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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89 时间:2017/9/28 字数:66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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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隐达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忽听⾝后有人议论:“秘书是最容易学坏的。” 他顿时两耳发热,不敢回头。不知这话是谁说的?最近陶凡刚出任西州地委记书,关隐达走出去就显眼多了。他跟陶凡当秘书已快三年了,原先认识他的人却并不多。 六年前,大学毕业临分配,系主任王教授告诉关隐达,省委组织部来选人,看中他了。关隐达问是去⼲什么?王教授说上面要笔杆子。王教授并没有替自己卖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诉他进了官场,该如何如何。王教授说最要紧的,是要去掉你⾝上的诗人气质。上面看中你,就因为你发表过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写官样文章,不是要你去写诗。关隐达虽是懵懂,却也知道进官场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诗与官场那么不相融。古时的员官们可都会昑诗作赋,风雅得很啊。 六年间,关隐达见识了不少。他眼看着地委秘书长张兆林三七开的小分头慢慢梳成了大背头,就成了地委副记书。副秘书长吴明贤的头发越来越稀疏,最后秃了顶,就熬成了地委秘书长。而原任地委记书伍子全,本是板直,红光満面,退下来没多久,就躬背驼,⽪鹤发了。关隐达自己呢?先几年不怎么走运,有人背地里叫他书呆子。自从跟了陶凡当秘书,什么都顺畅了。但是,他再也做不了诗人了。如果不是同学们聚会时偶然说起,没谁会想到这位过分老成的年轻人曾经是个诗人。 秘书的确是最容易学坏的!关隐达听谁在背后议论秘书,并不生气,只是没来由地脸红。似乎人家透过他的背膛,看出他⾝上的某些坏来。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坏。他后来老琢磨那句话,越想越有道理。当了秘书,⾝边围着转的人就多起来。有下面部门和县市的头头,有企业老板,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这些人贴着你,哄着你,给你些小便宜,心里不一定就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有个意思,他只能闷在心里想想,万万不可说出来。他想当秘书的假如跟随的导领是个混蛋,见到的就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事,要保证不学坏就更难了。据说国美民间流行一句话:总统是靠不住的。关隐达套用这句话,暗自待自己:导领是靠不住的。 不过这话最多只是关隐达私下里的幽默。别人并不这么看。有种奇怪的病毒,叫做个人崇拜,无时无刻不在空气中弥漫。官场的人们很容易感染上这种病毒,他们眼睛就开始发花,产生种种奇异的幻像,误认上司为神人。陶凡任地委记书后第三天,就在县处以上⼲部大会上作了个报告。题目听上去很大气,有⽑泽东风格,叫《形势与展望》。他没叫秘书班子起草讲稿,自己随口讲来。整整讲了一个半小时,下面掌声不断。事后地委办又把陶凡的讲话录音整理了,发表在地委《內参》上。陶凡做报告的功夫了得,⼲部直说他是西州迄今最有⽔平的地委记书。不知不觉间,上面说到的那种奇怪病毒便在西州官场悄悄漫延开了。只是谁也没有察觉,陶凡自己更不在意。 起初总有那么些人,见着关隐达,就说他人好,不像张兆林的秘书孟维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谁。关隐达记住有句俗话:不是是非人,不听是非话。他就说小孟其实人也不错的。慢慢的就没有谁在他面前说孟维周的坏话了。关隐达不同别人说人是人非的,那样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会惹⿇烦。再说了,在他面前说孟维周如何如何的人,背过头去会不会又说他关隐达呢?当秘书的,千百双眼睛盯着,总会让人盯出些⽑病来。孟维周才从大学毕业,就车前马后地跟着张兆林跑,难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惯,孟维周就成了不知天⾼地厚的年轻人了。