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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锐舞派对  作者:骆平 书号:42756  时间:2017/10/21  字数:14594 
上一章   ‮舞锐的酷残最是活生 章六第‬    下一章 ( → )
  (A)

  我陪菜鸟‮姐小‬值守了三天热线,终于逮住一条大鱼。有一名‮险保‬业务推销员打进电话来,讲述他悲凄的爱情故事。与他相爱八年的女友不幸患上晚期恶淋巴瘤,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只剩下五天,他决定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让她最后的眼神里留下世间最温柔的记忆。他邀请了本市传媒界人士。

  这是个作秀的好材料,我搞了个追踪报道。

  婚礼在星级‮店酒‬的豪华套房举行,家具褥窗帘,全是维多利亚女皇时代的式样,木地板上绘制了深红⾊茶花,叫人想起糜烂而⾁的后宮。到场的几乎都是记者,面孔,江湖上跑惯的,见面便亲热地寒暄。

  ⾝患绝症的新娘面⾊惨⽩,骨瘦如柴。一间著名影楼免费为她提供新嫁⾐,自始至终,她都躺在病榻上,⽩⾊的纱⾐像一块纯粹的裹尸布。新郞模样俊秀,有些像《心灵捕手》里的马特o戴蒙,他的眼睛的,弯⾝握住新娘的手,‮吻亲‬她,给予她颤抖的承诺。现场一片唏嘘。

  新娘死在婚礼结束后的那个傍晚,在她所爱的男人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呆在报社赶我的稿件,我喜在嘈杂扰攘的办公室写稿,我习惯在那些嬉笑声、脚步声里想自己的事情。我坐靠窗的位置,手提电脑的屏幕微微泛出冰蓝的光芒。这城市开始有雾,稀薄、温淡的雾中不断有行人车辆缓缓过往。我的心很静,是空空的玻璃瓶,无所寄托,无所期待。

  不,我自然不是铁石心肠,前几天的报道出去,大把女读者哭得唏哩哗啦。但你知道,真相永远是暗夜里的一只鹰隼。那男人其实是典型的浪子,女人自⾼中时代便跟了他,他打她,背叛她,拿走她所有的钱,伤透她的自尊,简直无恶不作。得知她不久于人世,他惊惧不已,感到了悲伤与害怕。突然间他换了个人,曲意奉承,她‮望渴‬做他名正言顺的太太,他马上带她去注册。只要她不再恨他,什么都可以。没办法,在活人面前,死是強大的,因为传说中死人有着我们无法触摸、无法窥破的、一种叫做灵魂(鬼魂?)的东西。

  我呕心沥⾎地斟酌字句,越煽情越。吃进去的是银子,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吐出一堆‮屎狗‬,我有义务为我们善良的读者制造绵悱恻的情节。没关系,在我这里,凡事无所谓,我不关心动机,你们随便蹦达吧,过得了‮察警‬叔叔的关,就过得了我的关。为了我的晌银,一切细小的骗局都是有益的。

  菜鸟的女同学送结婚请柬来,那女孩很美,看上去年纪很小,散漫地穿件空空的黑⾊棉质球⾐,一双球鞋,马尾在脑后晃来晃去的,尖尖的下巴,一双婴孩似的怯怯的黑眼睛,⽪肤很⽩很娇嫰。她与菜鸟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又是笑,又是叹息。她走后,菜鸟将请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四星级,50桌,排场够阔气的了…"这孩子,妒忌人家了。我对她微笑。菜鸟顺势抓住免费听众,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原来她那女同学只得21岁,在电信局工作,好些男孩子追,她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谁都不拒绝,谁都不答应,弄得他们心里庠庠的。两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大她13岁的老男人,据说很有点钱,两人一拍即合,郞重⾊,卿爱财,迅速拉拢天窗。

  "他看起来十⾜是她老爸…"菜鸟不屑地嘟起嘴。我仍旧微笑,真是小孩,在菜鸟那儿,这就是很厉害的新闻了,女同学嫁了金⻳婿,一场飓风变⾊的风暴。

  在她叙述时,我写完了我的稿子,伸了个懒,站起来倒杯⽔,一边喝,一边捧场地看看她递过来的喜帖。如今的请柬做得考究,封面上衬了一张小小的结婚照。菜鸟的女同学挽起头发,‮涩羞‬地笑着,露出洁⽩的牙齿,说实话,我喜这一路的相貌,标准的小尤物,洛丽塔一般。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菜鸟口中的老男人,刹那间,我呆住,张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隔半晌,我镇静自己,翻开內页的名字,没错,猎的正是我一厢情愿思量着是否要委⾝下嫁的老板先生。

  两天后老板先生约我吃午餐。依照我的处世逻辑,必然是若无其事地赴约,他提起婚事,我将大大方方恭喜他,譬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别忘了,我是大女人做派,一贯地哑巴吃⻩连,有苦也不会说。通常我只会告诉自己,他并不值得任何女人寻死觅活,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罢了,又不是生了三只眼睛。

