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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王跃文作品精选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90 时间:2017/9/28 字数:557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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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把绿军帽做成工帽的样子,低低地往前庒着,快盖住鼻子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叫法,当时我们都叫它鸭⾆帽。我平常只在电影里见特务和海上滩的阿飞戴这种鸭⾆帽。通哥戴着这种军帽做成的鸭⾆帽,在村子里走过,小伢儿们都很羡慕。 通哥的帽檐庒得太低,走路时自然得劲使儿昂着头,看不清脚下的路,腿就抬得⾼⾼的。当时我才八九岁,并不晓得这个样子就是趾⾼气扬。村里女儿家背地里说通哥很朽,极看不起的样子。“朽”是我的家乡方言,不晓得怎么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儿家纳着鞋垫,嘴里总得说些事的。她们最喜说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气。她们说通哥的近视,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样的。成天拿帽子盖着眼睛,哪有不近视的?近视就是书读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个活宝! 舒家祠堂是大队部。有个舂天的晴⽇,舒家祠堂前围満了许多人。我钻进人墙去,见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写⽑笔字。这张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刚廷家的,四周都有菗屉,据说是打⿇将用来装钱的。现在菗屉斗早不见了,只有四个空空的洞。记得每回斗争舒刚廷,大队⼲部就会说到这张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证。万恶的旧社会! 我头回看见通哥的帽檐没有庒着鼻子,而是翻转过去,翘在后脑勺上。通哥歪着头,⾆头伸出来,左右来回滚动,似乎他不是用⽑笔写字,而是用⾆头。我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了,晓得通哥是给大队出墙报。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对面站着秋萍。秋萍双手扯着纸角,望着通哥写字。通哥写完一行,就直起来,眯着眼睛打量刚写好的字,脑壳往左边歪一下,又往右边歪一下,就像栽禾时生产队长检查合理密植。秋萍看看通哥的眼⾊,再小心地把纸往下拉拉。 “孔二老四体不勤,五⾕不分…”我吃力地念着通哥写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级哩,抄字都认得!”马上就有大人夸我。村里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类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说:“六…六…六坨是块读…书读书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话结巴得嘴角鼓⽩泡,读课文却很流利。我受了夸奖,就有些忘乎所以,钻到秋萍前面,想帮通哥扯纸。秋萍啪地拍了我脑壳:“六坨,快过去,别把纸扯坏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晓得刚才是哪个说了这话,只听见是个女儿家说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大笑。 通哥抬起头来,样子很生气:“我和…和秋萍出墙报,是…是…大队支书安…安排的,哪个有意见…就就去找…支书…” “哪个有意见?扯纸只有秋萍会,我们又不会!” 这回我看见了,说话的是腊梅。大人们都说腊梅长得像李铁梅,眼睛大,辫子长,偏又嗓子好,最喜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秋萍听着脸一红,说:“腊梅你莫这么讲,我是服从组织安排。” 通哥说:“是是…是嘛,我们都是服从…从…安排…” 腊梅笑笑,说:“是啊,你是⾰命的螺丝钉,组织上要你在哪里钻,你就在哪里钻!” 通哥听出弦外之音,沉了脸:“腊梅,你…你…这是什么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话儿挑明⽩,便说:“腊梅,你一个⻩花闺女,怎么说得出口!” 腊梅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有说哪个是螺丝帽!” 秋萍低了头,钻出人群,飞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腊梅,你…真…真过分!秋萍…⽗⺟有…问…问题,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总理讲…的,有成份…论,不唯成成…份论!” 腊梅不等通哥说完,哼了声鼻子,也走了。通哥说到后面两句,只能望着她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李铁梅式的。 通哥继续写字,围观的人仍看着热闹。我趁机捡了秋萍的差事,给通哥扯纸。通哥没有骂我,准许我替他扯纸。我像受了奖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着看,念得结结巴巴。 通哥却以为我在学他结巴,突然抬头望着我:“六…六坨!你顽…顽…⽪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通哥气恼,发起无名火:“有有什么好…好看的,又不是杀…杀…年猪!”乡下没什么好看的,过年杀年猪,补锅匠补锅,剃头匠剃头,都会围着许多人看。 快⻩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课。还有半⽇,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方向,眼前⾎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胧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抓哪个才好,哪边喊声大就朝哪边张牙舞爪,结果哪个也没抓住。我幸好早早睁开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边骂几句娘,回去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在村里就有了个外号:王连举。乡下人并不忌讳外号,人家叫他王连举,他也答应。不过,地富反坏右不能叫他王连举,辈份小的不能叫他王连举。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却被他瞪着眼睛骂了:“你还晓得叫我福哥?叫王连举啊!”原来,不知哪个告诉福哥,他那个王连举是我叫开头的。 通哥有回问我:“六坨,王连举…是…是你叫出来的?” 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说:“幸福真像…像死了王连举。要是真的打…打起仗来,他说…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墙报,摇头摇说:“写字就是上…上不得墙,放在桌…桌上好看,贴上去就像…像…抓烂的。” 我随了通哥去溪边洗⽑笔。他把⽑笔一支支洗⼲净,一支支递给我。通哥说:“古…时候有个人字写…得好,你晓得人…家费了多…少功夫吗?” 通哥这会儿又像老师了,我便紧张起来,摇头摇。 通哥说:“他家门前有个⽔…⽔塘,他每回写…写完字,就在⽔塘里洗…洗笔洗砚。天…天长⽇久,⽔塘里的⽔都变…变成墨,可以拿去写…写字了。” 通哥说:“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说:“这个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说着,就拿⽑笔在⼲石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羲”字,正楷的。“这个字很难…难写,很…很难认,读…西,东西的…西。”通哥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平⽇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认识这个字“羲”的,再也没有忘记过。事后我还拿这个字去考同学,没有人认得。倒是有同学说是马列主义的“义”字,繁体的。村里墙壁上、田垅里的土坎上,尽是石灰写的标语,也有些“义”被写字的人故意写成繁体,显得很有学问。 通哥接过⽑笔,走在前面。已是⻩昏,蛙鸣四起。通哥问:“六坨,你晓得孔二老是…是什么人吗?” 我说:“你在墙报上都写了。” 通哥说:“你是…是说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坏人,他想谋害…⽑…⽑主席。但…但是孔二老都死了两…两千多年了,他是我们老…师的祖…宗…” 通哥并没有说孔二老是好人,可他说了“但是”我就听出些意思来。这时,面碰见秋萍。她站在路中间,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还没说完孔二老,喊道:“…” 没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秋萍返⾝跑了。我弄不明⽩,通哥同秋萍就像闹了意见。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孔二老是好人吗?” 妈妈吓死了,忙问:“你听哪个说的?” 我说:“通哥说孔二老是老师的祖宗。” 妈妈说:“六坨,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再说!” 二 通哥要上大学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听说这回上的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回来是要吃家国粮的。有人不信通哥会上大学,说肯定是幸福上大学,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俊叔听到了这些闲话,很生气,说:哪个上大学,又不是我舒俊说了算,大队上头有公社导领,公社上头有县里导领! 晚饭后,我去了通哥办公室。通哥叫我去的。当时我并不晓得他的房子应叫办公室,只叫老师房。每间教室的栋头,都有间老师房,只容放张办公桌,一张小。学堂有十来间这样的老师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里。学堂就在村后,从前是坟地。建学堂的时候,挖出很多人骨,吓死人了。这里不知埋葬过好多先人,坟重着坟。有回,我们教室的地面突然陷进去一块,有个同学连人带桌椅掉进坟坑里。我们好久都不敢碰那个同学,总觉得他⾝上有股死尸的气味。 我趁天没黑,飞快跑到通哥那里。通哥正在看书。灯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闻。通哥并没有回头,只说:“六坨吃…过饭了?” “吃过了。”我问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学吗?” “你是小…小孩子,问…问这些做什么?”通哥望着我。 我说:“应该是你去上大学,福哥字都不认得几个,你还会写⽑笔字。” 通哥笑笑,说:“上大学又…又不考⽑…笔字!” 我问:“那考什么?” 通哥说:“就是几…个⼲部,一个…一个叫我们进去问…话。” “问什么?”我很好奇。 通哥说:“问我什么叫儒…法斗争。” 我隐约晓得儒法斗争的意思,却说不清楚,有些紧张地望着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说:“儒…法斗争,报纸上天…天讲,魔…芋脑壳都…晓得。” 魔芋是地里长的一种块植物,大如人头。我们那儿笑话别人蠢,就说他是个魔芋脑壳。我正想象那魔芋的样子,真的很像人头,却见通哥笑了起来。 我以为通哥笑我,忙逞能,说:“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韩非子,是吗?” 通哥摸摸我的脑壳,说:“六坨真的很…聪明,比…比幸福強。幸…福二十几岁的人了,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通哥没有说幸福闹了什么笑话,我也不问。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过之后,会告诉我的。果然,通哥笑过之后,长长地了几口气,说:“幸福说,儒…法斗争,就是⽇…⽇本和法…国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狗…咬狗的斗争。” 我没想到幸福这么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那儿土话“儒”跟“⽇”同音,都读成“⽇”我脑子里立即想起广播里天天喊的那句话,说林彪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大军阀、大阀。我想不出幸福是什么阀,心想他应该叫做大蠢阀。我只闷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通哥尽管还没有去上大学,我却感觉他的学问好像比平⽇大了许多,不敢在他面前出丑。 “通哥,你看什么书?” “牛…虻,小…说。” 通哥拿起桌上的书,瞟了眼封面,并没有把书给我看。我听成了“流氓”觉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说:“你还…小,这是长篇…小说,长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远不会看流氓小说。可是,我看通哥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居然満面微笑,望着我。心想,难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说了吗? “六坨,我想同…秋萍谈…心,写…了封信。她娘老太…厉害了,我不敢到…她家里去。”通哥脸上突然通红起来。 我忙说:“通哥是要我送⽑信吧?” 通哥说:“六坨就…是聪明。” 我拿了信,走到门口,却不敢出门了。 “怎…么了,能…完成任务吗?”通哥突然像个解放军首长。 我说:“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说:“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没…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门。” 学堂其实没有校门,大家习惯把场外面进村的口子叫做校门。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说:“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从通哥像解放军首长那刻起,我就觉得自家像小兵张嘎了。解放军跟路八军我分得并不太清楚。我脑子里响起冲锋号的旋律,都是电影里的。我走到拐弯处,忍不住回头望望。只见通哥站在场中间,朝我挥手。但他挥手的动作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手举过头顶,慢慢的左右摆动。通哥挥手的动作很快,就像赶蚊子。我明⽩他赶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飞跑起来,惊得村里的狗狂叫。我马上想起妈妈的话,狗叫的时候,千万别跑,不然狗会追着你咬的。我只好慢下来,警觉地看看四周,再从容前行。狗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我慢慢走着的时候,感觉自家就像深⼊敌后的地下工作者,正机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満是特务、宪兵。 快到秋萍家的时候,我步子更慢了。秋萍家其实就是我三伯⽗家,分出两间,供他们家住下。记得有一年,突然有辆卡车拉来些箱子、柜子和桌椅板凳。卡车停在祠堂前面,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女儿家。那个女儿家脸比所有人都⽩,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不望人。 “长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儿说。 那朵花就是秋萍。很快,附近十几个村子都晓得舒家坳有个秋萍,城里下放的。