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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25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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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到了乾清门外,崇祯下马,吩咐王承恩暂到司礼监值房休息,等候呼唤。他对于应该马上处理的几件事已经有成竹,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乾清门。一个太监依照平⽇规矩,在乾清门內⾼声传呼:“圣驾回宮!”立刻有吴祥等许多太监跪到南路旁边接驾。魏清慧和一群宮女正在乾清宮的一角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慌忙从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的一边接驾。 崇祯没有马上进人乾清宮,想到皇后。袁妃、公主…马上都要死去,他在丹墀上彷徨顿脚,发出沉重的叹息。忽然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声音哆嗦地说道: “启奏皇爷,请皇爷不要忧愁,奴婢有一计策可保皇爷平安。” 崇祯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张殷的太监,在乾清宮中是个小答应,平常十分老实,做点耝活,从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话。他感到奇怪:这个老实奴才会有什么妙计?于是他低下头来问道: “张殷,别害怕,你有何妙计?” 张殷回答说:“皇爷,倘若贼兵进了內城,只管投降便没有事了。” 崇祯的眼睛一瞪,将张殷狠踢一脚,踢得他仰坐地上,随即子套宝剑,斜砍下去,劈死了张殷。这是崇祯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杀过之后,气犹未消,浑⾝战栗。众太监和宮女们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宮中杀人,都惊恐伏地。看见皇上依然盛怒,脚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吴祥赶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问道: “皇爷要往何处?” “坤宁宮!” 大家听到皇上要去坤宁宮,一齐大惊,知道宮中的惨祸要开始了。吴祥赶快命一个太监奔往坤宁宮,启奏皇后准备接驾,同时取来了两只宮灯,随着皇上走出⽇精门,从东长街向北走去。魏清慧也赶快拉着一个宮女,点着两只宮灯,从乾清宮的后角门出去,追上皇帝。 周后正在哭泣,听说皇帝驾到,赶快到院中接驾。崇祯一路想着,要把官眷中哪一些人召到坤宁宮,吩咐她们自尽,倘有不肯奉旨立刻自尽的,他就挥剑杀死,决不将她们留给贼人,失了皇家体统。因为考虑着他要亲自挥剑杀死宮眷,所以他不进坤宁宮正殿,匆匆走进了东边的偏殿。皇后紧紧地跟随着他。跪在院中接驾的太监们和宮女们都站起来,围立在偏殿门外伺候,战栗屏息。 崇祯在偏殿正间的龙椅上坐下,命皇后也赶快坐下,对皇后说道: “大势去了,家国亡在眼前。你是天下之⺟,应该死了。” 周后对于死,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皇上的话井没有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明⽩。坤宁宮的宮女们知道皇后就要自尽,都跪到地上哭了起来。站在殿外的太监们因为宮女们一哭,有的流泪,有的呜咽。 近三天来,周后因知道家国要亡,心中怀着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的一件恨事,如今忽然间又出现在心头。 一个月前,李自成尚在山西境內时,朝中有人建议皇上迁往南京,以避贼锋,再图恢复。朝廷上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使皇上拿不定主意。