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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3339 |
上一章 硕媛淑园宜静 萃荟文人派旧学新城京北 章二十三第 下一章 ( → ) | |
立夫回到京北,看见莫愁在火车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着一⾝⽩⾐裳,青舂年少,鲜美丽,精神健旺,一手拉着两岁大的孩子,另一只手挥动他。她并没有把感情过分外露,只是默默无言之下,紧紧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儿,这就⾜以告诉他现在是他回到爱情深厚而稳固的家。他妹妹环儿也在,告诉他她已经转到国立京北大学念书。自从新文化运动之后,京北大学已经兼收女生,现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进屋去看⺟亲,⺟亲没有什么改变,然后又去看卧病中的岳⺟。姚太太正在坐着呼噜呼噜的怞⽔烟,仍然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不过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经迟钝,她的爱好已然减低到几种⾝体的需要,此外无忧无虑,也不再精神不安。除去她生病之外,家事由莫愁珊瑚管理,一切平安无事。姚先生对立夫,和平常一样,非常亲热。岳⽗和女婿相谈甚久,直到仆人去叫立夫澡洗。莫愁已经给他准备好了⽔。 立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见屋里清洁雅静,外面的夏⽇光耀眼,屋里幽暗清凉。他的⾐箱已然搬到院里来,⾐裳正在太里晒。孩子站着,以尖锐的目光,纳闷儿的神气打量他好久,立夫才过去看他。孩子刚洗完澡,立夫看他头上、⾝上,⼲⼲净净。 他的书还像以前那样摆在桌子上。不过在他的书旁,却看见有几本英文书敞着,还有手指摸出痕迹的几本文学⾰命的刊物《新青年》,还有几册京北大学生学出版的《新嘲》。 立夫问子:“怎么,你念英文哪?” 她说:“我现在和环儿一块儿念。我没有事情做。我到京北大学听陈独秀和林琴南的课。你知道,他们闹得⽔火不相容,就是为了新文学运动。现在澡洗⽔不太热了。” 立夫去澡洗。 莫愁在屋子那边儿说:“立夫,你愿意听点儿消息吗?” 立夫从浴室里问:“什么消息?” “有趣的消息。” “什么有趣的消息?” “你记得曼娘的丫鬟小喜子吗?你说她非常天真无琊。可是啊,去年她给一个男仆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已经嫁给他了。”莫愁听见立夫在浴室中大笑。他说:“我还是认为她天真无琊。” 立夫洗完澡,走了出来。 他说:“我刚才和你⽗亲谈论你⺟亲的病。我想突然使她一震惊,也许能治好她的病,一震惊之下,会使她突然喊叫出声来。不过必须是使人愉快的震惊,不然会更坏。” 莫愁不相信,她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好” 立夫拿起一本《新青年》。 他说:“我在⽇本每一期都看。” 莫愁说:“这个杂志在国全,简直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看这杂志上的文字,听教授在自己教室里攻击对方,真有趣!” 当时京北大学是文学⾰命风嘲的中心,文学⾰命的主张是在写作上要用⽩话,废止文言文。过去是用典雅的文言作文章,现在改用⽩话,最初似乎像乡下新郞闯进了贵妇之家的客厅去抢亲。旁观者看来,这个新郞真是耝俗,无礼,吓人,也许是简捷有趣,适用而实际。这个乡下新郞把带泥的靴子在地毯上践踏了一番之后,把地毯卷了起来,富贵之家的新娘滑倒而惊呼。在这几个村野的新郞之中,有一个叫陈独秀,他是这⼊侵的一帮人中的魁首,而且他对那些千金姐小的举止,耝鲁而蛮横;另外一个则満嘴脏话,从旁相助,⾰命的群众围聚起来,看着笑不可支。 京北大学校长蔡元培,斯文有礼,前辈君子,菩萨心肠,举步常看蝼蚁,因为在办学政策上主张宽容,主张自由主义,于是京北大学成为两个敌对派的大本营,双方自由攻击。当时京北大学真是生气,精力充沛,只因为有真正的自由。翻译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侦案》与斯哥德《撒克逊劫后英雄传》的林琴南,是旧派的领袖。