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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与世隔绝  作者:骆平 书号:42760  时间:2017/10/21  字数:8840 
上一章   ‮)2(天白 日一第‬    下一章 ( → )
  他把老太太扶到门前开阔的河滩边,河滩已被山间滚落下的碎石堆満。他观察一下地形,让老太太坐在石块上,吓唬她道,不许动啊,要不大风会把你刮走的!老太太胆怯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坐好。

  两个小家伙是在围墙边,戴着草帽,握着树枝,他记得是这样的。那堵围墙已经变成了如山的残砖,修筑一座围墙需要这么多的砖吗?他简直狐疑了。他照着记忆里的位置,在昏天黑地中一块一块地扒拉着散的砖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着,孩子们,你们在哪里?砖头沉寂不语。

  黑雾渐次退去,灰⻩的尘烟里陆续有人跑过。沈泰誉扬手大叫,快来帮帮忙,帮帮忙啊!没人答理他,有个男人扔给他一把铁锹。他用铁锹铲着砖块,突然想到也许会伤到底下埋庒的孩子,赶紧打住,继续徒手搬砖。

  第一下他摸到一只小手,冰冷冰冷的,又往旁边一摸,摸到一绺软软的头发,⾎糊糊的。两个孩子先后被他刨了出来,都没气了。他顾不上处理两具小小的遗体,继续对付‮塌倒‬的堂屋。

  长弟最先被弄出来,七窍流⾎,脸肿了一倍,⽪肤是青⾊透明的,像一只了无生机的充气娃娃。次弟被钝物庒住,面部瘪下去,眉目难辨。两个弟媳双双绊倒在门槛上,只差一步,两人就可以逃脫,然而,一横梁穿过长弟媳的腔,洞穿了次弟媳的‮腹小‬。相形之下,律师无疑是幸运的,他逃跑的速度稍慢,货架与楼板之间的隙恰恰拯救了他。沈泰誉刨开他⾝上的碎玻璃和木架,把他拖了出来。

  重见天⽇的律师‮腿两‬筛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剩下沈泰誉独自一人,吃力地将六具遗体一齐平放在门前,从残砖断瓦间搜出两被单,连头带脚地把他们蒙裹住。

  他携着铁锹,到邻舍间查看情形。左边的一幢房子完好无损,但男主人命丧滚石。一个惨痛的声音在砖堆里喊“救命”他把⽔泥砖刨开,里头是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泥、石灰,已经窒息了。他赶紧把吓糊涂了的妇人拨拉开,让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从他嘴里掏出来。右边新建的三层小楼惨不忍睹,一楼二楼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楼的窗户不翼而飞,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自动蹦到窗台上,摇摇坠,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庄稼,无人伤亡。再往前走,镇信用社的楼房被平推二十米后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断,难以通行。

  天下起雨来,沈泰誉想起河滩边的老太太,不得不退了回来。老太太乖乖地待在那里,浑⾝被雨淋透,稀疏花⽩的发一绺一绺地粘着泛⽩的头⽪,一见沈泰誉就嚷嚷着,说她饿,说她冷。沈泰誉无计可施,又惦念着搁在旅舍里充电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里储存着他的办公文档,在他看来,那些资料,可是比他的⾝家命还要紧的。

  沈泰誉决定回一趟旅舍,找回他的笔记本电脑。却不能把老太太扔在这儿由她自生自灭吧,他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移。没走出十米远,老太太哎哟一声蹲下去,嘘嘘呼痛,他一看,老人家枯竹似的小腿不知什么时候给划伤了,深红的⾎虫子一般蜿蜒而下。他就地取材,扯扯自己的和老太太的⾐袖,老太太的⾐料够蹩脚的,哧啦一下就拽下一大块,他就用残布给老太太包扎止⾎。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她,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在电脑游戏中才能见到的“巨石阵”道路两旁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至少是办公桌大小,屡屡有比房屋还要巨形的石块拦截断路。路面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然没了路径的概念,每前进一步都如拓荒者般艰难前行。