周后和懿安皇后通过各自的宮中太监,也都知道此事。懿安皇后是赞同迁都南京的,但她是天启的寡妇,不便流露自己的主张。有一天托故来找周后闲谈,屏退左右,悄悄请周后设法劝皇上迁都南京。后来,崇祯心结烦闷地来到坤宁宮,偶然提到李自成率五十万人马已人山西,各州县望风投降的事,不觉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 “皇上,我们南边还有一个家…” 崇祯当时把眼睛一瞪,吓得周后不敢再往下说了。从那次事情以后,在宮中只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继续往京北来,局势一天比一天坏,亡国大祸一天近似一天。周后⽇夜忧愁,寝食难安,但又不敢向皇上询问一字。她常常陪想,民间贫寒夫,有事还可以共同商量,偏在皇家,做皇后的对家国大事就不许说出一字!她痛心地反复暗想,她虽不如懿安皇后那样读书很多,但是她对历代兴亡历史也略有耝浅认识。她也听说,洪武爷那样喜杀人,有时还听从马皇后的谏言!她小心谨慎,总想做一个贤德皇后,对朝政从不打听,可是遇到家国存亡大事,她怎能不关心呢?她曾经忍不住说了半句话,受到皇上严厉的眼⾊责备,不许她把话说完。假若皇上能听她一句劝告,在一个月前逃往南京,今天不至于坐等贼来,家国灭亡,全家灭亡! 她有一万句话如今都不需要说了,只是想着儿子们都未长成,公主才十五岁,已经选定驸马,尚未下嫁,难道在她死之前不能同儿女们见一面么?她没有说话,等候儿女们来到,也等候皇上说话,眼泪像泉⽔般地在脸上奔流。 崇祯命太监们分头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来,又对皇后说道: “事不宜迟。你是六宮之主,要为妃嫔们做个榜样,速回你的寝宮自缢吧!” 周后说道:“皇上,你不要催我,我决不会辱你朱家国体。让我稍等片刻。公主们我不能见了,我临死要看一眼我的三个儿子!” 皇后说了这句话,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起来。 这时,魏清慧等和一部分皇后的贴⾝宮女如吴婉容等都已经进人偏殿,她们听到皇后说她临死前不能见到两个公主,但求见到太子与二王的话,每一个字都震击着她们的心灵。第一个不知谁哭出声来,跟着就全哭起来,而且不约而同地环跪在皇后面前,号陶大哭。站在门外的几十名宮女和太监都跟着呜咽哭泣。 周后本来还只是热泪奔流,竭力忍耐着不肯大哭,为的是不使皇上被哭得心,误了他处置大事。到了这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 崇祯也极悲痛,在一片哭声中,望着皇后,无话可说,不噤呜咽。他知道皇后不肯马上去死,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等待看三个儿子一眼。呜咽一阵,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泪,对皇后说道: “內城将破,你赶快去死吧。朕马上也要自尽,⾝殉社稷,我们夫相从于地下。” 周后突然忍住痛哭,从心中噴发出一句话:“皇上,是的,只看儿于们一眼,我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出:我嫁你十七年,对国事不敢说一句话,倘若你听了我一句话,何至今⽇!” 崇祯明⽩她说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呜咽说道;“原是诸臣误朕,如今悔恨已迟。你还是赶快死吧!你死我也死,我们夫很快就要在地下见面!” 周后并不马上站起⾝来去寝宮自尽,想到就要同太子和二王死别,又想到临死不能见两个亲生的公主,哭得更惨。崇祯见此情形,后悔不曾下决心逃往南京,不由得顿⾜痛哭。 坤宁宮正殿內外的几十个宮女和太监全都哭得很痛。有一个进人偏殿的宮女晕倒在地,被吴婉容用指甲掐了她的人中,从地上扶了起来。 崇祯哭了几声,立刻忍住,命一个宮女速速奔往慈庆宮,禀奏懿安皇后,请她自尽,并说: “你启奏懿安皇后,皇帝和皇后都要自尽,⾝殉社稷。如今亡国大祸临头,皇上请她也悬梁自尽,莫坏了祖宗的体面!” 这时,太子、永王和定三,都被召到了坤宁宮偏殿。周后一手拉着十五岁的太子,一手拉着十一岁的定王,不忍离开他们,哭得更痛。