有人背地里不叫她名字,叫她阿庆嫂。舒家坳的⽑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秋萍演阿庆嫂。秋萍其实也演过李铁梅,但人们只叫她阿庆嫂。铁梅是腊梅的外号。 秋萍家在我三伯⽗家西头搭了个棚子做厨房。我猫进了她家厨房,想先侦察情况。灯光从木板透过来,照进厨房里。我趴在木板处往里看,见秋萍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雪花膏。她左右看着自家的脸,又呲开嘴看自家的牙。正在这时,听得她妈妈的声音:“一天到晚只晓得照镜子!” 秋萍忙收起镜子,低头坐着。她妈妈我叫向姨,听说原是在城里当老师的。向姨说:“幸福有什么不好?人家马上就是大生学了。” 秋萍说:“他上大学又怎么了?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像个王连举!” “王连举怎么了?人家长在乡下,梳个西式头,就说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学了,那样子就是知识分子!”向姨说话间,手在女儿头上不停地戳着。 秋萍说:“你真以为他会变成知识分子?亏你自家还是知识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来越胆大了!”向姨说“俊叔要是不照顾我们,我们永远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乡下,我还少几个人欺负!”秋萍说着,庇股一蹦,转过⾝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了,弯着,像半边月亮。 向姨大声说道:“我已答应俊叔了!” “你答应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没来得及听清秋萍说什么,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秋萍挨打了。我吓着了,不小心碰着什么,哐地一声响。 “哪个?”向姨厉声喊道。 我忙学着猫叫:“喵…喵…” 我学猫叫几可真。 向姨骂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猫呀、老鼠滚在一起吧!” 听得门哐地一声,向姨出去了。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动耸着。这时,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务。向姨那么凶,我也不敢进她家去。 我继续学猫叫:“喵…喵…” 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边学猫叫,边学猫抓着壁板。 秋萍终于回头望望,很怕的样子。后来我晓得她的真的很怕猫。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从木板里塞进去。秋萍先是吓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儿走上前来,菗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着摸出她家厨房,飞跑。 三 老师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师星期天出工的,会得到俊叔的表扬。通哥教书之外从不出工,除非大队安排他写⽑笔字。通哥星期天会躲在老师房看书,从早看到晚,中饭都不吃。 这是暑假,老师房热得要命,通哥跑到村头的大樟树下看书。我打猪草回来,路过樟树下,通哥喊我:“六…坨,来!” 我背着猪草走到他面前,晓得他又会问⽑信的事。⽑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还老是问我。 “六…坨,信真…是…秋萍拿…走的吗?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说:“真是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来了?” 通哥脸刷地红了,说:“她找…我做什么?我是找…秋萍谈…心。” 我说:“谈心你怕什么?” 通哥笑了起来:“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顿时脸上发烧。我们乡下说哪个伢儿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当时才八岁多,这话听来很丑。 “把猪…草放下,坐…会儿。”通哥说着,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我听成“流氓”的小说。 我放下背猎草的竹篓,坐了下来。树下清凉,头顶早禾郞吱吱长鸣。早禾郞就是城里人说的蝉。 通哥说:“六坨,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我不晓得什么是恋爱,懵懂地摇头摇。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说:“不…晓得,不晓得就…好。”他再往下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了。他抬头望着空中的⽩云,一会儿说天上的太、月亮、星星,一会儿说大海和大海里的石头。我从未见过大海,任他怎么讲都不明⽩。 “长…大了,你就会…晓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脑壳。 这时,队上收工了,社员们扛着锄头进村子。通哥收起书本,往村头张望。有人从樟树下走过,说:“舒通,你会享福啊!跑到樟树下面坐着!” 通哥嘿嘿笑着,眼睛却朝村口的溪边望去。社员们出工回来,都会在那里洗洗脚。“城…里人,就…是讲究些。”我听通哥这么一说,晓得他说的是秋萍。原来大家洗完脚,腿依旧⾼⾼卷着。只有秋萍把腿放下来,左右看看⾝上是否还沾着泥。 秋萍原本低头走路,她突然看见了通哥,马上闪进旁边岔路去了。秋萍闪进岔路的那一瞬,斗笠下面那张雪⽩的脸,涮地红了。岔路并没有马上拐弯,可以看见她飞快地走着碎步,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秋萍消失在拐弯处的时候,我听得通哥叹息了一声。 “通哥,秋萍不愿意和你谈心?”我问。 通哥低声骂道:“莫…讲!” 我不敢讲了,同通哥招呼一声,准备回家去。我刚背上猪草篓子,通哥说:“六…坨,吃过晚…饭跟我到河…里澡洗去!” 我们那儿,游泳就叫澡洗。那条河叫溆⽔,汇⼊洞庭湖,再到长江。长江的⽔是要去东海的,从小我听老人讲东海龙王的故事,就感觉自家像溆⽔里的一条鱼,紧贴着河底往下游,游往东海去。河离家三华里左右,得走过一片田野和沙滩。没有大人陪伴,我们小伢儿是不准去河里澡洗的。其实我们平时也偷偷儿去,只是不敢让大人晓得。热天在外混了半⽇回来,爸爸或者妈妈会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划一下,如果留下⽩⾊的痕迹,就会挨打。无可抵赖,肯定是下河澡洗了。今⽇妈妈听说我跟通哥去澡洗,就答应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师。 那天晚饭吃得早,我同通哥穿过甘蔗林和桔园,爬上河堤,只见河面闪着金光。落⽇正衔在我们⾝后的山口上。 “通哥,风篷,风篷!”我指着河的上游。 通哥问:“六坨,你知…道风篷在书…上是怎么说…的吗?” 我摇头摇:“不晓得。” 通哥说:“叫帆,这么…写的。” 通哥说着,就拿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帆”字。 “为什么船上要扯帆?”我问。 通哥说:“借助…风力,船就不…用撑竹篙,自家会…走。你…看看,船越来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见船尾冒着炊烟。一个女人从河里舀了一瓢⽔,倒进锅里,顿时热气腾腾。女人后面有个光着上⾝的男人,端着碗喝酒。 “通哥,他们在河里做饭吃,几有意思啊!”我很是羡慕。 通哥说:“是有…意思。我哪天也过…过这种⽇子。” 下了河堤,踩过松软的沙滩,再走过一片鹅卵石,就可下河了。河⽔先是浅浅的,越到中间越深。通哥说:“六坨,我到中…间去了,你只能在浅…⽔里玩,千…万莫到深⽔去。” 我说:“我会游泳了。” 通哥说:“会游也…不行。我不晓…得你是在塘里游?那是死…⽔,这是活…⽔,⽔急,还怕有流…沙。” 通哥独自到深⽔里去了,我只好在齐深的⽔里扑腾。扯着⽩帆的船渐渐远去。 我多次试图往深⽔里泅,都被通哥严厉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听话,我下…次就不带你来…澡洗了。” 我生怕通哥不带我下河澡洗,只好回到浅⽔里。我不停地潜⽔,每次都憋得脑壳发,才猛地跳出⽔面。 我再次从⽔里跳出来,猛然间发现天已漆黑了。我朝深⽔里望去,不见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声叫喊。 不见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见通哥答应。 我害怕起来,全⾝发⿇。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时听过的很多流沙和落⽔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鹅卵石顶得我的脚板心生生的痛。 “通…哥…”我边喊边逃,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突然听见对岸有人大喊:“捉贼啊!捉贼啊!”我猛地一惊,反而不怕了。我朝对河望去,只见浓黑一片。我晓得那浓黑处是甘蔗地,属于对河李家村。 “捉贼啊,捉贼啊!”叫喊声没有歇下来。 星空之下,河⽔泛着点点⽩光。河央中的⽩光着,发出响声。一定是那贼逃过河来了。贼我也是害怕的,转⾝继续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听见通哥叫我。 我回头一看,见通哥手里举着东西,在⽔里朝我招摇。我不敢相信,惊疑地望了会儿,才回到河里去。 原来通哥跑到对岸偷甘蔗去了。这时,对岸捉贼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吓死我了!” 通哥递给我一甘蔗,说:“怕什…么?他…们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儿,通…哥那么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从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师,竟然当着我的面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顾不上说话。通哥却不停地说话: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没有偷自家队上的。” “口…渴了,吃甘…蔗,不算偷。读书人偷书也…不算偷。” “他喊捉…贼,怎么捉得到…我呢?我光…着⾝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着⾐…服,还是个老…头子。” 通哥边吃甘蔗边说话,突然问我:“六坨,你不会到学…校去说吧?” 我说:“不说。” 通哥又问:“我要你给秋萍送…信,你也没有告诉别…人吧?” 我说:“没有。” 通哥说:“那好,你当…得地…下员。” 通哥这么一说,我立即觉得庄严起来,似乎他刚才是缴获敌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划成,朝空中啪啪地扫。甘蔗蔸子弯弯的,正像手把儿。通哥笑笑,说:“你拿的是左…轮手。” 听说是左轮手,剩下的这节甘蔗我舍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时候,我边听通哥说话,边拿左轮手往四周瞄着,就像夜间警戒。 通哥说:“河里的⽔越…来越浅了。我小时候,⽔比现…在深半个人。古时候,这里的⽔只…怕还深些。” “什么是古时候?” 通哥说:“古时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诗人,叫屈原,他被国王赶…出来,就坐船到…了这里。他在诗里还写…到我们溆浦…” 通哥念了两句诗,我听不明⽩。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晓得那是屈原《涉江》里的两句:⼊溆浦余徊兮,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这两句诗的时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风吹起他的头发,样子很⽔。当时讲的⽔,相当于现在讲的酷。 通哥站着望了会儿河面,突然说:“六坨,你把左…轮手吃了,不然碰…着大队长,以为你偷…队里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轮手,才领着我继续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电影里的青纱帐,中又涌起了战斗情。我同通哥就像两位路八军战士,在青纱帐里穿梭,寻找战机打⽇本。通哥没有说话,我也不作声,就更像执行任务了。 我俩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有女人骂道:“你流氓!” 通哥马上拉住我,停了下来。 “你妈妈答应的!”我听出是福哥在说话。 “我妈妈答应,我又没答应!”原来是秋萍。 福哥语气很恶:“你不答应,约我出来做什么?” 秋萍:“我想同你说清楚,让你死心!” 福哥大声说:“我今⽇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強奷!”秋萍厉声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 通哥突然甩开我,飞跑过去,大喊:“王连举…你不…是人!”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那里已是桔林了。桔林里很黑,两人黑影呆立在那里。福哥说:“栾平,管你卵事!” 我头回听说通哥的外号叫栾平,那是⾰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一个说话结巴的联络官。 通哥说:“管我卵…事?你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说:“你想吓我?我要让你成为反⾰命!我要让你坐牢!” 通哥说:“我是人…民教师!” “民人教师?你说孔二老是好人,你说孔二老是民人教师的祖师爷,你还看流氓小说!公社早就对你有看法,你好逸恶劳,从来不在生产队出工。”福哥说。 “你造…谣!你…你…你…”通哥气得更加结巴。 秋萍跑过来说:“通哥,我们回去!他敢说,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面,秋萍走中间,我走在最后。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月光很亮,秋萍⾐上的碎花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来,见通哥坐在樟树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那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四 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在场院里歇凉。饭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顶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里没出来,早觉睡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摇着大大的蒲扇。妈妈坐在矮凳上,也摇着蒲扇。妈妈把我拉近些,就便给我赶蚊子。我却想找机会溜出去。爸爸同妈妈很少说话的,除非有事要说。我和爸爸妈妈就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萤火虫在夜⾊里低低地飞舞。 爸爸突然说:“舒通可能出事了。” 妈妈忙问:“出什么事?” 爸爸说:“公社来人把他带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懒,人很老实,他会出什么事?”妈妈问。 我说:“今⽇通哥还上我们的课哩!” 爸爸严厉地说:“大人的事,你不要讲!” 我就不敢讲了,傻傻地坐着。没多时,爸爸开始打鼾,妈妈手里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摇摆。趁爸爸妈妈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没多远,听妈妈在后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别踩着长的!” 原来妈妈醒了。长的,指的是蛇。家乡的人对蛇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随便直呼其名。