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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风声鹤唳 作者:林语堂 | 书号:42341 时间:2017/10/5 字数:144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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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彭十一月八⽇前往南京,次⽇中军国队就全部撤出了海上西郊。丹妮和⽟梅在旅社送他,答应在汉口会晤。丹妮要他写信,他答应了,但不知信如何能寄达海上。老彭心情看来较外表更沉重,他尽量露出笑容,反复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们会在汉口见面——在汉口。”天空已放晴了,丹妮和⽟梅站在旅社门口和他告别,直到看不见他蓬松的头和略驼的⾝子。看到这位中年人独自离去,毅然奔赴战区,两人都很感动,特别是想到他去的原因,就更加佩服。他走了以后,丹妮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于和他在一起了。 一星期后,博雅夫妇抵达海上。凯男的双亲住在佛奇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算是中等阶级的舒适房子。那是一栋灰砖⾊的建筑物,內有一个⽔泥铺设的台,外表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房子太接近,二十户人家住在一英亩的街巷里。海上大多数有钱的保守人家都是这么住,宁愿周遭挤満邻居,好有全安感,也不愿意住市郊较为诗意而不很全安的地方。房內的陈列很舒服,因为凯男时常寄钱回家。博雅获得阔女婿应有的一切礼遇,凯男的⺟亲夏老夫人把三楼最好的南厢房给女儿女婿住。博雅本来想住旅馆,但是看太太娘家人如此费心,就决定暂住几天。 夏老夫人对他非常热忱。“博雅,我们已三年没见了,可别说我的房子不配你住。当然喽,这儿可比不上你们北平大宅…” “好,我住下来,妈。”他回答说。 那天下午他陪凯男到柏林敦旅社去探亲人。 亲人见面通常是一阵喜。经亚和阿非两家人同聚在一个房间里,探询北平的情形。三个女人同时说话,声音又快又急,大家都一面听一面讲。这种谈如同网球选手赛前作热⾝运动一样,双方同时发球,每个人都⾼兴有舒活筋骨的机会,管不了到底对方的球落在哪里。原则是不断地活动,而非合理的竞赛。不管谁在听,一连串字穿透房间,若有时间看到相反的声浪,得第二次反弹回来才捕捉得到。 “是呀。”暗香说。不知“是呀”是新话题的开始,还是前一话题的延续。“你们没见到我们眼看的情景。我们上岸的时候,河岸两旁都是炮声,天空布満黑烟…宛若,让妈说嘛,只有年轻人不害怕。宛平看到他表哥走,也想从军去。两个月前木兰和莫愁都在这儿,亲送阿満和阿通上前线。他⽗亲死命地阻挡他跟他们去…他才十八岁。你看他⾐服都穿不上了,他已开始帮他爹管账…” 阿非建议男士们去经亚房內。“到那边我们才好说话,你们不觉得吗?” 经亚穿着简便的长袍。他要博雅坐扶手椅,自己笔直地坐在书桌前的一张椅上。 阿非坐在边说:“记得你的老朋友彭先生吧?” “记得呀,他在哪?”博雅急切地问。 “他上个礼拜来过,留话儿说他要尽快去南京。他说他侄女在这儿,还留下她的地址。你该去看看她,或是打个电话。她住在张华山旅社,是位很美的姐小,她的名字好像是叫丹妮。” “丹妮?”博雅惊讶地问。 “是呀,丹妮。” “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很人,很风趣,小孩子都喜她。她说她曾住过我们家,受过罗娜的招待。” “我知道了。”博雅笑容満面说“住过我们家的女子——你说的彭先生的侄女——名叫梅玲。但我相信你说的是同一个人。一切都很神秘。她计划跟我们南下,后来——她又改变主意,跟彭先生走了。她和⽇本人有点牵连,不过我庒儿不信。我有些为她担心,我得去看看她,打听彭先生是怎么走的。” 他们谈了几件生意上的事情,博雅就起⾝告辞。 “对了,”他对阿非说“凯男很不喜她。我会回来吃晚饭,但是可别告诉凯男我去哪儿,懂吗?” 阿非看着他笑了笑。 