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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玫瑰花精  作者:金子 书号:41793  时间:2017/10/3  字数:1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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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前的那个初夏,金笛子第一次站在那里,一个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清晨的街道还十分安静,‮夜一‬的雨让这个炎热的城市有了一丝丝的凉意。

  不宽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还不是很多,车辆经过时,发出清晨才十分突显的呼啸声。路边只有零星的路人在行走,大都是拿了碗儿盆儿去买豆浆油条的老人或妇女,还有早起锻炼的人喘息着从⾝边跑过。

  铁门里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林*****,不宽,也不算窄,路旁的槐树已经开花,被风一吹,就洋洋飘撒,在地上稀疏地散落着,也散落着淡淡的花香。大门左侧的草坪上,有一尊很大的雕塑,能看得出来是一个女人,腰极细、头发飞扬的女人。

  金笛子站在那里,带着清晨没有醒来的浓重睡意,呼昅着带着雾气和淡淡槐花味的清晨空气。她咂咂嘴,嘴里涩涩地难受,浑⾝还有一种难受的不洁感。下火车之前,车厢里的洗漱间拥挤不堪,再说,也没有时间给金笛子洗漱,火车都进站了,她才被⺟亲勉強弄醒了。波折的旅程让人疲惫不堪。

  那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火车开动不过一个小时,突然紧急刹车,半个火车停在那冗长漆黑的隧道里。多雨的夏天,山体很容易滑坡。在这之前不久的一个月,也是属于这个州的一段铁路,因为连连的大雨,山体滑坡,冲断了架在金沙江上的大桥,火车的一半就滑进了江里。笛子曾经看到⺟亲和父亲拿着州里面的报纸,看上面报道的死亡人数,然后‮头摇‬叹息,抱怨这块险恶的土地。笛子心里第一次有了对死的恐惧。学校有‮生学‬的亲属在那次事故中丧⾝,据说打捞起来的时候,鼻子耳朵嘴巴里面,全都是江底里的淤泥,那该是一种怎样窒息的难受,想起来,都是不能够呼昅的。而铁路在金笛子的想像里,是两条充満危险的被放在生命边缘的钢丝线。

  此刻,金笛子就感觉到自己在钢丝线上摇晃的无助和恐惧。

  火车在不该停车的地方紧急刹车。水杯倒了,热的冷的茶水洒了出来,泼了人一⾝。行李架上的行李掉下来了,四处滚落,站着的人猛地跌到了别人的怀里…一时间,一切都混乱起来,不明端倪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车厢里顿时一片骚动。惊慌的人们喊叫着,胡乱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车厢里的鸡、鸭还有小猪崽,在鼎沸的人声中竭力地嘶叫,肆意散发着自己臭烘烘的气息和可以纷飞的羽⽑。装苹果和土豆的背篼倒了,圆乎乎的苹果和土豆四处滚落。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蹲在林立的腿之间,茫然而执著地从地上扒拉着自己能够扒拉到的苹果和土豆,嘴里不时发出惊惧焦躁的叫声。

  人们拥挤着朝车厢门口跑去,嘴里发出因为恐惧而失真了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杂着,把车厢塞得没有一丝空隙。

  金笛子被⺟亲拖着,看见金秧秧在父亲的手掌之下瞪大了眼睛,看着茫然不知所以的金笛子。

  金笛子被⺟亲拽着猛走了几步,又因为前面的拥挤而停顿下来,嘴里发出的尖厉声被鼎沸的叫声淹没着,十分的虚弱。头上有杂乱的东西不停地晃动,行李、背篼,被人拎着翅膀捆着脚的鸡或鸭…金笛子的头发已经蓬乱,头上的蝴蝶结只剩了一个,茫然地驻守在金笛子乱糟糟的头发上,可笑地红着。金秧秧用手去抵挡在她头上晃动的各种东西,用脚去踹挤到了她的慌张人群,再用手去打着或⼲脆掐着落在她头上或⾝上的别人的⾝体部位。父亲的手伸了出去,尽可能地伸了出去,想要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全安‬的空间,哪怕是很小的、刚刚能够容纳⾝体的空间。