永王十三岁,生⺟田皇贵妃,于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后是他的嫡⺟,待他“视如己出”他现在站在皇后的⾝边痛哭。皇后用拉过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人心肝地放声大哭。崇祯催促皇后说: “如今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快自尽吧,不要再迟误了。”他又向一个宮女说:“速去传旨催袁娘娘自尽,催长平公主自尽,都快死吧,不要耽误到贼人进来,坏了祖宗的国体。” 此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知道四更过了一半,离五更不远了。坤宁宮后边便是御花园和钦安殿,再往后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紧靠着紫噤城里边的排房,俗称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较低的太监。这时,从廊下家传出来一声两声啼,同云板声混在一起。 皇后一听见啼声,在心中痛恨地说:“唉,两个女儿再也不能见到了!”她放开了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崇祯说道: “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间的路上等待圣驾!” 虽然她不再怕死,丝毫不再留恋做皇后的荣华富贵,但是她十分痛心竟然如此不幸,⾝逢亡国灭族惨祸。她临走时心犹不甘,用泪眼看一眼三个儿子,看一眼马上也要自尽殉国的皇上,同时又想到两个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两天两夜来寝食俱废,十分困乏,又加上脚得太小,穿着弓鞋,刚走两步,忽然打个趔趄。幸而吴婉容已经从地上站起,赶快将她扶住。 崇祯望着皇后在一群宮女的簇拥中走出偏殿,又一次満心悲痛,声音凄怆地对太子和二王吩咐: “⺟后要同你们永别了。你们恭送⺟后回到寝宮,速速回来,朕有话说!” 因为五更将到,崇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到马上还要在宮中杀人,他深感已经精力不够,吩咐宮女们:“拿酒来!快拿酒来!”宮女们马上把酒拿来,只是仓皇中来不及准备下酒小菜。崇祯不能等待,厉声吩咐: “斟酒!” 一个宮女用金杯満満地斟了一杯,放在长方形银盘中端来,摆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道: “斟酒!” 宮中酿造的御酒“长舂露”虽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连饮了十来杯(他平生从来不曾如此猛饮),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当他连连喝酒的时候,神态慷慨沉着,似乎对生已经忘怀。站在左右的宮女和太监们看到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气,而且眼睛通红,都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只怕他酒醉之后挥剑杀人,接着自刎。然而崇祯只是借酒浇愁,增加勇气,所以心中十分清楚。他停止再饮,向一个太监吩咐: “传主儿来!” 宮中说的“主儿”就是太子。太子马上来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随着来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硬咽说: “回⽗皇,儿臣等已恭送⺟后回到寝宮了。” “自尽了么?” 太子哭着回答:“⺟后马上就要自尽,宮女们正在为她准备。” “你⺟后还在哭么?” “⺟后只是深深地叹气,不再哭了。” “好,好。⾝为皇后,理应⾝殉社稷。” 他侧耳向坤宁宮正殿倾听,果然听不见皇后的哭声,接着说道: “贼兵快攻进內城,越快越好。” 此时皇后确实已经镇定,等太子和二王哭着叩头离开,她叹了口气,命一个小太监在宮女们的帮助下,替她在寝宮(坤宁宮西暖阁)的画梁上绑一⽩练,摆好踏脚的凳子。寝宮中以及窗子外和坤宁宮正殿,站立众多宮女,屏息无声,十分寂静。