在另一个房间里,男人们才走五分钟,凯男就起劲地描述梅玲惊人的往事。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和察警惹上⿇烦?九月时罗娜舅妈请一位朋友来家住。她很神秘,住了好久还不走。她叫梅玲,她要和我们一道来,谁也没法叫她或罗娜舅妈说出她的⾝世。冯健她的,我看出博雅也同她眉目传情的,你们知道他对女人的态度。她很漂亮,有双乌黑深邃的眸子,人又活泼,颈子上有颗红痣。” “咦,那是彭姐小嘛!”宛若说。 “什么彭姐小?”凯男问她“你们看到她了?” “我们都看到了呀。”其他小孩都大叫道。 “她是响尾蛇姐小。咝——咝——咝!”银珠说。 “让大人讲,”暗香骂孩子道“那是彭姐小,我敢确定。孩子们,她叫什么名字呀?”“丹妮。”宛若说。 “什么丹妮,她是崔梅玲。我不是说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吗?她是一个逃妾,察警正在找她。”凯男故意庒低声音,并特别強调“逃妾”二字。 “但她是位好可爱的姐小呢!”宛若揷嘴说。 凯男继续描声绘影地说下去:“原来她改了名哪!她走没几天,察警到我们家来抓她。他们拿出一份天津拍来的电报,说她席卷丈夫的珠宝和金钞,我忘了是多少万。幸好当时她不在,不然我们会在警局惹下⿇烦。你们看,和这种女人往可真危险。谁都能看出她是那种女人——不像良家妇女。我告诉你们,她并非彭先生的侄女。⽇本人搜我们家的时候,她吓急了,当晚就逃到彭先生家去。” “噢!”宝芬对这段闲谈听得⼊神。 “反正我喜她。”宛若热切地辩解着。 “妈,”小宛珍问道“察警为什么要找那个说咝咝的姐小嘛?” “她告诉我们,她和游击队在一起过,还打过⽇本人。”银红说。 “她怎么会是坏女人呢?”宛若议抗说。 “我不晓得那种女人有过何种经历。”凯男说“她还在这儿?” “我不知道,”宝芬说“听外子说彭先生已经走了。” 这时候阿非和经亚回来,看到女人们正谈得起劲。 “彭先生不是来道别,说他要去南京吗?”宝芬问她丈夫。 “是啊,他一星期前就走了。” “那他侄女还在不在?” “啊,你们是在谈她呀!她还在这儿。” “她住在哪里?”凯男问道。 阿非看看她说:“我不知道…当然啦,你一定要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博雅出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 博雅急着要见丹妮,就搭计程车到她的旅馆。柜台告诉他,彭先生已走了,但是家人还在。他上楼敲门,心中狂跳不已。 ⽟梅来开门。 “我要见——呃——彭姐小。” “她不在。”⽟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即门突然又开了。“不过你是姐小的朋友,对不对?”⽟梅动地道歉说“请进,她这些天一直在盼着你,等你。” “你是谁?”博雅问她。 “我和她住在一起,我叫⽟梅。请坐。姐小看到你,一定很⾼兴。” “她上哪去了?”博雅问。 “她出去散步去了。” ⽟梅敬烟倒茶,他则一旁观看问话。他瞧不出她的⾝份,只知道她是乡下姑娘。 “你和她住多久了?” “我们从北平时就一路在一起。” 她跑到窗前看丹妮回来没有,然后又返⾝站在博雅面前,红颊上挂着微笑。 “你是北平来的?”她说。 “当然。” “你是彭先生的亲戚?” “不是,怎么?”博雅觉得有趣的。 “彭先生带姐小南下,不是为你吗?” “你怎么这么想?” “喔,姐小说她不是彭先生的亲人,我不懂,那他一定是你的亲戚。那位彭先生真是好人。” 博雅对她的问话颇不耐烦,但是她继续说下去,他开始感趣兴了。“从我们来后,”她继续说“姐小每天都在等你的消息。我听他们说话,就在心里幻想着哪一位少爷有福气结识这么漂亮的姐小。” “喔,你失望了?” “什么!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她嫁你这样的少爷,也有福气。你是不是府政 员官?” “不是。” “姐小说你很有钱,住在一座大花园里。” “喔!只说这个?” “嗯,你一定很有钱,没有钱的人怎么会娶她这样漂亮的姐小呢?什么时候成亲?” 博雅不太⾼兴,就没搭腔,⽟梅有点不好意思,就走到窗口去看丹妮。 突然她听出走廊上是丹妮的脚步声,连忙跑去开门。 丹妮一看到博雅站在面前,把手上的包裹抛在地上说: “噢,博雅,你来了!” “莲儿!” 他们相拥互吻,⽟梅満面羞红,笑眯眯的。 “她是谁?”博雅问道。 “一个逃难的女孩子,我在西山碰到她。”