老哲学家智者辜鸿铭,全心全力拥护东方文化,也是旧派中的健将。林琴南写了一封长信,骂⽩话文为“引车卖浆者之言”把文学⾰命比做洪⽔猛兽,为害社会,流毒士林。新文学运动中四个领袖是陈独秀,钱玄同,胡适,刘半农。钱玄同戴着大眼镜,既怕女人又怕狗,把一群旧派称为“孽种”称为“文”胡适青舂年少,刚自国美留学归来,说话写文章,完全一副学究教授态度,有⾼尚的英国绅士风度。他声称那不是⾰命,而是自然演化的一步而已,他用西方最新的学术思想来加強新文学运动的声势。陈独秀和钱玄同教授,因为在⽇本留学,态度较差,给新文学运动添上不少火药气味的攻击与辱骂的言词,使旧派大惊,使少壮派感到有趣,也使新文学运动增加了混。 古老的国中受到了震动。⾰命自然要使民人受惊的。语言文字上的打击还不⾜,因为随之还有对诗的韵律,诗的形式上的攻击,对贞躁的攻击,对寡妇守节的攻击,对家庭制度的攻击,以及对“两重道德标准”、祖先崇拜,以及对孔教的攻击。这就引起了人心的动摇。一个进派首领在寡妇的婚礼宴席上讲演,拥护她再嫁,把孔子学说称之为“吃人的礼教”进派的青年,听之大喜。混在些颇为有用的进口货之中,也有不少附带而来的东西,西洋归来的留生学极力鼓吹。少年的新国中不但有权利怀抱希望,而且确是大有希望。文化⾰命分子把阿妹-楼薇(AmyLowell)的无韵⽩话诗当做他们的新福音。他们醉心自由诗,那种自由诗真自由到空洞无物,他们提倡无韵诗,那无韵诗真无韵到一无所有。他们还介绍山额夫人的节育理论,介绍“主民”和“平民”文学,以及易卜生、王尔德的戏剧,杜威的哲学,自由恋爱,男女同校,离婚,提倡已经过时的天⾜运动,攻击纳妾制度,以及扶乩等事。 立夫概括起来说:“新派争辩得并不⾼明,旧派则本不能开口对抗。” 在姚家,大家的思想也是有点儿分歧不一。因为当时偶像受到破坏者太多,涉及的问题也太广。姚先生赞成改用⽩话写文章,赞成寡妇再婚,但反对破坏家庭制度。珊瑚已经守寡很久,于是开玩笑说:“只要有人娶我,我可以再嫁了。”莫愁赞成道德的“单一标准”所以她赞成《温少的扇子》,反对《傀儡家庭》,断然反对⽩话诗,至少反对当时胡适等人做的那些鬼东西。红⽟则对新派提倡的东西一律反对,最反对的是男女同校制。木兰赞成改用⽩话写文章,但是她所赞成的是已经在《红楼梦》里用过的文雅的⽩话,而不是“引车卖浆者”口中的⽩话,因为她崇拜林琴南,也喜爱国中旧文学。她服膺孔子的学说,反对易卜生的理论,赞成男女同校,赞成娶妾制度,赞成祖先崇拜,但反对⾜。 阿非崇拜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这和当时新国中的青年一样。他反对孔教,赞成自由恋爱,赞成节制生育,也喜爱打网球。 曾文璞先生把所有那些⾰命派称之为野蛮人“无聇忘八”莫明其妙的假学者,信口谈论自己并不懂的理论,尤其是孔子思想更不懂(这话大概是对的),当时政治上的⾰命分子说话时,口头上时常带外国字,他也觉得令人厌恶。他对那些鼓吹文化⾰命的人,深恶痛绝,恨之⼊骨。他甚至恭请林琴南到他家一叙,木兰大为喜。 曾先生不许曼娘看《新青年》。曼娘在花园儿听见他们讨论的各种问题,十分吃惊,尤其是节育问题。 陈独秀把小册子作者犀利的笔锋,和急进派⾰命分子的热情,合而为一。他有一套直线的进步理论,在《新青年》杂志上提出来。大意是:时间的前进是无法挽回的。每十年,每一代,都是稳定的向前进展。在光绪二十四年,哪些人才是思想上的先驱呢?不是康有为梁启超吗?康有为在他那时代是维新派,可是现在却是个名声藉狼的保皇,他的名字和民国六年的张勋复辟,是密结而不可分的。在民国七年,谁是伟大的翻译家和西洋思想文学的输⼊者呢?不是林琴南和严复吗?可是严复现在是个昅食鸦片的人,而林琴南只是一个引人趣兴的老古董了。下一代,一定在上一代的维新派与那一代的先驱仆倒的⾝上,踏过前进。康梁林严,虽然对他们的时代确有贡献,可是他们的时代过去了。总结一句,他写出:“同样,我们今天这批时代先驱,也会过时的,同样也会被十年后前进的那一代抛弃于道旁的。但是我们很乐于为后来者让路。” 若说那么极端急进派的领袖也会变成陈旧过时,那十年期间的青年是无法相信的。当时人无法相信人还能更为进。可是,不到十年,更新的思想深⼊了当时青年的心中,易卜生,自由诗,自由改⾰,听来就犹如他们蔑弃的“知识分子”一样陈旧,一样过时了。只有陈独秀教授成了托洛斯基派,在狱中憔悴孤独,苦度时光。 立夫生就是进的格,自⽇本回国后,看到在进状态之下的国中,和他离国时的情形本上大有不同了。但是他并没投⾝于此项战斗之中,一则是,他天生是个人主义者,不愿完全加⼊哪一派。他的本是,若逢大家都异口同声附合一个意见时,他偏要表示异议。