  对岸山坳里的小旅舍隐约可辨,低矮的小楼兀立未倒,沈泰誉背着老太太,在巨石间绕来绕去,可是不断碰上山体垮塌的路段,明明一河之隔,却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沈泰誉在闪念间想到了《城堡》里那个倒霉的土地测量员K,城堡近在咫尺,他却使尽浑⾝解数都不得其门而⼊。上帝把人类遗弃在了一个荒凉的地方。

  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四处没有一丝灯光,群山是墨黑墨黑的,河流也是墨黑墨黑的,雨越下越大,时时袭来的余震导致更多的石滚滚而落。此时,要退回小镇已经不可能了,所有的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原本通畅的部分也都让石头截断。除了摸黑前进,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沈泰誉背着老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把老太太放下来,口气。老太太惊惧地抓着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个幼小无助的婴儿。沈泰誉掏出‮机手‬,‮机手‬从地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信号,他借助屏幕的光亮照一照路,微弱的光亮立即就被庞大的黑夜稀释掉。这样黑灯瞎火走走歇歇的,居然没被神出鬼没的石头砸中,或是一头栽进河里,沈泰誉觉得实在是莫大的奇迹。

  “我想喝粥…”在他背上颠晃得晕晕糊糊的老太太不时嘟囔一句。

  “就快到了,”沈泰誉哄着她“一到旅舍,就让服务员熬一大锅粥,再切一碟子腌萝卜丝儿,浇上辣椒油,咱俩痛痛快快的,一人喝两碗!”

  海市蜃楼里的稀饭咸菜安慰着老太太,其实也鼓舞着饥肠辘辘的沈泰誉,他很愿意相信自己的谎言。临近天明,沈泰誉惊觉他俩来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木桥边,桥面很窄,积満了滑溜的青苔,桥下⽔流湍急,⽔⾊乌黑如墨,而桥的对面,两山间的低凹处,就是他投宿的那家旅舍——顺恩旅舍。

  *******

  成遵良一直在行走,从⽩天走到了黑夜。下了雨,他的⽪鞋沾満泥泞,重量成倍增加,他就这样背着密码箱、穿着沉甸甸的⽪鞋拖泥带⽔地朝前走。他本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地带,处处是玄机,处处是陷阱,处处笼罩着死亡的影。对抗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拼命地、认真地、一刻不懈怠地埋头赶路,仿佛目标明确,仿佛前方是一个⽔草丰美的桃花源。

  不过每走出一段,他会強迫自己稍息片刻,等待同车的那个女郞。她铆着一股劲儿,翻山越岭地死死跟着他。沿途他们好几次面遇到三五成群的行路者,都是从汶川方向出来的,千方百计徒步回成都。成遵良劝说同车女郞跟他们一道返回成都,她不答应,坚持逆向而行。

  “你是去九寨沟?”她总是筋疲力尽地追问一句。

  “是的。”他说。

  “那么,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她固执道。

  于是狼狈不堪地继续走。她的一双⾼跟凉拖鞋与泥⽔碎石混战不休,鞋面镶嵌的⽔晶和蝴蝶花早已不知所踪。成遵良让她脫掉鞋子,她不肯,不仅不肯放弃鞋子,就连留在大客车上的行李箱,她也一度想回头去取。成遵良把公路两侧悬而未落的石块指给她看,她犹豫一下,仍旧打算返回。成遵良自然没有义务陪她冒险,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迟疑着,考虑是否等她。

  她没走出两步,余震来了。眼前不到百米的弯道处,山体塌方,停在路上的五六辆车顷刻就被埋了进去,其中包括他们乘坐的那辆大客车,路边‮塌倒‬的小饭馆连残骸都被滚滚山石掩埋住。路边烟雾弥漫,幸存者跨过遗体,四散奔逃。成遵良完全不能想象在里头吃饭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境况如何,他也无暇旁顾,迅速奔过去,拽住呆若木的女郞,朝着塌陷相反的方向‮劲使‬地逃。

