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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3311 
上一章   ‮生逢处绝姐小姚 命救中途人大曾 章三第‬    下一章 ( → )
  后来,做⽗⺟的对木兰的遭遇所了解的,是这样:当时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儿,她很害怕,但是没有哭,她总得想办法下车去,结果她下去了。那正是马拉车跑到桥头上,正迟疑不知往哪条路上去的当儿,车停下了。附近没有人,她只看见老远的地方有几个兵,她知道她的车就是从那个方向跑来的。所以她往那个方向跑去,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儿。那时人都走空了,她又头晕又害怕,就坐在地上哭,一群兵走过来。一个肥胖和气的家伙停下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央求道:“叔叔大爷们,带我去找我爸爸妈妈。”

  “你爸爸妈妈在哪儿?”

  木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从‮京北‬城来的。叔叔大爷们行行好,帮助我去找我爸爸妈妈。他们有钱,会酬谢你们的。”

  这时,一个女人随同几个兵走过来,她系着一带。木兰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红灯照,因为在‮京北‬看见过。那个女人⾁⽪紫檀⾊儿,大脸盘子,两只脚并没有裹着。那一群人看来,好像男人是义和团,女人是他们的上司。

  木兰又央求道:“好阿姨,带我去找我爸爸妈妈。”

  女人很和善的问她:“你要到哪儿去呢?”

  木兰不记得她们要去的是河间府,只好回答说:“我们是要往德州。”

  “德州就是我老家,你跟我走吧。”

  木兰觉得怕那个女义和团,但是她毕竟是个女人,是眼前唯一能帮自己的。

  木兰说:“您若能把我带到德州,我⽗⺟会酬谢您的。”

  女人转⾝向那个肥胖的兵,命令他背着这个孩子。那个兵真和气,木兰也就不怕了,只是不喜他那又脏又耝的手,那手似乎勒得她很紧,弄得她很疼,并且那个男人⾝上有蒜的味道。不久,他们看见一匹跑散的马。妇人命令几个兵去捉那匹马。那个胖子就奉命带着木兰骑上那匹马。这个使木兰觉得很稀奇,因为她以前从来没骑过马。胖子问她好多问题,最初木兰很谨慎,一会儿也就全无恐惧了。胖子告诉她名叫老八,她说她叫木兰,她家姓姚。胖子大笑,说:“你既然是木兰,你一定从军十二年了。”于是问她是不是喜在军中当兵。

  走了一个钟头之后,木兰还看不见城镇,就问胖子是怎么回事,因为她知道应当不久就会到一个城镇的。老八说:“你一定心想的是河间府。”木兰这一下子想起那个城的名字,于是说正是河间府。但是老八告诉她,他们不能到河间府去,因为城里的兵会打他们。

  木兰现在真正害怕了。太即将落下去,正是孩子想歇息想安稳的时候儿了。可是木兰的⽗⺟不知道远在何处,而她自己正跟着陌生人赶路。开始哭起来,等一下儿,就睡着了。后来醒了又害怕,哭哭又睡着了。

  她再一次醒来,他们正在一个村子的庙里扎帐篷。

  妇人给她一碗粥喝,里头有咸蔓菁,可是木兰不饿。妇人叫她躺在她⾝旁的地上,木兰累得精疲力尽,就沉沉⼊睡了。

  早晨,木兰一醒,又开始哭,但是那个义和团妇人很厉害,立刻制止她。

  木兰哭着央告说:“好阿姨,带我到河间府找我爸爸妈妈去。”

  那个妇人回答说:“你不是说你往德州吗?我现在带着你往德州去。你若再哭,我可要打你了。”

  老八说把木兰带到河间府去,可是妇人怒冲冲的说:“你要去找毙呀!”

  早饭后,这些人又出发,现在一共三、四十个人。

  木兰听说他们是义和团,在‮京北‬城东边儿打过仗,听谣传洋鬼子快接近‮京北‬城了,就撤退到乡间。过后几天,她们听说慈禧太后跟光绪皇帝逃跑了,‮京北‬城混不堪,各处抢劫,并且⽩鬼子兵向南过来。

  木兰问:“为什么我们打不过洋人?为什么‮弹子‬会把人打死呢?”