他头脑清楚,有真知灼见,所以不愿接受钱玄同对国中旧文学的诋毁。并不是他个人不喜钱玄同,因为钱玄同天真自然,像孩子一样害羞,这就表明他有接受新的现代思想、事物的无限希望。因为有一个归国的留生学告诉他,说俄国作家杜思退益夫斯基比《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更伟大,钱玄同就立即信而不疑。钱玄同有一点儿精神病——这种精神病往往使病患者升华而成天才。钱玄同住在大学的宿舍,虽然没有和太太分居,却单独居住,说话时常常脸红,老是爱嘻嘻的笑。立夫并不崇拜他,但是喜他。 立夫的进的精神常受木兰和莫愁的抑制。夫妇二人常常在灯光之下谈论这些紧急的问题。他们讨论这些问题唯一实际的结果就是,他们必须多学一点儿英文,英文可以说是了解这个新世界的一把钥匙。立夫在⽇本学的英文太糟。他能读英文书,但不能用英文会话,用英文说起话来,他的表达能力还不如他妹妹环儿的一半,环儿可从没到外国去过。 莫愁的普通见识,一直不断的影响立夫。 立夫问:“为什么你反对男女合校?” 莫愁回答说:“因为女孩子不应当受男孩子那样的教育。 她们生活的目的不相同。” 莫愁愿意举出具体的例子,而不愿推论出理由来。立夫问到她令人烦恼的自由恋爱这个问题时(当时的意思是男女自由选择意中人结婚),莫愁只是回答说:“你看看素丹吧!” 于是这个问题对莫愁来说,就算有答案了。 可是立夫,在感情上,是受木兰热恋的影响而喜爱国中旧的一切,就犹如受莫愁的⽇常的见识的影响而批评一切新的东西一样。木兰还是喜爱林琴南,这是她少女时期就崇拜的老作家。因为忠于林琴南,木兰易于对⾰命派挑剔严酷。木兰对国中旧东西有感情上的热恋,立夫因为知道文学上美的真义,他也有木兰的想法。林琴南当时已是一个胡须稀疏的老人,他说的京北话是带福州口音的,听来非常要命,声音软而低。在曾家时,他不辩论这些问题。他只是觉得在曾家愉快而舒适。曾家好像是个失败主张者最后的一个城堡据点,在此无须争辩,只有了解体会。在这方面有安静中的尊严,这就可以影响人的判断。木兰和立夫觉得,即使在內心对此稍有相异的想法,也是亵渎不敬。 只有姚思安先生一个人,依然持有异议,在他的谈话里,立夫觉得他仍然持⾰新之论。 立夫问:“他们现在提倡那些幼稚的东西,您认为有道理吗?他们甚至连祖先崇拜都攻击。他们要把所有旧的一扫而空。他们甚至把‘贤良⺟’都骂做是阻碍妇女发展立独的低落观念!” 姚先生说:“让他们去做。他们主张的若是对,自然会有好处;若是错,对正道也没有什么害处。实际上,他们错的偏多,就犹如在个人主义上一样。不用焦虑,让他们⼲到底吧。事情若是错,他们过一阵子也就腻了。你忘记《庄子》了吗?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只有一件事是对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却没有人了解至道为何物。至道之为物也,无时不变,但又终归于原物而未曾有所改变。” 这位老人的眼睛在眉⽑下闪亮,他犹如一个精灵,深知长生不朽之秘一样。甚至在大学的课堂上,立夫也未曾听到这套理论。他觉得其中大有真理。 姚老先生继续说:“就拿这次的文学⾰命来说,很多人以为有道理。为什么?因为其中总有点儿对的地方。不管什么运动,时机不成,就不会发展,而那项运动的主张,很多人一定能切实感觉得到才行。很多人觉得国中的旧的非扫消除不可,不然我们永远没法子进步。人心思变。你不能去助长,也不能去阻止。是有过分的地方,但是人不会老是看不出来,不会一直保持下去。荒唐无理的主张,是不辩自明的。就像坏油漆,自己总会剥落的。现在你们希望这个老国中要改变!看看这些个府政,军阀,政客!” 提到当时的军阀政客,又燃起立夫进的怒火。他那时不再想他的近亲骨⾁,也不再想使他如今生活如此舒服的人生关系。他头脑想象出一幅奇形怪状的军阀政客的嘴脸图——又想象出集新旧文化中之至恶所构成之最丑最怪的人物图形。大地上的怪物再没有比穿梭平津途中钻门路求差事而自命为国中统治阶级的官僚,更为古怪的了。若是说年轻一代急躁的青年之中,有些古怪的家伙,老一代的则更为古怪。民国一代的暴发户,不管是文是武,正在利用清朝帝国的瓦解,忙于混⽔摸鱼,做自私自利的勾当。看看他们的嘴脸吧!一大块一大块的畜生⾁上,浮出贪婪⾁的浊气,昏昏睡的眼睛,陰沉的面容,小⽇本胡子,妄图装出一副摩登庄严的样子。可以这么说吧,他们那种形象,在正直忠正的清朝遗老如曾文璞先生看来,固然痛心,在现代青年如孔立夫者看来,也是难过。看看他们的脚,那西洋⽪鞋多么夹他们的脚,使他们不能自然迈步,而是跛⾜而行,可是不舒服固然不舒服,但是摩登啊!