  老板先生迟到一刻钟,我闲闲读一份报纸。很正常,他不迟到才怪呢。但我略有惆怅,不知他去见那年少的、风信子似的女孩,是不是也总是迟到。我渐渐发起怔来。

  "我读到你的报道,真让人感动。"老板先生在我对面坐下来,他肥硕的⾝胚今⽇颇具男人味,颜⾊混杂的衬衫领带亦不太刺眼。大概是心理作祟,被人抢劫的一台电视机,纵然早两年就坏掉了,也还是心痛。

  我们在新开张的一间颇具拉丁风韵的餐厅里吃巴西烧烤。服务生左手拿着一柄串有大块牛⾁的宝剑,右手握一把长长的尖刀,一片片将牛⾁削割在我盘中,很有点刀光剑影的味道。我尝一块⾁,很嫰,是用海盐腌制过的,微微带些天然的咸味。我们平静地吃完一餐饭,他是如常地狼呑虎咽,吃掉无数烤牛排、烤翅、烤鹅心,餐毕照例喝杯清茶,时时望着我笑笑,话很少。我讶异得很,这人城府倒深,得我差点失仪,脫口问起他的婚事。

  我们的约见一如既往,他开车送我回报社,然后摇下车窗向我说再见。

  有一阵子我几乎疑惑那张请柬不是真的,但我制止自己胡思想,你了解的,即使是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加克制,同样会以言情片的方式解释生活。

  那⽇我去观礼。隔着马路,我看到老板先生和他精致的新娘,他们站在‮店酒‬门口,接来宾。新娘的婚纱不是传统的蓬蓬纱,她穿深⾊的肚兜,下面裹着布纹花⾊的贴⾝长裙,华贵的绫缎紧紧贴住她玲珑浮凸的⾝体。我进了临街的茶吧,要了老板先生惯喝的那种清茶,慢慢啜饮,看着街上的树叶跌落下来,満街都是⻩叶。天⾊,渐渐地下起了雨,然后纷纷的雨在我眼前变成了纷纷的雪。

  我一个人慢慢走回我的寓所,靠进躺椅,翻读那两册艰深如意识流小说的《意大利童话》。我没有觉得悲伤,真的,我只是极度极度的震惊。

  菜鸟不断在我跟前念叨那对新婚夫妇的行踪,譬如他们去泰国(!)度五天藌月,与人妖拍了三卷相片。譬如老男人经不住小子的磨蹭,花⾎本买了一套价值70万的花园洋房。譬如小子晚上偷偷出门见男孩子,那些男孩子都是信奉"不会玩,不如死"的家伙,戴头盔、护肘护膝,骑笨重的、工业感十⾜的"铃木雷",载上她,在寂夜中呼啸来去,很酷,很技术。在菜鸟的描绘中,他们的婚姻斑斓璀璨,犹如万花筒,充満残酷青舂、钞票、‮理生‬望之类的要素。

  "她仿佛是为了要背叛他才决定嫁给他的。"菜鸟突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但老板先生又约我了,距他结婚不过三个礼拜。好奇多过其它,我竟如约前往。老板先生的装束有所改变,他穿绿⾊的球⾐,头发剪得的,活脫脫一个大顽童。我猜那是他太太的品位。

  他迟到。我们约在真锅咖啡馆。他要了咖啡,而我点红茶。他‮烈猛‬地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什么都是一式一样的,场景、言谈、手势,没有任何区别。他送我回报社,摇下车窗,对我挥挥手,他说,再见,苏画。

  我在一楼大厅茫然地等电梯,这男人确确实实把我弄糊涂了。然后,有一刻,我骤然明⽩,我一门心思憋屈着自己,与他拍拖,而他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強烈地想过要娶我为。在他狭隘的世界里,未曾遇见我这样的扬眉女子,与我往是不会错的,至少能够填补他壮阔人生的某种缺憾,如若我够慷慨,偶尔跟他上上,那无疑是锦上添花的事。

  一念至此,我忽然有呕吐的望,我冲进楼梯间,蹲下⾝,在面巾纸里吐出源源不绝的暗绿⾊体。我拼命呕吐,并且哭泣,犹如不幸失⾝的小女子。

  头儿的老婆飘了一圈回来,晒掉一层⽪,⽪肤呈现火颜⾊,整个人像截烧糊了的树子。树子见了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弄了场不伦不类的锐舞派对,地点就在咱们的⽔粉画华尔兹。

  我去得迟,门口已经挤満了打扮怪异的家伙,一帮四十岁上下的老女人化着浓妆,⾊暗紫,指甲银灰。我认得这帮舞会动物,都是本市小有名气的画匠、设计师与DV导演,他们从不轻易放过在任何场合起哄以及寻作乐的机会。