丹妮说着,抓紧博雅的手,拉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我等你真要等死了。”她说“你住在哪儿?” “我太太娘家。” ⽟梅吃惊地发出一阵怪声,博雅看了她一眼。丹妮说:“⽟梅,你出去逛一个钟头,我有话跟姚少爷说。”⽟梅红着脸走开了,显得颇为失望。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立刻感到长期相思的満⾜和未来聚的保证。 “噢,博雅,终于见面了!你没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呢?” “一分钟也没忘?” “一分钟也没有。” 她再度吻他。“你瘦了。” “真的?告诉我老彭是怎么回事?” “他上个礼拜上南京去了…喔,别谈他,只谈我们自己。现在开始好吗?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她靠近他,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彭大叔告诉我,我们可以过一种理想的生活。我们到內地去,跟他合作救难民。这是他现在要做的事。他说与你谈过了…我们要找个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原来你已和老彭计划好了。” “是的。他说你同意他的做法,他说你很有钱,能帮助贫民及无家可归的人。那不是很快乐的生活吗?你有多少钱?” 博雅最讨厌人家说他有钱,半小时內他已听到两次了。 “你为什么要打听呢?”他无表情地说。 “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但是彭大叔扩大了我的视野。钱能做许多善事——帮助人。我看到这儿难民的惨状,真可怕。” “你说要谈我们自己,现在你谈的却是难民。” “我是告诉你我们共同生活会是什么景况,那是老彭的主意。我们要到自己喜的地方——只有你、我和老彭。” “你想得太远了。”博雅略显冷淡地说。 “你不赞成?” “我当然赞成,只是…一切并非如此简单。你真让我吓一跳…莲儿,你为什么要改名丹妮呢?” “为了全安。我告诉你我怕⽇本人。” “我正要问你。你肯不肯老实告诉我呢?” “好的,”丹妮颤抖说。她怕的就是她不得不说出⾝世的一天。她早就对自己说,她能告诉彭大叔,也能告诉他。但是灯光得柔和,气氛得恰当些。如今他开口问,她心里就害怕了。 “莲儿,老实对我说。你当过别人的姨太太?” 她望着他忧郁的面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的。” “你真的卷逃,”他无法正视她,只好垂下眼睑“和报告中说的一样——卷走珠宝和现金?” 丹妮生气了:“当然不是,你相信我会这样?” “别生气嘛,”博雅不安地说下去“我自己是从未信过。” “是的,是的!”丹妮大叫道“我逃了…我是一个姘妇…我告诉过你,女人所做的事永远都是错的…现在你居然相信了!”她泣不成声“我想告诉你一切经过,但却找不着机会。” 他从没看她哭过,说也奇怪,他并不喜。他爱她,但是她的泪⽔令他心烦,因为一哭就无法澄清他心中的疑问了。 “莲儿,”他柔声说“别哭…我全心爱你!但你得冷静下来说话…” 她仍哭个不停。“报上说我卷走珠宝和现钞…你居然相信了…” 博雅倾⾝吻她。他知道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辩论是没有用的,最佳的对策就是香吻与爱心。 “莲儿——你一定得听我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以前做了些什么,我全不在乎。我爱你,来,抬起头看我。” 她睁开眼睛,用手去。她觉得自己带来了坏的开始。她曾将⾝世原本地告诉彭大叔,却想不起是如何说的。博雅要她解释,他的态度引人生气,更令她失却信心。但是她能向老彭倾诉,在博雅面前却坏了事,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在乎老彭的观感。她本就打算说:“博雅,我不能嫁你。”那么她立场就坚強多了。但是她说不出口,因为这不是真心话。她想象自己把讲了一半的故事接下去——她就是这样告诉彭大叔的。她不知道一个人在讲⾝世之时,听者与说者同样重要。老彭给了她自信心,博雅却不然。她早就感到她能向彭大叔坦承一切,他定会谅解的。