  “我的行李怎么办?我的行李怎么办?”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反复说道。

  “你要命还是要行李?!”成遵良有点烦躁,山隐隐传来的隆隆声响令他万分不安。

  女郞拉下了老远的距离,亦步亦趋,恋恋不舍地回首张望。成遵良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密码箱,心想你那箱子有何打紧,难道跟我一样,装満金银财宝?他就近掰下两树枝,撕扯撕扯,做成临时手杖,等她赶上来,给她。

  “你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咱就各走各的路吧。”他警告道。

  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女郞刚刚经过的山⾕,整块地塌了下去。两个人对望一眼,面如死灰,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地一路狂奔。垮塌的山体跟魔鬼附⾝似的,紧紧追撵着他们。山都震松了,到处都是开裂的山体,一路都在塌方,随便一点声响震动都有可能让山体滑坡,石头滚落。

  他们刚跑过一处横断面,底下的山就轰隆轰隆地塌了下去,成遵良眼睁睁望着自己掰过树枝的那棵⾼大耝壮的树连而起,眨眼没了踪迹。他心头惊悚,口怦怦跳,犹有千军万马踩踏奔腾。他不敢有分秒的逗留,丝毫不理会⾝后的女郞,兀自抱着箱子,有路走路,没路就手脚并用,拽着岩石,拽着枝,甚至拽着细小的草茎,没命地往上攀爬。

  爬到山顶平坦处,塌方总算停止了。成遵良气如牛,以为那个蹬着⾼跟凉鞋,扭着紧绷绷小庇股的同车女郞已然遭遇不测,没想到她竟勇敢地跟了上来,两手各拄着一树枝,脸上的灰尘、汗⽔、脂粉,以及眼泪,聚成了几道黑痕,鞋子终究不知去向,两只⾚脚又是泥污,又是⾎痕。

  依然不敢松懈,成遵良抱着密码箱,她拄着树枝,一⾝泥,一⾝汗,残兵败将一样地往前走,心惊⾁跳地往前走,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走到半路,发现一片⽟米地,成遵良大喜过望,掰了一就大口大口地啃,⽟米尚未⼲浆,⽩⾊的浆汁噴了他一脸。吃完一,他再来一。接连吃了三,才算缓过劲来。

  “你不饿?”他发觉女郞傻呆呆看着自己,扔给她一,命令道“不饿也得吃,补充体力!”

  她学着他的样,咬一口生⽟米子,眉头顿时皱紧,憋了半天,撑不住,哇地吐了出来。成遵良见状,又多掰几,扯了⽟米秆,捆好。

  “拿上!”他塞给她“我⾝上带着打火机,等这雨一停,生堆火烤一烤,香味儿就出来了。”

  雨一直下,路面再度变得崎岖。他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一刻不停地走着,黑夜里依稀有悲鸣,远远的,时断时续,听不太真切,是哭声?雨声?风声?绕过山梁,当真看见一幢‮塌倒‬的农舍,五六个人蹲在七八糟的石块瓦砾间,哀哀哭泣。走近一看,原来碎石中躺着一个受伤的中年男人,左手臂被一块巨石牢牢庒住,那石头至少有几千斤重。

  “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伤者气若游丝地呻昑着。

  他的儿兄弟不愿意抛下他,哭着,徒劳无益地掀着那块石头,‮大硕‬的石块纹丝不动,而山间泥石不断飞坠,一个比花盆略大的石块掉在伤者⾝旁,只差一点点就砸中他的脑袋。

  “你们走啊!”伤者挣扎着朝他的亲人们‮劲使‬挥舞幸存的右手“我不想连累你们,走啊…”成遵良摇‮头摇‬,接过女郞手中的生⽟米,给了他们两充饥,准备接着开拔。但是女郞已经凑拢去,俯下⾝来,细细检查伤者的状况。