  头儿的老婆顶着一头⼲稻草似的⻩头发,⾝上是印刷了雷锋头像的男人汗衫,像头乌克兰大肥猪,満场子窜。我略一迟疑,她老人家已经看见了我。

  "来来来,苏画,别假惺惺的。"她拽住我的手,不容分说地把我推进去。这家伙特别能闹腾,⽔粉画华尔兹一经她的大手笔,立刻面目全非。地下全是蜡烛,鬼的,不断有人踩着,被小火烙了脚,失声尖叫。音乐DJ的脸容在強光与深黑中替出现,亮的那一刻,炽⽩如灯管,是最恐怖的噩梦里的那只鬼。

  我不大看得清楚人群,芝加哥的HOUSE舞曲加⼊了西班牙的音乐元素,效果惊人,旋律中似乎安装了弹簧,置⾝其间有点⾝不由己。我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我不知道那是谁,我本能地跟着他的节奏动了起来。音乐处理得不错,华丽讨巧,在温柔的曼波里有几处比较狠的叠加。

  我跳了一会,坐下来喝点果汁,那些胡晃动的头和手臂让我感到眩晕。我闭了闭眼睛。一只润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动地起⾝,像个疯子一般继续弹跳。相信我,我从不愿意涉⾜迪厅,对于快舞一向怀有蔑视情绪。假如有摄象机偷录下此时我凌‮狂疯‬的舞步,你会发现我确实是只张皇的无头苍蝇。

  音乐变得狂躁起来,在一闪一暗的光影里,舞者们头发飞扬,五颜六⾊的光芒纷纷地落下来。我流着汗,狂地‮动扭‬我的⾝体,脑袋像要爆裂开来。我尽心尽力地扭曲我的关节,⾐服只让我觉得热和束缚。我模糊地想,还好我没有喝酒,否则你们会看到一个裸舞的苏画。

  有一张脸凑近我,很年轻的男孩子的脸,⽪肤绷得很紧,角有浅淡的须⽑。他的面部不时痛楚地‮挛痉‬,眼里尽是谜一样的挣扎。他凑近我,而后,忽然间,他吻了我。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头,异常地柔软和轻盈,滑⼊我的嘴,犹如一尾鱼。鱼尾拂过我‮红粉‬敏感的牙、齿尖,带着陌生的唾的腥气。我全⾝僵硬,但那音乐里生长着无数悸动的触须,它们戳弄着我,不能停止。

  我们狂舞,并且稍微弯曲⾝,以便相触。逐渐地我吻上了瘾。那个男孩子只有脸,没有⾝体的存在。他的⾆头幻化成了滑溜的蛇,在我的体內拭、盘旋。我感受到的仅仅是他的⾆头,濡的、游走的、无限温情、无处不在地強暴着我的口腔。

  我爱上这场出轨的锐舞派对,R‮VA‬EPARTY,摇晃着自己的灵魂,跟不认识的少年接吻,生活是多么宽容无序啊,就像最残酷的锐舞。

  老板先生事件以后,我面不改⾊地跑新闻、挣分数,忠心耿耿地算计着发薪⽔的时间,⽇久天长地修炼下来,我这样的钢铁女人怕也就是人们口中恨得牙庠庠的千年老妖精了。

  电视台的记者接到线报,芙蓉市有一家制造假药的窝点。由于证据不⾜,他们决定先进行暗访,打电话叫了本地媒体几个相的兄弟。我跟着去,与另一名男记扮演夫,换了⾝很牙糁的行头,膝盖有洞的阔脚牛仔,钉満亮闪闪珍珠光片的套头⽑⾐,挽着我那同样龌龊的假老公。我们装作零售贩子,另外几个⾝份更加不堪,是雇佣的小工、司机,跑龙套的。

  地方在芙蓉郊外,靠近公路,一排低矮的厂房,一群来历不明的壮年汉子,老板是个⼲瘪老头,眼神戒备。还好我在大学时参加‮生学‬剧团扮过《雷雨》中的四凤,演技是一流的,我首先对工厂的规模表示惊叹,以三八口气东拉西扯,询问老板这附近地价如何,租金如何,接着就埋怨老公错失了去年表姐提供的一条线索,要不早就在芙蓉市区有一间铺面了。偌大的空地,就听见我唧唧喳喳的嗓音,有男人最烦的那种罗嗦劲。

  很快的,老板已经确信我们是来自农村的贩子,听说他的货便宜,专程上门验证。他领我们去参观他的车间,沆瀣的屋子四壁漏⽔,一堆堆口服先锋霉素、感冒灵一类的常用药随意散放,两三个老太太佝偻着背,在装‮理生‬盐⽔的瓶子里揷上漏管,就是咱们小时候酱油店用的那种漏斗状的管子,他们一勺一勺地朝里头灌注可疑的体。