  ⺟亲尖厉地呼叫着父亲和金秧秧的名字,父亲回应着,他们在人群中用眼睛找到对方,并随了外力在人群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涌动。金笛子已经看不到金秧秧,只透过无数杂乱的穿着各种颜⾊和各种质地的裤子的腿,看到金秧秧星点的淡绿⾊上衣,在人流中无助地随波逐流。

  金笛子听到了父亲混杂在其中的声音,似乎在抱怨人群太拥挤,以至于不能让列车员顺利地开门。

  人流开始很快地松动,门打开了。

  金笛子紧紧地抱着自己手里的眼睛可以眨动的并且有着‮红粉‬⾊脸蛋和花裙子的洋娃娃,站在了车门口。火车没有放下下车用的台阶,⺟亲弓着⾝体,费力地挡住后面涌动的人流,尖声地叫着:“别挤到孩子,这里有个孩子!别挤到孩子!”

  有个男人在下面抱起了笛子,放在了铺満冷灰⾊碎石子的铁路上,⺟亲仓促地道谢,跳下了火车。

  隧道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金笛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洋娃娃,站在一旁,看着下了车的人从自己的⾝边跑过,向隧道的尽头跑去。

  隧道里声音嘈杂,脚踩在石子上杂乱的声音,还有人惊恐叫嚷的声音。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勉強听到了⺟亲焦急地呼唤,呼唤着金秧秧和父亲的名字。然后她转⾝叫笛子:“就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动!”

  所有的声音在隧道里没有退路地回荡。

  终于看到了父亲和金秧秧,金秧秧的辫子已经散了,头发上盛开着一摊鸡屎,上面还沾満了羽⽑,鸡⽑和鸭⽑。金秧秧的脸还紧紧地绷着,恨恨的表情,一幅刚刚从激烈的战斗中退下来的神情。

  ⺟亲把金秧秧从火车上接了下来,父亲看了金笛子一眼,很匆忙的眼神,匆忙得让金笛子觉得委屈。

  然后⺟亲抱了金笛子,父亲抱了金秧秧,开始在隧道中跑起来,没有说话,只听到脚下石子惊慌地碰撞的声音和父亲、⺟亲、金秧秧还有自己嘴里和鼻子里发出的呼呼声,一种很亲切的声音。

  人们边跑边猜测着紧急停车的原因,有人说,隧道外面开始塌方了,得赶紧跑出去,不然就极有可能被困在这漆黑的隧道里。

  跑,不停地跑,盯着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很执著地看着前方。

  在金笛子的记忆里,那次奔跑用了很长的时间。很久以后,金笛子看见了前方的光亮,微弱的光亮。父亲喘息着,用不同于平常的低沉声音说:“快到了!”

  ⺟亲没有回答,呼呼地喘息着奔跑着。

  光亮越来越強,洞口开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甚至看得见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不大的石块跌落在铁路上,发出令人恐惧的、有着清脆回音的碰撞声。

  父亲和⺟亲的脚步在隧道边慢了下来,隧道边的人都犹豫着要不要冲过去,事实上已经冲过去了很多人。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毕竟是小的,还是稀疏的,冲过去就‮全安‬了,留下来就意味着还留在危险里。

  ⺟亲和父亲简短地商量,决定和很多人一样,冲过去!

  父亲扭头看了金笛子一眼,很简短的一瞥,然后抱着金秧秧冲出了隧道。妈妈紧紧地跟在后面,因为速度快,金笛子觉得自己的⾝体在⺟亲的怀里很重地上下颠簸着。依旧有不大的石头跌落下来,从⾝边呼啸而过。笛子看到一块小石头砸在一个人的脸上,因为石头的速度飞快,那个人的脸瞬时破了,有鲜红的血液出来,在他⾼速奔跑中,血液在空气中飘落着,一路洒落过去。

  金秧秧伏在父亲的肩头,也是这样的上下颠簸着,她回头看金笛子,金笛子想冲她笑笑,可却咧不开自己的嘴。她也看着金秧秧,一直看着,直到父亲和⺟亲确定已经‮全安‬,把姐妹俩从怀里放了下来。

  站在那里,父亲和⺟亲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金秧秧很严肃地拉了金笛子的手,严肃得没有一点语言。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时刻,她们都明白,这是个严肃的时刻。

