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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88 时间:2017/9/26 字数:6891 |
上一章 轮秋郑与娜维 章三十第 下一章 ( → ) | |
郭浩然住的那栋⼲部楼,紧靠着办公楼。维娜活得像只蝙蝠。大⽩天,她不敢见人,低着头,从⼲部楼飞快地走进办公楼。只有到了⻩昏以后,她才敢在农场里走动,去小买部买油盐酱醋之类。 维娜最初没有把自己结婚的事告诉爸爸,怕他骂人。后来爸爸来信,说想过来看看她。她怕他过来,就写信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也说了她同郑秋轮的事。 爸爸迟迟没有回信,维娜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是生气了。后来,爸爸终于回信了。他没有责怪维娜,只嘱她好好照顾自己。而她的婚事,爸爸只字不提。维娜想,爸爸没有回信的那段⽇子,一定痛苦不堪。他不満意女儿的婚姻,却又无能为力。爸爸终于没有过来看望她。 第二年,维娜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很可怜,生下来瘦得⽪包骨。孩子名字是维娜起的,单名,就一个雪字。维娜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夜,她同郑秋轮那么快乐。他俩差点儿在雪地里做成了夫啊。维娜从来没有叫过她郭雪,只叫她雪儿。她总梦想,雪儿若是她和郑秋轮那夜在雪地里要的,多好啊。 雪儿让维娜快活起来。她总是傻想,雪儿真的跟那姓郭的没有任何关系,她就是雪儿,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她甚至⼲脆就想雪儿是自己和郑秋轮的女儿。孩子很逗人疼,生下来没多久,就知道望着人傻笑了。维娜人很瘦,⽔却很多,也很养人。雪儿简直是见风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就是个小胖子了。农场里有好几个同雪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她长得最胖最⾼。 怀里抱着雪儿,维娜就像有了依靠,居然敢大⽩天在农场里走来走去了。农场里的女知青,见了雪儿就抢着抱。她们会招呼同伴,快来快来,看看维娜女儿,好漂亮啊。女孩子的天,喜抱小孩。有时候,小孩让她们抱着,维娜站在那里同别人说话,眨眼工夫,雪儿就不知她们抱到哪里疯去了。直要等到雪儿尿了子,她们才像抱着个炸弹似的,把雪儿送回她怀里。 维娜仍不敢去看望郑秋轮。有时远远地望见他了,她都避开了。有次,维娜在路上碰着戴倩。戴倩说:"郑秋轮病了,请了几天病假。"维娜只问了几句他的病情,没多说什么。她回到家里,坐不是,立不是的。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农民家买了只,煲了汤,托戴倩送给郑秋轮。 不料这事让郭浩然知道了。他在家里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子婊,我们孩子都有了,还想着那个人。" 维娜凶得像头⺟狮子,扑了过去:"你这流氓!" 吓得雪儿哇哇直哭。维娜见雪儿那样子好可怜的,又回来抱着孩子。郭浩然还在大喊大叫,维娜怕吓了孩子,只好忍让,说:"你不要当着孩子吵。" 郭浩然却说:"天知道这孩子是不是郑秋轮的?" 维娜也就大叫起来,故意说:"雪儿就不是你的,是我和郑秋轮的,我经常瞒着你同郑秋轮觉睡,你就是八王,你娶我就得做一辈子八王。" 郭浩然面⾊铁青,抱着雪儿就要往地上摔。维娜也像发疯了,起菜刀就要朝郭浩然砍去。郭浩然被震住了,放下雪儿,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郭浩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回来觉睡。深夜,突然有人捶门,叫道:"维娜,有电话找你。" 维娜吓得要死,战战兢兢穿了⾐服,往办公楼的值班室飞跑。深更半夜来电话,准不会是什么好事。