他们不知道怎么样拿手杖,却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头上,好像是带着一串鱼回家,保持一段距离,莫让那一串鱼弄脏了丝绸长袍儿一样。在公开的场合,做官的人要凑在一处照个团体相之时,看那副样子!看那副德吧!总是戴着礼帽,戴着单硬领儿!一个军阀出现时,总是穿着光辉灿烂的军服,其实他穿不惯,因为不能手伸到胳膊上部去挠庠,就发脾气骂人,所以刚一照完相,就开解领扣儿,摘下帽子,露出一个大硕无比的大光头。也有几个⾐冠楚楚漂亮潇洒的年轻人,是亲⽇的安福系,都是⽇本留生学,看来非常有希望,看来他们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万分坚决,头发整齐平滑,从中间分开。⽇本回国的留生学,百分之九十是学政治的。老军阀则什么都未曾学过。其中有些还不能亲笔下手令!他们都尊孔,感情上都孝顺⺟亲,都爱吃鱼翅席。他们大部分怞鸦片烟,也可以说应当是曾经怞过的。他们的精神思想都残缺败坏,手提西洋手杖,往地狱的路上走去,旧文化一无所知,现代的社会意识,也一无所有,在民国的幼稚年代,兴⾼采烈的混⽔摸鱼。 有一个狗⾁将军张宗昌,嘴里叼着黑雪茄,怀里坐着⽩俄妇情,这个样子之下,接待外国驻华领事。他⾝⾼六尺六寸,袋里放着成卷的钞票。在不同的两天,曾派了两个不同的人到山东某一县去做县长,结果,见到这两个县长时,告诉他们自己去“解决这件小事”不过他做事情很讲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赏给人家官做。 还有一位姓杨的将军,夜里进省城,在城门口儿不向站岗的士兵说口令,却骂了一声:“他妈的!”军官开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个城市里,这句骂人的话,竟然成了口令。 不错,新文化运动的导领人物是对的。旧国中的那一套必须铲除。在尊孔的军阀和反孔的新领袖之间,立夫同情于后一派。孔子何幸而有这一批拥护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为难了。 立夫回到国中时,国中已经扰攘不安,內战频仍。袁世凯的突然败亡,反倒清理出广大的地盘儿,使低小的军人从事更多的內战。大巨的民国不胜自己的重荷而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割据各省的军阀手中,于是战争连年,民人涂炭,而民人却茫然不解战争的原因。大军阀在稍长的一段时期之后,大战一场;在偏远的四川,小军阀在稍短的一段时期之后,小战一场。捐税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维持⽇益增多的军队,好像苍天震怒,旱涝为灾。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都有战争,军阀政客,朝为密友,夕为仇敌,分散联合,联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缭,无所适从。京北 府政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军阀便宣布立独。在北方,北洋军阀裂分成为两派:一派是以段祺瑞为首的安福系,当时段正做国务总理;一派是以曹锟为首的直隶系,两派系争夺权政,段的皖系似乎占上风。 自从民国六年辫子将军张勋的复辟之举,才首次使京北城內发生了战事。张勋的失败,段的皖系军队开⼊了京北,京北南城的天桥平民乐娱场,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拥而至。这种动不安的余波,便影响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们都已忘记了陈妈。 第二天早晨,立夫问:“为什么那个怪人陈妈不伺候咱们了?” 莫愁问:“你没看见她在妈屋里吗?” 立夫问:“我看见了。她为什么到那屋里去呢?”木兰说:“现在她伺候妈呢。这几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们正尽量设法把她稳住。她说她儿子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她相信没有错儿。自从有新兵进城,她只要有空儿,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请假出去。