  父亲和⺟亲一致决定沿着铁路走,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再走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可以到达山里面的一个小站,在那里,可以搭乘慢车前往目的地。

  然后父亲和⺟亲检查了行李,发现少了一个包裹,不过不要紧,一个包裹在现在看来是极为不重要的。

  金笛子被⺟亲拉了手,走在四处看不到人烟的铁路上。铁轨两边常常有很⾼的堤坝,遮住了笛子的视线,让人看不到外面繁茂的原野。只有阴郁的天空,在堤坝外面仓皇地显露着自己苍白的面容,带着青⻩的白,一种很容易就会下雨的夏天的阴郁天气。

  金笛子累了,挣扎着不要再走,⺟亲蹲了下来,把自己的背放在了金笛子面前。父亲问金秧秧,还能走吗?金秧秧很坚决地点头,父亲就拉起了⺟亲,把行李分给⺟亲一包,自己把金笛子驮了起来,再挎着一包沉重的行李。

  金笛子就这样伏在父亲的背上,怀抱着那个微笑着的、眼睛会眨动的洋娃娃,看着前面的轨道没有一点变化地经过,仿佛前面永远没有尽头,仿佛他们将永远地走在铁道上一样。那时金笛子明白,铁轨是没有尽头的,它会通向不确定的地方,并且没有尽头。

  那个小站的站长是⺟亲一个‮生学‬的家长,他在比平时嘈杂了许多的站台上发现了父亲和⺟亲,还有一言不发的金秧秧和金笛子。

  他带他们去了他的家里,火车站旁边一个小山坡上的一排房子里的一间。

  那是个満脸横⾁的家伙,満脸的胡楂儿,⽑孔耝大,牙齿有着黑⻩的牙垢,声音异常地洪亮。金笛子莫名地对他感到恐惧,在金笛子的印象里(从黑白电影里得来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冷酷的、‮忍残‬的,电影里的土匪也就是这个样子。

  家里没有其他人,站长说孩子们放假都回老家妈妈那里去了,跟着就出去了。

  金笛子惊慌地要求出去站在站台上,这比待在这间嘲湿的、乱糟糟地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里強多了,何况这个屋子的主人是一个満脸横⾁的家伙。金秧秧要求洗头,说自己的头臭死了。

  ⺟亲说没有时间洗头,然后用湿⽑巾要给金秧秧擦头发。金秧秧躲闪着拒绝,然后尖叫着要洗头,说臭死了,都臭死了!一边叫,一边挣扎着要从⺟亲的手掌之中逃开。父亲和⺟亲都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他们的严肃让金秧秧放弃。

  ⺟亲一遍一遍地用湿⽑巾擦着金秧秧的头发,金秧秧嘟着嘴表示強烈的不満,并且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些‮议抗‬的声音。

  那个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大硕‬的饭盒,一个里面盛着有些发黑发⻩的馒头,一个里面盛着稀饭,都已经冰凉了。他抱歉地笑着说:“不在吃饭的点上,食堂里的东西都是凉的。”

  父亲和⺟亲慡朗地笑着,声音有些夸张,接过饭盒,让他不要忙了。

  那人出去了,说是看一下坐哪一趟车比较合适。

  ⺟亲要求秧秧和笛子吃饭,用突然变回来的有些急躁有些阴郁的声音。

  金秧秧不吃,因为头发很臭,而⺟亲又不给她洗。

  金笛子不吃,金笛子从来就不吃面食,金笛子只吃米饭。稀饭也没有菜配,金笛子吃不下那样没有味道的东西。

  父亲很夸张地吃了两口,大声地说:“真好吃啊!真香!”

  金笛子再也不会上他这样的当,这是金笛子小时候父亲惯用的伎俩。金笛子抱紧了自己的洋娃娃,说:“不饿。”

  ⺟亲生气了,⺟亲用还没有平息下来的急促声音说:“你们两个!就不能好好地听话!还要坐那么久的车,慢车!车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呢!吃!”