  老八回答说:“因为洋人有道法,比我们的道法強。就连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前也没见过红头发蓝眼睛的妖精,因为洋鬼子的道法跟我们的道法不一样。他们有一种法宝,放在眼睛上,就能看一千里远。”

  现在‮京北‬城已被洋人占领,皇帝跑了,义和团一心只想回家。大部分村民,即使对义和团不很好,至少也不敌视,因为他们也是本地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的把义和团的头巾扔掉。他们抱怨朝廷不该始而组织他们,继而剿灭他们,后来又派他们去打洋人。好多人后悔加⼊了义和团,若在家安分守己种地就好了。木兰跟随的这一群人一天比天少,渐渐散去都回了老家。

  现在看出来,老八和那个女义和团是一对情人,不过也就要分手了。因为男的要回自己的家,不是往德州,木兰怕一个人跟着那个妇人,但愿男的不走才好。

  说也奇怪,木兰的第一课英文是从老八这个义和团嘴里学的。老八向她说了好多亲眼所见洋人的事。还告诉他学得的一首英文歌。那是:

  来是Come,

  去是Go.

  二十四是Tty-four,

  山芋就是Potato,

  Yes!Yes!No.

  妈拉八子!抓来放火烧狗头!

  可笑的老八把Yes、Yes照北方的方言音“热死,热死”念。每逢他唱到“热死,热死”就努筋拔力,哈哈大笑起来。木兰现在自己也觉得有点像义和团了。她觉得也恨洋人。他们不应当到‮国中‬来传教讲洋神。‮国中‬的信洋教的二⽑子仗着洋人势力欺负‮国中‬人,她听⽗亲这样说过。她听⽗亲说,二⽑子跟‮国中‬人打官司,县官总是判信教的胜诉,不然就官位难保。

  西洋来的传教士采用的政策,就是借洋势力保护‮国中‬教民,保护他们自己。这样就使‮国中‬教民好像自己成了一族,跟洋人接近,而跟‮国中‬人疏远了。过去发生过好多教案,西洋传教士被杀,县官也免了职。因为杀了两个德国传教士,不但山东巡抚丢了官,也把青岛割给德国人。这就是那位山东巡抚为什么那么仇视洋人,也成为影响慈禧太后的有力人士之一,让她宠信义和团。所以传教士成了县官的眼中钉,⾁中刺。对⼲涉及传教士与教民的案子,县官怕得赛过五雷轰顶。一出了事,不管县官府怎么处理,也是一样丢官。

  而且,木兰也听见⽗亲说,洋人做什么也是反其道而行的。他们写字是由左向右,不由上向下直写,而横行霸道如螃蟹。叫名字时,也先名而后姓。最怪的是写地址时,是先写门牌号码数,然后是街道、城市、省份,仿佛故意一切都反着来。所以结果,要知道一封信往哪儿送,得由底下往上看。还有,他们的女人是大脚,一尺长,说话声音很大,头发弯,眼睛蓝,走道儿男女挽胳膊。

  总而言之,洋人这种人,你想怎么古怪,他就怎么古怪。

  他们在路上走了好几天,德州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他们是绕过大城镇走,因为大城镇里有军队。一天,碰上了官兵,他们损失了四、五个人,木兰好害怕。他们一共还有二十来个人。

  另外在一个地方,他们停留了好几天,女魁首与老八吵起架来。男的要女的跟他回老家,女的要男的跟她到德州,而男的不⼲。木兰听得见他们俩骂。现在义和团的“大师兄”“圣⺟”等名称已经不再用。他们成了平常老百姓,回家各奔营生。木兰又想上德州,心中又怕那个女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八现在已经很喜爱木兰,想把她带走,但女人死不肯放,而男的又没办法叫她让步。吵得厉害了,男人开始用种种脏话骂人,叫她“贼娘们儿”“臭‮子婊‬”“大脚婆”“骗子”以及“拐孩子贼”

  他骂道:“我知道你要卖这个孩子,你这个拐孩子贼!我知道你⼲的勾当!”

  他对木兰说:“我不能带你去,没办法。你要小心这个臭婆娘!”说着就走了。

  木兰瞪着大眼看那个女人,一声儿也不敢出。木兰以前听⽗亲跟锦儿说过人贩子,简直怕死了。她心里打定主意,一到德州就想办法逃走,但是当时她一言不发。

  跟这种女人走是真可怕。她现在得在地下走,而且还得别落在后面。那个女人告诉她在路上不许跟人说话,要假装做⺟女二人。

  幸而只剩不到一天的行程,天黑时到了德州。已经德州在望时,木兰想溜开,那个女人把她揪回来,打她的头,打她的脸,威胁她说,若再跑要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由那时起,那个女人再不放松木兰。她们进了城,过了几条街,出了另一个城门,到了旷野荒郊的一个冷落的村子,进了一所房子,四周有树环绕,靠近一条小溪,约摸十尺宽。房子里有一个⾼⾝大汉,四十岁左右年纪。木兰累极了,顾不得会出什么事情。他俩把木兰锁在一间小屋子里,那个女人在屋外的大厅跟那个男人说话时,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木兰发现自己在一间小屋子里,只有一个窗子,⾼得手够不到窗台。女人拿着一个红热的火钳子进来说:“你愿不愿尝尝这个味道?你若想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烫出来。”