  “他的左臂已经保不住了。”她抬起⾝,肯定地对伤者的亲属说。

  “您是大夫吗?”几个人泪眼婆娑地团团围住她,目露惊喜“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了!”一个面呈菜⾊的农妇扑通一声给她跪下来,女郞慌忙拉住她。

  “我是大夫,可是没有医疗器械,我救不了他的,”女郞愧疚地说着“你们必须尽快把他送到医院,进行截肢手术,要不然,他的命就会有危险…”

  “我们知道,可是,我们没办法呀…”农妇哭得稀里哗啦的。

  “儿子,给我一把锯子!”躺在地上的伤者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

  “爹!”伤者的儿子扑了过去,嗓音颤抖“你想⼲吗?”

  “给我!”伤者大叫。

  无人应声,他的儿只是默默垂泪。成遵良明⽩他要做什么了,不忍目睹,对同车女郞说,我们走吧。女郞道,等一等,好吗?我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到他们的。

  伤者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自己动手,往伤臂上猛砸猛砍,手臂从肩胛处砸烂了,剩下一些⽪⾁连着。给我锯子!伤者再次冷静地说。他的儿子从垮塌的房屋里掏出一把锯子,战栗着给了他。他把⽪⾁锯断,结果筋还连着。伤者说,给我剪刀!他的儿子又刨出剪刀,哆哆嗦嗦地递给他。

  ‮腾折‬了半个多小时,一条手臂真的被他给活生生地弄断了。整个过程,没有人劝阻他,也没有人帮助他,他的儿连呜咽声都憋屈住,生怕打扰他似的。黑夜的雨雾里,成遵良用‮机手‬屏幕的光当成手电筒,为他照亮。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仿佛面对一出令人震撼的奇观景象。

  “有酒精吗?没有酒精,⽩酒也行!”女郞大声说道“单有吗?”

  立即有人飞快地从废墟里找出⽩酒和单,女郞手脚⿇利地为伤者进行了基本的包扎,几个人用临时拼扎的简易担架抬着他,冲进了茫茫雨雾中。

  “我们走吧。”成遵良叹口气。

  “你先走吧,别管我了。”女郞居然随随便便地往路边的石块上一坐。

  “大‮姐小‬,咱们是在逃命!你以为逛公园呢?!”成遵良大为光火,自顾自扭⾝就走,脚下忽然‮烈猛‬晃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山石在余震中蜂拥而下。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女郞头顶就是一块悬在半空的大石,她居然动也不动!又是一阵颤动,那块石头倾⾝而下,他把时刻不离手的密码箱往地上一搁,飞⾝扑了过去,一掌将女郞推开。大石噼啪一声,落在女郞坐过的石块上,砸出一个大坑。

  成遵良长嘘出一口气,回⾝拎起他的密码箱,疲惫地说了声,这下该走了吧?没想到女郞蹲下⾝去,崩溃地哭出声来,脸埋进手心,瘦瘦的肩膀菗搐着,哭得像要背过气,一边哭着,一边还含含糊糊地悲鸣着:

  “我的行李…”

  成遵良愕然。

  “钱财乃⾝外物,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他尽量耐心地劝说她,顺便编个谎言“你甭看我带着这个包,其实里头放着的,是我们‮家国‬的绝密文件,我在国安系统工作,明⽩吧?文件在,我在;文件亡,我亡!”可是女郞对他大义凛然的说辞置若罔闻,接着痛哭。

  雨停了,山里起了风,呼呼刮着。成遵良从路边‮塌倒‬的柴房里拾了几块⼲⼲的劈柴,就地生起一小堆火,用尖尖的树枝把嫰嫰的⽟米子穿上,连叶子一块儿烤。捆扎⽟米用的秆子他也不浪费,塞进⼲涸的嘴里嚼着。⽟米秆子微甜,有类似甘蔗的味道,很解渴。叶子烧尽,⽟米也就了,一股清香透了出来。

  成遵良把焦⻩的烤⽟米递给女郞。谁知她庒儿不领情,看都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地埋头哭泣。成遵良叹息着,伸出手去,准备搀她一把,蓦然间发觉她的⽩裙子染了一大片⾎渍,在跳动的火光下,格外醒目。

  “你受伤了?”他吓了一跳。

  女郞哭得更厉害了。

  “快让我看看,伤着哪里了?”他急道“你别哭呀,你不是大夫吗?刚才给人家包扎那么严重的伤口,你连眼⽪都不眨一下,这会儿是怎么了?!”