老辈人讲,祖先总是化作蛇回家来看望后人,屋前屋后看见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间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传说,背脊骨立即凉嗖嗖的,脚下似乎扫过一阵冷风。 我循着小伢儿的喧闹声走,晓得他们在那里玩打仗。还没吃晚饭的时候,三猴子就跑到我家门口,偷偷儿朝我招手。我跑去一问,他说晚上打仗,司令叫他来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俩说得很轻,妈妈却听见了,喊道:“不准去!” 猴子吓得一溜烟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转弯了,朝我大喊:“怕死不当共产!”我觉得很没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头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我没有哭,坚持战斗到最后。回家妈妈一边给我上草药,一边骂着说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听出战斗声在队上仓库那边,就朝那边飞跑。我跑着跑着,就感觉自家像离开场战多⽇的战士,马上就要回到战友们⾝边了。我会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报到:“报告首长,我回来了!” 突然,我被人从后面扑倒,膝盖摔得青痛。 “抓了个俘虏!”我听出是猴子的声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报到的!” 猴子说:“司令正等着你哪!” 猴子推着我走,真像他抓着了俘虏。 我说:“猴子,你诬蔑自家的战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我说:“你才是间谍哩!” 仓库后面就是草树塬。草树是我家乡的风物,通常是选⾼慡之地,立起⾼⾼的树桩,把⼲稻草往上码起来,像个竖起来的大巨纺锤。埋草树的地方,就是草树塬。现在快到早稻收割季节,⼲草没剩下多少,十几杉树桩⾼⾼地耸立着。 司令站在一棵草树下面,双手叉,威严地望着我。 “报告司令,猴子诬蔑我,说我是间谍!”我大喊着。 司令不说话,目光严厉地视着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间谍绑起来!” 几个战士拥上来,真把我绑起来了。原来他们早好了稻草绳子。我的手被耝糙的稻草绳绑得刺痛,骂了起来:“喜坨,我不玩了!” “⾰命不是请客吃饭,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对着我。 我被绑在扯完稻草的草树桩上,敌人的弹子在我耳边嗖嗖作响。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头的事,我有些害怕。这时,阵前杀声震天。瓦片好几次落在我⾝边,可我没法躲蔵。 喜坨掩护在前面的草树边,审问我:“栾平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在玩打⽇本鬼子,怎么会有栾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这个都不晓得!” “我是司令!不准喊我喜坨!”喜坨说“我是问你,舒通都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很恼火:“喜坨,你说栾平…通哥,那是真事,我们这是在玩,假的!” “报告,敌人冲上来了!”一位战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礼,立正。 司令大手一挥:“同志们,我们弹尽粮绝,冲上去,打⾁搏战!” 战友们喊道“冲啊”奔向仓库前面的晒⾕场。敌我双方叫骂、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晒⾕场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却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树后面,密切注视着战况。猴子跑了过来:“报告司令,敌人不肯假装打败仗,把我们路八军战士摔伤了。四⽑头上摔了好大一个包,他在哭!” 喜坨说:“摔个包还哭,算什么路八军战士!下回叫他做⽇本鬼子!警卫员!” 猴子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说:“你去把⿇雀叫来!” ⿇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总是路八军司令,⿇雀总是⽇本鬼子的小队长山田。不一会儿,⿇雀来了,话也不说,很不服气的样子。 喜坨说:“说好了的,打⾁搏战,⽇本鬼子都要倒下装死!” ⿇雀说:“回回我都是⽇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说:“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们回去!” ⿇雀朝晒⾕场大喊:“战斗结束了!” 没人理他,路八军同⽇本鬼子还在⾁搏。⿇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讲不玩了!” 晒⾕场慢慢安静了,路八军同⽇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树塬来。路八军指责⽇本鬼子说话不算话,讲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还同路八军硬拼,还把四⽑头上摔了个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路八军同⽇本鬼子见我仍被绑在树上,哈哈大笑。笑声仿佛让他们回到现实,便开始恶作剧。有人从后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庠庠,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骂起来,骂的尽是耝话,对他们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气。我的眼睛仍被人封着,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骂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终于松开了,也没有人哈我庠庠了。我的眼睛刚被封得金花四溅,这会儿仍黑云密布,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脸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这个间谍,敢骂我娘?”喜坨歪着头,凶狠地望着我。 我说:“就骂你娘!你家王连举耍流氓!” 喜坨说:“你说,我告诉我爸爸!要你像栾平一样,抓到公社去!” “哪个打的?哪个打的?”突然见四⽑妈妈拖儿子来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里很硬,骂着脏话,却闪⾝跑了。路八军同⽇本鬼子立即溃逃,只剩我还被绑着。四⽑妈妈骂骂咧咧给我松绑:“六坨,你同四⽑都是猪,只有让人家欺负的份!” 五 我放学回家,妈妈朝我招手:“六坨,你过来。” 妈妈语气平淡,脸⾊却不好。妈妈这种脸⾊我很悉,口就砰砰跳,低头走了过去。妈妈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庇股。妈妈打得气,才停了手。我没有哭,妈妈更加气愤,又重重打了几板。 打过之后,妈妈把我往后一推,盯着我:“和你讲过的,大人的事,你不要讲,就是不听!” 我本不晓得自家讲什么了,不过也没多大委屈。妈妈打儿子,天经地义。 “人家杀人放火都不关你的事,你好大的人?关你什么事?” “栾平还在公社关着,你也想进去?” “秋萍自家都不讲,你讲什么?哪个相信小伢儿的话?” 妈妈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听明⽩。 “王连举強奷阿庆嫂,我和通哥看见的!”我大声喊道。 妈妈慌忙望望门外,扑向我,捂着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两眼发黑,妈妈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呜呜地哭。 “你说护着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听你说过。” “我听你说过,你说通哥说,孔二老是个好人。” “你说通哥看流氓书籍。” “你说通哥同秋萍搞男女关系。” “我待过你,不要说大人的事。” “我待过你,一传十,十传百,好话都会变坏话。” “我待过你,你就是不听!” … 听妈妈不停地嚷着骂着,我真感觉到自家害了通哥。妈妈说的通哥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晓得了同妈妈说的,有些是我听别人说了告诉妈妈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腊梅。腊梅笑眯眯的,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抬头望着她。腊梅脸格外的红,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格外热。她摸摸我的脑壳,问:“六坨,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腊梅又问:“福哥同秋萍,你看见了?” 我听不懂腊梅的话,摇头摇。 腊梅急了,说:“你看见福哥強奷秋萍了?”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忙说:“我没有看见,没看见!” 腊梅说:“就是嘛!福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人家是大生学了。说通哥还差不多。” 我说:“通哥也没有!” 腊梅笑笑,说:“你晓得什么?人家就是当着你的面,你也不晓得是做什么!” 我听得糊里糊涂。腊梅不再问我什么,只是望着我笑。我就走了。路过秋萍家门口,见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树下,低着头来回走着。乡下像这么来回走动的人见不着,我就多看了几眼。福哥猛一抬头,看见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齿。我忙掉头跑了。我跑到家里,还在想福哥来回走动的样子,真像电影《大浪淘沙》里的那几个⾰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坏,我不愿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觉得他像里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还真有些像,长长的头发。王连举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过几天,通哥回到了村里。不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人同他开玩笑,说:“栾平你招了没有?” 通哥说:“我又…没犯法,招…招什么?” “没犯法,公社请你去做客?” 通哥说:“哪个…讲孔子是好…人?我讲…的?证…明人在哪…里?” 围着许多人,像看新媳妇。“是啊,哪个敢讲孔二老是好人?吃了豹子胆!”有人说。 “说我看流氓书,庇…话!我看的小…说,叫…《牛虻》!”通哥说着,无意间瞟了我一眼。我脸上辣火辣的。 有人说:“我们只晓得流氓,没听说过牛氓。” 通哥笑笑,说:“什么牛…氓?牛虻!你们天天看见…牛氓,还不晓得什…么是牛虻!” “我们天天看见牛虻?在哪里?” 通哥说:“就是叮在牛背上昅⾎的⿇蚊子!” 看热闹的人更加热闹了。“⿇蚊子就⿇蚊子嘛!⿇蚊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说看牛虻,只说看⿇蚊子,公社哪会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圆了眼睛,说:“话要说…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电话喊…我去的啊!电话打到俊叔…屋里,俊叔可以…做证。” 说到俊叔,就没人答话了。俊叔是支书,大队电话装在他家里。我经常去俊叔家里玩,喜坨是我们的司令。我很少听见电话响过,也很少看见哪个打过电话。只有一回,三⿇雀妈妈哭哭啼啼跑来,说快打个电话,要救护车,三⿇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丢了烟庇股,劲使地摇电话把手,摇上几圈,就拿起听筒,喂喂的叫唤:“喂,喂,总机吗?”然后再摇,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听得俊叔开始说话:“总机吗?请接公社卫生院!” 电话响起来,总不会是太好的事。要么就是公社开紧急会议,无非是央中又出问题了;要么就是哪个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车祸之类。乡下人没有天灾人祸,绝不会打电话的。 电话在乡里人脑子里是这么个玩意儿,通哥说自家是公社打电话找去的,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有人就开玩笑:“公社伙食好吗?是钵子饭吗?” 这话又把通哥惹火了。我们乡下,吃钵子饭,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脸红脖子耝:“哪个讲,我要骂娘了!” 六 通哥并没有坐班房,福哥也没有上大学。听大人们说,通哥坏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坏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里书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来他们俩总有一个会上大学的,现在哪个也上不了。 不见通哥有什么不⾼兴,福哥也没有脾气。夜里宣传队在祠堂排节目,通哥和福哥都会去。通哥是宣传队的,福哥是看热闹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着⾰命现代京剧,宣传队却不要他。腊梅也夜夜去大队部看热闹,她喜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宣传队里也没有她。宣传队里,通哥是领头的,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天打禾栽秧,晚上排节目。 祠堂里有个戏台,平⽇开会就是主席台,闲着不用就是我们小伢儿玩的地方。戏台两边各有一大木柱,我们男伢儿显本事,总喜顺着柱子爬上爬下。经常有小伢儿从戏台上摔下来,直地躺在天井里。天井地面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面头破⾎流。大人总是过了很久才晓得出事了,脸⾊铁青地跑进祠堂,哭喊着把小伢儿抱了回去。我们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过不了几天,这个小伢儿又跑到戏台上打打闹闹来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摔死过,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说,祠堂本来供着祖宗牌位的,破四旧的时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计较,照样保佑着子孙们。 公社李记书就在我们大队蹲点,住在腊梅家里。腊梅家是大队最穷的,她爸爸是个瘫子。上头下来的蹲点⼲部,专选家里穷的住,同贫苦农民打成一片。腊梅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村里哪个屋里有红⽩喜事,都是她去掌勺。 有天夜里,公社李记书来到祠堂,召集宣传队的人说话:“你们村的⽑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们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満⾜于只演⾰命现代京剧,要争取自编自演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 秋萍说:“舒通会编,就让他编。” 通哥说:“试试,我…试试…” 李记书说:“舒通,任务就给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现了。” 通哥说:“我争…取把任务完成好。李记书,我有个…请求。宣传队排节目不…比出工轻松,能不能宣传队的人⽩天只…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节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记书问俊叔:“我看可以,支书同意吗?” 