不过在关隐达面前,孟维周还是很有分寸,言必称关兄。毕竟关隐达是地委记书的秘书,而孟维周只是副记书的秘书。 西州的老百姓说,从去年冬上开始,就尽是些怪事儿。都腊月底了,天还冷不下来。年轻姑娘⾼兴,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着头摇,说如今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只顾着玩,眼看着灾年要来,还蒙在鼓里。黎南县修公路,黎山先天挖开了,夜一间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说是修公路惊动了龙脉。上面派地质队的来看了,说是自然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还是有人不信,硬说要天下大了。又老是打雷。雷打冬,牛栏空。冬雷是凶兆,明年不会好过的。 老百姓关心的事,官场却不会在意。官场对气候的变化越来越⿇木,热有空调,冷有暖气。官人们甚至对季节的变化也很漠然,农民舂种秋收,自己忙去,用不着员官们瞎心。他们便放心落意想些大事儿。 今年开舂以来,西州官场最大的事就是地委头头儿换了人。老百姓正关心着种种凶险的异兆,官场却在关心地委人事变动。各种神秘的小道消息如⽔之东逝,不舍昼夜。好多种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渐渐形成了。喜议论官场人事的,満脑子只有官场,可他们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点儿像人们谈论电视剧角⾊,谁演唐僧更合适,孙悟空可以尝试换换人。看上去似乎事不关己,其实他们眼睁睁盯着官场人脉,巴望着新上来的官儿同自己沾着点儿什么,同学也好,老乡也好,战友也好。哪怕新任导领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间同自己打过照面,他们也会莫名其妙地奋兴。 最后谜底揭开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寻味。陶凡原是群副记书,地委三把手,竟然越过一级台阶,出任地委记书。张兆林一觉醒来,成了地委副记书,更让人吃惊。他一个地委秘书长,虽说也是导领班子成员,但直接出任地委副记书,西州还没有先例。地委秘书长要任实际职务,通常还得从行署副专员⼲起,至少要⼲到个常务副专员,才重新当上地委委员。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往上走的秘书长,总是觉得冤枉了。 西州人说起官场,又有了新的话题。官人们发达了,没谁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业绩好,准说你上头有人。大家都知道陶凡同省委记书原来是省一化工厂的同事,但平时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么特殊照顾。他两年前调来西州,就有人说他是省委派下来接班的,马上就要任专员或是记书了。但他往地委副记书位置上坐下,就不见动静了。两年时间不算长,但总有人盼着西州地委早些走马换将,自己也许会时来运转。这些人着急,两年时间就太漫长了。陶凡自己却是什么也不说。他只管自己份儿內的事。该他管的,别人⽔都泼不进;不该他管的,他决不揷手。他话不多,却是说一句,算一句。谁想找他套近乎,多说几句话,准会自讨没趣。有人就说陶凡是金口⽟牙。此话誉毁各半:既是说他讲话算数,说一不二;又是说他架子天大,不好接近。嘴是扁的,话是圆的。陶凡现在当上地委记书,人们说法又变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气。 关隐达并不觉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爱多话。也可以说陶凡做人⼲脆。陶凡很少同下级寒暄,见面只谈工作。谈完工作,你还想多热乎几句,他就漠然地望着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赔着笑告辞。起初关隐达也不太适应陶凡的格,慢慢也就习惯了。陶凡有什么吩咐,就叫声小关,要么一天到晚不会叫他半句。关隐达就得时刻跟着他,怕他找不着人。有些时候又不知应不应跟着,只得试探着问问,很为难的。 陶凡后来竟然同关隐达多说些话了。缘由很偶然,有个星期天,陶凡在办公室看文件,关隐达知道没事,也得在办公室守着。闲着无聊,拿了些废报纸练⽑笔字。关隐达没其他爱好,就喜写几笔怀素狂草。这时吴明贤也到办公室来了,见关隐达办公室门开着,就进来了,说:“小关,练书法呀!”关隐达忙说:“什么书法,练练字,练练字。”