  木兰简直吓昏了,答应乖乖儿的听话,永远不逃走。

  第三天,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儿也扔了进来。

  只有恐怖,来⽇大难,不敢预想。

  随后两天,听不见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倒是时时听得见。

  一天,女人回来了,喜大笑。

  女人喊道:“办好了!”

  木兰听见钥匙开门。

  婆子満脸赔笑的说:“‮姐小‬!”这是多少天来木兰第一次听见人叫她‮姐小‬。“你真有福气。我找到你们家的人了,今儿你就去找他们。我不是说过带你找他们吗?我对你不坏吧?”

  木兰惊讶万分,喜极而泣。

  婆子把木兰拉到大厅去。屋里有一个供桌儿,上头有蜡烛,有一个木头神龛,供的是褪了⾊的红脸无须的神像,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木兰问:“我爸爸妈妈在哪儿呢?”

  婆子说:“不用急,我会带你进城去。”

  孩子喊叫道:“多谢,多谢,上帝保佑您这大善人!什么时候儿去?”

  “你打扮好就去。”

  木兰又问:“暗香呢?”暗香是另外那个小女孩儿,这几天一直跟木兰锁在那间小黑屋子里。

  “还没有人来找她。谁让她⽗⺟不来呢?”

  木兰问:“我能不能带她去?”

  婆子说:“你们家要出钱就行。”

  木兰跑回到门口喊道:“暗香,我告诉我爸妈来接你去。”可是婆子用力一把把她拉开,恶狠狠的骂她道:“谁让你多管别人的事?”

  婆子一定要木兰梳头发,编辫子,用一条‮红粉‬带子在脖子后头捆起来,头发上倒了点儿“茶油”味道很浓。她又想在木兰的脸上擦一层厚厚的胭脂粉,但是木兰不肯,说从来没擦过,婆子一听很烦恼。

  一个男人端进来几碗粥,里面有红枣,有红糖,端来给木兰一碗。这帮人很信,与拐来的人质分手之时,还有一定的规矩。把孩子回时,一定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每一件事都要显得吉祥如意才行。

  木兰急于要去,说她不饿,可是也得吃上几口粥才可以。她说:“我要回家了,我不饿。我把这碗粥给暗香好不好?”

  婆子看了看木兰,又看了看那碗香甜的粥,于是自己端去给暗香。木兰听见她说:“你好福气!”

  他们还得举行一个仪式。一个男人点上了三炷香,向佛龛作三个揖,然后由大厅走出,走⼊后院儿,手里举着香,又向天地作了三个揖。

  他们这样完了之后,快要出发之时,他们向木兰说:“你说你会招福添财。”

  木兰说:“我会给你们招福添财,老天爷会保佑您,长命百岁!”

  婆子大喜道:“这才是!”他们到小河边儿,上了一只小船。木兰听见暗香在屋里哭,心里很难过。

  他们向下流划到运粮河,行近一个挂红旗子的大船。木兰认得字,看出那条船是‮京北‬一个官家的,上面一个大字是“曾”

  一个女人正在船头上坐着,很焦急的样子,正注视木兰的船,几个小男孩儿在那个女人⾝旁,瞪着眼睛看,又好奇又害怕。木兰看了看那个女人,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她一看不是带她去见⽗⺟,大失所望。难道这个女人是她⽗⺟的朋友吗?她知道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木兰又害羞,又害怕,浑⾝战抖之下,上了那只大船。那个女人伸出了手。她好像很和善,有教养,看样子満慈爱。木兰不由得心中对她有一片敬爱的感觉。

  曾太太把她拉到怀里说:“好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罪。”木兰哇的一声哭了。她知道自己是依偎到一位心肠仁慈的女人的怀中了,就像她的生⾝之⺟一个样。

  现在一件怪事发生了,一个态度严厉的中年绅士走向前来。生得额头⾼,戴眼镜,微微有点儿胡子,穿着小褂儿长,上⾝外面套着灰蓝的缎子坎肩儿,一手端着⽔烟袋。他脚上穿着⽩布袜子,因为这种运粮河的船上,虽然女人穿着鞋,男人却脫了鞋,这样不至于弄脏船舱里洗刷得⼲⼲净净的油漆过的地板。

  这位绅士走向木兰,看清楚木兰,觉得安了心,微微的笑了一下。曾太太说:“这是曾老爷。他不知道你认得他不认得他。他还纳闷儿呢。”

  木兰觉得很难为情,不知道说是,还是说不是,就照普通规矩,以颤抖的声音说:“曾老爷万福!给您请安。”

  曾老爷说:“你是姚家的‮姐小‬?”

