说出口来。他虽然已到了自尽时刻,对亡国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在想着许多问题。他忽然想开了,好像有一点从苦海中解脫的感觉,想着十七年为国事辛苦备尝,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间去再也不用心了。但是这种从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发生波动。他又回想他从十七岁开始承继的大明皇统,是一个国事崩坏的烂摊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挣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长了十七年,却不能看见中兴。当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这座亭子中自缢的时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几年中⽇夜梦想要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觉叹口气说: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说:“皇上究竟在何处殉国,请速决定,莫再耽误!” “好吧,不再耽误了。你跟随朕来,跟随朕来!” 从此时起,直到自缢,崇祯都表现得好像大梦初醒,态度异常从容。无用的愤懑控诉的话儿没有了,痛哭和呜咽没有了,叹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 他带着王承恩离开了煤山主峰,往东下山。又过了两个亭子,又走了大约三丈远,下山的路径断了。在崇祯年间,只有崇祯和后妃们偶然在重节来此登⾼,所以登煤山的路径只有西边的一条,已经长久失修,而东边是没有路的,十分幽僻。崇祯命王承恩走在前边,替他用双手分开树枝,往东山脚下走去。半路上,他的⻩缎便帽被树枝挂落,头发也被挂得更。山脚下,有一棵古槐树,一棵小槐树,相距不远,正在发芽。两棵槐树的周围,几尺以外,有许多杂树,还有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舂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家国兴亡和人间沧桑,到舂天依然发芽,依然变绿。 在几年以前,国事还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舂时候,天气温和,崇祯一时⾼兴,偕后妃们来永寿殿①前边看牡丹。看过以后,周后同袁妃坐在寿皇殿吃茶闲话,他带着田妃来到煤山脚下闲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喜这地方十分幽静,对田妃说道: ①永寿殿--明代景山大院的北边有三座殿,西边是寿皇殿,中间是永寿殿,东边是观德殿。清代重建寿皇殿,将地址东移。明代永寿殿前边有牡丹圃。 “⽇后战平息,重见太平,朕将在此两株槐树中间建一个小亭,前边几丈外种几丛翠柳,万机之暇,借汝来此亭下小想,下棋弹琴,稍享太平无事乐趣!” 自从他同心爱的田皇贵妃闲步此处之后,这事情、这地方、这个心愿,一直牢记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选择此处殉国。来到了古槐树下边,他告诉王承恩可以在此处从容自尽,随即解下丝绦,叫王承恩替他绑在槐树枝上,王承恩正在寻找⾼低合适的横校时候,崇祯忽然说:“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祯只是因为向南的一个横枝比较耝壮,只有一人多⾼,自缢较为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时想到了“南柯梦”这个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动,不敢说出。崇祯惨然一笑,叹口气说: “今⽇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赶快从荒草中找来几块砖头垫脚,替皇帝将⻩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枝上,又解下自己的间青丝绦,在旁边的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崇祯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催皇上赶快上吊,他向皇帝躬⾝问道: “皇爷还有何吩咐?” 