吴明贤歪着头看了半天,说:“龙飞凤舞啊。”关隐达知道吴明贤认不得狂草,又不便自作聪明念出来,就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吴明贤多说话,弄不好就出⿇烦。果然,吴明贤拿出了导领谈话的架式,说:“小关,多琢磨琢磨怎样为陶记书做好参谋和服务工作,这才是正经事儿,别老想着当书法家!”关隐达就抓耳挠腮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听着陶凡叫:“小关,走吧。”原来是中饭时间了。陶凡本来从不进关隐达办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门进来了。关隐达慌了,忙放下⽑笔。陶凡走了过来,并不同吴明贤打招呼,只低头细看了关隐达的字。关隐达脸红心跳,手⾜无措,却见陶凡的脸⾊渐渐开朗起来,最后就微笑了。“小关,你的字很不错啊!”吴明贤也笑道:“不错,的确不错。” 西州官场人都知道,陶凡是书画两绝。但是他从来不肯给别人写字,也不肯题招牌。总有人不死心,求他给公司或是店酒题字。原先他是副记书,就总说:“你找伍记书吧。”伍子全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可他也照样题字。现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题写的招牌也该撤下来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体就让舒同体取代了。 自那以后,下基层的路上,陶凡⾼兴了就会同关隐达说说书法。陶凡没有了地委记书的味道,关隐达自然更是谦虚。有时车开到半路,陶凡会让车停下来,叫关隐达坐到后面来,两人好说话。这就更不像导领和秘书了,倒像两位书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随口就能说出各种书法流派的沿⾰、风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轶闻。关隐达不得不佩服。说到些书法名家的趣事,陶凡会慡朗大笑。听着陶凡的笑声,关隐达甚至有些感动。平时那么威严的陶记书,其实多么亲切!关隐达平时只顾练字,从未做过追溯源的事。从此他就満世界找书法理论书看。西州这地方太偏,找本像样的书还真不容易,可难为关隐达了。他恶补书法理论,不是想着在陶凡面前去炫耀,的确是有了趣兴。他知道自己要在陶凡面前谈书法,再过十年都没资格。但也得尽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机刘平,就因为伺候过好几位地委记书了,说不出的傲气。首长司机好像都是这个脾气。起初刘平对关隐达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从谁那里开始的规矩,地委记书上下班,必须是司机同秘书一块儿接送。其实地委导领的家离办公室不远,从山上抄近路,走过那条鹅卵石小径,只需几分钟。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刘平就在关隐达楼下劲使儿按喇叭。关隐达下楼略微迟了些,刘平就沉着脸。关隐达也不计较,心想司机嘛,就这个修养。 有天清早,关隐达吃完早饭,坐在房里等候刘平的喇叭声。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却不见喇叭声响起来。突然听见敲门声,有人喊道:“关科长,好了吗?” 关隐达开了门,见是刘平,竟有些吃惊。 “关科长好了?”刘平又问。他一向叫关隐达小关的。 关隐达说:“好了,走吧。” 上了车,刘平说:“关科长,陶记书对你好器重啊。” 关隐达知道这可是不好谦虚的,总不能说陶记书不器重自己吧。他就说:“陶记书很关心人,对你也不错啊。” 刘平脑子简单些,直说:“我跟过这么多地委记书,就是怕陶记书。我跟着他两年多了,他没同我说过几句话。” 关隐达笑道:“导领是不是关心人,不在于说多少话。” 刘平忙说:“关科长说的是。” 关隐达说:“刘平,别叫我科长,就叫隐达吧。” 刘平却坚持要叫关科长,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对关隐达的器重。他们弄不明⽩,严厉得几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独对关隐达很是随和。有时候,陶凡正同关隐达有说有笑的,下面的头头儿汇报工作来了,陶凡的脸⾊立即就冷了。人们便断定,关隐达前程无量。围着关隐达转的人自然就多起来了。 关隐达知道,他同陶凡亲近起来,就因了书法的缘故。像掌握了某种独门秘笈的武林⾼手,关隐达暗自有些得意,却不想把个中玄奥告诉任何人。