不会是爸爸有什么事吧? 维娜跑到办公楼下,老远就见值班室门敞开着,黑⾊的电话筒躺在桌上。抓起电话,维娜的手止不住地抖。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大声叫喊,她却听不清。声音就像从地狱那边传来的,恍如游丝。好半天,维娜才隐约知道,她爸爸病了,要她马上赶到荆南去。 放下电话,维娜脚就软了。她太了解爸爸了,要不是病得很重,他不会让别人打电话来的。深更半夜的,怎么往湖赶?这时候,郭浩然来了。他总算在她面前做了一件好事,叫农场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去湖。维娜回家拿了几件⾐服,背上雪儿就走。 郭浩然问:"要不要我送送?" 维娜说:"你睡你的觉吧。" 一个把小时,就到湖渡口了。船停在对岸。手扶师傅就⾼声叫喊:"开船哩,送病人哩。" 喊了好一会儿,船开过来了。手扶师傅待维娜:"要是他们问,你就说小孩病了,不然船上那些家伙要骂娘的。" 正好有趟往荆南方向的火车,她匆匆买票上车。雪儿一直睡得很沉,维娜的背早透了。幸好是夏天,不然雪儿会感冒的。 这是趟慢车,逢站就停,真是急死人了。太累了,维娜抱着孩子就睡着了。却梦见自己从火车上跳下来,推着火车飞跑。下了火车,还得问路,然后坐两个多小时的班车,再走三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到了农场。 维娜没来得及问人,就听得哪里的喇叭正⾼声唱着"敬爱的⽑主席呀,我们心中的红太"。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像是搭着个棚子,灯火辉煌,围了好多人,很热闹的样子。维娜走近一看,两眼直发黑。 那是爸爸的灵堂! 维娜哭得死去活来,呕吐不止。雪儿也哇哇哭喊,这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外公。林场导领在旁边开导维娜,喇叭里在唱着"天大地大不如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主席亲",竹棚上贴着"反对封建信,丧事从新从简"的标语。气氛热烈得像庆功会。 爸爸是上山伐木时被树庒死的。当场就庒死在山上了。林场的人不知道这位反动学术权威家里还有什么人,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他有个女儿在北湖农场。 追悼会开着开着,就成了闹剧。场长首先学习了⽑主席语录:"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谁死了,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个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 接着致悼词。悼词说是说一分为二,听上去却像批判材料。维娜听着,哭得更凶了。然后请家属代表讲话。维娜哪里还讲得出话?只是哭个不停。她实在讲不出了,工人们开始发言。发言之前也得先学习一段⽑主席语录。有个工人说:"⽑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命先烈,为了民人的利益,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 马上就有人站起来批驳:"你引用⽑主席语录不恰当。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并不是⾰命先烈,只是个来农场改造的臭知识分子。我们给他开个追悼会,是⾰命的人道主义。" 大家就开始声讨这个发言者,附带着批判维娜爸爸。有人发言说:"这个臭知识分子死于人为生产事故,他自己应负主要责任。他人虽死了,但他制造了一起全安事故。所以说,我们对他既要追掉,又要批判。" 那位用错语录的工人低头认罪了,追悼会继续开始。工人们接着发言,照例先得学习⽑主席语录。有位老工人,没有文化,只记得些简单的语录,就不管是否挨边,说:"⽑主席语录,下定哪个决心是不怕哪个牺牲,排除哪个万难是争取哪个胜利。" 这位老工人背语录,总喜加上"哪个…是",不然一句都背不出。