  木兰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他的口音,赶紧回答说:

  “是,老爷。”

  他问:“你们在‮京北‬住什么地方儿?”

  “东四牌楼马大人胡同。”

  “你叫木兰呢,还是你妹妹叫木兰?”

  木兰回答道:“我叫木兰,我妹妹叫莫愁。”

  曾老爷慢慢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包的一个小包儿,脸上带着一种奇妙的微笑把手绢儿打开。展开的手绢儿的正中正好在他的手心,手心里托着两小块儿发霉状的骨头,每一块大约有十寸宽,八寸到十寸长,看见就像普通微不⾜道的陈旧的兽骨头,似乎随便谁都可以从古老的花园儿里的地上,或是古宅废墟上找得到的。

  曾老爷问:“这是什么?”

  木兰的眼睛一闪亮,说道:“那不是甲骨吗?”曾老爷大声叫道:“对了!对了!她就是木兰,天下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儿认得这种甲骨!”他那‮奋兴‬的喊声不但使木兰震惊,也惊动他太太和儿子。

  木兰一时给弄糊涂了,觉得局促不安。可是,忽然她想起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她跟⽗亲有一天在隆福寺庙会上碰见的那个人,那时候儿他们正在物⾊几件甲骨。

  她脫口而出道:“您是曾老爷,您到过我们家!”曾老爷向太太说:“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搜求珠宝。可是今天我才给你找到一件真正的宝贝。就是她!”

  曾太太不记得丈夫过去曾经这么‮奋兴‬,如此轻松洒脫,如此天真自然,没有一点儿架子。

  在光绪二十六年,天下只有木兰曾经听说‮元纪‬前一千八百年的这些甲骨,这话是不错的。因为这些上面刻有‮国中‬远古时代的甲骨文字,现在是因其重要而为人所知了,当时刚从河南安小屯溪,古代的殷墟出现,只有少数收蔵家对这种东西有‮趣兴‬。木兰的⽗亲就是当时那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当时有一天木兰陪着她⽗亲,正好碰见曾先生,两位先生才开始谈。木兰的⽗亲颇喜爱自己这个孩子,当时就谈到木兰,说虽然那些古物是那么古老的东西,木兰却特别喜爱。后来在隆福寺庙会上他们再度遇见之后,姚先生曾邀请曾先生到他的书斋去过,去看看他收蔵的古物,当时姚先生特别把木兰叫到书房,跟他们一同坐了一会儿。现在偶然得机会救了木兰,这不是对朋友的一件义举吗?并且木兰又是她⽗亲最喜爱的孩子,而自己也特别喜爱这个孩子的聪明活泼。今天的这件事太得意了。

  拐木兰的婆子跟那个男人站在那儿亲眼看见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曾先生进到船的后舱,拿出银子来称了称,把一百两银子给那个男人。

  “这是你的钱。去吧。”

  男女二人拿了钱,跳到自己的小船上,划船去了。木兰想为暗香说话,又不敢说,后来还是说了,但是曾先生不愿管。

  几个男孩子散在四周,以无限的好奇心看着木兰,心里又纳闷儿,又爱慕,却不敢跟她说话。⺟亲转过⾝去,拉着木兰的手,把她那几个小男孩子儿一一介绍给木兰。她说:“这是平亚,老大。这是经亚,是‮二老‬。那是荪亚,老三。木兰,你多大了?”

  木兰回答说是十岁。平亚是十六岁。经亚十三岁。荪亚十一岁。

  平亚谦恭有礼。经亚沉默寡言,没有什么举动。荪亚是个胖小子,咧着大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木兰很害羞。后来才知道这个心直口快淘气捣蛋的胖小子真是够她受的。

  现在第一件令人困扰为难的事总算过去了,木兰现在总算知道是在朋友之间了,深昅了一口气,问道:“我爸爸妈妈现在在哪儿呢?”