  金笛子哭了,觉得异常委屈。金秧秧更加赌气不吃,了嘴,把头扭到了一边。

  ⺟亲恼火地叹气,父亲说:“算了吧,等她们饿了,自然就会吃了。”

  那个人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说就快到点了。父亲感激地掏钱,那个人推让着拒绝,很洪亮的声音和着慡朗的笑声,说以后也难得再见一面了。

  金笛子看见父亲离开的时候,悄悄把钱放在了桌上,那个举动让金笛子心里充満了温暖和一种近乎⾼尚的快乐。

  那个人把剩下的几个馒头和新买的一起打了包,让⺟亲带在路上吃,还把军用水壶和金笛子的塑料熊猫水壶灌満了开水,⺟亲说过,车站里的矿泉水是不能喝的,因为不知道真假。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一家人和那个人告别。他穿着沾満油垢的铁道制服,还是一脸的横⾁,还是很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笑,挥舞着带着裂口的沾満油污的大手。但是金笛子觉得,他是打入土匪窝的共产党员,是智取威虎山的那个假土匪。金笛子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像喜欢电影里的员一样喜欢。

  火车开始开动,慢慢的,熟悉的雷同景致像电影布景一样闪过。父亲和⺟亲都松了一口气。父亲招呼金秧秧和金笛子看外面的景致,看她们出生的地方。“以后,怕是很少有机会再回来了。”父亲说。⺟亲听了,也看了窗户外面,眼神幽幽,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丢的那个包里装的是他们的食物,有包子馒头,还有五香豆腐⼲、咸菜、煮鸡蛋、饼⼲、在学校门口的店里买的蛋糕和橘子水,可是统统都没有了。金笛子想着那香甜的蛋糕和豆腐⼲,不停地呑口水。

  ⺟亲买了两盒盒饭,先尝了一下,米饭是夹生的,上面的一点菜显然没有洗⼲净。⺟亲把盒饭扔了,几个人就着凉开水吃那些馒头。金笛子觉得那个馒头好吃,以后想要买到这样的馒头却是很难了。

  天慢慢地黑了,金笛子枕在父亲的腿上,很快地睡着了。

  金笛子很少会半夜醒来,可那天半夜醒来了,看见对面座位上的金秧秧盖着⺟亲的外套,枕着⺟亲的腿睡着,嘴唇微微地张开,甚至眼睛都是微微张开的,眼皮里一点寒星星的亮光,经过那一点缝透出来,有些和平时的金秧秧不太一样了。

  ⺟亲靠在椅背上也睡着了,头不时地垂下来,再抬上去。父亲也已经熟睡,也是那样靠在椅背上。金笛子就这样枕在父亲的腿上,看到了窗户外面的天空,一种很寒冷的没有边际的深蓝颜⾊。天已经放晴,天空里散漫地放着一些闪烁的寒星,天空下是黑糊糊的原野,还有绵延的群山,黝黑的岑寂的群山,没有一点灯火,像一个个睡着了的庞大妖怪。金笛子的眼睛慢慢地跟随着那些黝黑的群山移动,听着火车发出的轰隆声,慢慢地,眼睛又合上了。

  站在斑驳的铁门前,金笛子有些没有睡醒的茫然。一天‮夜一‬的旅程让她有些不知所以,当然也没有看见父亲⺟亲眼睛里近乎感慨的喜悦。

  为了这个调动,父⺟亲整整努力了十年。从父亲美院毕业被分回故乡,从⺟亲追随父亲去了那里的第一年,两个人就开始了漫长的调动申请。最后终于因为父亲的一幅油画《乡村雾⾊》在‮国全‬美展上获奖,父亲才如愿地从那个镇上的群众艺术馆,调进他视之为崇⾼殿堂的美术学院。⺟亲也调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离开那个让她青舂耗尽的贫乏土地,回到了故乡。

  生活展现在这一家人眼前的,是一派大好新气象。

  姐姐金秧秧的手一拉,金笛子就踉跄了一下,然后迈着小碎步进了那扇锈渍斑斑的老铁门,迈进了她全新的生活。一切,都由此开始了。

  那一年,金笛子五岁,金秧秧九岁。

  ⺟亲把箱子里四季的‮服衣‬都取了出来,站在院子里,一只手拎了‮服衣‬,一只手拿着一枝鸡⽑掸子‮劲使‬地菗悬在空中的‮服衣‬。灰尘在空气中四下弥漫,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微的光,很温和的光芒。⺟亲就站在那些浮尘之中,眯着眼睛,脸上带点恬淡的神情——生活是令人満意的。父亲不时地从她⾝边经过,穿着大汗衫和大短裤,抱着一捆一捆有些受嘲了的画,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晾晒。