吴婉容挥走了小太监,跪到皇后面前,用颤抖的低声说道: “启奏娘娘,⽩练已经绑好了。” 皇后没有马上起⾝,轻声吩咐:“快拿针线来,要⽩丝线!” 吴婉容不知皇后要针线何用,只好向跪在她⾝后的宮女吩咐。很快,宮女们将针线拿到了。吴婉容接住针线,手指轻轻打颤,仰面问道: “娘娘,要针线何用?” 原来周后今年才三十三岁,想到自己生得出众的貌美,浑⾝⽪肤光洁嫰⽩,堪称“⽟体”担心贼人进宮后尸⾝会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个平⽇练女红的年长宮女跪在地上用丝线将⾐裙的开口牢。当这个宮女噙着眼泪,心慌意,匆忙地死⾐裙的时候,周后不是想着她自己的死,而是牵挂着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个儿子逃出宮去,努力听偏殿中有何动静。但是皇上说话的声音不⾼,使她没法听清。她又叹口气,望着跪在地上的宮女,颤声说道: “你的手不要颤抖,赶快吧!” 那个练针线的年长宮女,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着两次被针尖扎伤了手指。吴婉容看在眼里,接过来针线,一边流泪,一边飞针走线,很快将皇后的⾐襟和裙子死。皇后对吴婉容说:“叫宮人们都来!”马上,三十多个宮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菗头揩揩眼泪,说道: “我是当今皇后,一国之⺟,理应随皇帝⾝殉社稷。你们无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你们就从玄武门逃出宮去。家国虽穷,这坤宁宮中的金银珠宝还是很多,你们可以随便携带珠宝出宮。吴婉容,你赶快扶我一把!” 吴婉容赶快扶着皇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上吊的地方走去。她竭力要保持镇定,无奈浑⾝微颤,腿两瘫软,不能不倚靠吴婉容用力搀扶,缓慢前行。她顷刻间就要离开人世,但是她的心还在牵挂着丈夫和儿子,一边向前走一边叹气,幽幽地自言自语: “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们逃出宮去就晚啦!” 偏殿里,太于和永、定二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立在⽗皇面前,等待面谕。崇祯忽然注意到三个儿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惊,用责备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这副打扮!”随即他向站在偏殿內的一群宮女和太监看了一眼,说:“还不赶快找旧⾐帽给主儿换上!给二王换上!” 众人匆忙间找来了三套小太监穿旧了的⾐服,由两个宮女替太子更换,另有宮女们替二王更换。崇祯嫌宮女们的动作太慢,自己用颤抖的双手替太子系⾐带,一边系一边哽咽着嘱咐说: “儿啊!你今夜还是太子,天明以后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宮去,流落民间,你要隐姓埋名,万不可露出太子⾝份。见到年纪老的人,你要称呼爷爷;见到中年人,你要称呼伯伯、叔叔,见到年岁与你相仿的人,你要称呼哥哥…我的儿啊,你要明⽩!你一出宮就是庶民百姓,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有家可归的庶民还要可怜!你要千万小心,保住你一条命!你⽗皇即将以⾝殉社稷。你⺟后已经先我去了!…” 当崇祯亲自照料为太子换好⾐帽时,永、定二王的⾐帽也由宮女们换好了。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还想嘱咐两句话,但是一阵悲痛,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热泪奔流。 皇后由吴婉容搀扶着,走到从梁上挂下⽩练的地方。她最后用泪眼望一望在坤宁宮中忠心服侍她的宮女们,似乎有不胜悲痛的永别之情。除吴婉容外,所有的宮女都跪在地上为皇后送行,不敢仰视。周后由吴婉容搀扶,登上垫脚的红漆描金独凳,双手抓住了从画梁上垂下的⽩练,忽然想到临死不能够同两个公主(一个才六岁)再见一面,恨恨地长叹一声。