  “他们一定走在前头了。咱们会跟他们联络的。现在你先跟我们住吧。”

  “您也是在路上吗?您要往哪儿去呢。”

  “我们到泰安,泰安是我们的老家。”

  “您看见我爸爸妈妈没有?”

  “没有。我们本不知道你们要回南方呢。”

  “您怎么知道我跟⽗⺟失散了呢?你又怎么找到我了呢?”

  “到里面来,吃点儿东西,我说给你听。”

  曾太太年约三十岁,五官清秀,小巧玲珑,跟丈夫的雄伟正好相反,丈夫比她大十岁。她的原籍虽然是山东,可是在‮京北‬已经住了好几代,就如同世代书香官宦之家的千金‮姐小‬一样,她也读书识字写文章。她是曾文璞的二太太,大太太生了平亚就死了,平亚是她一手带大的,就如亲生之子一样。对教养良好懂得做贤良⺟的富有之家的女儿,这种事,她做起来并没有什么困难。曾太太的做人谦虚安详,稳静而端肃。因为生在上流家庭,曾太太有‮国中‬妇女的落落大方,庄重娴淑,处世合规中矩,办事井井有条,对仆人慷慨宽厚,治家精明能⼲,知道何时坚定不移,最重要的是,知道何时屈己从人,何时包容宽恕。在治家与驾御丈夫,宽容与督察是同样的重要的。曾太太因为纤小清秀,所以神经过敏,再加上体质单薄,便容易感受各种疾病。在这样年岁,她还⾁⽪儿特别细嫰,仍然年轻而美丽。

  现在她心里只有木兰。她说:“木兰,你先去洗脸,我就给你找⾐裳换。”

  一个丫鬟端来了一盆⽔,一条⽑巾,木兰洗完之后,曾太太叫人已经做好了一碗排骨面。木兰客气了一下,说她还不饿,但实际上她已经饿得太厉害了。曾太太一定要她吃,说时间还早,好久才吃午饭。这是好几天以来,木兰第一次吃到的一碗清洁味美的饭。这碗面之好吃,是她生平所未曾尝过的。

  但是木兰是个事事敏感的女孩子。虽然她是的确饿了,汤也极美,她仍然慢慢的吃,怕吃得太忙招人笑话。当然曾太太也坐在桌子旁,孩子们在远处站着。

  她吃完之后,曾太太问:“味道还可以吗?”

  “很好。多谢您。现在您说一说我⽗⺟的情形吧。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曾太太说:“我也不敢说。我们也一直没有见到他们。”

  “那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曾先生得意之至,说:“我是真找到你了。你说是不是?”

  看见⽗亲心情兴致这么好,孩子们真快乐。

  曾太太向丈夫说:“孩子问你呢,你好好儿告诉她呀。”她又向木兰说:“好孩子,在过去这四、五天,我们一直不停的找你。”

  曾文璞的感觉得意自有其理由。找到木兰是很不简单的事,但是做得漂亮。一个人做事做得成功,做得出⾊之后,那种得意的感觉,他一样也有。可是找到一个十岁年纪就能鉴赏古物的小女孩子,他可就觉得欣喜狂了。

  曾家原来也是在还乡的途中,回到山东泰山下的泰安县,他们离开‮京北‬已经有五个礼拜了,在天津迟迟不能成行,就勾留了半个月。他们到沧州以下运粮河边上一个村子时,曾先生离船登岸,看见茶馆儿的墙上一张⻩纸告⽩,上面是手写的字。启事人的姓名地址引起他的注意。冯舅爷是顺着运粮河一直步行走往德州的,所以随时停下来找木兰的线索,在渡头和村子的茶馆儿里,他都贴上如下的告⽩:

  悬赏寻找失女童启事

  敬启者:女童姚木兰,年十岁,⾝穿⽩衫红,眉清目秀,发乌黑,梳辫子,天⾜,脸盘小,⽪肤细⽩,⾝⾼三尺,‮京北‬口音。不慎在新中驿与河间府中间路上走失。若有仁人君子报知此女童下落者,酬银伍拾两,携带归来者,酬银壹百两。苍天为证,决不食言。

  ‮京北‬马大人胡同

  杭州三眼井双龙茶行姚思安敬⽩

  临时住址德州长发客栈

  看完启事,曾文璞不由得喊道:“这是老朋友姚惠才找他的小女儿呢!”上面写的‮京北‬住址正对,他也曾听说他在杭州有药铺茶行。女童的别致的名字更不容易有雷同的。他回到船上向太太说知此事,并且说那位‮姐小‬何等聪明。曾太太说在天津附近能自己全家人口平安熬过那些⽇子,真是福气。