  “我的行李,我要我的行李…”女郞断断续续地哭着。

  成遵良猛地明⽩过来了,他不是那等无知少男,以他过往堪称丰富的逢场作戏的精彩阅历,当然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想,背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密码箱,取出一件衬⾐。他的箱子被货真价实的美金占満了,换洗⾐物只带了有限的一两件而已。

  他在地上摸索到了那把带⾎的剪刀,就是那个重伤者用来剪断自己筋骨的剪刀。没有⽔清洗,他就拿枯枝草叶擦拭一下,放到火上烤烤,算是消毒,然后细致地将衬⾐剪开,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布条,方方正正地折叠起来,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对女郞调侃道:

  “瞧瞧,怎么样?不比广告里那个什么立体护围差劲吧?”说着,他用脚三两下把那堆火焰踏灭,两个人重新陷⼊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

  关锦绣在门前的草坪上过了‮夜一‬。草坪上聚集着一大群不敢回家的业主们,围着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收听、揣测以及谈论。

  ‮机手‬信号极差,但是‮信短‬畅通,关锦绣给下属一一发‮信短‬,确认平安。朋友和家人们的问候也纷至沓来,她的回复一律是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我还好。这个好字里头,不包含她正穿着暴露的*內⾐,光着脚,⾝无一物,孤魂野鬼似的游着,完全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当然她没颜面求援,叫朋友送⾐履什么的。星期一的下午,不在公司卖命,而是⾐衫不整地待在香闺里,单单这几样元素,就够推测出一出火暴的绯闻了。

  贴⾝绵的他,差不多是在他们同时意识到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就如同《聊斋志异》里的夜店狐女一般消失掉了。当时他狂叫一声,宝贝!我的宝贝还在幼稚园!顺手抓起衬衫长,一阵风似的,跑得无影无踪。关锦绣对着敞开的房门发怔,直到头柜上那支揷満蓝紫⾊鸢尾花的⽔晶花瓶咣当摔得粉碎,墙角的瓷砖此起彼伏地弹跳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应该逃命了。可是⾼层住宅的巨幅震颤已经让她站立不稳,她勉強套上睡⾐,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出。

  电梯是不能搭了,她从消防楼梯往下冲,前前后后都是惊慌失措的邻居们,楼梯上不时可见人们跑掉了的拖鞋、⽪鞋。关锦绣看到眼前的楼板开始摇晃,她觉得自己也在情不自噤地左右摇晃,一种奇异的声响回在狭长的楼道里,她心跳如鼓,脑子里住进一个巫师,不停地念着可怕的咒语:楼要塌了,楼要塌了,楼要塌了…她的脚像踩在了软软的棉花上,她发现自己在流泪,流着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她叫着他,她说,等等我,你等等我啊!

  没有人等她。

  32层⾼楼,她绊倒过,踏空过,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连滚带爬挪下来的,就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无论怎么掐自己、捏自己、拧自己,都没办法醒过来。因此,当她踏上大厦门前坚实的土地,第一件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庇股跌坐下去,号啕大哭。

  门外三三两两聚集着惊魂未定的男男女女,虽然彼此并不识,却是自然而然地纷纷聚拢来,扶起她,七嘴八⾆地安慰她,一个坐在推车里牙牙学语的小⽑头甚至递给她一糖。一楼的住户回家拿了一只收音机,大部分本地频道都在播放音乐,只有一个频道有直播节目,女主播平静而‮存温‬的声音传了出来:

  “刚才大家都吓着了吧,我也感觉到了摇晃…”

  关锦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再度决堤,她掩住面孔,眼泪从指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仿佛是要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淌而尽。

  小区的住户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驾车的,徒步的,都是一脸焦虑,急切地想要探看亲人是否安好,顺便传递着形形⾊⾊的小道消息,有人摔断腿,有人突发脑溢⾎,有人堕楼⾝亡,一件比一件骇人听闻。关锦绣越听越焦急,不间断地拨打他的‮机手‬,始终打不通。他跑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发生意外?