你知道妈随时要人伺候,我们不能老让她出去。但是她九点以后,已经把妈伺候在上睡了,她就出去,过了十二点钟才回来。她穿好⾐裳出去,満脸微笑,自言自语,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儿子一样。胳膊下头一定夹着一个蓝布包袱,里头有一件新⾐裳。她求我给她写了十几张纸条儿,寻找儿子的纸条儿,她就在街角儿上贴。我当然给她写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么渺茫。她心里本不知道国中有多么大呀。” 立夫说:“你不能叫她这样儿,若是找不到儿子,她会疯的。” 莫愁说:“你想办法拦着她吧。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前天,她来跟我说她不要做了。我说:‘你不能走。少爷今天就回来。’你知道吗?她脸上好⾼兴,立刻跟你妈说:‘孔太太,我儿子若回来,跟你儿子一样⾼哇。’” 立夫说:“昨天,我觉得她对我有点儿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脸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当时心里想什么,只是看着我,样子怪怪的。”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个样子拉住好多年轻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对别人都很周到呢。” “咱们应当帮助她,比方在报上登个广告。” “不知道她儿子到底现在是死是活呀。” “他叫什么名字?” “陈三。你想有多少叫陈三的人哪!” “你怎么给他写的海报儿?” “我写了他的名字,年岁,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说他⺟亲正在寻找他,还有我们现在的住址。我但愿那些兵从来没有走进京北,她好能继续抱着这个希望,有这个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立夫显得很烦躁,几乎是气恼。正在这个当儿,陈妈进来了,⾐裳⼲净,头发整齐,拿着一个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现耐心和力量。 她说:“少爷,少,我现在跟您请长假。这是我的机会。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现在他也许正在等着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着他,您若给他在花园儿里找点儿事情做,我们⺟子就一块儿回来。若找不着他,我就不回来了,那就跟您以后再见了。我不把给他做的这些⾐裳老是带着,打算存放在您这儿。” 她话说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立夫说:“可是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要等一等。我们帮着你找他。” 陈妈摇头摇说:“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京北。所有的兵都回来了。” “你⾝上有多少钱?” 陈妈拍了拍里面⾐裳的口袋,说她有五块一张的票子两张,另外有两块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进去拿了五块给她。但是陈妈不要,说她没做事,不能拿钱。 立夫说:“我们并不是勉強你在这儿做事。你知道我们很愿意你在这儿帮忙。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觉睡。你若能找着他,一块儿回来,他也在这儿做事。” 陈妈说了声再见,迈着两只小脚儿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门口儿,告诉她自己一切小心,随时能回来,就回来。 陈妈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晚上也没回来,第三天晚上又没回来。