有回,吴明贤请教关隐达:“老弟,陶记书对我们总没个好脸⾊,对你却那么好。我摸不着头脑啊。” 关隐达知道这是个危险话题,忙玩笑道:“吴秘书长说笑话了。陶记书只是把我当小孩,笑笑也行,骂几句也行。对你们导领就不一样了,那是谈正经事,自然要一本正经了。” 关隐达任由吴明贤怎么说,他只是敷衍过去。他觉得吴明贤年纪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导领,怎么如此不老成?吴明贤这些话,都是应该咽落肚子里去的,他却全部说了出来,偏偏还找陶凡的秘书来说。关隐达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奷臣,不然吴明贤就死定了。 吴明贤却是劲使儿同他套近乎,后来还送给他一本书,⽇本人写的,叫《纵上司术》。关隐达只看了书名,不太自在。心想这吴明贤说不定心术不正。他回去翻了几页,就没了趣兴。书中讲的无非是公司里的人际艺术,翻译者哗众取宠,弄了个吓人的书名。吴明贤只怕是冲着书名买下的,以为弄到本官场宝典。关隐达把这本书塞在枕头下庒了几天,就丢掉了。 关隐达别说没有纵,哪怕他有那心思,陶凡又岂是谁纵得了的?陶凡天生是纵别人的。他的虎气是天生的。当初他只是副记书,他往地委会议室一坐,气度就不一样。自从他第一次开会坐了那张沙发,再也没人敢去坐。有回,管政法的副记书郭达早一步进会议室,没有在意,在那张沙发上坐下了。陶凡进来,端着茶杯,站了几秒钟,郭达马上让了位。郭达开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难堪:“我坐了陶记书的宝座了。”陶凡只作没听见,埋头整理手头的文件夹。 官场人说话含蓄,说谁有个,多半是说他脾气坏。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张兆林是个有个的人。原先他只是个秘书长,很多部门和县市导领都畏惧他三分。下面⼲部有意见,说他架子比地委记书都要大。牢背地里发,当面还得服服帖帖。谁也弄不明⽩,张兆林又不会吃人,大家为什么怕他。地委其他导领对张兆林都很客气,没有把他仅仅当作大內总管的意思。 张兆林在记书们面前也没有太监相,俨然就是地委导领。秘书长做得如此威风,在西州历史上从没见过。有个机密,慢慢露了出来,原来张兆林同伍子全是相多年的把兄弟。这个机密让小道消息传播开来,似乎并不让张兆林的形象打折扣,他的分量反而更重了。张兆林看上去却是很平和的,他只要不真的生气,总是微笑着。有人背后就叫他笑面虎。俗话说,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但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张兆林偏偏在陶凡面前很是恭敬。陶凡对张兆林也没什么特别礼遇,照样黑着脸。 张兆林头一次见着陶凡的批示,笑着说:“陶记书的字真漂亮。”陶凡没接腔,只道:“你去办吧。” 陶凡刚来西州,住了几个月招待所里。没房子住,正好碰着上面噤止建设楼堂馆所。张兆林很为难,请示陶凡。陶凡说:“我住招待所很好,天天有人换被子,吃饭也是现成的。” 张兆林捉摸着陶凡的意思,又说:“再不建新房,⼲部们真要住办公室了。建吗?地委不能带这个头。” 陶凡说:“就没有办法想?” 张兆林说:“我向伍记书汇报过这事。伍记书意思,让我请示一下您。” 陶凡说:“请示我⼲什么?我没房子住,就嚷着要建楼?” 张兆林忙说:“伍记书意思,是听听各位记书意见,想个办法。机关多年没建宿舍了,住房紧得不得了。但是地委机关一动土,各部门都要跟着上。大家都建,影响就不好,说不定就会成为全省的典型。” 陶凡说:“不建楼房,建平房吧。” 张兆林笑笑,说了句调侃话:“城里人说乡里人,没有饭吃,就吃面吧。” 陶凡却没有笑,只道:“我不是同你开玩笑。招待所后面的山,空在那里⼲什么?山上的柑桔树又值得了几个钱?在上面建些平房,地委导领去住。” 张兆林答道:“只怕是个办法。山上的柑桔品种也老化了,要改良。” “不要改良了。全部砍掉,另外栽吧。”陶凡说。 张兆林问:“仍栽柑桔?” 陶凡说:“不要指望院子里的果树能有多少收成。就栽桃树吧。” “桃树?”张兆林有些吃惊。 陶凡说:“最好是观赏桃,不要指望着它结桃子。” 张兆林还在犯疑惑,陶凡又说话了:“地委导领没房子住,在山上搭个平房,总算不过分吧。” 只两三个月工夫,二十来栋平房就建起来了。満山的柑桔树全部砍掉了,改栽了桃树。山头疏朗多了,添了些画卷气象。平房因山势而错落,散布开来,虽格局相同,却并不显得单调。 陶凡出任地委记书这年,西州没出什么大事。这年头,总像要出事的样子,却终究还算太平。为着那些异兆,西州的百姓⽩心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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