吴婉容问道: “娘娘,还有什么话对奴婢吩咐?” 周后将头探进⽩练环中,脸⾊惨⽩,她双手抓紧⽩练,声音异常平静地对吴说道: “我要走了。你去启奏皇上,说本宮已经领旨在寝宮自缢,先到⻩泉去接圣驾。” 周后说毕,将凳子一蹬,但未蹬动。吴婉容赶快将凳子移开,同时周后将两手一松,⾝体在空中摆动一下,不再动了。宮女们仰头一看,一齐放声痛哭,另外在窗外的太监们也发出了哭声。 崇祯听见从皇后的寝宮內外传来宮女们和太监们一阵哭声,知道皇后已经自缢⾝亡,不觉涌出热泪,连声说: “死得好,死得好。不愧是大明朝一国之⺟!” 他正要吩咐太监们护送三个儿子出宮,吴婉容神⾊慌张地走进偏殿,跪在他的面前说道: “皇爷,皇后命奴婢前来启奏陛下,她已经遵旨悬梁自尽,⾝殉社稷!” 崇祯睁大眼睛,望着吴婉容问道: “皇后还说了什么话?” “皇后说道,她先行一步,在⻩泉路上接圣驾。” 崇祯忍不住掩面痛哭。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儿子跟着他放声痛哭,没有人能抬起头来。 崇祯不敢多耽搁时间,他赶快停止痛哭,吩咐钟粹宮的掌事太监赶快将太子和定王送往他们的外祖⽗嘉定侯周奎的府中,又吩咐一个可靠的太监将永王送到田皇亲府中,传旨两家皇亲找地方使他的三个儿子暂时躲蔵,以后出城南逃。吩咐了太监们以后,崇祯因为将恢复江山的希望寄托在太子⾝上,他又对太子说道: “儿啊,汝⽗经营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并无失德,不是亡国之君。皆朝中诸臣误我,误国…致有今⽇之祸。儿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等你长大之后,你要恢复祖宗江山,为你的⽗⺟报仇。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我的儿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复江山!…”他痛哭两声,吩咐太监们带着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出宮。 他本来下旨:曾经被他召幸①过的女子,不管有了封号的和没有封号的,都集中在钱选侍的宮中,等候召进坤宁宮中处置,也就是吩咐她们立刻自尽,不肯自尽的就由他亲手杀死,绝不能留下来失⾝流贼。 ①召幸--在崇祯朝,皇后和田、袁二妃的地位崇⾼,皇上可以到坤宁宮、承乾宮、翊坤宮中住宿,但别的妃嫔和被他看中的女子只能召到养德斋陪宿,天明时离开。这种办法称做“召幸”皇帝同女子发生行为,在封建时代叫做“幸” 然而现在已经将近五更,住在玄武门內左右廊下家的太监们喂养的公开始纷纷地叫明了。崇祯不再叫等候在钱选侍宮中的宮眷们前来,他出了偏殿,转⾝往正殿走去。 吴婉容知道他要去看一眼皇后的尸首,赶快跑在前面,通知宮女们止哭,接驾。崇祯进了坤宁宮的西暖阁,看一看仍然悬在梁上的尸体,他用剑鞘将尸体推了一下,轻轻地点头说:“已经死讫了,先走了,好,好!”他立即回⾝退出,一脚⾼一脚低地走出坤宁宮院的大门,向寿宁宮转去。一部分太监和宮女紧随在他的⾝后,有人在心中惊叫: “天哪,是去公主自尽!” 听见廊下家的叫声愈来愈稠,崇祯的心中很急,脚步踉跄地向寿宁宮走去。他虽然想保持镇静,在死前从容处理诸事,然而他的神志已经慌,只怕来不及了,越走越快,几乎使背后的宮女和太监们追赶不上。 住在寿宁宮的长平公主是崇祯的长女,自幼深得⽗皇的喜爱。当她小的时候,尽管崇祯⽇理万机,朝政揪心,还是经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异常聪慧,很像皇后才人信邸时候。去年已经为她选定了驸马,本应今年舂天“下嫁”只因国事⽇坏,不能举行。此刻他要去看看他的爱女是否已经自尽,尸悬画梁…他的心中忽然万分酸痛,浑⾝战栗,连腿也软了。他想大哭,但哭不出声,在心中叫道: “天啊,亡国灭族…人间竟有如此惨事!” 住在寿宁宮的长平公主今年十六岁,刚才坤宁宮中的一个宮女奔来传旨,命她自尽。她不肯,宮女们也守着她不让她自尽。现在众宮女正围着她哭泣,忽然听说万岁驾到,她赶快带着众宮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驾。崇祯见公主仍然活着,又急又气,说道: “女儿,你为何还没有死?” 公主牵着他的⾐服哭着说:“女儿…无罪!