俊叔说:“李记书同意了,我没意见。” 宣传队员们⾼兴极了,都笑眯眯地望着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壮劳力啊!”李记书说:“⽑泽东思想宣传很重要,⾰命生产两不误!群众的精神被调动起来,就会转变成大巨的物质力量!” 俊叔说:“我没意见,只是说说,说说。” 腊梅悄悄儿对福哥说:“什么了不起的!戏子!” 福哥点点头,偷偷儿拉了拉腊梅,两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说排节目的事,没人在意福哥同腊梅。我见福哥想拉腊梅的手,腊梅把手甩开,往前跑了几步。福哥学郭建光出场,比划了几个动作,就追上腊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腊梅其实都很想演戏的。 李记书同俊叔走后,宣传队又开始排节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场的,坐在那里看别人排节目。演出的时候,若是⾰命样板戏,通哥就蹲在戏台角上提词。宣传队的人都笑话他,说他只演得了栾平。可是没有他这个栾平,什么节目都演不成。我后来晓得,通哥这个角⾊,其实就是导演、编剧和总监,反正是灵魂人物。 秋萍自己跳着,不时停下来教别人。同样一个动作,别人摆出来,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来想去,就因为秋萍的比她们好看。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树底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肢一扭一扭地远去。 我正看得⼊,头被哪个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轻声问我:“你看见…福哥同腊梅出…去了吗?” “看见了。福哥还学着郭建光。”我说。 “我也…看见了。”通哥说着,嘿嘿地笑。 我问:“通哥你笑什么?” 通哥说:“没笑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我觉得通哥这种笑脸同腊梅那天的笑脸有些像,她也说我不懂。这时,看热闹的小伢儿追打起来,嘻嘻哈哈。通哥站起来,大吼:“你们…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毕竟是老师,小伢儿都是他的生学,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头望望我,说:“六坨你…也出去!今后排…节目,不准你们小…伢儿进…来!” 小伢儿是闲不住的,我们出来玩“蔵喏聒”就是城里人讲的捉蔵。划了几轮拳,正好是我倒霉:他们蔵,我捉。我面朝墙壁站好,隔会儿喊声“成了吗”直到有人⾼声回答“成了”我就开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圆,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树木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出黑黑的轮廓,贴在青⾊的天光里。每个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蔵着我要捉的人。可我四处寻找,都扑了空。我⾼声喊道:“打个喏聒!” 蔵着的人要打“喏聒”这是规矩。没听见“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声短促而隐秘,此起彼伏,好像每个地方都蔵着人。我只需捉住一个人,他就得顶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处打“喏聒”去了。 我仿佛听见樟树洞里有人打“喏聒”⿇着胆子朝那里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几个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树下面有个⾼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几人。这樟树是成了精的,哪个孩子生了病,大人都会跑到这里烧香。据说很灵验。我小时候,凡是大人们认为神圣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庙、土地庙和这个樟树洞。我就连自家屋里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本不敢进去,因为那里有神龛,家里老了人那里就是灵堂。 我离樟树洞越来越近,口跳得越是厉害。我给自家壮胆,有人敢蔵到里面去,我就敢爬进去捉他! 临近樟树洞,有股古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我几乎想吐。我不喜这种气味,那其实就是寺庙里常有的气味。那会儿虽说破四旧,可村后山上早没了和尚里破庙里,常有人偷偷儿烧香。我不爱去破庙里玩,就因为闻不惯那里的气味。 我听得樟树洞里有人说话,说明里面蔵着至少两个人。我⾼兴坏了,放慢了脚步。樟树洞很多出口,我怕他们逃走,就学解放军匍匐前进,然后一跃而起,扑了进去。 我扑住人了。可是,我刚扑着热乎乎的⾝体,猛地被人踢了出来,听得一声怒喝:出去! 我顾不得庇股痛,连滚带爬跑掉了。我慌中还是看清楚了,蔵在樟树洞里的不是小伢儿,而是大人,福哥和腊梅。他俩搂在一起,腊梅把脸蔵在福哥背后。 我有了上回的教训,决定闭口不提自家见到的事。回到家里,妈妈见我満⾝泥土,子庇股破了个洞,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妈妈骂我没长眼睛,撕扯着脫下我的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唤。妈妈本来不在意,听我喊痛,扯我到灯光下细看,见好几处青紫,就厉声问道:“⾝上怎么弄的?哪个打的?” 我说:“没有哪个打。” “你是猪?挨了打回来还不敢说?” “被福哥踢了一脚…”妈妈问之下,我不得不说了。 “他为什么踢你?啊?”妈妈问。 “我们蔵喏聒,我又不晓得他躲在樟树洞里,我摸了进去,他就踢我一脚。” 妈妈可气坏了,立即背诵⽑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着⾝子,让妈妈拉着,飞快地跑。妈妈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妈妈骂着嚷着,碰上别人问,就停下来,说:“你看看你看看,王连举那么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这样!他是二十多岁,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虽然很好,但还是看不清我⾝上的伤。别人就说几句王连举要不得,头摇走了。 俊叔家黑着灯,妈妈把他家门擂得嗵嗵响。听得俊叔在里面⾼声问道:“哪个?三更半夜的?” 门开了,俊叔披⾐出来:“啊,嫂子,你…”妈妈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说:“你看看我六坨⾝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灯,把我拖进屋里,说:“啊?我喜坨今夜没出去呀?” 妈妈说:“不是喜坨,是你家王连举!”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头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出来,说:“幸福做什么了?幸福还没回来哩!” 妈妈说:“你看看六坨⾝上,青一块紫一块,幸福踢的!” 俊叔⺟说:“小伢儿讲话要信半不信半,你讲是喜坨我还相信,你讲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妈妈更加气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来对场!说是喜坨我没意见,小伢儿不懂事。我气就气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头问我:“六坨,你讲真话。” 我说:“我讲的是真话!我听见樟树洞里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进去捉人,我不晓得福哥同腊梅躲在里面。” “啊?”三个大人都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妈妈本来还站在门外,马上进了屋。俊叔⺟忙关了门,望着我说:“六坨,你不要讲。” “我没有讲,他俩就是躲在樟树洞里,抱在一起!”我的声音很大。 “你不准说话了,听我们大人说!”妈妈猛地拉我过去,抱着我,抬头同俊叔和俊叔⺟说“六坨是不会讲的。他在家里只说被幸福踢了,我听着好气,就拖他来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晓得是这样,我就不带他来了。” 俊叔仍不相信,问我:“六坨,真的吗?” 我说:“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骂道:“报应!出报应了!” 报应,就是别的地方讲的孽障。福哥同腊梅都姓舒,按族规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居然不规矩,就是报应。当时我并不晓得问题有多严重,只觉得自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妈妈他们三个大人把我放在一边,去了里面。好一阵,他们才出来。妈妈不再说话,拖着我回去。俊叔⺟轻声对妈妈说:“嫂子,你就不要生气了。这个报应!这里有点风药,拿去和酒磨,给六坨。” “风药我屋里有,屋里有。”妈妈拖着我回来了。 爸爸找了个土钵碗,往里面倒了些酒,取来风药慢慢的磨。那药是种淡⻩⾊的块,治跌打损伤的,被乡里人笼统地叫作风药。 爸爸边磨药边问我:“他俩穿了⾐服没有?” 我说:“好像穿了,好像没穿,没看清楚。” 妈妈问:“他俩是坐着呢?还是怎样?” 我说:“坐着,好像福哥坐在腊梅⾝上,腊梅蔵在福哥背后面,我认得她的子,就是腊梅。我看见他俩从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妈妈,妈妈摇头摇。爸爸妈妈就不问我了。我当时并不晓得爸爸妈妈为什么问得这么细,硬要问福哥同腊梅穿了⾐服没有。过了些年我才晓得,我们乡下人以为撞见了男女之事会倒霉的,须得当着他们的面脫脫子才能消灾。乡下人把男女之事讲得隐晦,叫蛇相缚。 “不准出去讲啊!”妈妈冷着脸。 “我不讲。” “听到你在外头讲,打死你!”妈妈又说。 “我不讲。”我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 药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药,说:“六坨,以后要是看见男人和女人…没穿⾐服…你就脫一下子,反⾝就跑,不要回头。” “我为什么要脫子?”我听得懵里懵懂。 妈妈说:“听大人的,叫你脫,你就脫。俗话说,蛇相缚,快解!” 七 下午,祠堂里只有通哥和秋萍两个人排节目。其实他们是在编节目,我当时并不晓得这同排节目有什么不同。通哥哼着曲子,秋萍跳舞。秋萍跳着跳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弯捶背的,说:“通哥,你还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挠腮的笑,拿起二胡,说:“曲子是我自…己编的,还说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着二胡,⾆头就吐了出来,头不停地晃动。我觉得奇怪,通哥写⽑笔字的时候吐⾆头,拉二胡也吐⾆头。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说:“这个动作要改…改。这…样,这样…好…些。” 通哥比划几下,秋萍又笑了,说:“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来,丑死人了。” 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编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编的,他同样跳不好。 ⽇头快落山了,通哥说:“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来…教。” 秋萍笑笑,说:“曲子和舞都是你编的,还是你教吧。” 通哥说:“你要出…我…丑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发脾气,说不准小伢儿晚上去祠堂,哪里噤得住!晚上祠堂里照样尽是小伢儿,通哥最多大吼一声:“不…准吵!”因为结巴“不”字拖得老长,意外地增添了威严。 我吃了晚饭,早早的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儿比我还早些,已在里面台上台下飞窜了。只是再也没见福哥和腊梅来过祠堂。 通哥来得早,坐在那里独自拉二胡。他闭着眼睛,⾆头吐出来,头一晃一晃的。他那样子很好玩,就有调⽪的小伢儿站在他面前,学他的怪样子。通哥眼睛是闭着的,不晓得有人在学他。学他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在他面前站了一排,都闭着眼睛,吐着⾆头,脑壳一晃一晃的。很快,没有人打打闹闹了,都学着通哥拉二胡。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晓得出⿇烦了。通哥突然睁开眼睛,见几十个小伢儿在学他,一跳而起:“你们…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儿一哄而散。通哥见我仍坐在他⾝边,没有学他,就指着其他小伢儿:“你们都…出去!六坨…一个人可…以在里面!”通哥起一鼓捶,做出打人的样子。小伢儿像赶飞的小崽,在祠堂里面窜了几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来,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说:“没有,我没看见。” “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讲没…事的。”通哥说。 我说:“我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说:“是…啊,不…要讲,讲出去不…好。王连举不…管他,腊梅还要嫁…人的。” 我听不懂,想着妈妈讲的那句话,就笑了起来,说:“蛇相缚,快解。” 通哥说:“那是…信,没有那…回事。” 我问:“那我今后要是看见蛇相缚,不用解?”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没了趣兴,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开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刚才受了刺,⾆头也不吐,眼睛也不闭,头也不晃。可他拉着拉着,⾆头又吐出来了,头也晃起来了,只是眼睛没有闭上。 宣传队的人慢慢到齐了。突然,有人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立即红了脸,说:“没有,我没看见!” 女的就躲得远远的抿嘴笑,男的全围过来问:“都说你看见了蛇相缚了,真的吗?” 我说:“我没有看见!” 通哥突然红了脸喊道:“好了!你们不…成名堂!六坨几…岁的人?你们问他这…种事!六坨,不理…他们!” 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经事…正经事!我们今⽇排个新…节目,叫…《捶秧舞》,再现我们农民…社员的劳动…场面。舞我和秋萍编…好了,她…来教!” 秋萍说:“舞是通哥一个人编的,编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说:“大家边…跳边改,看看行…不行。” 这时,妈妈突然来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头玩,妈妈从来不会出来找我的。今⽇她找到祠堂来了,肯定有什么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着妈妈走了。刚走出祠堂门,妈妈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说:“你这耳朵就是不听话,回去整你的风。” 我一路上心惊⾁跳,真不晓得自家又闯了什么祸了。我从早上起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么错事。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一进门,爸爸先扇过一耳光来,打得我晕头转向,我立即哭了。妈妈又在我庇股上加了几掌,嚷道:“哭哭哭,哭个死?叫你不要出去讲,你就是不听话!” “我讲什么了?”我边哭边问。 