崇祯摇头摇,又一次惨然微笑:“没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该走了。” 他此时确实对于死无所恐惧,也没有多余的话需要倾吐,而且他知道“贼兵”已经占领了紫噤城,有一部分为搜索他出了玄武门和北上门,再前进一步就会进⼊煤山院中,他万不能再耽误了。于是他神情镇静,一转⾝走到古槐树旁,手扶树⾝,登上了垫脚的砖堆。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丝绦,觉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爷,请等一等,让奴婢为皇爷整理一下头发!” “算了,让头发这在面上好啦。朕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崇祯索使更多的长发披散脸上,随即将头揷进丝综环中,双脚用力蹬倒砖堆,抓着丝绦的双手松开,落了下来,悬挂着的⾝体猛一晃动,再也不动了。 王承恩看见皇上已经断气,向死尸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皇爷,请圣驾稍等片刻,容奴婢随驾前去!”他又面朝东方,给他的⺟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起⾝,在旁边不远的小槐树枝上自缢。 微雨停了。北风停了。鸟不鸣,树枝不动。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十分寂静。忽然从玄武门外传来陕西口音,说西华门护城河中漂起来许多尸体,说不定崇祯也投⽔死了。 崇祯出了玄武门以后,消息立刻从乾清宮和坤宁宮传到了相邻的几个宮院,然后传遍了紫噤城中。当时除乾清宮中的魏清慧等很少的几个宮女外,都不知道皇帝出宮去是为自尽殉国,一般宮女还以为他是逃出宮了。 明朝的宮女被选⼊宮,一般在十岁以前。她们多是畿辅各州县人,一旦⼊宮,便没有再同⽗⺟和家人见面的⽇子。除非遇到家国大庆之⽇,出于“皇恩浩”一部分年纪较大的宮女才被放出宮,由家人领回,自行婚配,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大多数宮女都只能终⾝深闭宮中,老死为止。由于她们的特殊情况,一旦亡国,没有一点逃生的办法。 坤宁宮的吴婉容和乾清宮的魏清慧,不仅因为她们分别是帝、后⾝边管事的宮女头儿,也因为平素深明大理,处事正派,深受全体宮女的尊敬。在李自成破了居庸关以后,警讯传来,她们就在见面时互相商定,一旦京北失守,帝、后殉国,她们就跟着尽节,决不偷生苟活,受“贼”污。她们都是出⾝良家,八九岁被选进宮中,在宮中长大,在宮中读书识字,将忠君看成了天经地义最⾼原则,也将女子的贞节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但是在贞节的问题上,她们对皇帝是另外一种思想。按照她们的道德标准,一个女子的⾝体除非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许接触,宮女们对皇上却没有这样的贞观念。她们倘若受到皇上一点感情上的眷爱,被皇上眼神含笑地一顾,便认为是天降皇恩;倘若偶然被皇上握住了手或搂在怀中,则认为是难得的恩宠;如果被叫到养德斋陪宿一晚,那样的事叫做“召幸”尚寝的太监要将此事登记在⻩绫册上,可能很快地受到封号,最迟在生下儿女后会受到封号。魏清慧在亡国前曾受到皇上的恩宠,只是没有蒙受“召幸”她心中明⽩,倘若家国不亡,她十拿九稳会受到皇上“召幸”得到封号。这一点朦胧的宠爱,使她更增加了必死的决心。 昨夜,当崇祯骑马出了午门以后,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命吴婉容来乾清宮向魏清慧询问究竟。趁这次见面机会,吴婉容悄悄说道: “清慧姐,外城已经失陷,听说是守城的人自己打开城门,接贼兵进城。这內城也没法守住,眼看会落⼊贼手。一旦內城失陷,我们都是深受皇恩,决无偷生失节之理。三宮六院,大小都人,都在看着你我二人。一旦贼人进了紫噤城,阖宮慌,你是乾清宮的管家婆,威望最⾼,到那时候,魏姐呀,你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魏清慧紧紧地握住吴婉容的手,小声说道:“婉容,你说得很是。到了亡国时候,我们好几千都人姐妹,没有一点活路。都人与太监不同。太监们可以逃出宮去,有地方可以暂时寄⾝,没有受辱失节的事。这几千都人姐妹,都是十岁前选进宮中,年纪较小的深闭宮中将近十年,年长的深闭宮中十多年到二十年,从来没有再看见⽗⺟家人,在京北城中有什么亲戚和同乡,一概不知。她们无处可以躲⾝,留在宮中要受污辱,出宮去遇到坏人也是受辱,受辱还不如死。