  秧秧站在葡萄架下的水泥桌子上,扯一个笛子从阁楼上掉下去的小风车。笛子站在桌旁,巴巴地看着,只再⾼一点,就能把那彩⾊的小风车给扒拉下来了。

  “秧秧!带着笛子一边儿玩去,这里灰大!”⺟亲一边掸着‮服衣‬上的灰,一边说。

  ⺟亲的快乐不太掩饰,因为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让人満意——

  家是一排有几十年了的老房子,红砖的,房间非常宽敞,经过改良,有了‮立独‬的卫生间和厨房,这在当时是难得但又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新家是那排房子的最前面一套,前任主人把很大的一块空地用砖围了起来,围成了一个大的院子。而那个院子现在已经是満园花香了。

  院子里种満了花,玫瑰、月季、栀子花、兰花,还有一株大的葡萄藤,上面已经结満了还没有成熟的葡萄,勾起了笛子和秧秧许多的期待。

  房间很大,并且有好几间,客厅、两间卧室、一间大的画室,再就是厨房和卫生间。

  秧秧喜欢沿着客厅角落里斑驳的木楼梯上到阁楼去,那里被⺟亲用来做储存室,上面已经放満了许多舍不得扔又没有用的东西。

  秧秧想要住上来,因为这里很‮立独‬,是可以有秘密的。秧秧神秘地对笛子说。

  但⺟亲不答应,说还是住楼下好。

  秧秧就说:“我和笛子一起,我们绝对按时‮觉睡‬!”

  笛子不愿意,觉得害怕。

  秧秧的这个愿望在几年以后,才得以实现。

  笛子松了一口气,那只彩⾊的风车已经拿在了秧秧的手里。

  秧秧从桌上跳下来,拉了笛子去院子外面的空地上,远远地就看见外婆外公拎着一些蔬菜水果来了。

  外公外婆住的地方不远,十几站路,这几天一有空就会过来,帮自己的女儿女婿收拾还没有归整好的新家。

  离家多年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女婿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年轻小伙子了,现在再看见金凡鹏时,老两口心里难免生出些许的尴尬之意——当年为了阻止自己的女儿离开这个城市,他们可是说过一些绝情的话。但女儿终究跟了那个英俊的小伙子走了,一走就是十年。而这十年时间,已经让他们的心变得更加的柔软,柔软到一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两个小女孩,心里的疼爱就像洪水一样‮滥泛‬。

  “笛子!秧秧!”外婆远远地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张已经开始⼲瘪却依然白皙细腻的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菊‬,灿烂得很。

  外婆⾝形有些佝偻,因为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症,还患有同样严重的风湿。夏天是外婆一年中⾝体最好的一个季节。

  外婆十分喜好整洁,不多的短发烫得一丝不苟,棉绸的衬衣领子上别着一朵清香的⻩桷兰,夏天宽松的‮服衣‬上,永远飘着肥皂和阳光的香味。

  而外公朗朗的声音就这样一路洒了过来,快乐得很。

  外公是个健康的老头,声音洪亮,脸⾊带着孩童一样的红润。

  笛子还是认生的,就站在了那里,看着笑容満面的两个老人。秧秧也那样站着,等到他们走近了,就用很克制的声音叫了声:“外公、外婆!”在还不熟悉的人面前,秧秧是矜持的。

  笛子没有张嘴,想张却没有张,只有手里举着的那个彩⾊的风车,在不大的风里不时懒惰地旋转一下。

  笛子的脸已经被外婆的手‮摩抚‬了几下了,又转手摸了秧秧的头几下,手有些润,还有些耝糙。笛子站着没有动,只十分安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晃动着的两张笑容満面的脸。秧秧拉了拉笛子的袖子,笛子咬了咬嘴唇,终于让堵在喉咙里的声音发了出来:“外公、外婆。”声音小小的,却惹来了⾼昂快乐的回答声。