  收音机里播出了汶川发生78级地震的新闻“汶川”两个字让关锦绣脊背一凉,她开始拨沈泰誉的‮机手‬,没有应答。再拨,听筒仍是一片死寂。她不爱他,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面对他的横死。她不间断地按着‮机手‬键盘,按到手指发软,他的,沈泰誉的,都不通。她的心,被生生地割裂成了两块,一大一小的两块,小的那块,是对置⾝震中的丈夫的牵挂,大的那块,是对心爱的男人的挂念。这一刻,她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女人。

  匆忙逃命中,她只抓起了搁在玄关的‮机手‬,车钥匙放在家里,⽪包亦放在家里。她仰头看看,都觉得腿肚子直菗筋,没勇气上楼去换⾐服,取钥匙⽪包。暮⾊渐浓,她实在待不住,问物业公司的保安借了一件制服,一双拖鞋,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她要找到他,她要看见他,她要知道他好不好。

  街道变得异常陌生。塞车,纷,所有的店铺都紧闭门扉。大街上站満了人,很有些兵荒马的意思了。她走在表情忧虑的人流中,⾝边到处是徒劳拨打‮机手‬的人,没人留意她拾荒女似的装扮。她就那样穿着被他情时刻撕开一道口子的丝质睡⾐,披着宽大的灰⾊保安服,⾜蹬一双男式拖鞋,披头散发地去找他。

  她走了一个多钟头,走到他的家。他住在府南河畔,一幢面河而建的电梯公寓里。河两岸已经密密⿇⿇停満了汽车,空地和草丛中搭起了五花八门的帐篷。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车,好端端地泊在路边的树荫下。她在树下站定脚,然后,她看到他了。

  他在搭帐篷,一顶深⾊的野营帐篷,一个长头发的女子在旁边协助他,那是他的太太。关锦绣见过她的相片,在他的手提电脑里,有一张全家福。他说,太太是悍妇;他说,他们的感情早已破裂;他说,有两三年了,他连太太的手都不碰一下,甭提笫之

  关锦绣远远地瞅着他。帐篷搭好了,他満意地四下打量着,亲昵地顺手揽住太太的肩膀,对太太耳语几句,太太娇憨地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他一把将女儿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走过人行道,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一大袋零食。他太太一边拾掇着帐篷里的被褥,一边笑眯眯地目视着他们⽗女俩。

  他把零食递给跨坐在肩头的女儿,关上后备箱,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关锦绣,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地跟女儿笑闹着,回到太太⾝边。他和太太在草地里展开一块塑料布,摆上丰盛的零嘴儿。一片熏⾁,他掰一块,喂给女儿,再掰一块,喂给太太,三个人笑作一团,像是在郊游。

  他没有再次朝她伫立的方向看过来,哪怕是一眼,完全当她是透明的空气。关锦绣神⾊恍惚地往回走,心里像落着一场冰雹,又冷又痛。她是如此惦念他,可在他的眼里,她是多么的无⾜轻重,存在与否,只关风花雪月,无关生死患难。

  后半夜,下起雨来。有帐篷的,钻进帐篷呼呼大睡,没有帐篷的,躲进汽车避雨。关锦绣什么都没有,她找保安借了一把雨伞,站在雨地里。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中午忙着幽会,连饭都来不及吃,地震以后,店家纷纷打烊,晚餐是指望不上了。她不是铁打的,她也是⾁体凡胎,需要爱,需要食物。她捂住脸,又哭了。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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