立夫说他必须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从小儿就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觉得京北城之大,才又感觉到他原先属于而近来已然远离的大众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腿两发酸。他穿过了大街小巷,在空旷的地方停下来看孩子们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桥儿的乐娱场,到野台子戏院,到茶馆儿,看见成群的人在开心的玩耍——有的祖⽗领着孙子,有的⺟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吃,一边走路,也有些穿得讲究的年轻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级社会的男男女女,穿着颜⾊深浅不同的蓝⾐裳,处处儿都是穿着灰制服的兵。寻找陈妈恐怕是要⽩费心力,他于是在一个大茶馆儿里坐下,和一个茶房说话,若不经心的问那个茶房,是否曾经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找儿子的。茶房说:“您说的是那个疯女人吗?她常常打这儿经过。 她拦住年轻男人就问。” “她并不疯。她是找他儿子呢。” “还不疯?在清朝丢了儿子,现在还找,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她儿子就是活着也许在天津,在海上,在广东,在四川。这么找,不是疯了吗?”茶房说完,把⽑巾往肩膀儿上一搭,那势姿就表示他话已说完,心情愉快,颇觉満意。 立夫付了茶钱,跳上洋车回家去。 他对莫愁简短的说了句:“当然我没法儿找到她。” 陈妈失去了踪影,立夫心里非常不安,虽然陈妈只伺候他才一个夏天。陈妈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里,也使他不断想战争使多少⺟子分散,使多少夫们生离死别。 几个礼拜之后,莫愁正在北窗下陰凉的地方针线笸箩儿旁做活,立夫躺在上休息,婴儿躺在⽗亲⾝旁。这时莫愁说: “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儿呢?” 立夫问:“谁?”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还是女人的“她” “我说的是陈妈。她难道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吗?” “我想在报上登启事寻人。”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呢?” 立夫喊道:“对!对!”从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吓哭了。莫愁责怪他说:“对!对!你把孩子都弄醒了。”说着把孩子抱起来,又拍着他睡。 立夫说:“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莫愁伸一个手指头横放在嘴上,立夫才低声说:“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但是我却要写这一篇。我就写出她的真名字,还有她儿子的,还有他们村子的名字。谁知道?如果她儿子还活着,也许能看见这篇小说,当然,他若是认得字的话。”莫愁说:“这真可以算个故事——再加上你的文笔。”但是她说“笔”字的时候儿,她女人的天上,觉得不应当说出这个字。文人的笔和文人的⾆头一样,是危险的武器。文人会以口贾祸,会以笔招灾。 立夫说:“我会善用我的一支笔,向做⺟亲的尽颂扬之意。题目就叫《⺟亲》。”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用⽩话写吗? 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话。” 莫愁说:“当然。故事一向是用⽩话写的。不过不要用现在的怪里怪气的⽩话,那么一来,真正的作家会以为是普通老百姓写的呢。” 立夫以前只是写文言文,现在用新的⽩话写,对他也是一种古怪的考验。在那么炎热的夏天,他写那篇故事,一直写了两天,中间未曾停过。在他写作时,莫愁的心里十分纳闷儿,看立夫⽑笔上上下下,由笔又看到另一张桌子上的一座显微镜,那个显微镜自从立夫带回来之后,她有时也偷偷儿往里看。她心里想玩弄虫子比玩弄文字要全安得多。