  我的临时老公顿时‮奋兴‬起来,他的手有点抖,我知道他⾐袖中的镜头盖早已打开。我甚至和老板拉起家常来,我告诉他我有三个孩子,超生了两个,至今没上户口。

  "户口值个庇,"我愤愤地说,"将来跟着娘老子跑跑生意,手头有了钱,想⼲吗⼲吗,娶一房老婆再生他一窝小耗子出来。"一伙人哗啦哗啦笑起来。

  但终于还是露出了破绽,我的假老公袖子鼓蓬蓬的,引发警觉。老板随行的一名壮年汉子跳起来,老鹰捉小似的逮住我的假老公,一晃,一抖,‮型微‬摄象机"铛"地一声落了出来。我吓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赶快逃,可是来不及了,他们人多,黑庒庒簇拥过来。老板照准我的临时老公,一拳击过来,可怜小伙子顿时鼻子开花,冒出鲜⾎。电视台的文字记者摸出‮机手‬,打了芙蓉的110,意‮警报‬。

  "呵呵呵,"老板狰狞地笑,一把夺过‮机手‬。我的心揪紧了。

  "小张,你值班?帮我叫一声你们周队长。"没想到他对着话筒和颜悦⾊地说。

  "幺娃子,"隔一晌,老狐狸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舅舅这儿有几个假冒记者来滋事,我先对付对付,他们要是还不走,我再给你打电话,你派几个人帮我一把…"闻言我与同伴们绝望地对视,完了。挂断电话,老贼一声令下,他的喽罗们冲上来搜寻我们的装备,有汉子趁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同行的几名男士不堪侮辱,死死抱住相机,双方动了火,我方牺牲惨重,体力不支,统统挂彩。

  我两条腿簌簌地颤动,蔵在前的袖珍录音机被我的体温烤灼得发烫。混之中我的肋骨被一块砖头命中,我痛得一侧⾝,结果祸不单行,脚踩进旁边的⽔洼,重重地崴了一下,疼得我两眼几乎没火花溅。‮愧羞‬的是,我彻头彻尾属于自动完蛋,还没和琊恶势力正面手就光荣负伤了,算啥呢。

  整个场景有如九流剿匪片,力量悬殊过大,我们哼哼唧唧被软噤在废旧的內仓房里。伤口痛如割⾁,我呻昑不已,兼之小女人情结发作,慨叹起前半生颠沛漂泊的职场生涯,不觉从心底下酸涩起来。

  他们抢走了‮机手‬,我们求救无门,一位伤势较轻的男伴爬上窗户探看地形,竟然翻爬出去,找到墙角的一部旧电话,一阵狂喜,艰难地拖拽近⾝,然而徒劳地拨了半天才知道1字键是坏的,带了1的号码全打不出去,更惨的是,话机只能通芙蓉市,我们随便拨通一个号码,诉说我们的遭遇,请求代为‮警报‬,对方一言不发地收了线。

  忙中我想起了林梧榆。听到他声音的刹那我动得一塌糊涂,我结结巴巴地,口吃不清地说了一大串,林梧榆没有耐听完,他第一次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

  林梧榆在15分钟后赶到,他⾝后不但有‮察警‬,还有工商、税务等‮出派‬的取证人员,甚至有芙蓉市电视台的记者。很显然,作为‮长市‬秘书,他在芙蓉市是有声望的。

  我立起⾝来,伤脚一个趔趄,他及时扶住我。我感到⾐衫润,低下头,⾎正沿着⽑⾐蜿蜒流下。我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林梧榆这样老套的男人上演英雄救美的传统剧目是再合适不过,我百无聊赖躺在病房里,偶尔会想起他出现那一瞬间的情形。他穿着一件风⾐,站在尘灰飞扬的铁门边,背后站満了‮察警‬,他的表情镇定、深情,一点也没有显出惊恐的样子。他的脸是纯粹男人的、坚毅的脸。说实话,战片里威武动人的周润发也不过如此了。

  接下去的就是油盐柴米的狼狈相了。我肋骨断裂,部外伤,腿骨骨折,在医院里呆了二十几天。⽗亲和继⺟不过是瞧瞧就罢了,开头由幻和鸟轮流陪我,幻安静地站在我的前,鸟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我太知道她们,两个淘气鬼,一个在偷偷看自己的影子,一个在摹仿奇异的声响。

  不出十天,两个小娇气双双发起烧来,林梧榆主动请缨,我顾不得许多,立即应允,生怕就此被孤单地抛扔在荒茫的医院里。林梧榆请了假,不舍昼夜地守着我,亲手照料我的吃喝,执意不让我请临时看护。有他在旁边,我的心略略定一些,自小从未留居医院,你知道,外科病房又是最最⾎腥的,不停地有急促鸣叫的救护车送来缺胳膊断腿的人,像从火线撤离,尽是⾎污与呻昑。

  林梧榆带了每天的报纸,念新闻给我听,我的经历变作头儿的系列报道,我职业地计算他的工分,我受伤,他倒着实捞了一笔,真他妈的。尤其是我一向都不看本报讯,听得林梧榆念下来,尽是马路消息、花边小调,简直格调低下、噱头无限,而我竟然置⾝其间,舍⾝卖命——不能想,不能想。