因此她现在只向博雅说: “你从哪儿听说我是逃妾的?” “我正要告诉你,但你不给我机会。你走后五天,察警带委托状来抓你,指名找崔梅玲。他们拿出一份天津自卫队拍的电报。” 丹妮揷嘴说:“你不能相信天津的察警——他们都是汉奷和⽇本人的走狗。就算⽇本人要抓我,难道我就有多坏吗?” “莲儿,我说过我不相信那些话,我只关心你的全安。事实上警方真的在找你。我知道这事,就替你担心——不是我相信他们,所以我才想问你——好知道要如何帮你。我要你亲口说出一切,你明⽩吗?我的傻丫头。” 博雅的语气很温柔。他像从前在北平一样叫她“傻丫头”她很⾼兴,终于笑了。 “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爱。”他又说。 “不会,博雅,我们不能互相猜忌。”她说“我会告诉你一切。还记得你带我到彭大叔家那晚,我们在黑巷中发誓要永远相爱吗?” “嗯,我记得。你还要我打你的耳光呢。” “你下不了手。”她快活地说。 “我宁可手烂掉,也舍不得打。” “噢,博雅,你是我的爱人,对不对?是的,我要告诉你…”“我不要听。既然彼此相爱,于我又有何异呢?” “不过我一定要告诉你一切。” “等以后吧,如果你愿意,等我们结婚后再说,我不在乎。” “真的没关系?” “没半点关系。” “噢,博雅,我误会了你…但是我现在一定要告诉你,我当过——姘妇。我离开丈夫后,曾和——好些人同居过…我觉得配不上你。我一想到你,就自惭形秽。我恨自己无法像其他女孩,给你一份纯洁的爱情。我暗想,我若嫁给你,你的家人和朋友会怎样批评我们,我会拖累你…”“莲儿,别傻里傻气想了。我何必在乎别人的说法呢?你从不要我说出过去的一切,我为何要你说?我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你一生中也有过男人。你当过别人的姘妇,我养过别的女人。是不是我该说出和谁同居过?” “不,以后吧,等结婚以后。”丹妮重复他的话说。她自在多了,就继续说下去:“很怪,是不是?姘妇受人嘲笑,养姘妇的男人却不会,为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 “谁能改变这种情形呢?” “谁也不能。” 她掏出手帕,博雅接过,帮她擦眼泪。 “噢,博雅,如果我没碰到你,”她说“我想我永远结不了婚。”然后她快活地说:“我们今天能不能共度⻩昏,我要尽量让你快乐。” “我答应到旅社和我的亲人一块吃饭。” “你不能说有事回不去吗?” “不,不成…可以,我要,我一定要!”他站起来,匆忙下楼打电话。 他刚出去,⽟梅就回来了。 “姐小,”她说“你哭啦?怎么回事?” “我太⾼兴了。” “但是,他已经结婚了?” “是的。不过,⽟梅!别多问,如果有人问你,你得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姐小。” 博雅回来了,⾼兴地说他已告诉叔叔,他饭后直接回太太娘家去,要凯男自己雇车回去。 他们走出去,⽟梅问:“你们要上哪去?” “你不要多问,”丹妮柔声说“你自己吃饭,我马上回来。” ⽟梅又微笑脸红了。 博雅带丹妮去另一家旅社。 他们十点返回张华山旅社,⽟梅看到丹妮的眼睛闪亮,脸上又美又安详,正是相思债已了的表现。 第二天丹妮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梅发现她对镜良久,就上前去看她的红痣。 “颜⾊没有变嘛。”⽟梅说。 “当然没变,”丹妮说“这是天生的胎痣。” 然而丹妮脸上失去了平静,呈现出思慕与望渴的表情。丹妮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部分自我。 接下来一个星期是丹妮最快乐的⽇子,博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快乐。因为他的亲人已知道她的住地,他劝她搬进跑马场附近一家旅社的套房,几天后他也就近在另一家旅社租了间房间。他们每天至少见一次面,不过有⽟梅碍手碍脚,他们有时候到他的房里去会面,他们已视那儿为秘密幽会场所。有时候他过来待一个下午,有时候整个晚上都在。如果他早上也能来聊天,她最⾼兴,因为那样一天她就能见他两次面了。 博雅是位慷慨的情人,礼物送得很大方。他对女人的服饰感趣兴的,最喜到雅姿路的大店替她买漂亮的晚礼服,她本穿不了那么多。他们很少一块外出。丹妮只带来几件最好的⾐服,她常常一个人上街买料子。但是博雅也给她买,总不忘买花边来搭配。