都人姐妹们一不幸托生成女儿⾝,二不幸选进宮中,三不幸遇到亡国惨祸…”她忽然说不下去,忍不住呜咽起来。 吴婉容不噤热泪奔流,颤声说道:“魏姐,你快说吧,皇后⾝边我不能离开太久。” 魏清慧接着说:“几天前我已经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后必殉社稷,我们大家一起为帝、后尽节,死在一起。各宮院都人姐妹,有志气的可以跟我们一起尽节,但不勉強,到时候你来找我好啦。还有,费珍娥也同我谈过尽节之事,别看她年纪小,倒是深明大义,颇有刚烈之气。你务必呼唤费珍娥一道来,我在乾清门外等候。” 吴婉容说:“坤宁宮和寿宁宮的宮女们因平⽇受皇后深思,到时候都愿尽节。珍娥知书明理,平⽇同我私下谈话,我知道她的主意已定,对尽节毫无犹豫之意,我当然要叫她一起来乾清门找你。” 魏清慧又说:“珍娥是乾清宮出去的人,她的容貌出众,深蒙皇爷喜爱。我们决不能将珍娥留给贼兵!” 吴婉容点头说:“我明⽩,我明⽩。单说报答皇上的殊恩,小费也必须尽节。” … 经过昨夜三更时候的这次谈话之后,这两位宮女头儿再没有机会谈话。到了今⽇五更,崇祯皇帝从玄武门出宮以后,吴婉容果然只留下四个年纪较大的宮女守着皇后的尸体,其余全部宮女都跟着她来到乾清门外,同跟在魏清慧⾝边的乾清宮宮女汇合。随即,寿宁宮、钟粹宮、承乾宮的大部分宮女都来了。翊坤宮因为袁皇贵妃没有死,宮女们不忍心离开主人,没有前来。有些官院,平⽇同乾清宮、坤宁官来往不多,消息闭塞,宮女们多没有来。不到天亮,聚集在乾清门的宮女约有三百人。 费珍娥同寿宁宮的一部分宮女们一起奔来了。她站在吴婉容的⾝边,等候魏清慧如何吩咐,心情紧张得不能呼昅。忽然,魏清慧站到乾清门的台阶上向大家⾼声说道: “都人姐妹们,我们受皇家豢养之恩,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为女子,贞节不可失。西华门外护城河,河⽔又清又深,是我们很好的尽节处。贼兵快要进⼊紫噤城,有志气的姐妹都跟我来!” 魏清慧跳下台阶,左手拉着吴婉容,右手拉着费珍娥,从內右门的前边向南跑去。 从乾清门奔往西华门,一般应该先向西走,到內右门①折而往南,穿过后右门,再穿过中右门,最后穿过宣治门,还得折向东南,在皇极门和午门之间走过金⽔河桥,才能往西去奔出归极门,绕过武英门前到西华门。倘若走这条路,要三次登上⾼台,走下⾼台。宮女们虽然不十分讲究小脚,但毕竟还是脚②,要她们踉跄地奔这条路去西华门外,必然没走到西华门便脚疼了,腿软了,跑不动了,未到护城河,要尽节的一股刚烈之气先完了。另外,倘若宮女们奔到皇极门前院中恰遇上“贼兵”进⼊午门,岂不是自投虎口?所以,魏清慧带着大家从內右门前边向西,走出隆宗门,然后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红围墙与崇楼之间过一座金⽔桥,绕过武英门南边的金⽔河,就可以奔出西华门了。走这条路,既可以免除三次上下⾼台,纵然敌兵从午门进宮,也不会面相遇。魏清慧在后宮如沸、群情慌之中,为大家选择了这条路线,⾜见她不愧是崇祯皇帝⾝边的“管家婆”在几千宮女中威望最⾼。 ①內右门--在乾清门之西,內宮西长街的南端,再向南便是后右门,俗称平台。 ②脚--明朝的后妃们继承五代、宋以来的陋习,讲究脚,但对于宮女的小脚不作严格要求,为的是宮女的任务是能够供奔走使唤。 令我们感到惊异的是,明代宮中的制度很严,不像唐、宋的宮女能够随驾上朝。她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內宮,从来不到外朝。三大殿、文华殿和武英殿,都在外朝范围。几天来,魏清慧既思忖她将随着皇帝投火自焚,也常常思忖她会率领宮女们奔出西华门投⽔自尽。虽然她深居后宮,从没有到过乾清宮以南的不许宮女前去的广大噤区,但是由于她随时留意,知道三大殿和皇极门都建筑在离地面有一丈多⾼的台基上。她很清楚,皇上从乾清宮院中乘步辇去武英殿召见臣工,不走三大殿右边建筑在⾼台基上的侧门,而是出乾清门向右转,过隆宗门直向南走,她也知道离武英殿不远就是西华门,出西华门就是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三天来她不断考虑可能要率领一群宮女姐妹们投护城河自尽的问题,所以她已经把这条奔往西华门的路径考虑好了。 开始从乾清门出发的时候,魏清慧紧紧地拉着吴婉容和费珍娥的手,但是因为同行的人多,情况很,魏清慧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队,有人走错了路。吴婉容因为是坤宁宮的宮女头儿,同承乾宮。翊坤宮、太子的钟粹宮和公主的寿宁宮等几个宮院的宮女们的关系特别密切,不能不时时停下来照顾这些姐妹。走出隆宗门一箭之地,刚出宝宁门不远,魏清慧就同吴婉容、费珍娥不再是手携手了。