妈妈说:“现在村里人都晓得你看见蛇相缚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发哭得厉害,大声喊道:“我又没有讲!我就是没有讲!” 爸爸问:“你没有讲,人家怎么晓得的?” 妈妈问:“有人问过你吗?” 我说:“只有通哥问过。” 妈妈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我哭泣着。 爸爸怒道:“蠢猪!你不等于说了?”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不停地流泪,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秋萍的事赖我说的,这回福哥同腊梅的事又赖我说的。我真的没有说过。我也不晓得说得说不得,只是怕挨打,就不敢说。那个晚上,应该是我平生头回失眠。 八 那个夏天,通哥的宣传队很风光,三天两头都去别的大队演出,最受人喜爱的节目就是《揷秧舞》。秋萍是领舞的,她的名字红了半边天。远近都晓得我们村有个秋萍,城里妹子。方圆几十里的地方,秋萍在哪里演出,后生家就往哪里跑。北方话叫小伙子,我们那里叫后生家。 宣传队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后,舒家祠堂前面就会聚集很多外村的后生家。他们都认得我们村的舒五或舒六,说是来找他们玩的。其实,他们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秋萍。但他们哪个也没有在村里碰见过秋萍。 晚上要是没有演出,秋萍就同通哥沿着村后的小溪慢慢地走。那条路很僻静,尽是参天古树,夜里很少有人去。溪边也有好几棵成了精的树,树上经常贴着红条子,上面写着四句口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郞;过路君子念一遍,夜一睡到大天光。我从小就晓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说哪个树上吊死过人,就是说哪个夜里在哪处遇上过鬼。通哥胆子大,不怕鬼,晚上只有他敢带着秋萍去那里。通哥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同秋萍在村后的溪边散步,真把我吓得腿两发⿇。那是我头回听说散步这个词,记得非常清楚。我还问了通哥:“什么叫散步?”通哥张张嘴,像是不晓得怎么同我说:“啊…啊…散步,就…是没事慢…慢地走,城里人才…散步。”我说:“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慢慢地走,妈妈总是怪我走路太慢,说我不把路上蚂蚁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我摇头摇,笑着。 有个下午,我手里拿着弹弓,在村里转悠着打⿇雀。突然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天黑了下来。我晓得要下大雨了,连忙就近往学堂里跑。我还没跑进学堂,雨就倾盆而下。我脫了⾐,只穿着短,站在学堂走廊里躲雨。 雨太大了,几米之外看不清东西。这时,一只⿇雀飞过来,站在窗台上。我瞄准⿇雀,啪地打了过去。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窗玻璃碎了。⿇雀自然飞走了。 “哪…个。”听得有人大喊。 我刚想跑掉,听得是通哥的声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里等着挨骂。“你怎么打…玻璃?损坏公…物,照价…赔偿!”通哥目光严厉。 我说:“我打⿇雀,除四害。” “你打⿇雀就打…⿇雀,打玻璃做…什么呢?” 我低着头,光脚丫在地上划。通哥说:“莫鬼…画符了,到我房…里去。” 我跟着通哥走,准备到他房里去再挨骂。没想到秋萍在里头坐着,笑眯眯地望着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顽⽪的啊!”通哥并没有再骂人,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着窗外⾼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烈猛些吧!”通哥⾼喊之后,哈哈大笑。 秋萍笑着,说了句广播里经常听见的话:“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说:“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秋萍说:“你不想出工,就说还要排节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说…排节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鸭呀,享受不了战斗的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通哥⾼喊的时候,讲的是普通话,也不结巴。怪就怪在通哥平⽇讲话结巴,课堂上念课文的时候不结巴,蹲在戏台角上提词的时候不结巴,这会儿⾼声喊着普通话也不结巴。我当时并不晓得⾼尔基和《海燕》,只觉得通哥真了不得,⾼喊起来就像电影演员。 暴风雨并没有像通哥说的越来越烈猛,而是越下越小;但时间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来,已近⻩昏了。秋萍说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会儿再走。 秋萍出门前,站在那里拿双手理了理头发,昂着头甩了甩。她甩头发的时候,肢随着动扭了几下。真是奇怪,见着秋萍的肢,我就会想起那次在樟树底下见到的情景:她飞快地迈着碎步,扭着轻盈的肢,消失在拐弯处。 秋萍走了,通哥望着窗外出神。西边山头上,云慢慢淡去,渐渐露出光。这是今⽇的最后一丝光。没过多久,天就暗下来了。 “六坨,你晓…得什么是爱…情吗?”通哥问。 我摇头摇。 通哥仍是望着窗外,说:“男人和…女人,两个人好…了,就有爱…情,今后就生活在…一起。” 我还是听不懂,只是望着他。通哥回过头,也望着我,说:“你还…小,同你说没…用。你快长大,就晓得什…么是爱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让我先走,他还要独自呆会儿。我出门的时候,回头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妈妈,你和爸爸是爱情吗?” 妈妈脸⾊都变了,问道:“哪里学来的痞话?” 我说:“通哥说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爱情,就在一起生活。” 妈妈说:“你老是跟着他做什么?他是书读到牛庇股上去了!” 妈妈边忙着做饭菜,边嚷着通哥太不像话。这时,听得通哥⾼声唱着⾰命样板戏:“共产员,时刻听从召唤…” 妈妈锅铲都没放下,跑到门口,大声喊道:“舒通!” “叔⺟…”通哥停住,笑着。 妈妈说:“你时刻听从召唤?叫你当老师,教生学,没叫你教他们讲痞话!” 通哥肯定觉得莫名其妙,眼睛睁得老大,问:“叔…⺟,我哪…里告诉生学讲…痞话了?” 妈妈说:“你要同哪个爱情是你的事,不要讲给六坨听!” 通哥不服气:“叔⺟,你这是封建思想。爱情是纯…洁的,⾼…尚的…” “你别给我扣帽子,还不就是男女关系!”妈妈闻得锅里的菜煳了,跑进屋里去了。 九 开学那天,通哥在班上讲:“这个暑…假,你们过得有…意义吗?劳动充…満快乐。我们宣传队天…天排节目,夜…夜演出,很…辛苦,但是很快…乐。” 我晓得通哥总是想办法躲避出工,打禾栽秧太辛苦了。听他说劳动快乐,我觉得很好玩。通哥说着说着,就点了我的名字,说我爱思考,肯学习,别的同学放假就野了,只有我像在学堂一样遵守纪律。通哥表扬我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自家打烂了学堂的玻璃,还想到通哥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烈猛些,就不要出工了。 “你们要好…好读书。不是我在表…扬自家,我要是不…肯读书,就编不出…好节目,宣传队就不会有…《揷秧舞》。我们现在开…学了,但是宣传队的演…出还忙不开。今⽇晚上,我们还…要出去演…出哩。”通哥说着说着又说到宣传队了。 同学们很佩服通哥,觉得他是学堂最厉害的老师。老师们围在一起,也都说通哥有才,说《揷秧舞》不光在全公社有名,在县里都有名了。老师们说着说着,话题就到通哥和秋萍⾝上去了。 “舒通,你自家承认,你们俩是在恋爱吗?”有老师问。 通哥笑笑,说:“人家是城…里妹子,迟早要回…城里去的,我算…什么?” “还不承认,村背后那条路,叫你们俩踩矮三寸了。”又有老师说。 通哥笑着说:“你们未…必跟踪?” “哈哈哈,承认了嘛!要晓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师们以为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着大人的事,并不回避。我也不晓得怎么就叫鬼摸了脑袋,莫名其妙地喊了句:“男女关系!” 我的声音很响亮,震得自家耳朵嗡嗡响。老师们都回头望着我,哈哈大笑。通哥黑了脸,瞪着我:“我还表…扬你哩,这么顽…⽪!”我一溜烟跑了。 有桩喜事儿在村里传着,说是公社要成立铁姑娘拖拉机队。村里女儿家都想去开拖拉机,她们只要凑在一起,就说这事儿。有的家里大人就上俊叔家说,让他帮忙。俊叔说这是公社管的,他说不起话。公社李记书就住在村里,夜夜睡在腊梅家。可是没有哪个敢去找李记书说。慢慢的,女儿家们发现,只有腊梅从来不同她们说开拖拉机的事儿。她们就猜,肯定是腊梅去开拖拉机了。 她们猜对了。有天,腊梅突然打上背包上县城去了。俊叔说派腊梅去学拖拉机,生产队和大队都盖了章,公社批准的。哪个也说不上意见。 冬天快到的时候,腊梅开着红⾊的拖拉机回到了村里。拖拉机没有棚,老远就见腊梅⾝子一跳一跳,就像骑马。她戴着啂⽩⾊草帽,肩上搭着条⽩⾊⽑巾,很像村里墙上到处可以看见的邢燕子画像。 腊梅开回来的只是拖拉机头,后面没有拖斗。拖拉机停在祠堂前面,围着很多人看热闹。正好是放学的时候,生学们都往拖拉机跟前凑。腊梅笑着同所有大人打招呼,那神气就像从队部回家探亲的军人。好像她的口音也有些变了,有些城里人讲话的味道。有人就说,腊梅出去学开拖拉机,人都学漂亮了,有些像街上的人了。 “腊梅,怎么只开个脑壳回来?”有人问。 腊梅说:“运输的时候挂拖斗,耕地的时候挂犁和耙,我是回来取⾐服,就什么都挂不。” 这时,通哥腋下夹着课本,挤了进来,说:“腊梅要是挂…个拖斗回来,夜里就拉…我们去野坪演…剧。” 腊梅说:“我就是挂拖斗回来了,也不敢送你们去。要节约柴油!” 通哥笑笑,说:“哦,铁姑娘…拖拉机队的,思想都蛮…好的。” “通哥你莫挖苦我。”腊梅跳下拖拉机,拿⽩⽑巾在脸上擦擦,其实她脸上什么也没有。 通哥说:“我哪敢挖苦…铁姑娘!你思…想好,怎么不自家走…路回来呢?开空车回…来,也浪费柴…油啊。” 腊梅说:“我开空车回来,李记书批准的。李记书明天去县里开会,我顺便送他去县城。” “李记书今…后有拖拉机坐了,不要骑…单车了。”通哥说着,抬手摸摸拖拉机。他手上的粉笔灰没有洗,一摸一个印子。腊梅很心痛的样子,忙拿起座位上的抹布擦擦。 通哥就说:“腊梅你硬…是对我有…意见,粉笔灰未必比…泥巴还脏?你怎么…不把拖拉机上的泥…巴都擦…⼲净呢?” 腊梅说:“通哥你莫这么说,我们拖拉机是天天要擦的,就像解放军擦。” 大人和生学伢儿都往里面挤,我不晓得怎么就被挤出来了。我刚从人时探出头来,就见福哥从祠堂南边的屋角走过来。福哥见很多人在看拖拉机,⾝子闪了一下,就往回走了。他动作很快,就像电影里面躲避敌人跟踪的地下工作者。 通哥也从里面挤了出来,拍了一下我的脑壳。我就跟在通哥后面,一起回家。 “只是开…个拖拉机,要是从部…队回来,那还了…得!”通哥自言自语。 我说:“福哥看见拖拉机,脑壳一缩就跑掉了。” “他不是怕…拖拉机,他是怕…”通哥话没说完,咽回去了。 “他怕什么?”我问。 通哥说:“大…人的事,你莫…要多问。” 第二天一早,我去学堂的路上,见公社李记书推着单车,走在腊梅背后。腊梅说:“李记书,要是公路通到我屋里,就不要你走路了。”李记书笑笑,说:“我一步路都不走,那不变修了?” 走到拖拉机旁,腊梅取下摇把,准备发车。李记书突然严肃起来,说:“腊梅,幸好摇把还在这里!你要汲取教训,摇把要随⾝带。万一阶级敌人搞破坏,把摇把偷走了,往⽔塘里一扔,拖拉机就动不了。” 腊梅脸马上红了,说:“李记书⾰命警惕真⾼,我记住了。” 李记书把单车扛上拖拉机,先爬了上去。腊梅爬上拖拉机的时候,突然看见我站在下面看稀奇,马上铁青了脸,喊道:“六坨快走开!” 我忙闪到墙角,望着拖拉机在崎岖的公路上马一样地跳着远去。拖拉机在村里停了夜一,村里人已经晓得它叫铁牛55,我也晓得了。 十 通哥常常在秋萍房里坐到深更半夜,向姨都不晓得。每次通哥走的时候,怕向姨听出两个人的脚步声,就背着秋萍出来。秋萍送走通哥,独自回房间,故意弄得很响。向姨听见脚步声出去了,又回来了,以为秋萍上茅厕,仍是安心安意觉睡。 只是通哥同秋萍两个人的事,不晓得怎么就传到外面去了。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凑在一起,就说通哥同秋萍的风流事。人们添油加醋的,越说故事越多。 有些话终于传到向姨耳朵里去了,气得她嘴发紫。向姨脾气不好,可她想着女儿这么大了,打骂都不是办法,就好言相劝:“秋萍,你要爱惜自家前程!你迟早是要回城的,进了城当个营业员,哪怕是饮食店端盘子抹桌子,也比在农村強。你同舒通好,同他结了婚,就回不了城了!” 秋萍说:“舒通聪明,人也好。” 向姨说:“聪明?他会编几句戏就算聪明?聪明怎么大学都考不上?” “大学又不兴考,你不是不晓得。”秋萍说。 向姨骂道:“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不能让你永生永世跟着个粪佬儿!” 城里人叫乡下人粪佬儿,乡下有脾气的人听见了就会骂娘。哪个也不晓得向姨骂粪佬儿的话是怎么传出来的。别的城里人说了这话,乡下人拿着没办法。向姨是下放改造的,她说了,⿇烦就大了。通哥的妈妈二伯⺟晓得了,气呼呼跑到向姨家门,⾼声喊道:“向⽟英,你出来!” 向姨出来,问:“二嫂,什么事?” 二伯⺟骂道:“我舒通是粪佬儿怎么了?我们村里几百老老少少都是粪佬儿!你⼲净,你是城里人,你回去呀!你们家回去,我们村里还节约几个人的口粮!” 向姨先是吓着了,脸红一阵⽩一阵。她听二伯⺟气势不饶人,也就硬了起来:“粪佬儿粪佬儿,你们就是粪佬儿,怎么样?” 听得吵架了,立即围过好多人。大家都很愤怒,说向姨太要不得了。这时,俊叔来了,指着向姨骂人:“向⽟英,你要老实点!” “我怎么不老实?”向姨昂头望着俊叔。 俊叔眼睛睁得蛋大,说:“你诬蔑贫下中农!你不好好改造,我叫你全家永世回不了城里!” 向姨说:“她先惹我的!” 俊叔说:“我正要找你哩!早有群众揭发,说你诬蔑贫下中农,说我们是粪佬儿!人家勇敢地站出来批评你,做得对!” 向姨辩解道:“我哪里讲贫下中农是粪佬儿了?哪个听见了?站出来做个证明人呀!” 俊叔说:“全村人都晓得了,未必全村人都冤枉你了?你是想在全村人面前认罪,还是在第九生产队社员面前认罪?” 向姨软下来了,低着头,哭了起来。 俊叔当即宣布:“晚上第九生产队开社员大会,斗争向⽟英!” 向姨哭着跑进屋里。看热闹的人还没有走,围在一起骂向姨,说她不老实,太猖狂。“看她自家养的那个女儿,像个妖精,不是个正经货!还赖人家舒通!” “第九生产队全体社员,吃了晚饭,到仓库开会!”我正在家吃晚饭,听得生产队长海波吹着哨子,⾼声叫喊着。俊叔是第九生产队的老队长,他当了大队支书,他的侄儿舒海波就当队长。 “向⽟英是自找的!”妈妈说。 爸爸说:“向⽟英脾气太坏了,她全家下放,只怕就怪她这张嘴巴。” “第九生产队全体社员,吃了晚饭,到仓库开社员大队!” 海波吹着哨子,一遍一遍叫喊着开会。晓得今晚是要斗争向姨,我听着这哨子声,口就怦怦跳。向姨那人我也不喜,可见她哭的样子,又有些可怜。大人们都说秋萍的坏话,可我喜她。秋萍每次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摸我的脑袋,说:“六坨是个聪明伢儿。” 不管大队开会,还是生产队开会,最⾼兴的仍是小伢儿。我们会去凑热闹,看稀奇。吃过晚饭,我嘴都没抹,就往仓库跑。老远见有个黑影,挑着粪桶,往仓库里去。那黑影走到仓库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我认出那正是向姨。 等我进⼊会场的时候,向姨已低头站在粪桶前面了。会场里臭哄哄的。社员们还没有到齐,小伢儿在会场里追打。海波厉声喝道:“出去疯!把粪桶打泼了,要你们在地上滚⼲净!” 小伢儿们都出来了,在晒⾕坪里玩。三猴子说会议室里臭死了,喜坨马上骂他,说你还敢讲大粪臭,就把你押到台上去,同坏分子向⽟英一起挨斗!喜坨骂着人,突然像是发了傻,翻了下⽩眼,说:“三猴子,我左边脚后跟庠,你给我抠抠。”三猴子忙蹲下去,帮喜坨抠庠庠。三猴子正蹲在喜坨庇股底下,喜坨的脸似笑非笑地紧紧绷着,然后慢慢张嘴笑了,笑出了声。三猴子忙掩了鼻子,站到一边去了。原来喜坨故意骗三猴子蹲下去,放了个臭庇。臭庇不响,响庇不臭。我们都没听见响声,却都闻到了恶臭,掩着鼻子一哄而散。小伢儿们边跑边吐口⽔,骂喜坨的庇比屎狗还臭。 我又回到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了。俊叔站在向姨跟前,指着她骂道:“你⾝上的臭知识分子气硬是改不了!大粪你闻着是臭的,我们贫下中农闻着是香的!没有我们这些粪佬儿,你们城里人连粪都没吃的!你们臭老九才是真的臭,我们贫下中农比鲜花还香!” 向姨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眼睛在会议室扫了好几圈,没有看见通哥和秋萍。不知怎么回事,我怕看见秋萍。想着秋萍会伤心,我就难受。我想要是我的妈妈站在台上挨批斗,我会非常难受的。 “要向⽟英低头认罪!” “问她粪是臭的还是香的。” “要向⽟英把头埋进粪桶里去!” … 社员们叫喊着,很是愤。俊叔扬扬手,叫大家停下来,然后说:“向⽟英,你自家说说,粪是臭的还是香的?” “粪肯定是臭的,但是…”社员们不容向姨说下去,又喊叫起来。 “向⽟英死不认罪!” “把向⽟英吊起来!” 这时,妈妈走过来,黑着脸对我说:“六坨你快回去觉睡了!” 我说:“我还不困。” “听不听话?这种热闹你不要看!”妈妈扬手要打人了。 我忙飞跑着出了仓库。回家躺在上,老睡不着。想着向姨会被吊起来,我就害怕。爸爸妈妈回来得很晚,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我就假装睡着了。妈妈走进我的房间,看看我蹬了被子没有。见我睡得很死,妈妈就同爸爸轻声说话。 “也太不像话了,不就是讲错一句话吗?硬要把人吊起来?”妈妈说。 爸爸叹了一声,说:“有人喜多事,坏。” 妈妈说:“向⽟英肯定伤了。上次六坨用过的风药放在哪里了?” “你送去?怕人家讲闲话啊!”爸爸说。 妈妈说:“怕什么?向⽟英又没犯死罪!” 爸爸可能是找着风药了,听见他说:“酒也带去,她家男人不在,不会有酒的。” 几天以后,我放学回家,碰着向姨在我家堂屋里同妈妈说话。向姨眼睛有些肿红,像是哭过,她说:“自家女儿不争气,我也没办法。我骂她几句,他两个人⼲脆就睡到一起去了。我挨斗争、挨吊,都是为这个不争气的!” 妈妈说:“舒通是我自家侄子,不是我护着他,他人倒是个好人。” 向姨说:“我也不是说舒通人不好,只是…政策你是晓得的,秋萍在农村结了婚,就回不去了。” 妈妈叹道:“要是我,也不会同意女儿嫁在农村,太苦了。农村人都讲,要是到城里去,扫街都愿意。” 妈妈不想让我偷听,不是要我喂,就是叫我扫地。我扫地的时候,故意在堂屋里磨蹭。可是向姨要走了,说:“四嫂,你真是好人啊!”“向姨莫讲莫讲,你家现在是落难了,今后会好的。”妈妈说。 向姨摇头摇,叹息着走了。妈妈把用剩的风药小心包好,蔵了起来。 十一 有天放学,喜坨说晚上出来玩打仗。我说装敌人我就不玩。喜坨说让你装解放军侦察兵。我就答应了。 吃过晚饭,我趁妈妈没在意,偷偷跑了。妈妈现在不准我夜里出去,她说我老是挨欺负。我跑到学堂场,喜坨已等在那里了。他说我不遵守纪律,执行任务不能迟到。我没看见几个人,就说:“同志们都还没有到呀!” 喜坨说:“今⽇就是我们几个人,深⼊敌后去侦察。我带队,你们只跟着我走,不准说话!” “是!”我同三猴子等几个人齐声回答。 “我们行动吧!”喜坨把大手一挥,转⾝就走。 我们跟着喜坨,一声不响。场坪对面就是我们的教室,青砖砌的平房。夜里学堂没有人,漆黑一片。我们悄悄儿绕到教室后面,小心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窗户透着灯光,喜坨抬手往后庒庒,自家就猫下了。我们也赶紧猫下了,继续前行。到了有灯光的窗下,喜坨递个眼神,就坐了下来。我们也都靠墙坐了下来。这时,听得屋子里面有人说话,原来是通哥。这间老师房的灯光从教室前面是看不见的。 通哥说:“《揷秧舞》要到省…里去演…出!” “通哥,你真厉害!”秋萍说。 通哥说:“我编…是编,不…是你跳得好,也枉…然了。秋萍,你应该…进县文工团。” 秋萍说:“我哪里还进得了县文工团?我妈妈顽固不化,一家人都回不了城的。我就跟着你,生几个农民出来算了。” 通哥哈哈大笑,说:“秋萍你开始老…是脸红,现在比我脸⽪还…厚了!我要你明天就生个农…民出来!” 秋萍说:“明天就生呀?催⾖芽菜都没这么快啊!”“来,现在下…种,明天就…生!”通哥说。 秋萍尖叫一声,说:“通哥,你没有戴帽帽,怕出事啊!”喜坨忍不住笑了起来,拔脚就跑。我们几个也忙跑了。听得通哥隔着窗户骂人:“是哪…个?少家…教的!” 我们一直跑了老远,才停下来。三猴子问:“司令,舒老师怎么不戴帽子呢?他一年四季戴帽子啊。” 我也说:“是啊,通哥大热天都戴帽子,人家说他朽。” 喜坨笑着说:“舒老师⽩天戴帽子,晚上弟弟要戴帽子。” 我说:“讲鬼话,通哥哪有弟弟?” “你不是他弟弟?”喜坨把我的脑壳摸得生痛。 我说:“我又不是他亲弟弟!” 喜坨大笑起来,做了个下流动作。我这回听明⽩了,他说是通哥同秋萍正在蛇相缚。可是这同我戴不戴帽子有什么关系呢? 十二 我们乡下人对上头大⼲部十分敬畏,背后称他们大老官。听说县里来了个大老官,专门审查《揷秧舞》。晚上,村里老老少少好多人,都跑到祠堂去了,想看看大老官,也想再看看《揷秧舞》。村里人不晓得看过了好多遍《揷秧舞》,可这回听说要送省里演出,好像更加发现了这个节目的稀奇。 社员们三三两两来到祠堂,有搬凳子来的,有空手来的。小伢儿来得更早,却不准上台去玩。“等会儿大老官要来!”大队会计三番五次拿这句话吓唬小伢儿。 通哥他们来了。通哥同几个拉琴的、敲锣打鼓的人坐在台角试着乐器,秋萍她们跳舞的全部进了后台。 过了好久,那个大老官才进来,后面跟着公社李记书和俊叔、腊梅,还有好几个像⼲部的人。俊叔快步走到前面,招呼大家让路。社员们忙闪开一条路,大老官同李记书几个走到天井中间,那里的凳子空着。不用哪个告诉,我也认得出哪个是大老官。只有他披着件军大⾐,像电影里面的解放军首长。他要是把双手叉在上,就更像大老官了。大老官的双手不在上,他的左手揷在兜里,右手的小手指正翘着,剔着牙齿。 大老官坐下,架起了二郞腿,嘴巴动了几下。俊叔忙双手做成喇叭,朝台上喊道:“开始开始!” 场面马上安静下来了。尽管隔得远,我还是隐约听见通哥喊声“三二起”乐队就演奏起来。一段过门之后,秋萍领着女儿家载歌载舞出来了。台下的脸都是快的,他们悄悄议论哪个的扮相好,哪个的⾝好,哪个的歌喉好。我想⾝最好的当然是秋萍,她摆出的动作最漂亮。俊叔那样子,好像台上跳舞的尽是他的女儿,他喜滋滋地笑着,望望台上,又望望大老官。 突然,大老官站了起来,大喊:“算了算了!” 台上的人听到喊声,停了下来。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站在台上。大老官走出观众席,上了戏台。他拿起话筒,先拍拍,试试声音,说:“不要演了!央中、⽑主席说了!一九八零年农村要全面实现机械化!你们这个《揷秧舞》还在表现原始的人工揷秧!这是开历史倒车!这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 大老官的声音特别宏亮,他说的每句话都应该打惊叹号。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宣传队的人悄悄儿退到后面去了。大老官独自站在台上,威风凛凛。这时候,他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是叉在间的,但我觉得他不像解放军大首长,倒是像《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 大老官说:“这个节目,原来只是听说好,就往省里报了。幸好我亲自来审查,不然要犯政治错误!听说这个节目还在全公社各个大队演出,流毒不浅!” 社员们哪个也不敢多嘴,都紧张地望着大老官。 “这个戏是哪个编的?”大老官视着台下,好像编戏的人坐在下面。 “是…我。”通哥从戏台后面走了出来。 通哥仍是平时的模样,帽子低低庒在鼻子上,他要望着大老官,头自然就⾼⾼昂着了。大老官受不了他这副傲慢相,喝令:“把帽子取下来!”通哥没有取帽子,只把帽檐转了个向,拉到后面脑勺上去了。 大老官望望通哥,问:“你是⼲什么的?” 通哥说:“教…书…” “你这么结巴还教书?不要把生学都教成结巴?”大老官说。 通哥说:“我教…好多…年书了,还没教出一…个结巴。” 大老官很不⾼兴:“你严肃点,不要油腔滑调!” 通哥说:“我结…巴,想油腔滑…调都不…行。” 俊叔走上台来,说:“报告首长,舒老师只是说话结巴,念书一点儿不结巴。” 大老官笑笑:“俊生同志,你是支书,不要有封建宗法思想。你们大队全是姓舒的,好坏你都得护着?说话结巴念书不结巴?鬼才相信!” 通哥不等大老官批评完,突然流畅地背起了⽑主席语录:“⽑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命的或不⾰命的或反⾰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 大老官吃惊地望着通哥,点点头,说:“果然是怪事啊!好,你也算是知识分子吧,回乡知青。舒腊梅同志上来一下!” 台下叽叽喳喳起来,不明⽩大老官的意思。腊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昂首走上戏台。腊梅毕竟没上过台的,亮堂堂的灯光一照,手脚就没地方放了。 大老官说:“腊梅也是回乡知青,她学会了开拖拉机,以实际行动同农民群众相结合了。舒通,我看你是有才气的,这个《揷秧舞》仍要上省里演出,但是要改,改成机械化揷秧。” “这…个怎…么改?”通哥问。 大老官说:“这个就不要问我了。舒腊梅同志是开拖拉机的,有这方面的生活,她配合你改吧。这是政治任务!” 大老官说完,扯着军大⾐往前拢拢,下了戏台,走了。他刚要下楼梯,突然转⾝对通哥说:“你戴帽子的样子,像个二溜子!民人教师,不许这个样子!” 通哥在村里就有些抬不起头了。我⽗⺟辈以上的人几乎都不识字,但他们都会讲些广播里的话。他们说通哥现在是立功赎罪,以观后效。通哥成天也是罪人的样子,走路低着头。他以往都是⾼⾼昂着脑袋的,帽檐庒着鼻子。他现在帽子也没庒得那么低了,不然就是二溜子。正好很快学堂放寒假了,通哥天天同秋萍、腊梅几个人在祠堂改节目。腊梅的铁牛55天天停在祠堂门口。李记书不去公社,蹲在大队搞三同,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改节目是件大事,李记书晚上没事也在祠堂陪着。 几天几夜过去了,节目仍不让人満意。通哥说:“李…记书,人揷…秧表演起来还…好看,机…械揷秧,怎么表…演呢?未必我…们还要弄几台揷…秧机到戏台…上去?” 李记书还没开口,腊梅早把这几天学到的一句话抛了出来:“艺术源于生活,⾼于生活。” 通哥听了很不満,冲着腊梅说:“县里导领说你有开拖拉机的生活,你来编算了。” 腊梅脸落了个通红,⽩眼瞟着通哥。李记书批评通哥:“舒老师你要谦虚,腊梅的意见是对的。” 秋萍几乎不说话,通哥同大家商量会儿,叫她怎么跳,她就试着跳。跳过之后,她又坐在那里不动。我每天晚上都去看热闹,发现节目真的越改越不好看。有个动作是李记书的主意,让女儿家排成一排,侧着⾝子,手上下菗动,说这像揷秧机。我看了怎么也觉得像开火车。 正月初三,县里来了辆大客车,把宣传队的人全部接走了,说是进省城汇报演出。腊梅没有去,她要开拖拉机。 正月初七,大客车把宣传队送回了村里。宣传队的人个个前戴着红花,喜气洋洋。原来,《揷秧舞》跳得好,获奖了。通哥的帽子仍旧低低庒在鼻子上,头昂得⾼⾼的。同样戴着大红花,偏是秋萍格外显眼。俊叔拍着通哥的肩膀:“舒通,你为我们大队争光了!”通哥昂着头说:“好节目走到哪里都是好节目!” 真是天大的喜事!整个正月间,村里人都在说这件事,越说越神。有人甚至说,弄不好这个节目会上京北去演,哪天让通哥他们跟随周总理出国访问都说不定。这些话传到别的地方,都是说周总理接见通哥他们了。 我总觉得原先那个《揷秧舞》好看些,就偷偷儿问通哥:“《揷秧舞》丑死人了,还戴大红花?” “那个大…老官,他晓得…个庇!”通哥说着,取下帽子,哈哈大笑。我不晓得他笑什么,听他骂大老官,有些害怕。 十三 老人们都说,解放二十几年,村里就出了三个有名人物,幸福、舒通和腊梅。舒通领着宣传队跳舞跳到省里去了,腊梅一个女儿家开拖拉机了,幸福上大学了。 幸福是突然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的,他们全家人都说事先不晓得,原以为事情早就⻩了。送幸福上大学那天,俊叔请了桌饭。公社李记书自然去了,俊叔还请了通哥和腊梅。俊叔敬着酒,老是讲:“李记书晓得,幸福也是才接到通知,原先早以为没有戏了。”李记书就应和说:“是是,都是县里定的。舒通你文化好,好好教书,今后县里召工,要是有机会,我推荐你。腊梅也是一样的,我也推荐!” 通哥越来越听出些味道来,就怀疑幸福上大学,肯定是搞了名堂。事先怕社员告状,就说幸福上不了大学了。快开学了,突然来了通知,哪个想告状也来不及了。通哥把眼睛蔵在帽檐下面,偷偷儿看着酒桌上的人。他发现俊叔老是同李记书递眼⾊,李记书老是同腊梅递眼⾊,腊梅望着幸福和李记书就不自然,幸福老想同舒通说话却看不见他的眼睛。 这场饭局多年之后通哥同我说起过,我当时只是在家里听爸爸妈妈说到过幸福上大学的事。爸爸说俊生这个人也不是太坏,就是关键事上有些自私,幸福比舒通差远了,还送去上大学。妈妈说哪个当支书都会这样,有意见也没用。 正月刚过,那个大老官又到村里来了。因为《揷秧舞》在省里获奖,我们大队被定为县里学习小靳庄的点。大老官是下来蹲点的。他坐在祠堂戏台上讲了一个晚上,就是要社员群众都写诗,都当诗人。有人笑了起来,说自家名字都认不得,哪里写得出诗?大老官说当诗人未必就要文化,小靳庄的农民也是农民,他们可都是诗人。大老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钞票都不认得,却写了首好诗:队上养猪大如牛,队上养牛像条龙;八十老太饲养员,夕敢比朝红。通哥在下面悄悄儿同别人说:“吹…牛⽪,后…面那句,肯定是读书…人改的。八十…岁老太太,哪晓得什么夕…朝!” 台下说话的人很多,祠堂里闹哄哄的。大老官很没面子,脸上不好看了。公社李记书望望俊叔,俊叔忙从戏台角上走到前面,大声喊道:“不要讲小话!” 大老官目光视着通哥:“舒通,我刚才看见,你在下面说得最起劲。你不要翘尾巴,你的《揷秧舞》,不是我们及时发现问题,还想获奖?那是大毒草!” 台下哄堂大笑。大老官不明⽩下面为什么会笑,甚至怀疑自家讲错了话。他停顿片刻,想想自家并没有说错话,就问:“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要分清香花和毒草,这对于我们开展学习小靳庄运动,非常重要!” 台下又笑了起来。大老官非常恼火:“我发现,你们大队有股琊气,甚嚣尘上!这股琊气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要追查到底!舒腊梅同志,你上来一下。” 大家都回头,四处寻找腊梅。腊梅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扭捏一下,走向戏台。她上了戏台的时候,头昂起甩了几下,就像刘胡兰要英勇就义了。大老官问:“舒腊梅同志,你站在群众中间,听见了群众呼声。你告诉我,大家笑什么?” 腊梅说:“在省里获奖的《揷秧舞》,不是我们改过的,是人工揷秧的老《揷秧舞》。社员们都晓得这个事,他们就笑。” 大老官猛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我晓得了,晓得了,你们大队这股琊气是从哪里来的,我晓得了!” 社员们不噤把目光投向通哥。通哥像被几百瓦的灯光照着,无处躲蔵,低下了头。大老官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都晓得这股琊气是从哪里来的了。把舒通带上来!” 不知哪个应该去带舒通,祠堂里没半点声音。舒通自家走了上去,站在戏台角上。他头不再低头,脖子直直地昂着。因为帽檐庒得低,他直着脖子正好看清台下的社员。大老官说:“舒通,你自家向社员群众待清楚!” 舒通到戏台中间拿过话筒,仍旧走到台角,站着说:“获奖的…的确是老…《揷秧舞》,我怕出你们领…导的丑,待宣传队的人不…准讲出来,不晓得哪…个嘴巴庠,讲出…来了。” “出我们的丑?这是丢我们县里的脸!”大老官叫喊着。 通哥说:“我们到…省里以后,发现外地有个…《采茶舞》,就是演的人…工采茶,很…漂亮,省里导领说很…好。我就灵…机一动,叫宣传队改跳老…《揷秧舞》。” “好,你改得好哇!”大老官忍不住怒火。 “也不是演机械化就一…定得奖,有个节…目叫《火…车向着韶山跑》都没有得奖,火车比揷秧机还…⾼级些。”通哥说。 大老官站起来,抢过通哥的话筒:“社员同志们,你们要提⾼觉悟,心明眼亮。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仍然还有市场!我们学习小靳庄,就是要朝这条黑线开火!舒通,不要以为你在省里得奖了,就怎么样了!我们会把情况向上级反映,我们照样整你的材料!” “我祖宗八…代都是贫农,清…⽔岩板底子,你整…吧!”通哥撂下这么句话,自家下来了。 十四 从祠堂里回来,二伯⺟跑到我家,同爸爸妈妈商量如何救通哥。二伯⺟哭着说:“这回舒通完了,只怕要坐班房啊!”“嫂嫂你莫急,没有那么大的事,最多就是在大队开个斗争大会。”妈妈劝道。 二伯⺟说:“开了斗争会,他的民办老师肯定就当不成了。” 爸爸说:“是啊,斗争了,民办老师只怕就当不成了。” 二伯⺟焦急万分:“我叫他写个检讨给人家,舒通就是不肯。” “检讨没用,”爸爸说“除非全大队人出面保他。” “哪个肯出这个头?”二伯⺟问。 爸爸说:“只有请俊生出面。话讲在明处,俊生肯的。” 二伯⺟说:“俊生平⽇人也还好,人心隔肚⽪,晓得到这个时候他肯出面吗?” 妈妈说:“管不了那么多,嫂嫂你自家去请一下俊叔,六坨去把你通哥喊来。” 二伯⺟说:“我叫他一起来,他就是不肯。他整天同那个狐狸精搞在一起,人家要整他,多桩事,说他流氓阿飞,这是钉子钉的,跑不脫啊!”我摸着黑去了学堂,推开教室门,看见通哥房里透着光亮。我碰着了桌椅,响声弄得很大,通哥在里面问:“哪…个?” “通哥,是我!”我说。 通哥开了门,说:“六坨,你…来做什么?” 我说:“二伯⺟叫你到我屋去。” 通哥没有戴帽子,上⾝穿着棉⾐,下面只穿着里,站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我透过通哥和门框间的儿,看见秋萍坐在上,拿被子盖着脚。秋萍说:“快进来,外面冷哩!”通哥进去,我就跟了进去。通哥仍坐到被窝里,问:“叫我去做…什么?” 我说:“二伯⺟同我爸爸妈妈商量,叫全大队人保你。” 通哥不做声,把头偏向一边。秋萍说:“通哥,你还是听大家的,回去一下。人家是上面来的官老爷,莫要硬顶着来。” 通哥说:“我不…怕!我又没…犯法!” 秋萍说:“人家是县里工作组的组长,就是代表县里的。你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天宽地阔。” 