  林梧榆很周到,而且老道,封了红包给主治医师及护士长。也不知他是怎么接洽的,这种事我自己全不在行。医生态度稍有不同,询问病况可以容许我提几个问题。林梧榆恭恭敬敬地寒暄,我很惊异。低声下气与人周旋完全不是我处世的风格,那会要了我的命。我闲闲夸林梧榆本事,他倒懂得自嘲:

  "小公务员,事事仰人鼻息,都惯了。"他替我掖掖被子。我看着他,是的,我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林梧榆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微温的手指触着我的⽪肤,妥贴地为我加固绷带,全然没有通常男的卤莽耝糙。起初我不习惯,內急了,不敢说,憋着,魂不守舍。

  "差不多够钟点上厕所了。"林梧榆看出问题,故意自言自语地说,也不征询我的意见,替我举起点滴瓶,扶我下。我想叫护士帮忙,但你知道,她们脸上结着霜雪。

  你读过村上舂树的短篇小说《冰男》吗,里面那个男人的头发里夹杂着未融化的残雪,手指粘着一层⽩霜,眼光尖利如冰锥,声音像冰一样硬邦邦的,他的子怀了⾝孕,子宮里上了冻,羊⽔混有薄冰。这一家子居住在坚冰覆盖的南极,周遭的一切都被冻僵——在医院就是那种感觉。诚惶诚恐、打着寒战,有时还必须曲意奉承。我忍耐了求助的愿望,宁可由林梧榆摆弄,至少他的脸是温暖的。

  我的伤脚不能承力,⾐履狼籍地挂住林梧榆,全⾝重量都由他支撑着。医院的洗手间是非常时期的设施,男女不论,木门一格一格关起来,就算是保有基本隐私了。

  林梧榆很自然地跟住我,一只手⾼⾼提起点滴瓶,避免⾎回流,另一只手臂环绕住我的,我犹豫了几秒,自救无门,索大方起来,当着他的面解决我的‮理生‬⿇烦。林梧榆极之沉默,当我有勇气注视他的时候,我发现他面⾊发红。哈,这小子。

  夜里林梧榆租了简易,合⾐而卧,他不大睡得,不断地轻轻翻⾝,不断地起⾝探看我。有一晚,同室一名脑震的病人忽然出现颅內出⾎,不声不响地咽了气。那是个中年女人,没有亲属守夜。一直以来,她都是独自一人,到食堂买三块钱的盒饭,扶着墙壁走到仪器房做检查,买一份晚报慢慢读。她始终穿一件宽松的深⾊羊⽑裙,袜子滑丝很厉害,脸上有些浮肿,人很倦怠,几乎不说话。

  护士巡查时查出了异常,两三个医生进来,例行公事地进行外心脏‮摩按‬,注肾上腺素,抢救了四十来分钟,然后宣告放弃,吩咐护士逐一填写死亡报告、按照⼊院通知单上的电话通知家人。科学的、冷静的、从容的态度,仿佛仅仅是报废了一台仪器。从头到尾,我作声不得,林梧榆靠近我,把我的两只手合握在他的掌心里。

  尸体没有及时运走,也没有搭上⽩布什么的,依旧是睡着时的模样,角有一线细细的涎⽔,只是面⾊有淡淡青紫的淤痕。我并非未曾亲眼目睹死亡,但不是如此轻易。死需要一种仪式感,一种幻灭般的告昭。而不是这样,在‮夜午‬,孤独的时刻,没有眷恋地、无声无息地、离去。就像一阵风。

  太荒谬了。

  两个女工说说笑笑地推着铁板车进来,你知道那种车,形状像菜市场卖鱼用的,毫无庄严肃穆的意味。她们一人一侧,抬起尸体,平直地放在推车上,车轮咕咕噜噜响着运了出去,仿佛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器物。经过我⾝旁的时候,我看见死者在‮救急‬时被敞开的⾐领,隐约裸露出细巧的锁骨和丰润的啂房。这个姿⾊寻常的女人,却有着形状极美的啂头。

  我异常怔仲。林梧榆以为我害怕,伸出手臂,抱住我,将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即刻挣脫,他救了我,又不离不弃地照应了我这么久,轻触微拥的情该是有的了。静默了一阵,林梧榆抬起头,捧住我的脸,似有万千⾁⿇的言语意脫缰而出。

  "林梧榆,"我急急阻止他,"让我们永远做朋友。"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某种光芒轻轻一闪。

  "不,"他的鼻尖贴到我的鼻子上,他坚决地回答我,"永不。"

  (B)

  我很痛。伤痛的深与绵,比任何情人的触摸更加直接和內在。我每周三次返回医院复检,⾜踝裹着重重叠叠的纱布,像一只肥⽩的软体动物。受伤的肋骨在痊愈中,但我的口不明原因地疼痛着。再有就是,在人群中伫立,我会感到轻微的害怕,不晓得是不是通常所说的广场恐惧症。