有一件灰绒细料配上他精选的淡紫⾊花边,效果好极了。他天生喜珠宝饰物,若他需要去工作,他会成为杰出的服装设计家。他对女装自有一套理论,精于分辨⾊调和⾐料的触觉感,对劣等货⾊他看都不看一眼,如同好厨师绝不用坏⾁般;只有最好的纤维能不变形,同时又能衬托出女的⾝材与仪态,这样⾐服和体态才能融合成完美的整体,⾐服借体态生姿,⾝材也借服装产生美感——两者虽不相同却不可分。⾐料要好的,但珠宝等饰物仅用来增加效果,不一定要很值钱。相反的,丹妮却只爱真的珠宝,特别是喜⽟。但博雅的费心让她喜悦,她也就大方地接受了。 她没有机会像照顾老彭般照料博雅的生活。博雅什么都有,他个人的服饰几乎完美无缺。她和他深些,就不再那么怕失去他了,但是她也开始悉他的脾气和心情,有时候他天真热情,使彼此很亲密。有时候他的心灵似乎又容不下她,这时她会坐静好些钟头,他却躺在上或沙发上看书。“关掉收音机,好不好?”他说着,她就关掉了。他书读得很多,桌上总堆満新书和杂志。偶尔他会要一杯茶,她就起⾝端给他,他甚至不看一眼。 “我可以走了吗?” “不,我需要你。” “但是你正在忙呀。” “不错。我只要你坐在那儿,留在房间內。”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留在房里又有何用呢?” 他甚至都没搭腔,继续看书,她还是留下来了。 有时候他的脑子没想其他的事,彼此就疯上一阵。他会咬下几口⼲肫,要她自他嘴里咬出,他会把她的乌发拢在后面,双手捧着她満月般的脸蛋,轻轻摸抚她。她要等待这些时刻,也就忍受着他静不理人的情境,这是女人爱一个男人所须付出的代价。 她有些遗憾自己不像子般照顾他;他的⾐服烫得笔,⽪鞋总是雪亮,袜子没有破洞,纽扣得很牢,领带配得很⾼雅,就连买手帕送他也无意义,他的手帕太多了,又永远是⼲净的。但是偶尔他也会要她绑袜带,系鞋带,打领结,穿⽪带,他则如孩子般摸抚她。 有一次她发现他的脸需要重修一遍,就叫他躺在上,替他抹上面霜,用她柔软的手指爱怜地搽匀,然后悠闲地替他刮脸,直到他的脸孔光光滑滑的,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在上面来去。然后她坐在边,抓起他的手摸他自己的面颊说:“怎么样?” “你是一流的理发师。” 他把她拉过来,用脸去她的脸:“刮完脸,摩按一下。”她开始用嫰颊轻轻他的脸,最后竟倒在他的膛上睡着了。 博雅是个战略家,具有完美的线条和形体感。他那套女⾝材的妙论令她觉得很有趣。有一次他们谈到图画仕女像中的“美人肩”由颈部慢慢下斜,而非方方直直的。博雅说丹妮唯一的缺点就是站得太直了,缺少一副“美人肩”丹妮说削肩才不美呢。 “你不懂,”博雅说“我不是说你应该驼背,而是肩膀应该微向前倾,这就是我所谓的圆削肩,和背部的弧度相吻合。女人整个⾝体都是曲线,自然而然地织在一起。背部的第一个弧度自颈部开始,第二个由线开始。这些弧度渐渐消失,与前面部腹的弧线融成一体。矮小的女人⾝体一切弧度以肚脐为支点,⾼个子的女人重心则略往下移,在道家所谓的丹田的区域內。” “西方女人肩膀都是方方的。”丹妮辩解着。 “这话不假。我真的觉得我可以当一流的设计家——别笑。服装设计是一门艺术,最⾼的造形艺术,以线条和形体成为基础,并和雕刻有关——只是雕刻家用泥土,服装设计却面对活生生的⾎⾁和天赋的形体。真正的服装设计家是不能以报酬来衡量的。他不能替体态不人的女子做⾐服,就像真正的画家不能画没有趣味的面孔一样。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女孩,就会说:‘嘿,我真想替她设计⾐裳。’理想的⾝体很罕见,除了两肩,你已接近完美了。” “但是现代都流行这种肩膀。”丹妮更感趣兴说。 “错了,我说给你听。女美恰如书法,不是美在静态的比例,而是美在动态的韵味。太丰満的女人或许很⾁感,却失去了活动的暗示,太结实的⾝子更完全破坏了这种感觉。我看到一个女人轻移莲步,款摆前进,我就知道她有美好的⾝材。凯男走路、站姿实在可怕极了。你见过西方最好的雕像吧,肩膀总是圆的,不是方的。肩膀的弧线由颈部微微下斜,和背部曲线完全融合在一起…现在向下弯,轻轻的…记住微妙的曲线由肚脐开始,在颈上的背部放松…哪,这就完美无缺了…别拉得太紧。四边移动,向旁边、向前和向后移动,只记住中心就成了。” “你不是拿我当模特儿来实习吧?”丹妮轻松地说。 “不,你具有完美柔和的韵味,所以我才不愿意看到大且方的肩儿来破坏这份韵味呢。不过,噢,莲儿,你真是十全十美。” 