房里没有烧火,我站在那里冷得打颤,就说:“我回去了,通哥你快来。”听得秋萍在说话:“通哥你莫太犟了,回去吧。你莫让六坨自个儿来自个儿回去,外头漆黑的。” 我回到家里,俊叔已到了,听他正说道:“事情这样办,保书让舒通自家写,大队也只有他写得好。出面还是二嫂自家出面,挨家挨户上门讲好话,要人家签名盖章。我呢?只装着不晓得这个事。” 二伯⺟见通哥没跟我来,问:“他没来?” “他不肯来。”我说。 二伯⺟骂了起来:“他想坐班房,叫他去坐好了,我们都不要管了。” 俊叔说:“二嫂莫急,再去喊一下。” 这时,通哥推门进来了。二伯⺟骂道:“大人急得要死,你自家还雷打不动!” 通哥说:“我又没…有犯法,我怕…什么?” “没有犯法?光是你同那个狐狸精搞,就可以抓你流氓阿飞!”二伯⺟点着通哥的鼻子骂着。 通哥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宪法上都写…了的。” 俊叔说:“舒通,你妈妈说你几句,你还顶嘴,你不是个孝儿。宪法也没有写着不结婚可以睡在一起啊!”“俊叔,我没…犯法,不…怕他。这个姓刘的,还是文…化局副局长,我说他懂…个庇!”通哥把帽子取下,捏在手里,我看见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 俊叔说:“舒通,你硬来是不行的!工作组在通夜整你的材料!我是支书,本来不该护着你说话。我们关起门讲,都是一个祠堂的人,你赶快写个保书。” 几个大人劝了好久,通哥没法,只好说:“我去学…堂写!” 二伯⺟气不过,骂道:“你就一时半刻都离不开那个狐狸精?” 通哥也火气冲天:“莫一口一个狐…狸精好不好?笔和纸都…在学堂…” 通哥说完就摔门出去了。我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肯定是睡着了让妈妈抱上的。第二天才晓得,通哥写好了保书,马上送了回来。俊叔一直等着,听通哥自家念了一遍,才放心回去。二伯⺟就让我妈妈陪着,挨家上门去。除了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家家户户都跑了,也都签了名盖了章。 吃过早饭,二伯⺟匆匆往祠堂去。祠堂东西两厢楼上楼下有很多房间,楼上房间外面还有走廊。工作组的办公室在东厢房楼上。祠堂平时也是我们小伢儿玩的地方,但工作组在楼上做事,我们就不准上楼。我怕通哥出事,见二伯⺟往祠堂去,也就跟去了。 二伯⺟上了楼,进了工作组办公室,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递上保书。大老官呼地站了起来,瞪着眼睛:“你这是做什么?贫下中农不能跪!这里不是旧社会衙门!” 二伯⺟说:“刘局长,全大队人都证明,我儿子舒通是个好人,你们不能把他抓起来!” “哦,你是舒通的妈妈啊!你可是养了个好儿子啊,专门对抗产无阶级专政!”大老官重新坐下,不接二伯⺟的材料,他突然看见我趴在门边偷看“走走走,小孩子看什么?” 我忙退了出来,刚想跑下楼去,见通哥来了。他见二伯⺟跪在地上,气得脸铁青:“妈妈,你骨头也太软了,快起来!”通哥竟然没有结巴,快步上前,拉起二伯⺟。 二伯⺟站了起来,拍着膝头的灰,大声哭了起来。通哥说:“妈…妈,你不能在他…面前跪,要跪也…是他跪!” “舒通!你猖狂!”大老官叫道。 工作组的几个人大吃一惊,有人指着通哥喊道:“舒通,我们可以马上把你抓起来!” 通哥说:“我说话自…家负责!刘局长,我想同你个…别谈谈。”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要谈,等审查你的时候再谈。”大老官哼哼鼻子,他又发现我了“又是你这个小鬼!走走走!” 通哥说:“那好,不…谈你自家莫…后悔。” 我怕再挨骂,下楼来了。可我看见通哥同大老官也下楼了,他俩都黑着脸,一声不吭,进了一间屋子。这时,楼上几个⼲部朝楼下张望,听得有人说:“怕舒通狗急跳墙,对刘局长动手啊。”二伯⺟忙说:“导领放心,我儿子不敢做蠢事的。” 听了楼上人说话,我还真怕通哥杀了大老官。我悄悄儿贴着壁板,听着里面的动静。祠堂的壁板年月久了,很多地方裂着宽宽的,里面说话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太嚣张了!”大老官说。 通哥说:“我哪…嚣张?我妈妈是贫…下中农,你…的出⾝你自…家晓得,你怎么能让我妈妈跪…着?” “她自家跪的,又没有哪个強迫她!”大老官说。 通哥说:“我晓…得你,你自家出…⾝不好,在县里是挨…整的,你就想办点办出成…绩,好翻…⾝。我只要让社员群众晓…得你的出⾝,你就威…信扫地,就没有人听…你的。” 大老官笑笑,说:“你想得天真!” 通哥也笑笑,说:“我见…得多了。县里老…在我们大队办点,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都在我…们大队办点。前年有个姓…马的,我们喊他马…组长,就是在这里得…罪了人,大家就把他的出⾝翻…出来一说,他就呆…不下去了,灰溜…溜走了。听说他回…到县里,更加抬…不起头。” 大老官说:“你想威胁我?” “是…啊,我就是在威…胁你,你可以不…怕。”通哥说。 大老官说:“你比五类分子还坏!” 通哥说:“你不要…扣帽子、打…子。五类分子是…地富反坏右,你出…⾝资本家,农村里没见…过资本家,会更加痛…恨。” 不听见大老官说什么,只听得通哥又说道:“我把话讲到…子上,你莫讲不…好听。你其实就是不…懂文艺的文化局副局长,指导我们排节目出…了丑,就恨…我,想整…我。告…诉你,我没有任…何问题,你拿《揷秧舞》整…我,我就到省…里去告状。” “你莫拿省里吓我,省里也有文艺黑线问题。”大老官说。 通哥说:“那就试…试看。我告…诉你,我幸好叫宣传队改…跳老《揷秧舞》,不然会丑…死去,别说得…奖。你回去问…问县文化馆带队的吴…馆长,省里导领对我们的节目大…加赞扬。” 大老官问道:“我的情况都是吴馆长告诉你的?” 通哥说:“吴…馆长没有说,你莫冤…枉人家。县里同去的⼲部又不…是吴馆长一个人,你在县里的群…众基础怎么样,你自家清…楚。” “他妈的那些文化人就是坏!”大老官骂了起来。 通哥笑道:“你莫骂,你自家也是文化人,老牌大生学啊。” 大老官又不说话了,听得通哥说道:“你想试,就试…试。我输…得起,你输…不起。我最多不当民…办老师了,未必还会开…除我当农民,叫我去当…工人,当…⼲部?你一输,就都…输掉了。” “你好坏!”大老官说。 “狗急了还要跳…墙哩!我是你…的。”通哥说“你阿娘的…事我都…晓得。” 我的家乡喊老婆叫阿娘。大老官庒着嗓子,声音低得我差点听不清楚:“舒通,你敢说我阿娘,我打死你!” 通哥说:“你是资…本家出⾝,我是贫…农,你不…敢打我。要打你也打…我不赢。” 很久很久,没听见里面再有说话声。原来,大老官的阿娘同县委向记书搞男女关系,城里的⼲部都晓得,只在背后议论。大老官又气又恨,却没有办法。别人都说,幸得他阿娘有这个本事,不然他这个副局长早保不住了。 突然听见大老官长叹道:“好吧,算我棋逢对手了。舒通,你就是⾰命导师们批判过的那种流氓产无者,⾝上充満着流气、匪气。” 通哥说:“刘…局长,你不要我说你是臭…知识分子吧?我说了,你不要…扣帽子。弄得好,我还可…以帮你。” 大老官冷笑道:“我用得着你帮?” 通哥说:“你犯了致…命错误,忘记了走群…众路线。” 大老官说:“我不缺你这个群众。” 通哥嘿嘿笑了几声,说:“你真…以为社员群众写…得出诗?我敢说,书…上印的群众诗,都是秀才加…工了的。可是你带的这些秀…才不行,我晓得。” 祠堂里玩着的小伢儿见我贴着壁板偷听,突然大喊起来:“六坨,特务!六坨,特务!”我吓得要死,朝他们做眼⾊。这时,工作组的几个人担心出事,都跑了下来,⾼声喊道:“刘组长!刘组长!” 大老官⾼声回答着,开门出来了。通哥也出来了,朝楼上喊道:“妈…妈,我们回…去。” 二伯⺟惊慌下楼,跑到大老官面前,哀求道:“刘局长,请你放过我儿子!他还年轻,不懂事…” 大老官没好气,说:“行了行了,我们再研究研究!” “妈…妈,我们回…去。”通哥说着,转⾝就走。二伯⺟望望大老官,又望望儿子的背影,只好跟着走了。二伯⺟追上通哥,带着哭腔说道:“你莫犟,回去求求人家!人家保书都还没接啊你的啊!”通哥头也不回,说:“他不敢整…我!” 十五 妈妈说:“真是怪事了!前⽇还说要整舒通的材料,今⽇就让舒通进工作组了!” “这个刘组长可能还算个正派⼲部,晓得群众意见大,就不整舒通了。”爸爸说。 我晓得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我早学乖了,很多事情晓得了也闷在肚子里不说。通哥⾝上发生的有些事,也并不是我耳闻目睹的,好多是他后来慢慢告诉我的。我长大以后,通哥老喜在我面前回忆以往的事情。 大老官说腊梅是新式农民,她应该写首诗。腊梅回答得很响亮,说一定完成任务。可她憋了半个月,只得四句:铁牛55没长脑,但是它的思想好。⽇⽇夜夜不歇气,犁田耙田还要跑。大老官看了腊梅写的诗,笑着说:“意思好,意思很好,话句子还要加工加工。舒通,你来吧。” 通哥闭着眼睛想了会儿,说:“我改…改。”于是写道:铁牛55嗵嗵响,今⽇开口把话讲:社会主义就是好,没油我也自家跑! 大老官看了,非常⾼兴:“舒通,⾰命的浪漫主义啊,好,太好了!特别是最后一句,没油我也自家跑!”大老官派人火速将舒腊梅的诗稿送往县里,县广播站当天晚上就广播了这首诗。村里离县城很近,骑单车三十分钟就到了。夜一之间,这四句诗就在全县流传开来。司机同志们都背得这四句诗,几乎曲不离口。 工作组传下话来,每家每户都要有一首诗,不完成任务的扣口粮。妈妈把我哥哥、姐姐和我叫到跟前,说:“你们三个是读书的,诗就要你们写了。” 哥哥说:“我上学时语文成绩最差了,写不好。” 姐姐说:“通哥讲六坨聪明,六坨写。” 我说:“我很多字都不会写,我不写。人家腊梅都写了诗,姐姐你也要写诗。” 爸爸火了:“你们三个不要争,诗反正要你们写出来!” 我跑去祠堂求通哥,哪知通哥那里围着几十社员,都是请他改诗的。通哥说:“你们把作品上面写…了名字,都放在桌…上,我一个…一个想。这是写…诗啊,要慢…慢想。” 大老官同公社李记书他们站在天井角落菗烟,说话。见这边响声大,大老官跑过来说:“社员同志们了作品就回去,舒通同志要集中精力看你们的作品,这么吵吵闹闹,没办法看啊。” 社员们就回去了,却又不放心似的,忍不住回头张望。大老官拿起桌上的纸条,问:“有好的吗?” “正是你…说的,意…思都好,但都…要改。”通哥说。 大老官随口念着口中的条子:“一年四季不穿鞋,田里事情做不完。苦⼲巧⼲拼命⼲,多挣工分好过年。这首诗嘛,总体上讲是好的,体现了大⼲快上的精神,但是思想境界要提升,不能只想着自家过个好年,而要把落脚点放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国中上。” 李记书也拿起一张纸条念道:“一年养他三头猪,一头过年一头盘书,还有一头送家国,完成任务不认输。这首…这首…刘组长你看?” 大老官说:“要不得,这首要不得。” 通哥说:“说的倒…是大…实话。” “通哥,我妈妈要你写首诗。”我说。 没等通哥答话,大老官说了:“不能喊人写代!你是哪家小伢儿?” 通哥说:“我四…叔家。” 大老官说:“你们自家写好,给工作组审查、修改,这是可以的。” 通哥笑笑,摸着我的脑袋,说:“六坨最…聪明了,你想…想,再告…诉我。” 真是难住我了,我哪里晓得写诗?天井中间烧着一堆大火,青烟直上云宵。通哥的桌子放在火堆的一角,他正埋头改诗。大老官同李记书几个人围着火堆烤火,说着社员写诗的事。大老官说:“县里对我们工作是肯定的,我们要抓紧时间把每户一首诗搞出来,搞个社员赛诗会。” “搞社员赛诗会,能不能把县委向记书请来?”李记书问。 “向记书肯定会来的,我去请示汇报。”大老官说。我当时还不晓得县委向记书同大老官阿娘的事,也就没有在意他的脸⾊。我正在想诗哩。通哥平⽇骂不会做作业的同学只晓得望天花板,可我这会儿坐在天井中间,只能望着天空了。今⽇是冬⽇里难得的晴天,空中的⽩云像大团大团的棉花,慢慢从天井北边角上飞到南边角上。 我突然想起,腊梅的拖拉机没油都可以自家跑,我何不把天上的⽩云拿来做棉花呢?可我有了这个想法,也写不出诗来。我看见别人写的诗都押韵,每句的字数也都一样多。我冥思苦想了老半⽇,才⿇着胆子走到通哥跟前,说:“通哥,我想了几句。” 通哥放下笔,望着我:“说给我听…听?” 我的脸涮地红了,心里怦怦跳。我壮着胆子,说:“我顺着彩虹飞上天,神仙问我我不回答。我没有功夫回答他,我正忙着晒棉花!” 通哥吃惊的望着,说:“六坨你是神…童啊!好,真好,我给你稍…微改改!”通哥皱着眉,不一会儿,提笔写道:农民伯伯去天宮,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问话没空答,社员忙着晒棉花。 “刘…组长,李书…记,六坨是个神…童哩!”通哥喊道。 大老官接过通哥递上的诗,同李记书凑在一起念了念,都怀疑地望着我。“真是你写的?”大老官问。 “我是说的飞上天,通哥改成上九重。我说我正忙着晒棉花,通哥改成社员忙着晒棉花。”我说。 “你几岁了?上几年级?”李记书问。 我回答说:“九岁了,三年级。” “九岁?神童,真是神童!马上打发人把六坨的诗送到县里去!”大老官叫唤着工作组的人。有个年轻⼲部从楼上下来,拿着诗稿看看,推着单车就要走。大老官突然想起:“对了,叫六坨自家抄写一遍,带他自家抄写的原稿去!” 我整个人就像中了琊,恍恍惚惚。我趴在桌上抄诗,一堆大人围着看。我紧张得要死,出了⾝老汗。有人头摇叹服:“真是聪明,九岁小伢儿的诗,这么好,我们大人都写不出。”我抄完诗,回头看看通哥,他独个儿蹲在火堆旁烤火。大老官望望通哥,脸上満是笑容,对李记书说:“老李,我们这个点,会出成绩的!” 我捱到很晚才回去,爸爸妈妈早听说我写诗的事了。“真是你自家写的吗?”妈妈问我。“当然是我自家写的,通哥、大老官、李记书都在场。”我说。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没有说起通哥帮着修改了。 我刚端起碗吃饭,就听见广播里说道:“世界上有神童吗?回答是否定的。但是,在社会主义新农村里成长起来的儿童,不是神童,胜似神童。下面广播一首九岁小朋友的诗,请听!”接下来念我那四句诗的是个小女孩,她念得真好,我真不相信这诗是我写的。小女孩念完,又是大人的声音,整个儿都在说这诗短小精悍,写得太好了。“作者运用了⾰命浪漫主义手法,描写了农村棉花丰收的景象。棉花多得像天上的云,神仙都为之惊讶,多么生动的神来之笔!” 爸爸妈妈嘴里含着饭,都停在那儿不敢嚼,生怕听漏一个字。爸爸拿筷子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笑得合不扰嘴,说:“舒通平⽇总夸你聪明,我就是看不出。还真要得啊!”我成了小诗人,感觉非常的好。不论走到哪里,大人都夸我。小伢儿们也羡慕,老问我这诗是怎么想出来的。 十六 通哥和工作组忙了好久,家家户户都有诗了。学堂也开学了。通哥没有去学堂上课,他要准备赛诗会。他的课都由别的老师代了。有个⽩天,祠堂门口扎了松枝做成的彩拱门,上面挂着的红绸布上写着“学习小靳庄社员赛诗会”学堂不上课,同学们早早地就坐到了天井里。社员们比以往任何会议都听打招呼,他们家家户户都要上台。 听得汽车喇叭响,晓得县委向记书来了。果然,一个胖子披着军大⾐进来了,他⾝后跟着大老官刘组长、公社李记书,还有几个不晓得是什么人。我猜那个胖子肯定就是向记书。俊叔站在楼梯口招呼着,向记书就领着人上楼了,走到主席台上坐下来。 大老官拿起话筒,站着说:“县委向记书对我们点上学习小靳庄活动非常重视,百忙之中菗出宝贵时间,参加今天的群众赛诗会。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记书作指示!” 大老官说完,把话筒端端正正放在向记书面前,自家退到后面座位上坐下。向记书清清嗓子,说:“社员同志们,有战无不胜的⽑泽东思想作指导,任何人类奇迹都可以创造!两千多年前,国中诞生了一部诗歌集,叫《诗经》,总共收录了三百零五首诗。这是国中古人千百年创作诗歌的总和。但是今天,我们大队三百二十五户,不到两个月时间,每家每户都创作了一首诗,有的户还创作了两首、三首,总数达到四百零五首,比《诗经》整整多出一百首!如果我们全县每个村都像点上一样,那将是怎样的景象?那是诗的海洋!”向记书下面的话我就听得不太懂了。他讲儒法斗争史,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讲起,一直讲到林彪。我瞟了眼坐在后面的大老官,他总是微笑着望着向记书的后脑勺,好像那里也长着双眼睛,正同他打招呼。向记书讲完,赛诗会开始。早就同社员群众打过招呼的,赛诗会上不点名,大家要争先恐后上台,气氛搞得热热闹闹的。但是,大老官宣布赛诗会开始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打头炮。场面有些难看,急死了大老官、公社李记书和俊叔。这时,通哥在戏台角上,朝我眨眼睛。我明⽩他的意思,猛着胆子站了起来,小跑着上了戏台。站在台上打招呼的秋萍忙把话筒递了过来。我双手有些打颤,喉咙发⼲。 “我,我,”我结巴了两声,终于喊了出来“诗一首,题目是《晒棉花》。”我就像放鞭炮,自家都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把四句诗念完了。台下拼命鼓掌。我刚要下来,听到向记书喊道:“小朋友,我还没听清楚哩,再念一遍,慢些念。” 我不晓得转过⾝去,就背对着台下,望着向记书念了起来:“农民伯伯去天宮,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问话没空答,社员忙着晒棉花。” 向记书⾼兴地笑了起来,问我几岁了,诗是不是我自家写的,然后连声说好。 我打响了头一炮,就没人害怕了。上去几个人之后,楼梯口竟然排着队了。每家每户都推选自家最有文化的人上台,大家都有争面子的意思。 赛诗会后,向记书召集几个群众代表开会。我居然被喊去开会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参加大人的会议。通哥、腊梅也在会上。向记书表扬大家几句,就说了他的想法:“社员同志们,群众写诗,这是个生新事物。我们不光要人人写,家家写,还要树典型。你们这里是县里的点,应该产生代表县里⽔平的农民诗人。” 俊叔问:“向记书,舒通是民办老师,算不算农民?” 