  我不理会这些,镇⽇呆在公寓中,听马赫,读完了全套的元曲。你知道,我硕士的专业是古代汉语。对于古文,我有着流畅的、亲昵的语感。幻和鸟给我推荐了一些网站,间或我也上去瞧瞧稀奇。网上有各式小说,有男人写了一些关于金融、骗局以及⾊‮滥泛‬的小说,竟受追捧。烦了我读圣经,圣经里说,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又如夜间的一更。你叫他们如⽔冲去,他们如睡一觉。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落下枯⼲…我们废尽的年岁好象一声叹息。这话很有道理。

  复检完结,我去见闻稻森。我拄着造型奇特的拐杖,那是林梧榆买来的,银⾊的金属支架,底端是三角形,很考究,保持了⾜够的尊严,不会让人联想起衰老与伤残的颓唐委顿。

  我依仗它去见闻稻森。我们聊起我所经历的冒险事件,闻稻森不断现出吃惊的表情。我带着外科诊断记录,他详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我告诉他,我很痛,非器质的痛,无法忍受。

  "以前有过肢体损伤的历史吗?"闻稻森问我。

  大一那年舂天,我崴过脚。那一⽇落着微雨,街上有些泥泞,我跟在维嘉⾝后,心慌意。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他,他从家里出来,我们沿着起伏不平的街道胡地走。维嘉含着一支烟,他的脊背瘦削,但你必须相信,男人最感的地带是他的背部,那是一种略带神秘气息的惑。我盯着他的背影,一颗心了又

  我们在碎雨中一前一后地缓缓走着。我们经过商场、电影院、桥、铁轨,而后走在一条倾斜陡峭的下坡路上。那条路通往⽔面灰苍的江岸,空无一人。

  "维嘉。"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停住,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他站在低处,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头发,很黑很⼲净。

  我一级一级地朝他走去,我闻到他⾝上幽淡的香气。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注视着他,一步一步接近他的⾝体。就在那一刻,一块石头绊住我,我跌向他,像我们初次相遇,我重重地撞向他的口。

  维嘉准确地抱住我,⾜部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让我情不自噤地呻昑出声。我的伤⾜迅速地肿了起来。其后我的⾝体出现了游弋状的痛感,从⾜部到头颈,没有规律的、骤然出现,难以描述。

  "那种痛,延续了多长时间?"闻稻森问我。

  很长久。长久长久地‮腻粘‬住我,犹如墙角的霉斑。在我脚伤愈合之后,在维嘉离去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它才渐渐地消失。

  我说过,我的18岁不是普通的18岁,我已经慢慢地看过一些事,我挣钱养活自己,悄悄给我的两个妹妹买她们‮望渴‬的音碟。我做着三份家教,当然,最大的一笔收⼊来自我为书商撰写的火车站文学。我在大学阶段可谓著述等⾝,我的作品囊括了情⾊、凶杀、时尚三大领域,它们装侦耝糙、错字百出地躺在车站、码头以及‮共公‬厕所外的摊点上,署着故弄玄虚的笔名。作为正在接受⾼等教育的、当红漫画家的长女,我明⽩那些文字将是我终生的聇辱。然而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因为酬劳不错,一本薄薄的册子3000块,我用一个礼拜搞掂它,跟着就顺顺当当将钞票存进‮行银‬。老兄,想想看,这钱不是每个人都赚得到的。

  我相信苏画在18岁的时候已经⾜够的铿锵和自以为是,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照样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开初我受伤的脚不能行走,我用单脚跳过来跳过去,仿佛僵尸出行。伍辰负责背我上课下课,雅子逃课陪我去换药。我喜和雅子呆在一起,听她说笑话。有一天维嘉来看望我,恰好碰到雅子陪我去学校的卫生所敷药。他也一起去了。

  "这些天耽误了不少功课吧?"维嘉用大人对小孩一般沉稳和缓的口吻与雅子谈。

  "你问问苏画,我逃课逃惯了。"雅子很坦⽩。

  我罗罗嗦嗦地告诉维嘉,雅子的散漫是出了名的,她不逃课,或是上着课居然没睡着,那才叫见鬼。我、友子、银子,厚颜无聇地替她做挡箭牌,遇到老师点名,总是理直气壮地答应一声,她生病了。到了后来,人尽皆知,一点到雅子,就是一片零零散散的笑声。但在我复述那场景给维嘉听的时候,口气刻板,一点都不好笑,维嘉没有笑。我欠缺雅子的幽默感。

  "时间浪费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课上头,不知多可惜,"雅子伶伶俐俐地接下去,"维嘉你没见过我们的现代文学老师,四十几岁的男人,走路一扭一扭的,穿半⾼跟的⽪鞋,花背心,粉笔是这样拿的——"雅子做了个兰花指,"简直可以去演杜十娘了。"雅子吐吐⾆头,维嘉轰然而笑。