在博雅眼中,她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爱人。他对她细致的服侍甚表満意,她却不十分満⾜。她和别的男人同居时,只要能获得博雅所给的一半就够了。现在这种爱情游戏已嫌不⾜,这种爱情也不符合她的理想。旅馆小弟已认识她了,当她离开博雅房间时,他们会跟她道晚安,叫她“姑娘”这是旅馆对应召女郞的称谓,她不喜那调儿。 博雅对⾁体的爱情十分満意,也很喜如此的安排。他绝口不谈离婚的事,她也不提。她是女人,她想的不只是感官的満⾜,她想要一个永久的家,一种生活理想,甚至是一群孩子。他讨论战事,但只是偶尔心⾎来嘲,不只是对她这样说,他对谁都会这样说,他眼中的爱情与他们的爱情毫无关系。 她好多次提起他们的计划与未来。她结结巴巴地向他暗示老彭说过的至为⾼尚的战区工作,但是博雅不感趣兴,他甚至不赞成她带⽟梅来,因为⽟梅是他俩情调的障碍,使他不能在她房內与她幽会。⽟梅初自乡下来,天真未泯,对谁都一样,尚未学会都市佣人待主人的礼貌,既多嘴又好奇。 丹妮热切地描述老彭在街上给难民食物,最后却不得不逃走保命的情景。 “他就是这样,”博雅毫不在乎地说“你总不会叫我分馒头给难民吧?告诉你,我喜老彭。但是我希望不要提起他。” 丹妮觉得他提到老友,似有自责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说了。 但是她的不満十分严重。她又过着姘妇的生活——变成她自己所谓的“私家司机”而非“开车的主人”她第二次拜访博雅的女亲戚也失败了。 “我已经见过她们。为什么不能以老彭侄女或你的朋友⾝份去看望她们呢?” 最后博雅答应带她去,她还买了几样礼物给孩子们。阿非和经亚不在家,宝芬和暗香的态度完全变了。她进屋的时候,连宛若的眼光也不一样;脸上表情充満迟疑与矛盾。 “我碰到彭姐小,”博雅说“叫她一起来。她说她要再看看你们和孩子。” “我们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宝芬客气而冷淡地说“叫彭姐小还是崔姐小?” “就叫我丹妮好了。我带了几样小东西给孩子们。来,宛若,这是给你的。” 宛若上前,丹妮握住她的手说:“叫我丹妮姐姐好了。” 宛若和一个“逃妾”——一位神秘人物,她知道,因为大人说过这些字眼——握手,感到很困惑,很难为情。但是她说:“谢谢你,丹妮姐。”然后笑了笑。 然后丹妮又分给每个小孩一包礼物。做⺟亲的人一再说她不该花钱买东西,暗示礼物是她強送的,并不受。 “既然丹妮姐带来了,就收下吧,谢谢她。”宝芬对她女儿说。丹妮羡慕她,希望自己也能雍容华贵,⾼⾼在上。 “孩子们一直谈起你,”暗香稍微热情地说“你可别把她们宠坏了。” 丹妮想和太太们说话,但是小孩围着她,要她再谈谈旅途和游击队的故事。暗香静静地听着,宝芬则和博雅在说话。丹妮感受得到她早就悉了的“子的眼光”她对孩子们说故事的时候,她们眼角偶尔投来专注的一瞥。没有人对她特别诚恳。博雅说要走,她就随他告辞了,感到她此行简直是自贬⾝价,她对自己常听闻的大家庭幻想也破灭不少。最糟糕的是博雅对这一点似乎浑然不觉。 他提议到外边吃饭跳舞。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一起出来过,怕他太太的亲戚看见。有一次他要她同上夜总会,她拒绝了。但是今天她倒没有异议。 他们到一栋面对跑马场的大厦二楼舞厅去。虽然有战争,这儿反倒较平常热闹。整个海上都因有钱的难民而大发利市,东西贵了,店却不愁无人上门。 他们在幽暗的舞厅侧面占了一个台子。一队菲律宾爵士乐团正演奏着,各⾊霓虹灯掩⼊嵌线內,中间有一个多面的大玻璃球,不断转动,在舞池中的男女⾝上投下细碎的光彩。五六十位舞女与两三位⽩俄妇人坐在內列,或与男伴婆娑起舞。⽩俄妇女⾐着及动作较为放,昅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音乐每隔一小段就停一次,好让舞厅尽量多卖些票。这群人和艾道尔第七街上的饥饿难民有如天渊之别。海上有两种面貌,一个是贫民世界,他们四处游,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华公⽇报的一位通讯员曾气冲冲地为饿⽝在街头流浪、找垃圾桶而议抗,但是她信里没有提到难民)。另一个是锦⾐⽟食的海上,得意洋洋,连世故都谈不上,正在享受着外国租界內的假全安,猜测着战争的期限和国中货币未来的力量。