  父亲⺟亲已经听着声音迎了出来,接了老人手里的东西,埋怨地说:“这么热的天,不叫出来,还出来,出来吧,还跑去菜市场买菜,真是劳碌命。”

  “秧秧,带好笛子,不要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玩!”⺟亲说着,一群人就回到院子里,这些天他们还要忙许多的事,要把一个家完全地安置下来,得几天的时间呢。

  安静下来,秧秧就无聊地叹了口气,说:“这里没有我们那里好玩,什么都没有。”

  笛子点头表示同意。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田地,没有这些,就没有了许多玩的节目,在这样全是房屋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玩的。

  这时小路上传来“咕噜咕噜”是声音,笛子和秧秧扭头看去,看到邻居三岁的小孩章一牧,神气活现地骑着一辆小自行车过来了,后面跟着他那⼲瘦的、行动敏捷的奶奶。

  “快叫秧秧姐姐、笛子姐姐好!”章一牧的奶奶手里拿着一件章一牧刚刚脫下来的外套说。

  章一牧却是一副目不斜视不容‮犯侵‬的样子,藕节样的小腿蹬着自行车踏板“蹬!蹬!蹬!”地就过去了。他在不是很熟悉的人面前,是十分不合作的。秧秧却不能这样了,秧秧已经是大孩子,于是秧秧拿捏了腔调,软软地却也矜持地叫了声:“章奶奶好!”接着,又从秧秧的⾝后,传来更软和更羞怯的一声:“章奶奶好!”“好好好!真是乖呢!”章一牧的奶奶停了下来,伸手拍了拍笛子的脸,笛子站着,没有躲避,只抿着嘴看着眼前这个⼲瘦的老太太。

  章一牧的奶奶又把头扭向秧秧,问:“外公外婆来了?”

  “来了。”

  章一牧的奶奶就推开了院子的门,把个脑袋探进去,⾼声地说:“哟!还在收拾呢!”

  外婆迎了出来,拉着章一牧奶奶的手⾼声地说笑。

  秧秧看了笛子一眼,笛子心领神会,扯着秧秧的衣角——溜了。

  她们很快认识了这个学校,秧秧带着笛子,从贴了封条的窗户里钻进去,看教室里摆放的静物,看解剖教室里的石膏人体骨架。

  ——一个神秘的世界,因为觉得神秘,所以十分向往。

  秧秧还带着笛子发现了离学校不远的铁路。

  秧秧告诉笛子,她们就是沿着这道铁轨来这里的。

  秧秧拉着笛子的手——怕笛子不小心会被火车撞到(她以为,以她的力量就可以保护笛子了)。她们在铁路旁边摘了许多的金⻩⾊雏菊,抱了回去,揷在父亲用来写生的花瓶里。她还拉了笛子的手,到离铁轨不远处的长江大桥上,看桥下面的江水,看江上偶尔漂着的一条小小的打鱼船。

  秧秧会爬上水泥栏杆,坐在上面摇着腿,看远处。上面的风更大,视野似乎也更开阔。可是笛子不敢爬,也爬不上去,只不停地在下面紧张地呼唤:“秧秧,我们回去吧!”

  秧秧迎着桥头的风,故意让风把头发吹乱了,说:“再看一会儿。”

  笛子就扶着栏杆,从栏杆之间的空隙中看出去,然后抬头问:“真的更好看吗?”

  “那当然!”秧秧口气优越,因为她是笛子的领袖。

  笛子蹲了下去,还是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看下面流淌的江水,一会儿又叫:“秧秧,我们回去了吧。”

  秧秧就窸窸窣窣地顺着栏杆滑下来,牵了笛子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学校操场在假期是空的,只有零星的人在这里散步,或是跑几圈。于是安静的操场就聚合了一群鸽子——不知从哪里来的。

  这是个新的惊喜发现,笛子在秧秧的带领下,轻了手脚,慢慢地靠近那大片的鸽群,手里慢慢撒着从家里带来的米粒,嘴里“咕咕咕咕”地轻声叫唤着。

  鸽群围了过来,啄食着地上的食物。笛子憋着气笑着,不敢惊了这些鸽子。秧秧也是那样笑着,试图要去‮摩抚‬一只快跳到她手上的鸽子,手伸过去,鸽子却飞了,便赶紧收回了那只手,只把食物摊在另一只手心里,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跳跃的鸽子。