向记书说:“当然算农民呀?” 俊叔说:“民办老师算农民的话,我个人觉得推舒通比较合适。” “哪位是舒通?”向记书问。 “是…我!”通哥回答。 向记书望望舒通,说:“你,结巴?” 通哥答道:“结…巴。” 向记书说:“作为农民诗人推出来,有时候免不了要登台朗诵,结巴只怕不妥。” 俊叔说:“他读书一点儿也不结巴。” 向记书问:“你自家写的诗是什么?” 舒通说:“社员挑担桥上过,河⽔猛涨三尺多;要问这是为什么,一个红薯滚下河。” “哈哈哈哈!”向记书⾼声大笑“这个红薯可真大啊!好啊,有气魄。刚才怎么没见你上台念呀?” 通哥说:“我家的诗是我妈…妈上台念的,我妈妈自…家写的。起起得早,雄吵醒了。叫声大娘哟,今后你报晓。收工收得晏,天天是大战。社员豪情⾼,为国做贡献。” “哦,你妈妈的诗写得好。”向记书说。 “舒通念书不结巴,这是真的,”大老官刘组长说“不过,我觉得要有代表,不如推舒腊梅同志。她是拖拉机司机,又是女同志。” 李记书说:“我同意。” 腊梅低着头,脚在地上不停地划着。 “可不可以推这个小朋友呢?”向记书问。 我听了脑子嗡地响了起来,像被哪个敲了一下。 通哥马上说:“不要推…六坨,读…书要紧。” 向记书说:“你这个认识就有问题了,写诗怎么会影响读书?” 通哥说:“我说要推就推腊梅,不然最好推不识字的,更是生新事物。” 大老官严肃起来:“舒通你这是什么意思?说风凉话?你这个人就是喜翘尾巴。” 腊梅的脸涮地绯红,嘴巴噘得老⾼,瞪着别处。 通哥说:“我哪…是说风凉话?劳动民人口…头创作,文化人记…录整理,自…古都有…的事啊。” 向记书说:“舒通倒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说得有道理。我们这里只是征求群众意见,最后我们几个留下来研究研究。你们回去吧。” 哪个该回去,哪个该留下来,大家听了就明⽩。只有俊叔不知是走还是留,迟疑地望着李记书。李记书看出他的意思,说:“俊生同志一起研究。” 我走在通哥后面,一句话也不说。通哥自家想当诗人,就拦着我。他推腊梅也是虚情假意的,故意讽刺人家。 “六…坨,你今天表…现不错。”通哥说。 我不说话,低头走路。 “咦,怎么不…理我?”通哥问。 我说:“通哥,你自家想当诗人吧?” 通哥说:“哦,我晓…得了,你生我…的气?我才不…想当哩!你还…小,不晓…得事。这哪里是…诗?这…叫顺口溜!这也…是诗,那算…命先生个个是诗人!算命先…生讲话,全是顺…口溜,全押…韵!” 我不明⽩通哥的意思,仍不说话。通哥说:“六…坨,你也…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我讲…的话,你只…记住,不要跟别…人讲。赛诗是一…阵风,过不…了多久,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好…好读书。” 通哥这话,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泼得我人都蔫了。我原以为自家真是小诗人了哩!我分不清顺口溜同诗有什么区别,但还是相信通哥的话。县委向记书,那是个真正的大老官,他都说通哥有见识。 可是过了几天,我就真不清楚自家是否被通哥骗了。通哥明明说他不当诗人的,却被推选为县里的农民诗人,到省里赛诗去了。 这次通哥出门时间可真长,大约二十多天才回来。他背回一捆书,书名叫《舒通的诗》。我翻开看看,竟然家家户户的诗都在里面,我的四句诗也在里面。 “通哥,怎么人家的诗都变成你的诗了?”我问。 通哥说:“六坨,同你讲…不清,你年纪太…小了。” 村里人知道自家的诗印在书上了,都非常⾼兴。他们并不在意书上印着哪个的名字,看着自家的诗变成了铅字了就満心喜。几十本书被社员们一抢而空,没抢到的还有意见,问通哥能不能再弄些来。 只有我不甘心,自家写的诗,印在人家书上。妈妈说:“六坨就是钻牛角尖,这有什么奇怪的?大跃进的时候,十多亩田的⾕子堆到一丘田里放卫星,现在把全村人写的诗都放在你通哥一个人脑壳上,不是一回事?” 十七 通哥从省里赛诗回来,人就变了。他真的开始写诗,放在信封里,寄到外地去。他说是投稿。我问投稿是什么意思,他懒得告诉我,只说你长大了就晓得了。通哥不再像原先那样,耐心告诉我很多不晓得的东西。他总是昂着脑壳想事情,然后在纸上写几行字。 这年暑假,通哥同秋萍去公社登记了。向姨不再反对,随他们去了。二伯⺟同向姨也说话了,两家都认了这门亲戚。通哥同秋萍新事新办,没有弄酒席,开了个茶话会,年轻人聚満了洞房,闹到深夜。通哥不再住学堂的老师房,两人在家里布置了新房。 结婚了就得分家过的,但分家太快又不合情理。到了年底,通哥就同秋萍自家过⽇子了。分家也是当喜事办的,两边大人凑在一起,办几样菜,吃了顿酒。 正是这个时候,幸福大学毕业了。我这才晓得,福哥上的大学,只有八个月,叫舂秋大学。舂季⼊学,秋季毕业。但福哥回家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吃家国粮了,去了县里氮肥厂上班。 第二年初夏,村里出了件大事。腊梅肚子大了。冬舂⾐服厚,没人发现;一到夏天,就见她的肚子⾼⾼地腆着了。腊梅闭门不出,拖拉机停在站里没有开回来。村里人开始议论,有人说她肚子里的货是公社李记书的,有人说是县里刘副局长的,还有人说是幸福的。最后大家晓得,原来是李记书的。李记书挨处分了,撤了职务,调到别的公社去了。 腊梅被发现孕怀的时候,⽇子早到了。村里妇女主任领她到医院,要打掉。她不光违背计划生育政策,而且没有结婚。人打下来却是活的,腊梅哭着嚷着,把伢儿抢走,抱回来了。生的是个女伢儿。 幸福每隔些⽇子,就回到村里。他穿着蓝⾊工装,袖子⾼⾼卷起,样子很叫人羡慕。他回到村里就是个没事的人,四处游走。看见谁家里有人,喜就站在人家门口,说会儿话。他碰见人总是打声招呼,说:“倒班,休息。”有时是村里人先打招呼:“幸福,倒班?”我不晓得什么是倒班,就问通哥。通哥说,氮肥厂二十四小时上班,分三班,轮着上。轮着上夜班,⽩天休息。连续上几个夜班,就加休一个⽩天。加休这天,就叫倒班。幸福是村里最清闲的人,吃的家国粮,月月还有工资拿。妈妈说:“你长大了要是像幸福,命就好了。” 有天,幸福回来没穿工装,穿了件⽩衬⾐,扎进里。村里谁也没见过这么⽩的布,很多人扯着摸摸。幸福说:“这叫的确良,⽇本人发明的,放在地里埋三十年都不会烂。” 有人不相信:“鬼话,哪有沤不烂的布?” 幸福说:“的确良又不是棉花做的,石头做的。石头埋在地里会烂吗?” 大家更加不相信了:“石头碎了,最多是粉粉,怎么会变布呢?” 幸福说:“你们不懂科学。氮肥是什么变的你们晓得不呢?” 众人头摇。幸福说:“氮肥是空气变的!把空气收在一起,放在机械里,就变氮肥了。” 众人听得神乎其神,幸福很是得意,吹起大牛:“你们晓得的,我们用的尿素,最好的是⽇本尿素。你们晓得⽇本人有好聪明吗?⽇本人把轮船开出来,本来是空的。他们就在太平洋上边走边生产,等到了国中,就是満船的尿素了。再把尿素卖给国中,运国中的大米回去。” 有人很不服气,说:“他妈的⽇本人太狡猾了,拿空气换我们的大米!” 我把幸福的话告诉通哥,通哥说:“幸福晓…得个庇!⽇本人是…厉害,也没…有这…么神。” 我突然发现秋萍的耝了,走路时总喜一手支着。听大人们说,秋萍有了。算着⽇子对不上号,背地里说秋萍肚子里是现饭儿。现饭儿,是我们乡下人的说法,指的是未婚先孕。 有天,我正在外头玩,突然听得广播里响起哀乐。我听了,大吃一惊。我飞快地跑回家,说:“妈妈,⽑主席死了!” 妈妈正在织布,听我这么一说,拿起⾝边的扫把就要打人。我躲了一下,没打着。妈妈站起来,追着我打。广播里正在念着讣告,妈妈一边追打我,一边听着讣告,慢慢停下脚步。我边跑边回头,见妈妈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妈妈站在那里不动,⽩着眼睛望天,反复听着,终于听清楚了,突然大哭起来:“⽑主席呀…” ⽑主席的哀期未过,秋萍的儿子悄悄儿生下来了。生儿子本来是大喜事,可是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不准放鞭炮,不准请酒饭。所以说这个小伢儿是悄悄生下来的。通哥给儿子起的名字叫默生,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村里人都戴了黑纱,拿别针别在袖子上。幸福倒班时也回到村里,手臂间也戴着黑纱。人们发现幸福的黑纱做得漂亮些,吃家国粮的就是不同。幸福说:“厂里统一发的。”有人说:“我们也是大队统一发的,差些。” 很快就是深秋,太晒着不烫人,很舒服。晚稻开始收割,⽩天村里见不着几个人。大人们都到田里收⾕子去了。我提着鱼篓,想去田里抓泥鳅。晚稻收割完了,没撒绿肥的冬浸田里,正好抓泥鳅。 我从通哥屋前走过,正好看见秋萍坐在外头晒太,搂着默生喂。幸福坐在她面前,望着她喂,同她说话。“六坨,不上学?”秋萍问。“今天是星期六,半⽇课。”我说。秋萍说:“哦哦,我糊涂了,今天是半⽇课,你通哥砍柴去了哩。” 我瞟了眼秋萍,忙走掉了。她把子露在外面,我不好意思看。她头发稀,照样很耝。刚才秋萍同我说话的时候,幸福望都没望我。他一直望着秋萍的子。真搞不懂,女人没生孩子,⾝上半寸⾁都不敢露出来;生了孩子,就把子当着人舞上舞下。 十八 我上五年级了,已经晓得什么是投稿,什么是发表作品。我问通哥:“通哥,你还投稿吗?”通哥说:“不…投了,我要复…习,参加⾼…考。告诉你,今后考…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可以吃国…家粮。”通哥写了好多年诗,我不晓得他是否发表过。我晓得这事不好问,就没有问他。通哥自家却说了:“写…诗,比考大…学还难。”我问通哥:“你考大学出来,想做什么?”通哥说:“肯…定不再当老…师了。我问…过,师范大学不…要结巴。我想当…记者,无…冕之王。” 可是,比写诗容易的大学,通哥也没有考上。通哥摇头摇说:“复习得太…晚了,太晚…了。明天再…来,明年…再来!”通哥准备再次复习参加⾼考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生的是个女儿家,起名叫秋桂。有人说他给女儿起的名字不通,又不是秋天生的。通哥笑笑,说:“你们不…晓得!现在⾼考改在夏…天了,发榜的时候…是秋季,同古…时候考状元是一个时间。古时候考…上状元,就叫折…桂。” 乡下人信信,听通哥这么一说,料定他今年肯定考得上大学。不说别的,兆头好啊!再说通哥在村里人眼里,学问太好了。但是,通哥仍然名落孙山。幸福在旁边说风凉话:“吃家国粮,还得有命!我们厂里,很多人文化连我都不如!”通哥晓得这话了,冷冷一笑,说:“幸福还吹…什么牛⽪?三十…多岁了,阿…娘都找不到!” 幸福的婚事越来越是村里人议论的话题,都说他再找不到阿娘只怕就要打单⾝了,⾼脚了。乡下人说话,喜拿农事打比方。⾼脚,本来是讲秧苗过季了,长⾼了就栽不活了。这时候,俊叔已不当支书了,家里的事儿也越发不称心。幸福吃着家国粮,却找不着阿娘。喜坨书早不读了,学了门丢人的手艺,钳工。也就是扒手。俊叔在村里当支书好多年,丢不起这个面子的。可是儿子大了,管也管不住。喜坨回家一回,打他一顿。打他一顿,出门半年。慢慢的,俊叔打也不打,骂也不骂,由他去了。 慢慢的,村里出了很多钳工,都说是喜坨的徒弟。⽇子久了,大家也习惯了,似乎那真是一门手艺。喜坨从外面回来,有人甚至会问:“生意好吗?”喜坨⾐着光鲜,満面笑容:“好哩,还好哩!”老辈人在一旁头摇:“旧社会,附近十乡八里,只有彭家坡有个彭疤子是扒手,大家都认得他。现在啊,扒手成堆了!” 通哥死心了,再也不想考大学。诗也不写了,他说那东西比考大学还难。家里四口人了,他得挣工分。学校放学,他就扛着锄头往地里跑,还可以赶一气烟的工。一个工分上下两个半⽇,每个半⽇分两气烟。 灶里烧的,也要通哥去山上砍。星期天只要天气好,通哥都会上山去砍柴。通哥平⽇穿⾐服算是讲究的,⾐上的补丁必须方方正正。但他上山砍柴,穿得就像个乞丐。通哥已经多年没戴帽子,但眼睛同样眯着。他早已是近视眼。 我头回上山砍柴,就是通哥带着去的。家家户户都烧柴,砍柴的地方就越来越远。妈妈本来不让我去砍柴,说太远了,吃不消的。我吵着要去,还必须要穿草鞋。妈妈扔给我一双草鞋,说:“不要哭着回来啊。” 通哥肩上扛着扦担,⾼声唱着歌。说实话,通哥唱歌很难听。原先在宣传队,他只要唱歌,秋萍就会笑。我走了不到半里地,脚就被草鞋磨破了。妈妈的话应验了。通哥回头一看,说:“六…坨,你们小伢儿⾁…⽪嫰,穿不…得草鞋,不如光…着脚。” 有过这么一回,后来通哥只要上山砍柴,必定邀我。我每次都去。多跑几回,我也能穿草鞋了。通哥去的时候,一路上总是唱着歌。他在山上砍柴,也是唱歌。他把能想到的歌都唱出来,有时从这首歌唱到那首歌,自家并不晓得。 挑柴回家的路上,通哥不再唱歌。路上歇肩,他也不唱。这个时候,人都疲得不行了,哪唱得了歌?通哥坐在路边,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我会想起他当年写诗的样子。 十九 考我上大学,通哥并没有祝贺我,他摇头摇说:“你要…考就考北大,要是我像…你,就考…北大。” 我上大学几年,每次放假回来,都听说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秋萍同他离婚了,跟了幸福。村里人说得难听,幸福三条尿素袋子,就把秋萍睡了。当时有种⽇本尿素袋子,质地很像棉绸。棉绸是那时候很⾼级的布料,乡下人是穿不起的。⽇本尿素袋子染过之后,同棉绸差不多,做子很看好。通哥看见秋萍新做了条尿素袋子的子,问是哪里来的。秋萍讲是幸福给的。通哥对幸福从来就没什么好感,老见他没事就到家里来,望着秋萍喂他就眼睛发直。通哥起了疑心,盘问秋萍。秋萍不承认,两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打过之后,秋萍就承认了。 离婚的时候,问两个孩子,愿意跟爹,还是愿意跟娘。默生和秋桂都说愿意跟娘,还说听老人讲了,宁愿跟讨饭的娘,不愿跟当官的爹。通哥红了眼圈,说:“你…们的爹又没当…官!”他心里清楚,两个小伢儿听了秋萍的挑唆,跟着幸福有活钱用。 通哥不再唱歌,也不再上山砍柴。混了些⽇子,课都懒得上了。民办老师也就当不成了。最叫村里人说闲话的是他同腊梅搞到一起去了。同姓人搞,这在乡下是丢脸的事。通哥就同腊梅带着女儿,住到县城里去了。一家人在城边租了两间破屋子,做着小生意。每⽇清早,通哥就同腊梅守在城外路口,拦着进城来的菜农,长说短说把人家的菜趸下来,再挑到菜市上去卖。我问妈妈:“他这样过得了⽇子吗?”妈妈说:“有时候你通哥也这样…”妈妈做了个扒手的动作。 通哥同腊梅躲在城里,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小伢儿,都是儿子。村里把他家里房子拆了,就再也拿他没办法。那几年,只要听说腊梅肚子又大了,乡府政和村里就派人到城里去找。腊梅就四处躲,影子都找她不着。有回,几个⼲部捉住通哥,说你阿娘不肯扎,就把你扎了。通哥笑笑,说:“我同腊梅又没…有结婚,你们凭…什么讲她是我阿娘呢?你们凭什么把我阉…了呢?我阉…了你们!”当时通哥正在卖鱼,手里拿着破鱼的刀。他说话笑眯眯的,却把几个⼲部吓着了。 那年上面突然来了政策,工龄长的民办老师可以转为正式老师,村里好几位和通哥同年当民办老师的都转正了。通哥晓得了很后悔,不该把民办老师这个饭碗丢了。有天通哥听说,江东村有位民办老师,也是中途离开教师队伍的,同样转正了。他很奋兴,打了报告,跑到县教育局。 通哥走进局长办公室,原来局长正是当年在大队办点的大老官。“刘…局长,你还认…得我吗?”通哥笑着。 刘局长望望舒通,很热情的样子:“原来是舒通啊!好多年不见你了,倒是老听人家讲起你。坐啊,坐啊。” “我有什…么好讲的,”通哥坐下说“刘局…长,我的政…策能落实吗?” 刘局长溜了眼报告,说:“你的情况我清楚。像你这种情况,没有办法落实政策。你是自动离开教师队伍的。” 通哥就说:“那…江东村有…个老师,他也…是中途离开的,听说他转…正了。” 刘局长说:“你讲的情况不错,但人家是因为在文⾰时期受害迫,被开除出教师队伍。现在平反昭雪,承认他的连续工龄,就转正了。” “刘…局长,还有没有办…法想呢?”通哥几乎是哀求。 刘局长说:“没有办法。人家是受害迫,你是因为搞男女关系。” 通哥面红耳⾚,站了起来。他真想骂娘。要是依着当年在宣传队的脾气,他差不多会扇刘局长一个耳光。他拿回放在刘局长面前的报告,捏成一团。 “听说你阿娘秋萍跟人家去了?”刘局长笑眯眯的问。 “你阿娘还偷县委记书吗?”通哥摔下这句话,扭头出来了,居然没有结巴。 几年之后,默生突然来找我,说他爸爸关起来了,要我帮忙把他搞出来。通哥并不专门偷扒,他只是遇着机会就顺手牵羊。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眼睛又不好,老是被抓。他其实被关了好多回了,每次都托人说情,关几天就放了。这回他倒霉,偷到安公局长家里去了。往⽇都是关在出派所里,请人帮忙,钱就放人。这回关到监狱去了,⿇烦就大了。他家里四处托人,听人家说只有找六坨了。我其实是不肯求人的,但通哥是自家堂兄,又是老师,赖也赖不掉。算是通哥有运气,安公局长正是我大学同学。我这同学听我一说,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你老师啊!你还有这样的老师,佩服!”老百姓说的这个监狱,其实是看守所。 我自家开车去监狱接通哥出来,见面很有些尴尬。我尽量做得自然些,同他寒暄:“通哥,你受苦了。” 不料通哥嘿嘿一笑,说:“不…受苦!我在里…头就像皇…帝!那…里头可黑…啊!里面犯…人个个凶…恶,欺…生。我刚进…去,差点儿被他们打…了。幸…好喜坨在里头,喜…坨是里面的老大。喜…坨说,他是我的老…师,你们要尊敬…老师!每餐…吃饭,喜坨都要人…家把菜分一半给我吃。他们都争…着把好菜给我吃,我吃都吃…不完,不是家…里人硬要…我回去,我在里…头还…好些…” 通哥结结巴巴,不停地讲着自家在监狱里的奇遇。要不是到了他家门口,他还会讲下去。他住的地方在城边,房子像建筑工地的临时工棚。下车的时候,通哥又嘿嘿笑着:“当老…师还…是好,坐班…房都有学…生来接…啊!”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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