⽗皇啊…”崇祯颤抖地说:“不要再说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长平公主正要再说话,崇祯的右手颤抖着挥剑砍去。她将⾝子一躲,没有砍中她的脖颈,砍中了左臂。她在极度恐怖中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昏过去。崇祯见公主没有死,重新举起宝剑,但是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凶,没有力气,心也软了,勉強将宝剑举起之后,却看见费珍娥扑到公主⾝上,一边大哭一边叫道: “皇爷,砍吧!砍吧!奴婢愿随公主同死!” 崇祯的手腕更软了,宝剑砍不下去,叹口气,转⾝走出寿宁宮,仓皇地走到了袁妃居住的翊坤宮。崇祯走后,寿宁宮中的宮女们和公主的⺟仍在围着公主哭泣。寿宁宮的掌事太监何新赶快从御药房找来止⾎的药,指挥年纪较长的两个宮女将公主抬放榻上,为公主上药和包扎伤口,却没有别的办法。公主仍在昏中,不省人事,既不呻昑,也不哭泣。由于皇后已死,皇帝正在宮中杀人,寿宁宮中事出非常,掌事太监何新和⺟陈嬷嬷对昏不醒的公主都不知如何处理。幸而恰在这时,被大家素⽇敬爱的吴婉容来到了。 原来吴婉容等皇上走出坤宁宮后,不让太监揷手,同坤宁宮中几个比较懂事和胆大的宮女一齐动手,将皇后的尸体从梁上卸下,安放在御榻上,略整⾐裙,替皇后将一只没有闭拢的眼睛闭上,又将绣着龙凤的⻩缎被子盖好尸体。她知道皇上是往寿宁官来,不知公主的死活,便跟在皇上之后奔来了。 吴婉容看见公主虽然被砍伤左臂,因皇上手软无力,并未砍断骨头,更没有伤到致命地方,醒来以后休养些⽇子就会康复。她将何新叫到寿宁宮的前庑下,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宮去?” 何新说:“公主已经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公主出宮,公主死在路上,我的罪万死莫赎。” “不,何公公。据我看,公主的昏不醒是刚才极度惊惧所致,一定不会死去。你何不趁着天明以前,不要带任何人,独自背公主出玄武门,逃到周皇亲府中?” 何新的心中恍然明⽩,说道:“就这么办,好主意!” 费珍娥已经出来,听见了他们救公主的办法,小声恳求说:“让我跟随去服侍公主行么?” 何新说:“不行!多一个人跟去就容易走露消息!” 费宮人转求坤宁宮的管家婆:“婉容姐,我愿意舍命保公主,让我去么?” 婉容说:“你留在宮中吧。让何公公背着公主悄悄逃走,就是你对公主的忠心。” “可是我决不受贼人之辱!” “这我知道。还是前天我对你说的话,我们都要做清⽩的节烈女子,决不受辱。一巳逆贼破了內城,你来坤宁宮找我,我们都跟魏清慧一起尽节,报答帝后深恩。” 吴婉容因坤宁宮中的众宮人离不开她,匆匆而去。她同袁皇贵妃的感情较好,本想去看袁妃的尽节情况,但没有工夫去了,在心中悲痛地说: “袁娘娘,你没有罪,不该死,可是这就叫做亡国啊!”其实,此时袁妃并没有死。她⾝为皇贵妃,国亡,当然要随皇帝⾝殉江山,所以三天来她对于死完全有精神准备。当皇上在坤宁宮催周后自尽时候,她本来毫不犹豫地遵旨自尽,不料因为她平⽇待下人比较宽厚,宮女们故意在画梁上替她绑一半朽的丝绦。结果她尚未绝气,丝绦忽然断了,将她跌落地上,慢慢地复苏了。虽然她吩咐宮女们重新替她绑好绳子,重新扶她上吊,但宮女们都跪在地上,围着她哭,谁也不肯听话。崇祯进来,知道她因绳于忽断,自缢未死,对她砍了一剑,伤了臂膀。因为他的手臂颤栗,加上翊坤宮一片哭声,他没有再砍,顿顿脚,说了句“你自己死吧!”转⾝走了出去。 他奔到钱选侍的宮中。所有选侍、美人和尚没有名目的女子都遵旨集中在那里。这些平⽇同皇上没有机会见面的女子,都属于皇上的群妾,有的还是宮女⾝份,她们同皇上并没有感情,只是怀着一种被皇上冷落的“宮怨”和对前途捉摸不定的忧虑,等待着皇上处分。当崇祯匆匆来到时,她们吓得面如土⾊,浑⾝颤抖着跪下接驾。崇祯命她们赶快自尽,不得迟误。她们一齐叩头,颤声回答: “奴婢遵旨!” 几个女子向外退出时,有一个神情倔強的宮女,名叫李翠莲,噤不住恨恨地叹一口气,小声说道: “奴婢遵旨尽节,只是死不瞑目!” 崇祯喝问:“回来!为什么死不瞑目?” 倔強的李翠莲返⾝来重新跪下,大胆地回答说:“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两年,不曾再见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称‘臣妾’,仍是奴婢。