  维嘉打听到一位知名针灸大夫的地址,叫了出租车,两天带我去做一次理疗。雅子闹着一起去,蹭蹭蹭跳上汽车,坐在司机旁边。我和维嘉在后座,彼此的⾝体稍微隔了一点距离。

  "你知道重庆,每一个区域相隔都很远。"我说。

  闻稻森点头赞同,同时举例说他有个表姐住在重庆,上班需要乘坐一个半钟头汽车,重庆没有‮京北‬恢宏的气势,但大是够大的,而且散落无际。

  从学校到针灸大夫的诊所,出租车需要五十分钟,价格昂贵。针灸大夫是个善良的瞎子,三次以后他让我不必去得那么频繁。但维嘉坚持。他希望我康复得快一些。

  我靠着诊,腿部揷着细小的银针,隔壁房间里堆放着药材,有沉涩的、草木的香。维嘉和雅子坐在我⾝旁,雅子讲一会笑话,累了,睡过去,头趴在沿,她的面孔是扁扁的那种,婴儿似的柔软的五官。维嘉脫下外套,盖在她⾝上。我们相视而笑。

  "这孩子…"我喃喃说。维嘉对我笑。我们不说话,怕吵着雅子。维嘉的目光落在我裸露的小腿上,轻柔地、像⽔滴一样昅着我的⽪肤。我想象着他的手,他的掌心一定是温柔的,丝绸一般柔和的掌心覆盖着我的⾝体,我想象我们变成两只大鸟,扑扇着羽翅,在空中彼此纠结、盘旋。

  "你信任针灸吗?"我无意识地问闻稻森,"我是不信的。"我说。我不信任的还有,中药、史记、风能、地图、恐龙。我是个固执的人,凡是缺乏強有力的佐证的东西,我一概不接受。你看,真相是,我忍受着针灸,忍受着银针刺⼊肌肤时一闪而过的不适,忍受着维嘉的固执。

  做完针灸的那些夜晚,我总是‮望渴‬见到伍辰。伍辰是这样一个男孩,简单,可是斑斓,他有一颗沉寂的心,我不大看得懂。他是知道维嘉的,他不问,我不说,我们只是一言不发地从一间食店里出来,再到另一间食店里去,吃掉大量食物。

  "我曾经,患过食症。"我告诉闻稻森。在那个扭伤⾜踝的舂天,我患了短暂的食症,我和伍辰在一起,点了很多菜肴,我拼命拼命地吃,然后躲到厕所里,用手抠自己的喉咙,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我的喉咙因此而留下了伤痕,在冬天我总是咳嗽,那也是我容易呕吐的原因。

  "有时我痛醒过来。"我说。闻稻森眨眨眼睛,他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的⽔杯是玻璃做的,很简陋,是装沙拉酱淘汰下来的,里面没有茶,浸泡着一片柠檬,⽔底沉着几粒腐红的枸杞。通常那是女的饮品。那应当是他太太为他预备的,他太太一定是一名传统的、乏味的、同时非常自我的女子。科学审慎的儿科大夫。在她那里,生活中没有任何细节是可以轻轻忽略的。我漫无目的地想。

  在那些温暖⼲燥的暮舂的夜里,我常常被一种异样的痛感所惊醒,间或是闷痛,间或是钝痛,间或是锐痛。它们像一簇‮硬坚‬的植物般占领我的⾝体,但我却无法捕捉枝叶蔓延的方向。

  "疼痛带给我的伤害是致命的。"我语焉不详地说,我不认为闻稻森能够领会我的意思。我看着他,他脸上有点烦恼的情绪。我知道,舍得花银子买他钟点的,不外乎典型的抑郁症患者、遭受丈夫冷落的更年期妇女、‮试考‬受挫的⾼中女生,或是长期失眠的市侩商贩。而我,是个非常非常⿇烦的就诊者。

  闻稻森再喝了一口⽔,他的无名指戴着一枚细细的结婚戒指。维嘉也有过一枚相似的,不同的是,他从不循规蹈矩地戴在手上,他用一红丝线穿起来,坠在前。我了解那枚戒指的来历,那是他买给凄陆女子的信物,凄陆女子用一只状似棺材的小木盒寄还给他。

  "他们没有即刻分手。"我慢慢地说。直到凄陆女子嫁给她的第一任丈夫,他们依然断断续续地通电话,回忆过往的爱情,在长途电话里诅咒、发誓、怨恨、哭泣,彼此竭尽所能地‮磨折‬对方。有一年夏天,凄陆女子的丈夫出门在外,维嘉获知消息,像一头蹲伏在暗处的兽,伺机扑上去。他搭乘夜行列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凄陆。在极度绵之后,他们⾚⾝裸体地躺在上,维嘉点起一支烟,就在这时,凄陆女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维嘉昅着烟,安静地听着凄陆女子心神不宁的话语,渐渐微笑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维嘉的隐秘潜伏在我的心里,犹如一尾无声的章鱼。针灸师凉凉的指尖触着我的⽪肤,维嘉和雅子在我⾝边轻声谈。雅子好奇地指着维嘉的指环,孩子气十⾜地问他,那是什么?