而且海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天苏州挨了七百颗炸弹,敌人愈走愈远了。 丹妮很沮丧,过了一会儿就说要走了。 “咦,你今儿个是怎么啦?”博雅问她。“来,我们跳舞。我从来没有和你共舞呢。” 丹妮服从地站起⾝来,撑着博雅的臂膀。乐队正在演奏一曲蓝调,灯光转换成淡紫⾊。他们在弱光下慢慢跳着,她的脸贴在他的上。她跳得好极了,只有舞技⾼超者才能跟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们回到座位上,两人又快活起来, ⽩⾊的灯光扭亮了,观众都看看大厅,彼此看看。屋內很暖和,有几位舞女还用手帕扇凉。 一位穿西装的胖子向博雅直挥手。 “他是谁啊?”丹妮问道。 “我在北平认识的一位医生。他正要开一家药店,进口爪哇奎宁,卖给中军国队。很⾼明的钱赚主意,对吗?”博雅说话口气有些轻蔑。 “我们也学到了一些经验,不是吗?”她回答说。“我看到报上说府政要招志愿医生。军队需要许多医生,他们为什么不去呢?” “好医生已经去了。”博雅说。“这是志愿的事情,要由个人来决定的。” 探戈开始了,只有两对下去跳。其中一对是胖胖的俄国妇人和一个年方二十的国中瘦小子,他穿着晚宴服,油头粉面,骄傲而练地在观众面前表演。 下一支曲子丹妮和博雅也下去跳了。他们跳舞时,他看到她跟人微笑打招呼,发现一个內排的舞女正在看他们。那个女子⾝穿⽩⾐,面孔丰満,嘴搽了厚厚的膏。她看起来比丹妮大几岁。 “那是谁?”博雅问她。 “我的一个朋友。我在天津当舞女时认识的。” 一曲终了,丹妮去找那个女孩子,邀她来他们的台子上坐,介绍说博雅是姚先生,她名叫香云,她是这个地方的舞女。 两个女人谈笑,博雅打量香云。她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其实也许已三十二岁了,具有成女子的风韵。虽然她⾐着⼊时,但从她拿烟的方法和一些文静的举止,他判断她是旧社会出⾝的。她的头发梳成旧式的圆髻,直接向后拢,编成低低的发辫,细心地盘在头后——这种发型通常得梳上一两个小时,发髻上揷着两朵小小的茉莉花。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没睡够的样子。太⽳下方的颊⾁遮盖了她颇⾼的颧骨。 博雅对她蛮感趣兴,就说:“这儿好闷热,我们请她到我们房间,你们再痛快地聊一下如何?” 博雅替香云买了十元的舞票,她就可脫⾝了,于是三人来到他的旅社。香云叫老友“梅玲”他们说她现在已改名“丹妮”她低声告诉丹妮海上小报上刊登的事,丹妮说她是逃走的,但事实经过并不正确。“姚先生全知道了。”她说。 “姚先生,”香云说“她一向很幸运。她轻轻松松地变成红牌舞女。当然那时候她很年轻,不过这些年来她仍然一样漂亮。我这种人只好留在老窝里,我有什么指望呢?我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别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说。 “她该会有好福气的。我在舞厅看到你时,还以为你不会认我呢?”她半对博雅半对丹妮地说。 博雅看看她的脚。她穿着特制的摩登⽪鞋,但是脚背很弯,脚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时候曾过脚。 “时代变喽,”香云继续用经世故的口吻说“你想我要能当姨太太,我会拒绝吗?但是一切都变了。我小时候女人家不是这样的。卖唱的传统变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现在很多卖唱的艺人都转到舞厅来工作。十年前,卖唱的女人公开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女生学和我们竞争。现代女人都公开出来,卖唱的艺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妇女是一种,姘妇和名是一种,如今太太们照样会穿和玩,跟姘妇竞争。” “你觉得不应该吗?”博雅笑着说。 “应该,但是最坏的是她们现在也不让丈夫养姘妇了。加上又有许多女生学昅引走了年轻的男士,一切就愈来愈难喽。太太和姘妇竞争,姘妇又和女生学竞争。快渲成割喉的竞赛了。以前一位姐小和某一位男士发生关系,他非得娶她不成,现在却不必了。” “你觉得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应该娶她吗?”