结果又倒霉了,他的罪名是篡改⽑主席语录。于是又开始批判这位老工人。 维娜爸爸就葬在林场了,那是他老人家当了五年伐木工的地方。那年爸爸五十八岁。 爸爸没什么遗物,就是几件换洗⾐服,几个⽇记本。维娜将爸爸的⾐服送给了他农场的同事,只带走了⽇记本。 往回走,维娜才发现自己先天晚上走过的山路原来相当险峻。窄窄的简易公路,顺着悬崖走。山涧很深,望一眼两眼发花。她已两天没吃一粒米了,虚得两耳嗡嗡叫。还得背着雪儿。雪儿也没好好吃过一餐饭,饿得哇哇哭。姐姐没了,妈妈没了,爸爸又没了。维娜一路上呜呜地哭,雪儿也哭。她只要往山崖跨一步,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可是她有雪儿。雪儿才学会喊妈妈,得让她好好活着啊! 坐在火车上,维娜想看看爸爸的⽇记。却发现有本⽇记是姐姐的。翻阅了姐姐的⽇记,才知道她为什么杀死了那个姓龚的混蛋。 原来,维芸想上大学,得由单位推荐。她找了龚厂长,厂长同意推荐,却提出了条件,就是让她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只知道傻笑,涎⽔长流。维芸宁可不上大学,也不愿嫁给这个傻子。但厂长起了这个念头,说到就要做到。有天,厂长将维芸骗到他家里,将她強奷了。他那老婆更是无聇,居然帮着男人扯手扯脚的。他们那傻儿子也在旁边看着,流着涎⽔拍掌,不停地喊打仗仗,打仗仗。那老女人就对傻儿子说,儿子好好看着,爸爸告诉你打仗仗。 后来,厂长老婆私下找到维芸,想強迫维芸依着她男人。说是只要维芸同意,就去上大学,然后回来同她儿子结婚。她儿子是不行的,他男人可以让维芸生儿子,由他们两老当孙子养着,为龚家传宗接代。维芸恨死了这女人,抓破了她的脸。 维芸出事之前,有天中午,厂长在食堂门口碰见她,让她下午去他办公室。维芸不理他,想走开。厂长轻声说,你反正是我搞过的女人,嫁也嫁不脫了,不如跟着我。 维芸当时就生了杀人之念。她犹豫了好几天,下不了决心。想着爸爸妈妈会多么伤心,她就害怕极了。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孕怀了。她绝望了,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出事了。 看了爸爸的⽇记,维娜才知道他为什么把姐姐的⽇记带走了。爸爸怕维娜看见姐姐的⽇记,知道维娜也是个格刚烈的人,会找龚家老婆拼命的。他只有维娜这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她了。维娜和郭浩然的事,爸爸妈妈也早就听说了。两老很痛心,想等她回家时劝一劝。可是大年三十那天是要⾼⾼兴兴过的,不能提不愉快的事。没想到,妈妈匆匆离去了。 爸爸在⽇记中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想不到娜儿仅仅为了逃避农活,就把自己出卖了。 原来这两年,爸爸的痛苦超过了维娜的想像。失去女的悲痛时刻磨折着他,又为自己无力保护家人而深深自责。他不満意维娜的婚姻,却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亲,没有资格责怪女儿。他说自己被苦难摧残得十分⿇木,脑子同朝夕相伴的木头差不多了。 一位明史专家,就这么成了荆南林区的一木头了。 维娜回到农场,已是⻩昏,正好碰上戴倩。"怎么回事?你又瘦又黑,同鬼差不多了。听说你爸爸病了,好些了吗?"戴倩望着她,眼睛瞪得天大。 维娜眼泪扑簌簌地流。戴倩这才看见了维娜臂上的黑纱。雪儿哭了起来,戴倩接过雪儿,哄着:"雪儿听话,戴姨抱。" 维娜走不动了,只想躺下来。戴倩说:"先去我们寝室坐坐吧。" 回家还得走过球场和食堂,维娜实在一步都走不动了。戴倩抱着孩子,直往寝室里去。雪儿哭个不停,这孩子饿得不行了。戴倩那里也没什么吃的,泡了点儿糖⽔喂雪儿喝。雪儿喝了点糖⽔,就开始咿里哇啦学话说了。 维娜软软地躺在上,头晕目眩。她那架空着,没人睡。上没有被子,垫着些报纸。戴倩说:"你在我上休息一下吧,我抱孩子出去玩玩。" 维娜摇头摇,说:"不了,我躺躺就走。" 戴倩沉沉地说:"维娜,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得住。" 