  因为曾文璞原籍山东,德州又在山东境內,他想到一个很简便的方法去寻找木兰。再者,他是坐京官的,必要时,可以对地方官动点儿势力。他知道青帮在运粮河上有一个严密的组织,凡是绑架、拐卖、偷窃,都在他们管辖之下。倘若有人丢了一只表,能及时找到路子,几分钟之內就可以物归原主。山东的土匪其组织之严密,就像山西的钱庄一样。并且在早年,钱庄可以派车运银子,安然穿过盗贼猖獗的深山密林,所需要的就是那种秘密组织在‮京北‬的机构发的一个盖印签名的‮全安‬通行证而已。一路的贼匪见了通行证上的印记绝对遵从。土匪的规矩是一批货物的通行税只征收一次,比当时的‮府政‬还有信用。他们是一诺千金,说一不二。

  所以木兰若真是被贼匪拐带,一定送到运粮河上,十之八九要带到南方,因为那里少女在市场上价钱很⾼。而德州是那批匪帮活动的主要中心。

  他们一到德州,曾文璞立刻到长发客栈,盼望找到友人姚思安。店东说姚家已经离开了六、七天,不过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和本城钱庄的一份汇兑票,只要孩子寻获,即可兑现付款。还在钱庄留下一张全家的照片儿。

  随后,曾文璞又到一家酒馆儿,暗中把自己的官衔名片给掌柜的看了一下,说明他吩咐要办的事。不久,掌柜的带来一个帮会的人见他。半用势力,半用贿赂,曾文璞让那个人带他到帮会中一个小头目的家里,把走失的女童的姓名、住址,及其本人的外貌特点等告诉了他。

  曾文璞说:“几天以后你若不把孩子给我带来,我可吩咐县官儿把你当义和团逮去关起来。”

  那个人说他看见那寻人的告⽩了,但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他答应给查查,一有消息,就去回禀。曾大人答应会重重的赏他。

  接连两天两次到酒馆儿去,曾文璞也没得到消息。可是他决不就此罢休。

  第三天,有了千真万确的消息,说木兰就在德州附近。

  其余的事就没有什么⿇烦了。他赏了那个报信的小头目五两银子,答应孩子时再付一百两。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一想自己一点儿事也没有费就得到了五两银子,确是走了一步好运。可是再想到,若再得一百两银子,可真该谢天谢地了,不过那也只是寻人告⽩上写的数目而已。

  木兰静静的听着,就像听拿她自己做受难人物的神仙故事一样。曾太太说错的地方儿曾先生就揷嘴改正。正在这个当儿,一个⾝体颀长骨⾁匀停的‮妇少‬从岸上走上船来。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位‮妇少‬脚很小,裹得整整齐齐的,但是站得笔直,穿着紫褂子,镶着绿宽边儿,没穿裙子,只穿着绿子,上面有由黑A字连成的横宽条儿。子下面露出的是红⾊弓鞋,有三寸长,花儿绣得很美,鞋上端缚的是⽩腿带儿。

  就因为大多数女人的脚,无论在大小上,在角度上,都不中看。所以裹得一双秀气娇小的脚是惹人喜爱的。小脚的美,除去线条‮谐和‬匀称之外,主要在于一个“正”字儿,这样,两只小脚儿才构成了女人⾝体的完美的基底。刚走上船的这位‮妇少‬的脚,可以说几乎达到十全十美的地步——纤小、周正、整齐、、柔软,向脚尖处,渐渐尖细下来,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脚那样平扁。木兰由靠近船后的门乍看见那一双脚时,她的心惊喜得跳了起来,因为她一向喜爱那种小脚儿,她⺟亲最初要给她裹小脚儿,她⽗亲看了梁启超的“天⾜论”并对于当时在‮京北‬及其他各地流行的新学说非常向往,坚决反对给木兰⾜。这是当年跟西洋文化接触之后,影响‮国中‬人实际生活的一件事。木兰听从了⽗亲的话,但在心里仍然悔恨没有裹小脚儿。