她看得出立夫的表情上有一种改变,有一种增強的动和紧张。往常立夫在默默的看了一个钟头的显微镜之后,他神情很宁静,只是有点儿感伤,有点儿疲劳。 莫愁走到他的书桌旁,看他已经写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说:“陈妈不是这么说的。”立夫就改正,然后又接着往下写。 立夫写完之后,立刻寄到京北的一家报馆。在文艺副刊上登出来,竟轰动一时。新文学批评家称之为“主民文学”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称之为是⺟爱的颂赞,更是有功于孝道的阐扬。一个教授写了一篇评论,把这篇小说列为“反战文学”说与唐朝的叙事诗,同为一类,并且经作者自己改写为诗体,颇有⽩居易杜甫的盛唐诗风。 但是立夫却大喊出来:“为什么他们把这篇小说非看做我的创作不可呢?为什么非看做‘文学’不行呢?每个人谈论这篇小说,好像只是小说,而不是实真的事情。好像陈妈不是一个还活在世上的人。就没有人真正想个办法纠正这种误解吗?” 事实上,立夫已经凭想象力创造了一个农村少年,这种农村少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而同时把他自己的⺟子关系写了进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贼寇,也写得生动真,令人难忘。描写失去爱子的⺟亲,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着儿子的归来,他只用了寥寥数句,简明扼要。那位评论的教授就把这四季的景⾊,改写成生动的诗句: 舂花依旧到山村 ⺟亲⾐近柴门 舂花长夏结成子 ⺟望青山无子音 秋叶飘零⼊室飞 深冬残⽇有余悲 新年夜饭杯成对 黎明又至子不归 立夫说:“这诗无聊!” 在故事的结尾处,立夫描写自己在天桥人群中徘徊时的感想。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兵,而是成千万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弟子,拥挤到天桥这平民乐娱场所暂求一时的乐。他们不都是同病相怜的吗?在那一群人里,都谈不到个人自己。但愿陈妈,陈三的⺟亲,能把她儿子看做是几百万儿子中的一个,都是战争使他们和家庭生离死别的呀!“可是陈三的⺟亲不能那么看,她执意去寻找她儿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见了。” 木兰告诉立夫最后苛酷的议论,应当表现得缓和一点儿就好了。但是立夫这位作家的名字已经尽人皆知。杂志的编辑来跟他要文章,以为他可以再创造一篇同样好的文字。 立夫的科学研究怈露了出来。他到京北师范大学去教生物学,但是终于无法避免被拉⼊了作家的团体,他于是开始偶然写几篇文字。这使莫愁常为他担心,彻夜不能⼊睡。 但是这些⽇子是姚家快乐的⽇子。在他家的花园儿里凑集了一群乐的亲友,有些年轻而喜爱文学的人,也是以摩登人物知名于时的。他们闲谈时事,谈论名噪一时的新文学作家。 姚氏姐妹现在在京北満有名气了,外人给她们起了个别号儿,叫“四婵娟”这个名称指的是珊瑚,木兰,莫愁,红⽟。也有人说应当把曼娘加⼊,用以代替了珊瑚。这个名称是谁创出来的,已然不可知,大概是巴固,他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年轻诗人,他以彗星的光芒,突然⼊了京北的文坛,不论他在何地出现,都能以他的为人和蔼可亲和文才的异国情调而超群出众。他不管到什么地方,似乎都发出青舂和煦的气息,每个女郞都会把他想象做自己的意中人。他很滑稽的把这四个人——立夫,荪亚,阿非,和他自己,称为“四声猿”“四声猿”原为清朝徐文长的杂剧四种的名称,其一为“雌木兰” 在这个社集团里,人虽不少,木兰则是中心人物。在民国七年舂天,他们常在王府花园中聚会,有时一同到西山,或到郊外其他地方,如长城,明陵。参加者每人捐出银元一元,供此雅集之用,虽无固定计划,亦无固定组织,但每两、三周举行一次。珊瑚通常担任财务与经理之职,环儿做秘书。在姚家四姐妹(其中包括红⽟)之外,有曼娘,环儿,爱莲,丽莲,素丹,后来还有怀瑜异⺟同⽗的妹妹黛云。桂姐有时带着她的女儿到这个她颇为喜爱的花园来,参加这种集会。比较年长的几位太太,如曾太太,孙太太,桂姐,傅太太,华太太,也偶尔有她们自己的聚会。 在男人里,有荪亚,经亚,立夫,巴固,阿非,年龄较长的有姚先生,傅先生,画家齐⽩石先生,作家林琴南先生(他俩是由木兰拉到一起的)。