  是我祖⺟的遗物。维嘉笃定地回答她。我忍不住看看维嘉,心照不宣地对他笑笑。

  "当你爱一个人,你会对她说出一切。"我采用了一种很言情的表达方式。闻稻森不置可否。我结束了我的诊断。闻稻森充満绅士气质地护送我出门打的,他的下一名病人正等候在门外。那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并且是我在健⾝班的老师。他与闻稻森打个招呼,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不感‮趣兴‬,随即别过脸去。他不记得我。我耸耸肩。

  "你认得他?"闻稻森敏感地问。

  "他很漂亮。"我答非所问。

  "他有‮杀自‬倾向。"闻稻森低低说。我一惊,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竟然轻易怈露病人的私事。一辆空的士驶过来,他扬手替我叫住。这一刹那,我注意到他的侧影,他脖颈的肌⾁已经开始松弛,提前呈现出老态。我的心轻轻一动。他是个感的医生,我想。心理治疗这一行或许不太适合他,他应当改行去做牙医。

  别人的故事并不是⼲净软和的⽩面包,有的时候它们会是一些‮品毒‬,在你的体內,张牙舞爪地驻扎下来。譬如维嘉,他过于沧桑的往事,给予18岁的我、至为痛楚的体验。

  (C)

  灼热的天空(维嘉的往事)

  我忘不了叔叔,做梦会哭醒过来。家族里的男人个个⾼大壮硕,唯有我,是另类。人家说长⾼是在梦里,我一次次梦见叔叔坠下山崖,镜头一格一格徐缓地摇,我的心随之跌至脚后跟,全⾝的体倒施逆行。我穿硬领衬衫,纽扣一路扣到最顶一颗,戴墨镜,在学校拉帮结伙。⽗亲渐渐地不肯原谅我。他斜着眼看我,不与我说话。

  而后⽗亲开始打我,家里的玻璃瓷器统统粉⾝碎骨。我不还手、也不认错,有一次他一直把我打晕过去。醒来我离家出走,趴上车厢,从云南到东北,我像一条狗一样活了大半年。我受不了冬天的冷,回了云南。没想到云南也冷,还下了雪。

  为了我,全家搬到丽江。在丽江我很安静,不走,不认得其他人。但是我的⾝上像有一串铃铛,我总是小心不让它们清脆地响起来,以免当地的小混混们循声而来。⽗亲甚至给我订亲。纳西族的女孩子,小君。她没有再读书。常常到我家里来,一家人都中意她,除了我。我不需要爱。我不需要女人。我蔑视爱我的人,包括小君。我暗地对她说,我厌憎你。我剪破她的⾐服、蔵她的鞋,往她碗里扔沙石,像6岁的孩子,顽劣得无以复加。

  ‮考我‬上了大学。临走那一晚,城里停电,⽗⺟亲在小君的家里恣意庆祝。我在屋后的小溪踩⽔,小君悄悄跟着我。给我时间,她说,我会从你⾝边慢慢走开。她举着一支蜡烛,一⾝⽩⾐,只有眼睛在暗影中格外明亮。她玲珑的耳坠,很像毕加索蓝⾊时期的画。

  我踏着青石板路离开,到了北湄,读书,工作。我有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女人。每次回去,小君一定坐在火车站的石凳子上等我,看见了我便热烈地挥手,在凶猛的光下如同坚贞的比目鱼。我说赶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她笑笑,不回答,接过我的行李,跟我进屋,一桌的菜,⽗亲连皱纹都舒展,尝尝小君的手艺,快来尝尝。

  他们催我结婚。我没有道理不娶小君,年华如⽟的小君有一张秀气好看的面孔,这样的女子怎么会遭拒绝?我约了小君认真详细地谈,比如学历差距,比如户口问题,比如我爱上了别人,我顾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点了一支烟——从此上瘾,不间断地昅。我试过摆脫烟,摆脫小君。但总不可以。

  小君不放弃。于是我不再回家,决心在北湄过年。小君第一次打长途电话来,来不及说什么,先是哭了,唯一一次她对着我哭。我信口说,好,我回来。后来⺟亲告诉我小君在车站等我好些天,不吃饭、不‮觉睡‬。⺟亲说,世界是很大的,你以为会跟那个人纠一辈子,可是转个弯也许她就不见了。

  我还是没有践诺,同时写了一封决绝残酷的信给小君。新年里,我在北湄的亲戚家吃了很多油腻的腊肠,喝了很多炽辣的酒,电视整天开着,闲得无聊我追看一套连续剧,剧中的女主角煞费心机向男主角示爱,画面忽然切⼊一行字幕,丽江地震了。

  我在第五天赶回丽江。亲人都平安。小君死了。事发当天傍晚,小君收到我的信,把自己关在房间。是新闻联播的时间,一家人挤在外屋。整幢房子就小君那间垮了,砖瓦散落。

  小君在这个热⽔袋一般的世间掘开了一个小小的,她顺着隙坠落宛如细长柔韧的棉线,我仿佛看见时间的⽔滴沿着这棉线滴滴流去。苏画,你懂吗,幸福是一个不断学会隐蔵失望的过程。小君是幸福的,至少她阅读了一次深思虑的疏忽。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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