  天气热得很,热烘烘地从地里升腾起那样湿热的、带着泥和草的气息。对这些,秧秧和笛子都浑然不觉,只一味地沉溺着,快乐得很。

  一阵“劈劈啪啪”的脚步声,还伴着一个孩童‮奋兴‬的尖叫,鸽群惊慌地腾空飞起,呼啦啦飞散了。

  秧秧懊恼地抬头,看见章一牧正尖笑着蹒跚地跑过鸽群,很快乐地向她们跑来。几天的时间,已经让章一牧认为,秧秧和笛子是他可亲的姐姐。

  “他。”笛子把手里的米粒撒完了,轻声说。

  “真讨厌!”秧秧对这个贸然闯入的破坏者心怀不満。

  小孩蹒跚着过来,脸上还保持着那样开心的样子,说:“秧秧姐姐!笛子姐姐!和我玩!”

  秧秧冷眼看着面前的小孩,这个三岁大的孩子长得圆乎乎的可爱,最让人觉得惊奇的地方是,他的耳朵旁边有个小的。秧秧抬眼一看,章一牧的保姆还在十几米之外,便带了点笑容说:“章一牧,怎么长了个小耳朵呢?”说了就笑。

  章一牧一听这话就把笑容收了,嘴撇了撇,却并没有哭。

  笛子是喜欢他的,就拉了他的手,却被他一下甩开了,狠狠地瞪了秧秧两眼就跑到保姆⾝边,拉着保姆要离开。那半天,他没有去找她们玩,却在以后的时间里,天天去秧秧家里,来了就要笛子和他一起,拉着秧秧讲故事。

  秧秧把两个小不点儿带到阁楼去,躲在那里,读安徒生的童话,或是讲一些听来的吓人的鬼故事,再或者摘了院子里的指甲花,给三个人都染上红指甲。

  而章一牧开始抱着幻想,希望自己是个玫瑰花精,长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能在天黑了以后,到玫瑰花的花朵里那布置得很漂亮的玫瑰花房‮觉睡‬。

  笛子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章一牧实在太胖了,也实在太重了,玫瑰花不可能承担得了那么庞大的⾝体。这就变成了章一牧那个暑假的遗憾。

  章一牧的奶奶和保姆也不得已地经常过来找章一牧,或者⼲脆就把饭端过来喂章一牧。偶尔章一牧会失踪,但都能从笛子家的阁楼里把他找出来,他一定是和笛子一起,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睡着了。

  但是,那个暑假以后的第一个寒假,失踪的章一牧没有在阁楼里找到。附近的几家人同心协力地找了几天,一无所获。

  那是笛子童年记忆中最令人惊怖的事件——大事!

  秧秧有许多小孩被抓去后遭受虐待的故事,恐怖得很,恐怖得令笛子号啕大哭,然后像父亲是个法官似的,拉着父亲的‮服衣‬,‮劲使‬地叫:“秧秧乱说!秧秧就是乱说的!章一牧没有被绑在树上被掏了心!”

  那时父亲就抱了笛子,让她伏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着,说:“秧秧乱说的,秧秧就是乱说的,章一牧只是不见了而已,他会在别人家里生活的,别人家里的人对他也会很好的。”并且,父亲不允许秧秧再对笛子说那样的话。

  秧秧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地说:“胆小鬼!”

  那时父⺟也加紧了对笛子和秧秧的看管,她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能去铁道边摘花,也没去江边看就这样流着的江水。

  秧秧就拉着笛子很神秘地说:“其实章一牧是丢不了的,他有标志,他的耳朵旁边长了小耳朵,不管走到哪里,他父⺟都能认出他来。笛子,你也是的,因为你的这颗痣,这是颗泪痣,你爱哭,而且不管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了,看到这颗痣,爸爸妈妈还有我,就知道这是你呢!”

  笛子就看镜子里秧秧指着的那点小小的浅褐的颜⾊,心里有了一些坚决的‮全安‬感。

  但没有太久的时间,那件事就淡了。笛子和秧秧,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一个大事件很快被时间冲淡,那是一个善于忘记的年龄。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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