因为未赐名分,⽗⺟也不能受恩。今⽇亡国,虽然理当殉节,但因为在宮中尚无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崇祯受此顶撞,然大怒,只听刷拉一声,他将宝剑子套半截,对跪在面前的宮女-目注视。这宮女却毫不畏惧,本来是俯伏地上,听到宝剑出鞘声,忽然将⾝于跪直,同时将脖颈伸直,低着头,屏住呼昅,只等头颅落地。崇祯是怎样回心转意,没人知晓,但见他将子套来一半的宝剑又送回鞘中,伤心地轻声说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选进末代宮中。如今大明亡国,你与别的宮女不同,因为曾经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于贼。看你子刚烈,朕不杀你,赐你自己尽节,快自己从容悬梁自缢,留个全尸。去吧,越快越好!”李翠莲叩头说:“奴婢领旨!” 李翠莲走后,崇祯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误,见有女子很不愿意尽节,他猛跺一脚,挥剑砍倒两个,不管她们死活,在一片哭声中离开,奔回乾清宮。在他⾝殉江山之前,还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断然决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问题。现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个小女儿为皇后所生,今年虚岁六岁,长得十分好看,活泼可爱。他因为很喜爱这个小公主,叫⺟和几个宮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宮的昭仁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左边,只相隔一条夹道。因为公主的年纪还小,没有封号,宮中都称她是昭仁公主。这小女孩既不懂亡国,也不懂自尽,怎么办呢?三天来他就在考虑着他自己⾝殉社稷之前在宮中必须处理的几件事,其中就包括小公主。现在该处理的几件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只剩下昭仁公主了。 他匆匆回乾清宮去。过了泰殿,快进乾清宮的⽇精门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说道: “我的小女儿啊,不是⽗皇太忍残,是因为你是天生的金枝⽟叶,不应该死于贼手,也不应该长大后流落民间!儿啊,你死到间休抱怨你⽗皇对你不慈!…” 崇须进了⽇精门,不回乾清宮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和宮女们正在一起流泪,等待大难降临,忽听说皇上驾到,一齐拥着小公主出来跪下接驾。小公主已经在学习宮中礼仪,用十分可爱的稚嫰声音叫道:“⽗皇万岁!”她的话音刚落,崇祯一咬牙,手起剑落,小公主来不及哭喊一声,就倒在⾎泊中死了。 ⺟和众宮女们一齐大哭。 崇祯回到乾清宮东暖阁,一般的太监和宮女都留在丹墀上,只有吴祥和魏清慧随崇祯进了暖阁。崇祯回头吩咐: “快快拿酒!传王承恩进来!”忽然听见昭仁殿一片哭声,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祯吩咐之后,拉出素缎暗龙⻩袍的前襟,将王⽩⾊袍里朝上,平摊御案,提起朱笔,战抖着,潦草歪斜地写出了以下遗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诸臣误国,致失江山。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 崇祯在⾐襟上写毕遗诏,抛下朱笔,听见城头上炮声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监和军民已经打开城门投降。他回头对魏清慧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未说出。魏宮人已经看见了他在⾐襟上写的遗诏,此时以为皇上也想要她自尽,赶快跪下,直⾝子,伸颈等待,慷慨呜咽说道: “请皇爷赐奴婢一剑!” 