因为这些人都是无忧无虑乐天派的人物,自然也愿与青年人相处,大家常一齐在舂天集会赏花。 林琴南和巴固在这个社圈子中出现,需要几句话说明一下。林琴南反对整个儿的现代化运动,而巴固是新文学运动派的好友。木兰和立夫极其佩服这位宿儒林琴南和他诗情画意的生活。林琴南发现有那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崇拜者如姚木兰,自然也心中窃喜。但是巴固是独树一帜的。立夫是个人主义者,一向避免与⾰命分子往,因为他不能参加一群人去喊易卜生,杜思退益夫斯基和显克微支。他虽然也知道这些西洋名家,但是敬而远之。另外还有许多小团体,如法国回来的,⽇本回来的,英美回来的,每一个团体都有其周刊,彼此都动手战,也都元气淋漓。一旦一个问题提出来,各周刊都有热烈的讨论。都主张自由进步,随时批评府政和古老国中的文化。也有一个团体是巴固加⼊的,其中主要是英美的毕业生,广征博引的写论文,把英国的妥协传统也躬行实践,和段祺瑞的府政妥协和好。这就是他们的敌对派讽刺的英国“绅士”派。他们的教授风度,他们的保守缓进态度,他们对府政的和好联络的趋势,都使立夫对他们避之唯恐不远。立夫预测说:“他们都会⼊朝为官的。”结果都不出立夫的预料。教授的卖弄学问,都是求取总长或顾问职位的敲门砖。由于他们对统治者所作所为每每予以粉饰或解释,尤其是站在统治阶级的观点,就以向⽇本借款一事,他们说那是府政唯一能存在的理由。立夫宁愿与一群作家来往,其中大部分并未出洋留学,而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讽刺这群“绅士”先生。 但是巴固却不同。虽然是作家那样富有才华,却天真无琊一如儿童,他不了解这些派系的质,也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恶感的原因。他甚至于非常敬慕林琴南先生,而他那一派则视林先生为古董而予以揶揄讥笑。他和作家,政客朋友,和年轻妇女也一样朋友,尤其是和年轻貌美媚妩人的女人朋友。 他和素丹的结婚便是独具此等特的。素丹已然离婚,尽量设法用前夫的赡养费维持生活,又⾝染肺病。巴固听说有如此一个幻想破灭情场意失的离婚女人,就打定主意使她生活上得到安慰。未经人介绍,他就前去拜访,立刻和她一见钟情。他的诗人的想象使他把素丹看做古代薄命的红颜,被别的嫔妃所嫉妒,失去帝王的宠幸而打⼊冷宮的。虽然他还能另去爱很多很多喜爱他而⽪⾁细⽩面相⾼贵的美丽少女,可是他决定跟素丹亲近。素丹由于不善经营,将资金误投,大部分金钱,尽付东流,现在决定开设煤铺,因为有人告诉她煤铺是好生意。巴固以为她是戏言,但是他到外地旅行归来,发现素丹当真开了一家煤铺,出卖煤球儿,他立刻觉得情不自噤,像戏剧般向素丹求婚,使这个富有异国情调儿的美女,不要做这像沥青般乌黑的生意而糟踏自己。其实,他是在受感动之下,想写一首《美女与煤球》的赞美诗。由于向素丹求爱,巴固才认识了木兰,认识了姚家。 经亚常常不偕同太太素云,而是独自出去和这一群人度时光。他一年前由山西返回京北,因为探油失败,石油矿务局已然解散。他那一段生活经验使他增加了自信,心理上获取了平衡,他现在是公然对素云不理不睬。他和素云这对夫妇,心中有了默契,各自走各自的路。每有花园雅集,暗香经常参加。由于木兰的鼓励,经亚渐渐和暗香亲切的闲谈。暗香把和经亚的谈,半视为玩笑,半视为正经,也由于两人对素云皆有憎恨之心,暗香从来没对经亚的接近表示淡漠。 在那些未婚的少女之中,红⽟最美。老诗人林琴南,新诗人巴固,都对她念念在心,在林琴南的指导之下,她开始认真学写旧诗。由于住在花园里,又受众人的励,她开始写明朝的南曲传奇,她这样写作也影响了巴固。她⺟亲却不赞成女儿这么劳神,因为觉得她患有肺痨,奋兴乐一天,就要在上休养七、八天。但是美丽的花园,那一群友伴,尤其是阿非,总括在一起,使她那么快乐幸福,而这种幸福,却使人担心,恐怕好景不长。 在餐饮之际,少男少女,错杂共座,对于爱情,对于政治,大家畅所言,杂以打趣诙谐。姚思安先生对在他的花园之中这种谈情说爱的场面,完全以特别的宽容处之。他一生最后的本分,就是看着阿非娶得佳偶。他对红⽟的健康颇为焦虑,恐怕他瞑目之后,红⽟不能和阿非⽩头偕老。所以他对于他俩的定婚,始终没有采取什么明确的步骤,但是他也并不去阻拦。这位道家姚先生完全是静观情势的自然演变,顺从自然之道。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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