博雅问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云说:“不管如何,总是你们男人占上风。世界一片紊,为什么?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吗?女孩子长大不结婚会有⿇烦,男孩子长大不结婚也会有⿇烦。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无事。…但是一切都愈来愈复杂了。就连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们更甭提了!你以前看过老处女没有?现在到处都是。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个男伴,完成终⾝大事?” 香云耝声大笑,博雅也随着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说:“老实说,我有点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当正房,可以容得下妇情;我若是妇情,可以容得下正房。说什么这应不了的。” 博雅静静打量香云。他喜这女人的单纯动物观,尤其她说现代的子会穿会玩,同姘妇竞争,他更觉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举手拍拍头发,只有旧式的女子才这么做。现在她灵巧地弹弹手指,每弹一下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这般弹手指儿。”博雅说。 香云大笑:“七八年以前,我还是个剪短指甲,学时髦的女生,后来我在电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着指甲。你想,好莱坞做的事情哪一样国中的时髦女子不会做?依我看,东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电影,就会发现西方女人也和国中妇女一样,辛辛苦苦要保住她们的男人,事情永远差不多。你看到最后男女相聚,你才会觉得好过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们聊到十一点左右,香云说她得走了。 “我不打搅你们,让你们单独聚聚。”她说:“不过,梅玲,你该替我介绍一位像姚少爷这样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将地址写给她。 香云走后,博雅说:“这个女人蛮有趣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诉她不会有危险的。” “我只是考虑你的全安。至于我自己,我愿意进一步认识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诉了你一些男人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吗?” “那不一样…博雅,我要和你谈谈,我并不在乎你要怎样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们要经常在一块,是吗?” “当然。”他热情地说。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两块红绸布来。 “我们要写下永远相爱的誓言。我留一块,你留一块,”她说“这将是我毕生的财富。” 她坐下来写,博雅帮她磨墨。那是契约式的正式誓言,先写出两者的姓名、出生年月⽇,然后说姚博雅与崔莲儿爱情将会永远,如比翼鸟般,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不变,且郑重地签名为记。 “除非有证人,这还不算合法的。”博雅签名后说。她提到⽟梅,他说应由律师来作证,一两天內他将带律师来房里,在他们面前签名。于是丹妮拿起那块红绸布,与他吻别,返回自己的旅社去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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