崇祯摇头摇,说道:“朕马上⾝殉社稷,你同都人们出宮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右边,同昭仁殿左右对称,形式相同。往⽇崇祯召见臣工,为避免繁文褥节的礼仪,都不在乾清宮正殿,通常在乾清宮的东西暖阁,也有时在宏德殿,即所谓乾清宮的偏殿。 当崇祯匆匆地离开乾清宮的东暖阁走进宏德殿时,王承恩已经在殿门外恭候,而一壶宮制琥珀⾊⽟舂酒和一只金盏,四样下酒冷盘(来不及准备热菜)已经摆在临时搬来的方桌上。崇祯进来,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说道:“斟酒!”跟随他进来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丝双龙银壶替他斟満金杯。他将挂在间的沉甸甸的宝剑取下,铿然一声,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饮而尽,说道:“再斟!”随即向殿门口问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赶快进来,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刚才奴婢已在殿门口跪接圣驾了。” 崇祯对王承恩看了看,想起来王承恩确实在殿门口接驾,只是他在忙中没有看清是谁。由于他马上就要自尽,知道王承恩甘愿从死,使他安慰和感动。他向立在殿门口的太监们吩咐: “替王承恩搬来一把椅子,拿个酒杯!” 恭立在殿门口的吴祥和几个太监吃了一惊,心中说:“皇上的章法了!”但他们不敢耽误,立刻从偏殿的暖阁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只宮中常用的粉彩草虫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満了酒。崇祯说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惊,叩头说。 “朕命你坐下,此系殊恩,用①酬你的忠心。时间不多了,你快坐下!” ①用--意义同以,古人习惯用法。 “皇上,祖宗定制,內臣不管在宮中有何职位,永远是皇上的家奴,断无赐坐之理。” “此非平时,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头谢恩,然后站起,在崇祯对面的椅子上欠着⾝子坐下,不敢实坐。崇祯端起金杯,望着王承恩说: “朕马上就要殉国,你要随朕前去。来,陪朕饮此一杯!”说毕,一饮而尽。 王承恩赶快跪在地上,双手微微打颤,捧着酒杯,说道: “谢圣上鸿恩!” 他将杯中酒饮了一半,另一半浇在地上,又说道: “启奏皇爷,城头上几处炮声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开门降。皇上既决定⾝殉社稷,不可迟误。即命內臣们搬运来引火的⼲柴如何?” 崇祯的神情又变得十分冷静,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満金杯。魏宮人知道崇祯平⽇很少饮酒,以为他是要借酒壮胆,怕他喝醉,斟満金杯后小声说道: “皇爷,贼兵已经进城,请皇爷少饮一杯,免得误了大事。” 崇祯到了此时,又变得十分镇静,神情慷慨而又从容。死亡临头,事成定局,他已经既不怕死,也没有愁了,所有的只是无穷的亡国遗恨。三天来他寝食均废,生活在不停止的惊涛骇浪之中,又经过一整夜的腾折,亲历了宮廷惨祸,他需要多饮几杯酒,一则借酒浇一浇他的中遗恨,二则增加一点力量,使他更容易从容殉国。他认为,京北城大,敌人进城之后,也不会很快就进人皇宮,所以他饮了第三杯酒以后,对魏宮人说: “再为朕満斟一杯!” 当魏宮人又斟酒时,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说:“皇爷,奴婢估计,贼兵正在向紫噤城奔来,大庖厨①院中堆有许多⼲柴,该下旨准备在三大殿和乾清宮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 ①大庖厨--在四华门內稍北,武英殿的西边,东临金⽔河,西靠紫噤城,与尚膳监在一起。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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