维娜早被吓得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戴倩摇了半天头,才说:"郑秋轮被抓起来了。" 维娜脸一⽩,⾝子就往后倒了去。 原来,维娜离开农场的第二天,有人向郭浩然报告,说黑板报栏里有条可疑的谜语。郭浩然跑去一看,见着几行粉笔字: 虽说不是王, 龙尾翘得长。 ⽔深火热处, 威名震四方。 打一人名。 郭浩然看不懂,但他见了"⽔深火热"四字,就猜想肯定有问题。他是个政治嗅觉格外灵敏的人。他怕反动标语扩散,就抄了下来,马上就擦掉了。其实早有很多人看见了,谜语马上在农场流传开来。 郭浩然连夜向安公部门报告。安公部门层层上报,市安公局连夜请荆都大学中文系一位老教授去猜。老教授接过一看,吓得脸都⽩了。 安公问:"是什么意思?" 老教授说:"你们得先免我无罪,我才敢讲。" 安公就说:"你说吧,保证没你的事。" 老教授说:"虽说不是王,龙尾翘得长,是个"⽑"字。" 安公听不懂,问:"这怎么讲?" 老教授说:""王"字下面出头,像尾巴样的一弯,不就是"⽑"字?" 安公脸就⽩了,说:"你继续说吧。" 老教授接着说:"⽔深为"泽"。东方为⽇出之地,也就是火热之地,火热就是"东"了。谜底就是伟大领袖⽑主席的名字。"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惊天大案了。但安公破案却碰到了难题,因为郭浩然政治觉悟太⾼了,居然没有想着保护现场。只好凭他的回忆确认字迹。 郭浩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像郑秋轮的字。郑秋轮常给农场出宣传刊,他的字大家都悉。郑秋轮一贯表现不好,又喜舞文弄墨。这几天他正好装病休假,没有出工,有作案时间。依我个人分析,肯定是郑秋轮。" 戴倩说:"今天一大早,郑秋轮就被抓走了。" 维娜连眼泪都没有了,眼睛瞪得老大。雪儿又饿了,哇哇地哭。维娜不顾雪儿的哭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她跑回家里,见郭浩然正躺在竹椅里,悠闲地扇着蒲扇。维娜一句话都没说,抓起一张小板凳,朝郭浩然头上砸去。郭浩然头一偏,躲过去了。他如同猛兽,一跃而起,捉住了维娜的双手。维娜埋下头,咬住郭浩然的手腕,用力一撕,就是⾎糊糊一片。郭浩然尖叫起来,用力一推,维娜重重地倒在地上。 维娜再也没力气了,爬不起来。她想指着郭浩然怒骂,可手都抬不起了。她怒视着郭浩然,叫道:"你公报私仇,你陷害好人,你坏事做绝,你…" 郭浩然恶狠狠地说:"这个案子是钉子钉的还拐了弯,谁也翻不过来!" 维娜说:"郭浩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会遭到报应的。" 郭浩然用⾆头着伤,吼道:"不看在孩子份上,今天老子踩扁了你!" 维娜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郭浩然的⼲部楼。她带着雪儿,住回了单⾝宿舍。寝室里的女伴们也不像原来那么尖酸刻薄,对维娜很好的。雪儿就像是大家的女儿,姑娘们争着抱,抢不落地。 那是个肃杀的秋⽇,中级民人法院在农场召开了公判大会。⾼音喇叭尖厉地叫着,一字一顿宣布着郑秋轮的滔天罪行。要求全场知青都必须参加公判大会。戴倩悄悄留了下来,陪着维娜。维娜躺在上,双手捂着耳朵。 警车恐怖地叫了起来,听得外面人声如嘲。警笛越来越远,最后静了下来。维娜捂着耳朵,却又想听清任何一种细小的声音。偏是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整个农场都空无一人,连鸟叫都听不见。雪儿独自在寝室里玩,正夹嘴夹⾆念着"天上星,亮晶晶,我站在大桥望京北…" 突然,听得四声响。声音并不大,就像小孩子放炮竹。却尖厉地剌破了她的耳膜,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戴倩哇地哭了起来,紧紧抓住维娜的双手。两个女人的手捏地一起,不停地颤抖。维娜感觉自己的⾝体満是窟隆,⾎流如注。鲜⾎就像洪⽔一样,越淹越⾼,轰地没过她的头顶。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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