  这位年轻妇人桂姐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例子。当然她的美并不全在脚上,她整个⾝段儿都加強了她的美,就犹如一个好的雕像偏巧又配上一个好座子一样。她那一双周正的小脚儿使她的⾝体益发‮媚妩‬多姿,但同时⾝体仍然稳定自然,所以无论何时看,她浑⾝的线条都不失其完美。女人穿上弓鞋走起来,主要是在两个⾼出的后跟上,所以完全与西洋的⾼跟鞋效果相似。女人穿上⾼跟儿,走起来步态就变了,婰部向后突出,要想不直立,决不可能,若想像穿平底鞋时那样懒散萎靡邋遢的样子,决办不到。桂姐真是够⾼的,头与脖子都好看,上半⾝的轮廓成流线形,丰満充盈,至部以下,再以圆而均衡对称的子渐渐尖细下去,而终止于微微上翻的凤头鞋的尖端——看来正像一个比例‮谐和‬的花瓶儿,连⽇观之不厌,但觉其尽善尽美,何以如此之美,却难以言喻。一双不裹起来的大脚,把线条的‮谐和‬则破坏无余了。

  木兰第一眼瞥见桂姐美丽的印象正是如此。在女人的天之下,她不由得倒昅了一口气。后来,桂姐开始说话或是微笑之时,她才发现桂姐的嘴稍微嫌大了一点儿,这算个缺点。她说话的声音天生的洪亮清楚。

  桂姐是曾文璞的姨太太。在由丫鬟升做姨太太之前叫桂姐,现在孩子们应叫她姨妈。有的孩子还照旧叫她桂姐,她也不在乎。家里的用人当然叫她姨妈,或是钱姨妈,因为她姓钱。她是曾太太陪嫁过来的。因为曾太太生过两个儿子,又常常生病,桂姐又柔顺听话,由婢升做妾,也是自然不过的事。她们之间的关系本没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在太太眼里,桂姐始终是她的丫鬟。桂姐二十一岁的时候儿,曾文璞生了一场病,偏偏这时候儿他太太又患⾎亏胃痛,只好由桂姐伺候老爷,侍奉他睡,给他‮澡洗‬换⾐裳。二十一岁大的桂姐觉得跟男人这么亲近太不好意思,因为这是将来侍奉自己的男人的事情。这个男女之间的界限是必须严守的。曾太太想了个办法,就是在丈夫病好之后,把桂姐收过去做个二房。这样,桂姐一直在丈夫病中伺候才方便,当然丈夫也愿意。曾文璞病好之后,备办筵席,请亲戚,大厅的供桌儿上⾼烧红烛,曾太太十分喜

  现在桂姐是曾太太的伴侣,主要帮手,又是丈夫的姨太太了。你看女人可扮演多少不同的角⾊呀!

  子就像鲜花儿,花瓶儿可以提⾼花儿的⾼贵美丽,也可以因为花瓶儿而将⾼贵美丽一毁无余。由于环境优裕生活安稳无虑,又因为她极有教养,深知自己的⾝份地位,曾太太才有她的⾼贵尊严的感觉。她能读书写字,桂姐则不能,而且太太与婢妾中间的分别也是受地位人品决定的。太太可以穿裙子,为妾的只能穿子。桂姐聪明解事,决不敢僭越,存心抢曾太太的地位,或失去一丝一毫对太太应有的恭敬。原本是个丫鬟,现在心満意⾜,决不妄想变更什么⾝份了。

  曾家的事一切规规矩矩,因为一切都正大光明。娶妾的⿇烦并不在人,而是社会的看法;不是做丈夫的对此事的想法,而是他子对此事的想法,跟为妾者她自己的想法,而最重要的是社会对他们三方面的想法。

  吃人家的饭不⽩吃,对人家有用处,就会觉得自己有⾝份,桂姐就觉得她在很多方面对曾家是很有用的。

  桂姐也生过两个女儿,爱莲现在六岁,还有一个小的,才六个月。像做⺟亲做子一样,她也是又忙家事,又忙孩子。但和太太之间有这么一个差别:在吃饭时,她必须立着,伺候太太跟家里人吃饭,她的孩子则坐着吃饭。这并不算什么特别,因为在以前的官宦之家,姨太太不用说,即便是来自官宦之家的儿媳妇,也得遵守吃饭时伺候公婆的规矩;以崇孝道。不过这个规矩,对桂姐说,并不必太认真。有时别人吃完之后,她往往也就坐下吃。也有时候有别的仆人在一旁伺候,用不着她伺候,太太就让她坐下。于是她就拉过一条凳子来,侧⾝坐下,坐在女儿爱莲后头,忙着照顾孩子吃饭。她这样做,第一,表示她懂规矩;第二,照顾孩子;第三,表示自己并不贪吃。这时,太太总是说:“你自个儿得吃呀,吃完饭你还有事情做呢。”于是桂姐就吃一点儿东西,又照顾孩子喝汤,看他们要吃好才放心。等差不多全家都吃完之后,她才开始,吃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也许她早年当丫鬟要守这种规矩,老早已经习惯了;不过女人都知道吃饭时自己克制,一则是保持⾼尚的态度,也或许是要保持⾝段儿苗条;并且孩子们吃饭时,做⺟亲的很少需要急着吃。‮国中‬有句谚语说:

  “吃在儿腹,在娘心。”

  桂姐从由船头通到大舱中间那仅仅两尺宽的走廊走过时,木兰一直瞅着她。船的结构是这样:船上只有一间,或两间是隔断的,进深大概是十尺,横宽有四、五尺,这样,与中舱隔开,门开向一边狭窄的走廊。桂姐一边走来一边⾼声喊道:“姚‮姐小‬已经来了吧?”

  曾太太说:“来看她吧,来了半个钟头了。”

  木兰注意到桂姐穿过走廊时,要稍微低点儿头。她走进大舱来,脸上充満关心与好奇的神情。

  “这就是姚‮姐小‬呀?这孩子长得真漂亮。无怪乎老爷急疯了似的找你,简直三天三夜没‮觉睡‬。”

  她走近来,把两只⽩胖的手放在木兰的肩膀儿上说:“你来了,现在住在我们家。要用什么东西,千万告诉我。”太太说:“孩子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木兰,她是钱姨妈。”

  “‮姐小‬,叫我桂姐吧。”

  曾太太说:“那样也可以。不过你也不要叫她姚‮姐小‬,就叫她木兰好了。”

  桂姐说:“木兰,你还有个小妹妹,她叫爱莲。”于是转过⾝去找爱莲,爱莲这时正从门外往里偷看呢。爱莲特别羞惭,不肯进来,她妈简直把她生拉硬扯,拉到木兰⾝边儿。她跟爱莲说:“这是木兰姐姐。”六岁大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把脸蔵在⺟亲的怀里。

  现在桂姐在向木兰仔细打量一下儿,打开一个纸包儿。曾夫人问:“你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没有?”因为曾家没有木兰那么大的孩子,她刚才叫桂姐到铺子里去看看能找到什么⾐裳不。

  桂姐说:“我到过几家铺子,”说着打开了钱包儿。“⾐裳的料子都不好,也不容易找到合⾝的。这件就算是最好的了。”那是一件乡下姑娘的布⾐裳,蛋青⾊,尺码大出两号儿,木兰穿起来怪好笑。

  曾夫人说:“为什么不试试荪亚的旧⾐裳呢?荪亚跟木兰大概一样⾼,这么大年岁的男孩子女孩子大小差不多呢!”于是桂姐去找来一件荪亚的旧⾐裳,是上好的纺绸做的,洗过多次,现在已经变得沉重柔软,由湖⽩⾊变成淡⻩⾊了,劝了劝之后,木兰才穿上试试,因为有那几个男孩子在旁边儿看,觉得怪难为情。长短倒可以,只是她那个小架子穿起来嫌太大了,领子上大约肥出一寸来。样子很滑稽,男孩子们笑起来,木兰简直羞死了。

  这时摆上了桌子,预备吃午饭了。木兰坐在曾夫人⾝旁。

  下午,曾文璞带着木兰到钱庄去,告诉人家女孩子已经找到。钱庄要把钱退回,他说不用忙,等到和孩子的⽗⺟联络上再说。他在钱庄写了一封信,叫木兰在信上亲笔写了几句话。信上告诉她⽗⺟说木兰现今住在泰安曾家,等她⽗⺟来时领去,一切请安心。因为客栈专有信差各地来往,所以这封信就由他们送到这个钱庄的杭州分号,然后再转杭州姚家的茶行。

  第二天,曾家开船,继续上道还乡。木兰有一群男孩子和爱莲一起玩耍,桂姐跟曾夫人这些长辈对她又体贴又慈爱,自然快活多了。桂姐虽然有好多事情忙,又要照顾自己的婴儿,在炎热的七月天,还买了一块山东府绸,在两天之后,经过剪裁制,竟给木兰做了一件新⾐裳。

  在大家央求之下,木兰才告诉他们,她怎样跟义和团相处了那么多⽇子,荪亚一直瞪着大眼听,觉得木兰真有胆量。

  寻获到木兰之后,‮奋兴‬了一阵子,曾文璞又恢复了他那副严肃的态度。木兰觉得怕他,可是她没怕过她⽗亲。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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