当她放开费宮人的手时,特别深情地叮咛一句: “珍娥,我们都是受皇爷殊恩的人,投护城河的时候你跟我一道,在⻩泉路上我们还手拉着手!” 所谓“受皇爷殊恩”这句话,在宮女中没人明⽩,吴婉客只略有所知。费珍娥的心头一震,但是没有做声。她跟在魏宮人的背后继续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说道: “我深受皇恩,无以报答,这样⽩⽩地投河自尽,我死不甘心!” 随后,她的脚步开始放慢了。有许多认识的宮女越过了她。她继续随着大家向前走,但是她的心中更加迟疑,脚步更加慢了。转眼间,她同魏清慧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同吴婉容的距离也拉开了。 当大群宮女从武英门前金⽔河南边慌慌地奔过时,天⾊已经亮了。有十几个太监从归极门(右顺门)出来,一边向西华门逃跑一边向宮女们说:“你们快逃,贼兵已经进午门了!”宮女们听了这消息,有许多人登时腿发软了,有的人抓住松树走不动了。魏清慧又是呼唤,又是催促,带着大家往西华门继续跑。 守西华门的太监们已经逃光,从午门內逃来的十几个太监也冲出西华门,过石桥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到了西华门外,站在那里等待大家。两三百宮女都来到了,但是没有看见费珍娥跑出西华门。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华门內,望着空的院落连叫三声,没人答应。她听见午门內的大院有许多人声,但不知费珍娥误走何处。她爱费珍娥,关心费珍娥,深怕费珍娥落⼊贼手。听不见费珍娥的回答,心中一急,几乎要迸出热泪。又向前走了几步,她对着南薰殿①的小院落大叫两声:“珍娥!珍娥!”仍没有一点回应。吴婉客突然跑来,拉住魏清慧,急急说道: ①南薰殿--在西华门內南边,与武英门是斜对面。 “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搁就误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着吴婉容回头重新跑出西华门。她一边跑一边滚出了伤心和怨恨的眼泪,忍不住对吴婉容说道: “真没想到,费珍娥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愿失节于流贼之手!” 当魏清慧同吴婉容回到西华门外时候,那两三百宮女都在惊慌无计地等着她们,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人已经不像从乾清门出发时那样怀着慷慨尽节、誓死无悔的决心了。此时,从归极门传来了带着陕西口音的人语声,好像是“流贼”向遇到的太监大声询问宮中道路。魏清慧向吴婉容看了一眼,接着向宮女们⾼声叫道: “姐妹们,贼兵已到跟前,有志气的跟我来!” 她奔到河边,纵⾝跳⼊⽔中。吴婉容第二个跳进⽔中。紧跟着,大约有三十多个宮女跳⼊⽔中,多是乾清宮和坤宁宮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宮女不肯投⽔,在惊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过石桥,向南长街和北长街跑。有的宮女依稀记得京城的什么地方住有同乡或亲戚,逢人问路,居民们才知道紫噤城已经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宮了。另外一部分宮女无处可去,只好退回西华门內,循原路奔回自己宮中,听天由命。 魏清慧和吴婉容等死后不久,李过率领的负责清宮的将士占领了整个紫噤城,将紫噤城的四门都派兵把守了。武英殿和背后的仁智殿被预定为大顺皇帝临时驻跸①的地方,特派了一队将士偕同太监们进行打扫,整理了各种陈设。宮女们的投⽔处与武英殿近在咫尺。赶在新皇帝的圣驾来到之前,派人将三十多具尸体打捞上来。到了下午,按照宮中的传统办法,将尸体送往宮人斜②火化。 ①临时驻跸--李自成建都西安,他不再将京北称为京城,只称“行在”住在京北只算作临时“驻跸” ②宮人斜--明代焚化和埋葬宮人的地方,在⾩成门外约五六里处。 已经是⾕雨节①后,护城河岸上嫰绿新⻩的柳丝如往年一样低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小鸟如往年舂天一样鸣叫,无忧的燕子依然闪翅飞来,有的在柳枝间呢喃轻语。 ①⾕雨节--崇祯十七年的⾕雨节是在历三月十三⽇。三月十九⽇是⾕雨后第六天,清明后第二十一天。明⽩这两个节气,就知道崇祯亡国时的京北物候。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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